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 鲁敏
为荷尔蒙背书
江苏 鲁敏
在这里讲荷尔蒙,或力比多,或肾上腺素,是为了追求某种貌似科学又带点耸动的效果,其实我所要说的,即是肉体本能。我接连抵押上了好几篇小说,不排除还会继续,以成为其无条件的背书者。
先听我讲几句乏味的来路。在自以为懂得思考的年纪,对构成一个人的几个方面,我曾有个一本正经的排序,降序:
精神。约莫指灵魂,也延及理想、信仰等缥缈之物。/智性。智慧、见识、理智,反正是很有力量的“硬通货”吧。/天赋。才华、异秉、嗜癖等不可追求也无从躲避的东西。/情感。大到有立场的家国爱憎,小到花叶飘零的悲欢离散。/肉体。既指容貌发肤等可见部分,亦指色声香味触等可感之欲。
看看,肉体是垫底的。这倒也不是多么的轻看它,是打小就这么顽固地认为:肉体是可以受苦的、可控制的和可践踏的,随便怎样都可以。排在前面的那几样东西,则都是要好好追求、保护和声张的,因为正是它们,在改变、推动并决定着个体命运……那时二十左右,脑子不够用,肉体太刚健,越缺越求,越有越蔑视。
一年年地过着,在人世中经历,上述这一方阵的排序不断发生着变化,像真是有“所谓人生跑道”那样一个东西似的。
理想主义的大长腿是率先短下去的,虽则心里总也丢拉不下,但哪里经得住混浊现实这索命般的追迫?多情的年纪里,软绵绵的情怀与烈焰燃炽的理性之光常有局部博弈,要么心中一动要么心中一硬。有一个阶段,则跟在众人后头一个劲儿地嚷,信仰啊信仰,一切问题都出在信仰上!或又有那么几年,沉浸在世俗生活中,乃至产生一种崇拜的、五体投地般的虚心,认定这生活本身便有着至高无上的教义……反正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不同阶段之中,一会儿来这出,一会儿是那出,诸种要素轮流坐庄,但再怎么变幻,“肉体”是从来没有跑到最前面去领头的,因为总觉得:道理上讲不通。
讲不通大概也就对了。因肉体与它的几位“跑友”不同,它一直是不讲道理的。
人丛中一瞥的心脏骤停,皮肤摩擦时的视线涣散,梦境的投射,胃的痉挛,细胞们的脱落,各种边缘性非理性的衍生物最终构成了我们的身体,这个复杂、可笑又亲切的东西,与人生的一切大道理进行着旷日持久的对峙。在这悲壮又偶杂喜剧性的过程中,我总会眼睁睁地看到,学问啦情谊啦天赋啦,常会在具体的情境中遭遇困难,气喘吁吁地相互妨碍,纷自沦落,最终恰恰倒是它,肉体(或曰荷尔蒙、力比多,如前所说),以一种野蛮到近乎天真的姿态,笔直地撞向红线,拿下最终的赛局——
浊世中一幕又一幕悲喜,云图中一场又一场胜败,如果放大滚滚长河中的那些慢动作,分解、切割开来看,总会发现肌肉、骨骼、血液与器官的强大意志、独立意志。饥饿与刺冷,会跟歇斯底里的情欲一样,具有黑沉沉的杀伤力。一声轻佻的耳语,半头疲惫的白发,会使一个人出门向左,而非向右,并微妙影响到他所在的局部世界,影响其起伏、明暗、质量和关键性走向……看看吧,这漫长的跑道上,肉皮囊虽不是最高级,但绝对小看不得,甚或可以高看。所有那些大人物、小人物,男人物、女人物,实质都是以肉身为介质,为渡桥,为隘口,从个体走向他人,从群族走向代际,最终构成了世相与历史……
以上交代的仅是个人想法。而这些缺乏条理的想法,总会像摇荡着的风景一样,折映到小说这片小水塘里去。我以前写《铁血信鸽》《谢伯茂之死》,是对智性特别着迷的阶段;写《取景器》《墙上的父亲》,无疑,情感上的投射是强烈的;而最近写的这些小东西,则对肉体本能的暴动有种特别热衷的欢呼。《三人二足》《坠落美学》《万有引力》《徐记鸭往事》都是这样的,“荷尔蒙”它遥遥领先跑在了前头,随后,故事、人物、气氛、见识等,都势利地臣服于这位胜利者,就连所谓批判性逻辑、社会时代因素什么的,也被有意抑制、删减与忽略了。我很想以这样的方式,对身体的六十万亿细胞表达迟到的尊重与重视。
这些,不见得正确,更谈不上深刻,说局限或也差不离。这只是事实,我最近真的就是这么理解和看待世间的。
2015年9月
作 者:
鲁敏,当代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有《六人晚餐》《锐中姐妹》《思无邪》等。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