阿婆的心事

2018-03-19 15:52何钱文
延安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兴旺杏子老爹

何钱文

1

兴旺爱吃糖烧肉。从小到大,孤儿兴旺吃得最多的,大概就数邻居陆阿婆做的糖烧肉了。每当嘴里“淡出鸟”时,兴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陆阿婆院门边抓耳挠腮、来回晃悠:

阿婆阿婆,水缸里有水没?

阿婆阿婆,我帮您扫院子吧?

阿婆阿婆,我替您择菜好不好……

陆阿婆孀居多年,一个人住,吃素,信佛,行路怕踩着蚂蚁,三句话不离阿弥陀佛。养女翠芬多年前去杭州打工,后来就嫁给了杭州人。杭州女婿吃皇粮,女儿在杭州城开了家鞋店。杭州城和双溪镇隔了千山万水,多年来,女儿女婿除了按日子寄些钱物回来,脚是经年难踩阿婆家一趟门槛。

陆阿婆一听就明白了:小孬货嘴又馋了。小孬货是陆阿婆给兴旺取的外号。没爹娘的娃娃可怜咯!阿婆心里叹息了一声,面却不改色,故意不停手中的针线。

阿婆阿婆,水缸里有水没阿婆阿婆,我帮您扫院子吧阿婆阿婆,我替您择菜好不好……

兴旺以为阿婆耳聋,急了,不得不跑到阿婆面前蹲下来,双手在阿婆眼前一阵乱摇。

瞅着兴旺的囧样,阿婆终于憋不住了,拍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一通哈哈大笑:……哈哈哈……小孬货……哈哈咳咳……笑死……咳咳哈哈……阿婆了。笑够了,咳完了。阿婆摸着兴旺脑壳说:小孬货来得正好,阿婆水缸里没水了,帮阿婆挑担水,可行?

没问题。

小孬货嗳,明儿帮阿婆劈些柴火,可行?

好叻!

小孬货别跑,快回来试试这裤子……

第二天,鸡寨里的鸡刚叫完二遍,兴旺还贪在猪窝一样的床上打呼噜,陆阿婆已经杵着拐棍挎着竹篮出门了。阿婆小脚,行路慢,披星戴月出门,是要去十里外的双溪街。平常只有在初一十五的日子,陆阿婆才去双溪河畔的水府庙里烧香礼佛。等陆阿婆买好肉挑拈好生腐到铺子买好红糖,双溪街的早市都快散了。每回都有过路人指着铺外长凳上歇脚讨水喝的阿婆竹篮好奇:

阿婆阿婆,您老人家不是吃素么?

您又买肉又买糖,难不成闺女回来看您啦?

陆阿婆摇头,不是老太婆吃哟,是我那小孬货想吃糖烧肉了。

晓得晓得,那个愣娃没爹没娘,可怜啰。

您老人家真是菩萨心肠!

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

2

一晃就是几年,陆阿婆仅剩的几根黑发全部变白,腰佝得比以前更厉害,走道时,眼睛几乎触到了地。兴旺呢,也长成了健壮小伙,但还是跟原来一样,四六不着调,胡天胡地混日子。陆阿婆眼瞅着牛高马大的兴旺,心里就着火般急。阿婆着急兴旺将来没日子过。只要撞见兴旺,陆阿婆就拉住兴旺的手不松。阿婆说,小孬货嗳你真不能吊儿郎当混了你一个小伙早晚要成家立业养家糊口的你再瞎混将来哪有女子跟你过日子哟!阿婆说,小孬货你得学门手艺老古话讲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你瞅瞅咱这十里八乡的手艺人哪一户日子过得不红火……阿婆絮叨的次数多了,兴旺也在冷被窝里翻来覆去认真思考了几晚。十里八乡各色手艺人家的日月就在兴旺脑壳里不停跃晃。一众手艺人中,兴旺最羡慕的莫过于隔壁庄的泥瓦匠左大海。左大海手艺好,在双溪镇这一片儿名头很响,兴旺就经常被盖房修屋的人家喊去挑砖递瓦,给左大海打下手。晚上回来,左大海就骑着他那辆脏兮兮的破嘉陵,顺带捎兴旺回来。不说左大海家新盖的小洋楼,光是平日里每户主家对他三请四接的恭敬样儿,就够兴旺眼馋的了。有几回想着想着,兴旺就梦见自个变成了左大海,住在崭新的小洋楼里,搂着白香香的漂亮媳妇儿……

兴旺帮阿婆劈材时,阿婆又像往日一样絮叨地劝。兴旺就很不好意思地对阿婆说了心思。陆阿婆听后,两只眼睛乐成一条细缝儿,阿弥陀佛,小孬货你只要想学好,阿婆帮你想办法。

瞅着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兴旺,阿婆心里卻打起了鼓。那年月,乡下娃学手艺和娶媳妇都是头等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一半路不学了或出了啥事儿,也能有个说法凭据。阿婆一个古稀老太做“媒妁”份量肯定不够。但小孬货懒汉的名声摆在那,谁都不愿意惹麻烦。要不管任小孬货自生自灭吧,又不忍心,毕竟小孬货是自个看着长大的……送走了兴旺后,阿婆瞅着黑漆漆的屋顶叹了一夜黑漆漆的气。等太阳爬得老高了,鸡寨里鸡鸭吵翻了天,阿婆才想起起床。安顿好鸡鸭,哆嗦着洗把脸,陆阿婆也没心思做早饭,双手合十跪在堂屋供奉的菩萨像前念了会阿弥陀佛后锁上门,阿婆要去村口的老剃匠徐老爹家。老远的,就看见徐老爹像个皱巴的石头人一样坐门口石墩上晒太阳。阿婆招呼了一声后,在徐老爹隔壁另一只石墩上慢慢地坐了下来。东拉西扯几句后,阿婆就把兴旺想学手艺的事跟徐老爹说了。陆阿婆说,阿弥陀佛,小孬货有爹娘生没爹娘管的,咱老辈人得帮他出出头,不能眼瞅着他废了。阿婆说,观世音菩萨护佑,这可都是无量功德哩!徐老爹手拍胸口刚要接话,里屋却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旋即,院门口刮起一股花绿色旋风,阿婆揉眼的工夫儿,徐老爹的小儿媳妇已经冲到院门口,婆婆心口又不舒服了,公爹快进屋看看。边说边白了被阳光染得金黄的陆阿婆一眼。徐老爹叹了口气,叫陆阿婆先坐会儿,自个闷头背手跟在儿媳身后进屋,半上午没出来。

陆阿婆吃了瘪,杵着拐棍慢慢踱到村口不远处的老槐树下闷坐。一个村呆一辈子了,谁不知道谁呢?阿婆昨晚思谋来思谋去,只有徐老爹最合适。徐老爹是左大海的嫡亲舅公,他只要出面和左大海说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左大海不答应也得答应。再说,徐老爹给两个儿子盖楼建房,从搬石头建地基到上梁粉刷搬进来,哪一天少了小孬货影子?最苦最重的活,那一项没有小孬货?叫别人帮工都是要么将来换工、要么直接给工钱的。徐老头和那些使唤兴旺的人家一样,除了每顿给小孬货备一碗糖烧肉,甩一包纸烟,几曾舍得给过小孬货一毛钱?还怕别人说闲话,堵人家嘴说,将来给小孬货家换工。小孬货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光棍儿,家徒四壁,有么值得帮的工?小孬货这没心肺、可怜的小孬子哟!这一世还能修得了房么?阿婆气得浑身打哆嗦。缓了好一会儿,阿婆心情才平复了些,又自个劝自个,阿弥陀佛,也不能怪徐老头。老头是少见的耿直人,年轻时说一不二,看见不平事就要说,性子就跟野马一样。谁想到临老了,被两个年轻轻的儿媳制住了。瞅着刚才的阵势,老头是愿意出面的,他精明的儿媳大概是嫌他惹麻烦吧?唉!人老了,都没用了哦!

陆阿婆正叹息着,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凝住神,面贴面地凑近了看,原来是风风火火的村妇女主任胖桃子。阿婆眼神不好心事又重,桃子何时来的?阿婆居然不知道。桃子从镇上开完会刚回到村口,看见白发苍苍的陆阿婆孤坐发呆。桃子心肠一软,以为阿婆又在想她两年没回的闺女了。陆阿婆年纪大了,又不识字。翠芬每回寄钱物回来,阿婆都托桃子去镇邮局代领。光寄这些有卵用?每领一回,桃子都要在心里骂一句翠芬。桃子刚要开口劝慰几句,阿婆却一把紧紧捏住桃子的手,混沌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闪电的光。桃子被陆阿婆盯得有些泛愣。陆阿婆却孩子样兴奋得语无伦次,桃子呀是我的大桃子呀阿弥陀佛太好了桃子你真是阿婆的及时雨。

陆阿婆忽然想起桃子是左大海的表姑,左大海的漂亮媳妇儿,当年还是能言善辩的桃子强媒硬保说成的呢。陆阿婆想,桃子要是答应去说,左大海不答应也得答应。陆阿婆拉着桃子坐下,紧捏着桃子手不松,语无伦次地说了兴旺想学手艺的事。

这是好事呀!风风火火的妇女主任不像迟暮的徐老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临别,桃子拍胸脯说,阿婆您放心,这事儿包桃子身上!今晚就叫小孬货去我家,我带他找左黑鱼去。

晚上,穿着无袖连衣裙,身上喷了花露水的左大海漂亮媳妇儿给桃子和兴旺一遍遍地沏茶添水,客气得很。兴旺瞅见左大海新楼里一尘不染,条几桌椅摆得井井有条,想到自个那像牛圈一样的窝,就禁不住感慨——这才是他娘的人过的日子哟!兴旺今晚还是头一次到左大海家串门,头一回近距离闻到漂亮女人身上的神秘气息。他知道左大海媳妇儿今晚的客气,不是冲他光棍儿兴旺,那都是看桃子的面儿。可任凭桃子唾沫横飞说烂了嘴,左大海皱着眉眼儿,跟他后面中堂上的对联字一样:咬定青山不放松。左大海先推说,兴旺年纪大了又浪荡惯了,早错过了学手艺的时辰,他左某人肯定管不住的。后来又推说,兴旺跟他后面做过不少回小工,他熟悉得很,干活舍得下力气,是个好小工,却不是干泥瓦匠的材料。伶牙俐齿的妇女主任立即针锋相对,那左师傅你告诉我什么样的人是干泥瓦匠的材料呢?左师傅你当年学手艺的时候好像比兴旺年纪还大吧?兴旺好歹也混了半个初中吧。条几上的座钟敲了十二下的时候,呵欠连天的左大海才勉强答应。出门时左大海告诉桃子说,表姑姑,看您老人家的面儿,先试两月再说,您看行不?

行!眼疾手快的桃子马上揪了垂着眼皮儿的兴旺胳膊。

小孬货,快叫师傅师娘。

3

连着一个多月鸡刚叫完三遍,兴旺还在周公梦里熬游,晨曦中一身风露的陆阿婆已经在兴旺屋外敲窗户了。陆阿婆知道兴旺懒散惯了,睡起来,闹钟也叫不醒。等兴旺跑到左大海家时,左大海媳妇儿才打着哈欠开门。兴旺佝腰叫了声师娘后,就照着阿婆叮嘱,拿起院里笤帚,將左大海楼上楼下一处不拉的清扫一遍。等师娘烧好开水,兴旺给左大海刷净杯子,泡上热茶,左大海这才起床洗漱。左大海边慢悠悠洗脸边吩咐兴旺,今儿去他家哪块地锄草?去哪块地施肥?每次吃中饭,师娘和两个虎狼一样的半大小子总是先吃,等兴旺回来时,锅里只剩些冷羹剩饭了。这些兴旺都能忍着。不用阿婆劝,那时,十里八乡学徒的,哪个不如此!左大海只让他试两月,那是看桃子面儿,要是换别人,最少要试一年。一年后师傅才会带你上工地,到了工地也是给师傅打下手。到第二年,师傅才会教你点真功夫。兴旺抱怨的是,即使他尽心尽力做着,“狐狸精”师娘还是鸡蛋里挑骨头,不是嫌兴旺桌椅擦得不干净,吃饭跟饿痨鬼一样,就是抱怨地里的草没锄净,化肥撒得不匀……兴旺一个天不理地不管的浪荡汉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憋了一肚子委屈的兴旺就跑到陆阿婆家诉苦,阿婆那个狐狸精太难伺候了,阿婆阿婆我是去学手艺又不是他家雇佣的长工。……呜呜呜……过去地主家雇个佣人还给顿好饭我还不如佣人呢……每回说着说着,兴旺的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流下来。陆阿婆叹息着,摸兴旺不停耸动的脑壳劝,莫哭了小孬货,村里谁谁那个谁谁还有谁谁,你别看现在人模狗样的,他们那时学手艺比你还苦呢!小孬货你再忍忍熬过这两月就好了。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小孬货顺顺利利少受点罪。

谁都没料到,试用期期满那天,陆阿婆早早地炖好糖烧肉还没来得及高兴,兴旺就被左大海领人五花大绑捆了回来。碰巧,徐老爹抱着小孙子和几个老人在村口闲扯。徐老爹看见后急慌慌撵过去问?左大海黑着脸不答,左大海边上的一个本家堂弟指着兴旺,您问这小孤畜。说完又朝瘫作一团的兴旺肚上踹了几脚。边上的人赶忙挡阻,徐老爹喝问鼻青脸肿的兴旺咋回事?兴旺目光直空空的,任他们如何问,就是不理,像聋了傻了一样。等陆阿婆上气不接下气撵来,兴旺已经被徐老爹松了绳索。陆阿婆瞅见鼻青脸肿、血糊糊的兴旺吓坏了,老远就扔下拐棍,像只抢食的老母鸡一样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抱住兴旺嚎起来。失了魂的兴旺这才还过神来,一头倚在阿婆怀里,哇地一声跟着陆阿婆捶天捶地。

好半天后,人们才陆续知道了真相。今天试用期满,早晨,兴旺在阿婆阿弥陀佛的念叨声中一步三跳着跑去左大海家。左大海洗嗽后,拍拍兴旺的肩,拿出新打的一副家伙什,笑眯眯地递给兴旺,叫兴旺今儿跟他一道上工去。兴旺刚跨上嘉陵,屁股还没坐稳,左大海媳妇从厨房急慌慌跑出来拦住他俩,当家的等会儿,刚才摘菜时,发现稻禾都长了虫子,叫小孬货今儿先去地里打农药,明天再去工地不迟嘛。

正是六月酷暑天,在家里躺着吹电扇都要流一身汗,密不透风的稻禾地简直就是巨大的蒸笼。兴旺像烤熟的人肉包子一样硬着头皮打完二亩地后,发现药瓶里没药了,抬头看日头高悬,离吃饭的时间还有会儿。兴旺身上黏糊得难受,想着回左大海家再拿瓶农药,紧着上午把农药打完,下午回去洗个澡歇歇。闷声回去时,发现左大海半边院门虚掩着,兴旺以为“狐狸精”又去别人家打牌去了。也没像往常一样先咳嗽几下打个响声,就闷声憋火地走到库房门口,准备推门拿农药。手刚触到门把手,忽听到库房隔壁的洗澡间有哗哗流水声,兴旺第一反应是左大海哪个混小子忘关水龙头了?暗骂了一句后,兴旺小跑几步一脚踢开洗澡间屋门,没想到师娘正在里面冲澡。兴旺还没反应过来咋回事,就听得另一半院门哐当当被车撞开,左大海领着工地上的人提前回来了。进来的人都嚷日头毒,快泡茶烧水搓麻将……

兴旺又不是故意的!

谁叫你一个老妇女洗澡不拴门呢?

你们欺负一个孤儿,你们良心就过得去……

左大海想不到的是,本来是自己吃了亏,看热闹的人,除了他舅公外,哪个都不帮他说话。其实,左大海也不想那样闹。左大海知道兴旺就算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但谁叫他运气不好,被那么多人撞见呢?左大海在这一片也算有脸面的人,他要不打一顿闹一闹,以后怎么混?

左大海一帮人吆五喝六地走了后,兴旺哭啼着回到自个那三间瓦屋里不吃不喝闷了一天一夜。阿婆几乎敲碎了门窗,兴旺就是闷着不出声。第二天,惶惶无助的阿婆和桃子商量叫人砸门时,却听到门吱呀响了一声,胡须拉碴,一脸憔悴的兴旺晃摇着走了出来。陆阿婆瞅着兴旺眼里一热,跌撞几步撵到兴旺身边,举起拐棍朝兴旺腿上就是一下,你个作孽的小孬货,吓死阿婆了!兴旺表情木木的,桃子和边上的妇女都叹沉沉的气。

4

一夜之间,兴旺调戏师娘的事,像双溪河里的鱼儿一样游向了四面八方。学手艺的事算泡汤了,也没人敢再带兴旺学手艺。兴旺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建房工地上,每回都有人拿兴旺打趣。兴旺先是依着阿婆的叮嘱,逢人说就黑脸不搭理,逼急了就跳起来吐着唾沫骂,有几回甚至和几个年轻的瓦匠撕扯起来。到最后,禁不住大伙都拿他取乐,兴旺也就无所谓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别人瞎扯兴旺也跟着瞎扯,大伙乐他咧嘴装作乐。

这一切陆阿婆都看在眼里。初一十五去水府庙礼佛,碰见别人嚼兴旺舌根,阿婆也忘了佛家不与人争辩的规矩,总要停下来,哆哆嗦嗦地为兴旺辩几句。但谁在乎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呢?转个背,舌根还是照样嚼。兴旺还像从前那样,没事就到阿婆家帮阿婆劈材碾米担水,帮阿婆做些体力活。只是不像在人群里嘻哈热闹,兴旺一到阿婆这里就变得沉默寡言了。陆阿婆瞅在眼里,心就突突冒酸水。陆阿婆原本思谋着,兴旺苦熬几年学成手艺,再托桃子帮忙打探说和,将来娶个媳妇过日子,应该不是难事。那样阿婆也就功德圆满,彻底放心了。可谁能想到!好长一段时间,阿婆食不甘睡不下地揪心着兴旺。阿婆知道小孬货秉性不坏,就是没人帮衬,没爹娘管教,就是懒了些傻了些,不知道为自个谋划。阿婆这些年孤家寡人的,要不是小孬货帮衬……人可不能没良心哟!

那天早上,又是一夜未眠的阿婆对着堂屋的观音菩萨许了个重重的愿,阿婆求大慈大悲的菩萨显灵,护佑阿婆帮小孬货说房媳妇。阿婆对菩萨说,有个女人晚上给小孬货捂捂脚,说说话,小孬货心里的苦就能慢慢融消了哦。可这几年,村里的姑娘们都像春天的燕子,都一股脑儿飞进城市打工去了,只有到腊月过年边才飞回来待几天。飞回来那几天都是眼睛看着天,日夜记挂着城里。仅有几个在家的,早就被远近的殷实户瞄上了。最烦人的是,附近的人,哪个不知兴旺根底?陆阿婆每每刚起开话头,听众们个个像摇拨浪鼓一样摇头摆手,不让阿婆说了,哪個都不愿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初一十五上水府庙祈佛,陆阿婆也顾不得佛规,碰见熟人就凑头迎上去。平常日子,村里哪里有婆娘扎堆,陆阿婆就踮着小脚竖起耳朵凑过去。陆阿婆托婆娘们留个心眼,帮小孬货物色物色。阿婆说,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护佑,哪怕给小孬货物色个二婚寡居的,也算积了天大的功德哩。

徐老爹的婆娘回江南娘家时真物色到一位。女方叫杏子,比兴旺大五岁,人精明利索,瞅着照片,长得也还标致。只是命运不济,男人半年前遇上车祸去世,丢下了一双刚走稳路的一对双胞胎小儿女。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护佑,那可真是天定的缘分咯!阿婆乐得前仰后合,无牙嘴里的口水湿了半胸。徐老爹婆娘笑着说,这老婆子真吃错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孬货是她亲孙子呢。就算亲奶奶,也没这样操心的!边上的妇女们叽叽喳喳。笑够了,徐老爹的婆娘正色说,娘家人说过几天过来看看哩。陆阿婆又开始如着火般急,这可怎好这可怎办,小孬货家徒四壁女方来了准准看不上的!

老婆子,莫急出病来。散了时,唠嗑的婆娘们不约而同拍胸脯,阿婆阿婆,不用您说,小孬货帮过我们,我们也都要帮他的。

隔日,鸡窝里的鸡才刚打鸣儿,合谋了一夜的阿婆又踮着小脚披星戴月地去了双溪街,阿婆急着要给兴旺买几身新衣服装点门面。碰巧,回家相亲的油漆匠钱大宝特意迟走了两天,把兴旺那三间旧瓦房里里外外都滚上了雪白的涂料。村里的木匠汪让兴旺把他刚打好的一套还没上漆的组合橱搬回了家。妇女主任桃子正月里新结婚的儿子媳妇都进城打工去了,桃子叫兴旺把他儿子新房里的彩电冰箱沙发统统搬了回去……半月后,杏子爹挑着竹箩扮成收鸡蛋的小贩进村暗访。杏子爹不知道,自个前脚刚踏进村,就被村口老槐树下眯眼晒太阳的陆阿婆瞄上了。陆阿婆活了一辈子,远近收鸡蛋的小贩哪个不识?江南口音的杏子爹刚吆喝三五声,阿婆心就笃定了。阿婆悄悄招呼身边玩耍的小孩儿,快快快,快通知小孬货准备。

装模作样的收了几家鸡蛋后,杏子爹和装作卖鸡蛋的婆娘们搭讪讨水喝,喝着喝着话题自然就牵扯到兴旺身上。婆娘们自然都众口一词夸赞兴旺,有的说他本分忠厚,有的说他相貌堂堂,有的夸他善良勤劳,有的说他脑子灵光。婆娘们都把兴旺吹成了一枝花,还是一枝炙手可热的鲜花。聊得正欢时,刮了胡须理了发,穿戴得干干净净的兴旺“刚巧”骑着钱大宝的新摩托车从大伙眼前一冲而过,引得杏子爹朝摩托留下的那团黑尾气不住回头。婆娘们互使眼色再接再厉,多好的一个娃,就是可惜了自小没爹没娘管,要不……唉!目送笑眯眯的“小贩”变成小黑点消失,被夕阳染得一身火红的“总导演”陆阿婆才哆嗦着站起来,阿婆望着火红的村道舒了一口气,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护佑,小孬货婚事算成了哦。陆阿婆在老槐树下像尊泥菩萨一样默坐了半月,就为了等今天。

没几天,江南那边就传来了消息,娘家人非常满意。巧舌如簧的桃子领着兴旺和杏子在江南大酒店见面后,有些木讷的兴旺反而让杏子倍觉欢喜,大婚那天,村里守在家的男女扶老携幼,纷纷撵来帮忙。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人们这才发现,穿了西装吹了头型的兴旺竟然也器宇轩昂,乍一看还有点电影明星的风采。人逢喜事精神爽。村里好久没办过这样热闹的流水席了,尽管这酒席钱都是徐老爹和陆阿婆挨家挨户收的份子钱。大伙都为兴旺高兴,也都觉得兴旺能有今天都有自己的一份善心在里面。用阿婆的话说,都是“修了功德的哩。”大伙闹完了新郎逗新娘,逗完了新娘又逗新娘子带来的那双一个模样的小儿女……陆阿婆和徐老爹代表兴旺家长坐在上席,兴旺小夫妻给阿婆鞠躬敬酒时,阿婆心里那个乐啊,深陷的两个瘪腮里都笑出了花儿来。

双溪风俗,新婚第三天,丈母娘要到女儿家回门,新娘要跟母亲回家住几天,再由新郎把新媳妇接回。谁也不想,杏子前脚刚出村,妇女主任桃子家就霹雳咔嚓闹开了。原来桃子进城打工的儿媳怀了孕,没提前打声招呼就回来了。桃子儿媳回来瞅着空荡荡的房间就摔了杯子,跟她婆婆撕破了脸。平时风火泼辣巧舌如簧的桃子此刻像一个偷了东西被抓住的贼,低头蹲在院落里,任由儿媳一声高过一声的骂,头都不敢抬。屁大点的村子,不一会就传到正躺在席梦思床上看电视的兴旺耳里。兴旺六神无主,急忙跑去阿婆家问。陆阿婆能咋办?阿婆急得围着堂屋一个劲地转圈,阿弥陀佛这可怎办这可真好?阿弥陀佛我的桃子我的及时雨要遭殃咯。转了好半天后,陆阿婆才想起来叮嘱兴旺,小孬货,赶紧的,把人家东西送回去啊。兴旺刚跑出院门,陆阿婆又叫住兴旺,酒肉糕糖还剩没?兴旺点头。陆阿婆催促说,赶紧每样备个双份,我先去桃子家劝劝。真是造孽哦!

陆阿婆风急火燎地撵到半道,混沌的脑壳里忽然打了道闪电,小孬货带的礼物肯定不够。桃子的儿媳她见过,精脆脆地,一看就是个见过世面的厉害角儿。又在原地打了半天转后,陆阿婆又风急火燎地折了回去,抖抖索索的从箱底拿出养女翠芬去年从杭州寄过来的那床蚕丝被。去年桃子从邮局取回时,桃子打开包装,陆阿婆抓起来看了半天摸了半天后,又叫桃子原封不动包了起来。阿婆觉得那床被子太好了,阿婆舍不得盖。陆阿婆那时心里就谋算着,将来就披盖这床被面上路,可现在!陆阿婆摸了摸被面,叹息了一声急匆匆出了门。等阿婆气吁吁撵到桃子家时,兴旺和几个帮忙的人正往桃子院里抬沙发。桃子儿媳妇双手叉腰像女将军一样横挡在房门口,横眉冷对千夫指,死活不让兴旺将东西搬回她房间。陆阿婆拍拍胸口喘口气,挤出一脸笑迎着气呼呼的小媳妇走过去,阿弥陀佛,小媳妇积了大功德,天上的观世音菩萨都看在眼里哩。小媳妇不理天上的观世音菩萨,更不理会一脸媚笑白发苍苍的阿婆,反而人来疯般一浪接一浪地蹦跶起来,桃子你个老婊子,凭什么把我陪嫁的东西给别人用?你问过我了吗谁给你的权利你这叫犯罪你知道不?死桃子你个老不死的家里家外都念不清你给老娘滚你跟那个孤种过去吧!桃子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儿钻进去。陆阿婆一把强拉住小媳妇的手,哆哆嗦嗦地将那床蚕丝被的礼盒绳摁在小媳妇手上,开始陪着笑脸说好话,陆阿婆大概一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好话吧?边上看热闹的婆娘们也都看不下去了,都嚷嚷小媳妇有点过分了。好不容易的,大伙才按住了疲惫不堪的小媳妇。兴旺刚把筋疲力竭的阿婆搀扶到家,无意间见木匠汪红着脸搓着手儿,站在阿婆门口来回地晃,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兴旺赶紧跑过去递烟,原来木匠汪借给兴旺的那套新家具是别人定做的,还没上漆,交货的日子眼瞅着要到了。

隔日清晨,陆阿婆领着兴旺提着备好的礼品去了木匠汪家,阿婆又说了许多阿弥陀佛功德无量的话,千恩万谢地送还了木匠汪的家具。如此一来,兴旺原来挤得满满的豪华婚房里,除了阿婆送的一张席梦思新床,几床杏子陪嫁过来的红被褥,一下子又变成空荡荡的。杏子回门回来那天,一下子瘫跌在地上,好一顿惊天动地地闹,吓得怀里两娃娃比赛似地哭。左邻右舍纷纷跑过来,七嘴八舌地劝:好好过日子么,瞧,把两娃吓的!

得了吧!兴旺一个纯小伙还配不上你一个二婚的。

你让她跑,我就不信了,她一个带两拖油瓶的老娘们还能找到比你强的!

陆阿婆闻讯后,匆匆灭了灶膛火,上气不接下气地撵过来哄,小媳妇听阿婆劝,小孬货有的是力气以后日子好着呢!

小孬货?谁是小孬货?你叫谁小孬货!

你们谁再叫小孬货,姑奶奶就跟谁急!

5

杏子第一个急的对象是徐老爹。徐老爹两儿媳妇都是针尖对麦芒、眼里不容沙的精明主儿,徐老爹老两口夹在俩儿媳中间,像钻进了风箱里的两只老鼠,里外不是人,两头都受气。终于,在两儿媳再一次指桑骂槐“世界大战”后,徐老爹忍无可忍,压抑多年的脾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徐老爹一蹦三尺高地和两儿媳妇“激战”一番后,鸡啄米一样手戳着门槛上耷拉脑袋的两个儿子,老子不和你们过了,你们爱咋地咋地!

徐老爹要请泥瓦匠盖间偏房,老两口单过。夜里一合计:还缺个下力的帮手。那会儿正是最忙的双抢时节,村里年轻人几乎全进城打工去了,守在村里还能动弹的人,都在地里不分日夜地忙。找谁呢?小孬货么!多做点糖烧肉,一叫一个准儿。他老婆娘想都没想就说出了口。

徐老爹趿拉着拖鞋连夜跑兴旺门外喊,小孬货,明儿帮我做几天小工啰。床上的兴旺张嘴刚要答应,怀里的杏子一把死死地捂住兴旺半边脸。杏子扭头冲门外回说,那个谁谁谁,你找小孬货跑我门口家吼么?

老子找小孬货又不找你!徐老爹这会儿已经找回了年轻时的影子,逮什么对什么。

没空!

你你你,你们!忘恩负义的家伙!

小孬货你也不想想我这些年对你咋样没有我你能有今天!不说别的光糖烧肉你在我家就就吃了多少回!

我呸!还想当年!杏子终于忍不住了,像只母狼一样跳下床呼喇一把顶开窗户,想当年我当家的也没少帮你白干活!回完,杏子也不管院外一蹦三尺高的徐老爹,嘭地一声关上窗户,拉灭了灯。

整天忙着“内战”的徐老爹不知道,兴旺已经在双溪街的木料加工厂干两月了。兴旺没技术,只能负責装车卸货干力气活,早出晚归的,一天八十元工资,中午吃一顿厂里的小食堂。杏子呢,在家种地带孩子,得空就去双溪街新开的编竹厂领回些竹篾条,编些竹筐竹篮竹箩贴补家用,编成换了现钱,杏子就去双溪街割点猪肉,买点生腐,买袋红糖,顺便跟铺主人讨口水歇会脚。有熟人瞅着杏子脚边竹篮好奇,小媳妇,这不年不节的,你又买糖又买肉,家里来客啦?

瞧您说的,非得来客才买糖买肉么?杏子顿顿又说,我当家的喜欢吃糖烧肉哩!

晓得晓得,兴旺那娃娶了个会疼人的好媳妇儿!

兴旺那娃还真有福气!

兴旺结婚后也真就变了一个人。结婚前叫三十遍也起不了床,现在是鸡鸣三遍即起,都不用杏子叫,就像定好发条的闹钟。下了床就放鸡喂猪扫院子,哄两娃穿衣服,马不停蹄地骑自行车上班。下班回家天已经擦黑了,兴旺进门也不歇口气,驾好自行车后就拿起锄头铁锹,脚步生风地跑去地里干农活儿,直到星月满空,才像归栏的牛一样慢慢踱回家。上班后,兴旺每日厂、家、地来回转,忙得像个不停转的陀螺,就没空去阿婆家了。偶尔,晚上睡床上时忽想起阿婆来,兴旺就会感慨一番,说阿婆孤家寡人的,叫杏子抽空去看看。杏子呢,就揪兴旺的耳朵骂,你个蠢蛋,人家杭州城的闺女多有钱,不知雇个保姆呀?

你这保姆还当上瘾了,老太婆一个月给你多钱?

转眼就是半年。兴旺家由原来的清锅冷灶,变成了笑语喧哗鸡鸭满院,日月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有些兴旺的意思了。阿婆呢,倒没怎么显老,还是往日那模样。或许人老到一定年岁,连苍老都不爱眷顾了吧!这天上午,陆阿婆提院里井水时,脚下打滑摔了一跤。阿婆躺在湿漉漉的泥地里挣扎半天,愣是没爬起来。那会儿正是秋忙,邻舍们个个风急火燎地在地里忙,谁也不知阿婆摔倒了。幸亏桃子开会路过,又凑巧撞见了。桃子急慌着喊人叫车的将陆阿婆送进双溪镇医院,医生拍完片子说是小腿骨折。桃子是直肠子婆娘,汗流浃背安顿好阿婆,转过脸拿出手机,拨通了杭州城里翠芬的电话。桃子在电话里将翠芬夫妻一顿开天辟地地臭骂,臊得翠芬夫妻俩连夜开车赶了回来。翠芬下车已是清晨,医院门口已经陆陆续续地摆起了早点摊子。桃子端着搪瓷缸,准备给阿婆打点稀饭。两人陡一见面那会儿,桃子掐指算了一下,翠芬夫妻俩该有三年多没回家了。桃子也不知咋地了,心里的怒火像泼了汽油一样呼喇一下子就蹿了上来。桃子摔了搪瓷缸就戳着翠芬鼻子骂,你们这一对狗男女光知道自个快活光寄钱有毛用!阿婆一个老太太吃素念佛能使你们多钱?还不都一分不少的给你们存着。阿婆这回要是就这么走了你们良心上能安你们能堵住天下人的嘴!桃子越骂越气,要不是几个买早点的陪床家属拉拽住了,差一点就薅了翠芬那一头金黄的波浪卷发。翠芬呢,刚拉开车门,高跟鞋还没挨着医院里的地,尖锐的哭声就溅出五六里地远,搞得围过来的人还以为哪家闺女回来奔丧?杭州男人下车后,默默跟在翠芬屁股后面,低头使劲看地。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不晓得吗?

早干嘛去了!查房时,戴眼镜的年轻医生也没好脸色,冲翠芬夫妻俩直瞪眼。陆阿婆接上骨打了石膏后,翠芬夫妻俩端屎接尿,低眉顺眼地在医院伺候了一个星期,年轻医生的脸色才缓和点。医生说,问题不大了,阿婆可以接回家静养了。意外的是,娘俩却闹开了。翠芬这一回死活要接阿婆去杭州城享福。翠芬第一天来就和值班的护士们诉苦,不是我不接老娘去杭州,你们不晓得我老娘死犟死犟的非要窝在土窝里我有什么办法!翠芬踩着蹬蹬响的高跟鞋向来探视的桃子抱怨,店关门这多天得损失多少钱?老公单位又催他上班了孩子的婚房正装修没人盯着——急死人急死人急死人!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陆阿婆却像局外人一样,面无表情地闭眼念经,任翠芬如何劝说,就是不松口。逼急了,顶多就回一句话,老太婆哪也不去,倦鸟归林,落叶归根。桃子来了,陆阿婆才抹泪偷偷对桃子说了不去的理由,端别人的碗受别人的管。我年轻时都没去杭州,现在老了就更不去了!我在家里还能四处跑跑转转,真要到了杭州城,我一个老婆子谁也不识,他们讲的话我又不懂,一个人整天闷在屋里,只怕活不到年哩!又僵了两天后,杭州女婿黑着脸,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阿婆躺在病床上闭眼念佛,翠芳蹲在过道里抹泪。桃子给出了个主意,要不,翠芬你俩先回杭州吧。阿婆这边先托人看护,等阿婆痊愈了再说!折中的办法,娘俩都认可。可找谁看护呢?翠芬睃了一眼桃子,给桃子作揖,桃姐姐我的好大姐,你给我帮忙照顾几个月吧?我一定多付你工钱的。桃子叹口气,无奈地掰着手指说,翠芬我知道你难可我比你更难!一不说我兼着琐事比苍蝇还多的妇女主任,二不说我像使唤丫头一样照顾没满月的孙子还种着六七亩田地。单说我家那小妖精儿,你觉得她能不让我照顾她而去照顾阿婆?桃子媳妇的事儿翠芬这几天也耳闻过,心想能治住桃子,确实不是一般的人物!可除了桃子还有谁呢?阿婆又无亲无戚的,没个贴心人照顾,翠芬也不放心。两人蹲在医院走廊里,将庄里人从头到尾估了个遍。到最后,俩人一对眼珠儿一拍手同时跳了起来:小孬货么!桃子格外感慨地说,阿婆对小孬货那么好!

6

他姑,那哪行呢!兴旺上班去了,杏子在猪圈,正抓着棍儿搅猪食。

弟妹算我求你了给姐帮帮忙吧。翠芬急得给杏子作揖。

他姑不是我不帮忙,别说阿婆了,就算村里其他老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能帮的忙我们肯定要帮。又搅了几下猪食后,杏子直起身接着说,可是他姑,话又说回来了。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哩,一百多天三四个月,端屎接尿喂吃喂喝,哪会儿能离了人伺候?说完,杏子拍拍手上的米糠指着院子说,他姑你看看我这个穷家,我当家的每天上班,我又要带娃又要种地,还得挤抠出空儿来编竹箩贴补家用,我们真没得时间的。

旁边一直不言语的桃子忽然插话,他媳妇儿不白照看的,付工资一月二千块,比你种地编竹箩要强得多吧?

杏子闻言肩膀耸了一下,又拍拍手上的糠,跺跺脚,回过头盯着桃子眼睛,不紧不慢地回说,桃婶,这不是钱不钱的事。阿婆年纪大了万一有个闪失,谁受得了?

不怪你我们不怪你!翠芬和杭州男人异口同声地同时摇手。

真不行!杏子还是不愿,急走几步到院门口,抓起院角里锄头就要出门。

三千。翠芬一把拽住杏子胳膊,脸色通红,眼睛瞪得圓圆的。

真不是钱的事!杏子眼睛里突然打了下闪电,抬起的脚步又放下了。

翠芬急得要哭了,回头一个劲向桃子使眼色。桃子正要开口帮衬,却见杭州男人突然扔下手中烟,用脚死命地踩了几踩烟蒂,回头冲杏子伸出五个手指,用生硬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五千行不行?给个痛快话。不行的话我们也不耽误你时间了。说完,又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真是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不然,我真不愿惹这摊事。杏子低下头,声音一下子软了。

当天下午,急吼吼的翠芬夫妻开车将阿婆接回村,杭州男人也没让车歇火,抬下阿婆后就钻进车里抽烟等翠芬,翠芬交待了杏子几句后,又泪眼婆娑地回屋和阿婆和杏子叮嘱起来,车里的杭州男人一个劲摁喇叭,翠芬泪眼婆娑地跑出来,又泪眼婆娑地一头钻进轿车一溜烟儿地回杭州去了。陆阿婆当天就由着兴旺夫妻接手照顾。白天,杏子做完家务,就抱着儿女拖捆篾条来阿婆家生火做饭,帮阿婆洗刷。阿婆醒了,杏子就编着竹篮陪阿婆聊会闲天儿。待陆阿婆迷迷糊糊困睡了,杏子趁隙拖拽着一双哭啼的小儿女,风风火火地撵到自个地里忙抢一会儿。

没几天,流言碎语像三月的柳絮一样在村里飘开了。婆娘们三五成堆的,都戳着兴旺一家的背影儿指指点点。说兴旺那小狗日的真敢开天口,要阿婆那么多票子!说杏子那小狐狸精真精明,里里外外两不误!

陆阿婆腿骨虽打了石膏动弹不得,人却一点也不糊涂。除了动不了必须要人伺候的事外,其余的,能自己来,就尽量自己来,能不叫唤人,就尽量不叫唤人,阿婆这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开始那几天瞄着杏子心焦着田地,陆阿婆就忍痛装睡。几天后,阿婆也懒得再装了,杏子一来就索性叫杏子去地里忙去,自己反而帮她看护乱爬乱撞的两个娃娃。晚上,兴旺下班回来了,杏子就拖着孩子撵回自个家,换兴旺来照看阿婆。

兴旺在阿婆床脚铺了捆竹帘,搭了个临时地铺。早上起来再把竹帘收起来。兴旺干了一天重活,身子一沾竹帘床就打起震天响的呼噜。陆阿婆年纪大了,觉本来就少,挠个痒侧下身,打石膏的腿就钻心痛,又被兴旺的呼噜声烦着,夜夜都睡不好觉。几乎每个晚上,阿婆都是眯一会儿醒一会儿,醒一会儿又眯一会儿,前程后事像炒锅里的蚕豆一样在脑壳里啦啦嘎嘎胡乱蹦跳。兴旺夜里来换班,阿婆瞅着兴旺胡须拉碴,又黑又瘦,阿婆心里就疼。陆阿婆一疼起兴旺就埋怨自个——小孬货白天要干重活,晚上还要照看自个这无用的废人,不瘦才怪哩!疼着疼着,阿婆就会祈求观世音菩萨让自个快点好起来。阿婆暗暗对菩萨许愿,等自个好了,无论如何得给小孬货多做几回糖烧肉,好好补补身子。有时腿疼得实在难受了,阿婆又暗暗祈求观世音菩萨显灵,干脆让自己睡过去算了。真要睡过去了,好歹在自个住了一辈子的窝里,好歹身边有个送终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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