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事

2017-09-25 08:37北京李洁非
名作欣赏 2017年13期
关键词:洪秀全太平天国

北京 李洁非

起 事

北京 李洁非

广西乱象为洪、杨起事提供了有利条件,金田起义乃于年内爆发。

起义月日,说法混乱。陈徽言《武昌纪事》记为九月初三,谢介鹤《金陵癸甲摭谈》谓十一月初十,张德坚《贼情汇纂》指在十月,《武宣县志》、江忠源《致彭晓杭书》同作八月,夏燮《粤氛纪事》书为“是年冬”,《李秀成亲供手迹》则称六月,杜文澜《平定粤寇纪略》从之,李滨《中兴别记》亦采此说,光绪《浔州府志》、民国《贵县志》乃至记述为“四月,洪秀全、冯云山、石达开起兵于桂平金田”。

郭廷以在引上述诸说后认为:“所谓六月举兵,愈为可信。”并引五月十九日上谕“平乐则紫金山一伙”之句为证,认为“平乐”即“桂平”之误,“紫金山”即“紫荆山”之误,而把此语解释正是指洪、杨。这显然臆测成分大。咸丰上谕是据地方大吏贼情汇报作出,当时吏治虽腐败,但尚不至玩忽如此,以致连“平乐”“桂平”不分。事实上,平乐盗匪之乱,当时十分突出,郑祖琛等十一月五日奏折,报告平定钟亚春诸股消息,几次专门提到平乐战事,如“统计斩擒匪党,连平乐各属,不下五千余人”,“查平乐各属均已肃清”——可知平乐即平乐,绝非“桂平”之误。

待及罗尔纲作《太平天国史》,这一日期则被写成:“震惊一世的太平天国革命,于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清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在广西桂平县金田村宣布起义。”最早持此说的是简又文先生,据他讲,罗尔纲是在他的影响下接受了此说。不过,罗氏就此日期的考证,似较简又文清晰,尤其是他从《天父诗》里发现了一条直接证据,即当时洪秀全写给其后妃的一首诗:

凡间最好是何日?今年夫主生诞日。天父天兄开基日,人得见太平天日。

“天父天兄开基”,显然就是“天父天兄之国”,亦即太平天国之创立,而这个日子,被定在所谓“今年夫主生诞日”亦即洪秀全的生日,据而可知,正式起义日期必为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洪秀全三十八岁生日当天。这个考证,落实了洪仁玕供状里的叙述:

此时天王在花州洲胡豫光以晃家驻跸,乃大会各队,齐到花州迎接圣驾,合到金田,恭祝万寿起义,正号太平天囯元年,封立幼主。

“恭祝万寿起义”,即与祝寿同时宣布起义,也可以理解为以起义作为贺寿大礼。

此说以及罗尔纲所提出的证据,看来很充分。金田起义的准确日期,似乎廓清无疑了。然而,话题并未画上句号。诸多线索中,“李秀成自述”因作者的特殊身份,兼出其亲笔,本是最宜征信的材料,研究者却出现很大分歧。从之者用它来支持己说,例如郭廷以主张“六月起义说”,即视李秀成自述为一大依凭;而否定者同样花费不少笔墨,去排除李秀成记述的可靠性,例如简又文的《太平军广西首义史》和罗尔纲的《金田起义考》。分歧如此之大的原因暂且不表,我们先来看李秀成究竟是怎么说的——无论1946年出版的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简又文《太平军广西首义史》,还是收在1954年初版、1979年重版的罗尔纲《太平天国史事考》中的《金田起义考》,它们所引的李秀成原话都是:“道光三十年六月,金田、花洲、陆川、博白、白沙同日起义。”问题就出在这儿。所以,当时采不采信李说,实际上是认不认同起义发生在“六月”的问题——郭廷以表示同意,简、罗二人则不能接受。而双方相持的焦点都集中到李秀成当时身份是否权威以及记忆是否有误,郭廷以说:“按秀成虽未身与金田起义……即以时令季候观念来论,亦无误记三四个月,即一季之理。且秀成当国执政时间颇久,对于太平天国历史当有相当认识,举义时间,理应明瞭。”简、罗二人自然是在同一点上,给予反方向的讨论,简又文说:“何以忠王之言如此?岂因其于起义后大军过藤县时始行入伍为‘圣兵’,故始终不知其确凿日期乎?”罗尔纲说:“李秀成因为在家……他家在六月得到命令,他不明白这是总动员指团营的命令,到了这一年十二月初十日洪秀全生日,才在金田宣布起义,当时他没有去参加,所以他后来撰自传时便误会以为他得到总动员命令之日,就是金田起义的日子。”

但是,有一个现象,却令笔者大惑不解。近年,岳麓书社以宣纸线装彩色水印精制的《李秀成亲供手迹》出版,笔者购得其2014年第2版第2次印刷之一册。核相关段落,见李秀成亲笔写道:

道光卅年,十月,金田、花洲、六陆川、博白、白沙,不约同日起义。

笔迹十分清晰,“十月”而非“六月”,毫无涂漶;另外,“不约同日起义”与上述诸人所引“同日起义”相差两字。这显然是版本不同。据岳麓社出版《前言》,此手迹原稿为“湘乡曾八本堂藏”,曾国藩杀李秀成后,“将李秀成所写供词删改,命人抄写二份,一份送清廷军机处,另一份则交其子曾纪泽保存,普于安庆记得板付梓曰《李秀成供》,此即世所称《九如堂本》,而李氏供词手迹原稿则秘不示人。直到一九六二年七月,曾国藩之曾孙曾约农将李秀成供词手迹交台湾世界书局影印,名《李秀成亲供手迹》,至此‘湘乡曾八本堂藏’原稿始公布于世”。

借此我们断定,郭、简、罗所据均为《九如堂本》,而后者系抄件,误将“十月”抄作“六月”,导致了一番关于金田起义月日的歧见。真迹原本,直到1962年才于台湾首次面世,不必说1946年出版的郭、简之书无从据之,连1979年重版的罗书,可能也因无缘见到台湾所出真迹原貌,而继续维持其错误。但是,真正奇怪的是,罗尔纲在《金田起义考》中声称:

这时候,广西通志馆在湘乡曾家摄影及钞录《忠王李秀成自传原稿》回来,请我考证此稿。我参加了纪念堂落成典礼,就去桂林,得见了《忠王自传原稿》,原来他记金田起义原文是这样的:

道光三十年六月,金田、花洲、陆川、博白、白沙同日起义……

广西通志馆来人见过亲供手迹原稿,这件事是真实的,岳麓书社《前言》有提及,时在1944年,来人是吕集义先生,称吕“用《九如堂》刻本对勘,抄补五千六百余家,并摄供词手迹照片十五帧”。但从罗尔纲氏的引用情况来看,吕集义一是所摄照片似乎仅为原稿一部分,以十五帧照片而将原稿摄全,应不可能;二是他的“对勘”工作很不细致,像上述相关片断,原文为“道光卅年”非“道光三十年”,“十月”非“六月”,“六川”非“陆川”,“不约同日起义”非“同日起义”……都没有对勘出来或被误抄,区区二十来字,错误竟达四处之多。通过与真正的手迹对比,我们乃知罗尔纲声称的“得见了《忠王自传原稿》”,并不真实;他仅是“得见了”少量照片中的原稿,以及吕集义留有大量错误的“对勘”件。

李秀成手迹明指起义月日为“道光卅年十月”,那么这会不会是误忆?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我们找到了一条有力旁证,即杨秀清主持修撰的太平天国官书《天情道理书》中有如下记载:

郭廷以曾经注意到《天情道理书》这笔记载,并对李秀成所述与之不一感到困惑。现在,经李氏真实的手迹验证,这困惑可以打消——两者完全一致,都说起义始于道光三十年十月。

同时,考十月以来多种迹象,尤其是巡抚郑祖琛两件最早报告洪、杨作乱的奏折,也清楚显示起义已在十月中旬以前展开,断非到十二月初十以后方始举行。郑祖琛十一月初五日奏闻:

查桂平县属之金田村,白沙、大洋,并平南县属之鹏化、花洲一带及郁林州属,现据该州县禀报,均有匪徒纠众,人数众多。

这是清官方第一份直接反映太平军活动的情报。桂平金田村,即杨秀清、韦昌辉一伙。平南花洲,即洪秀全、冯云山一伙,当时洪、冯居于花洲山人村胡以晃家。如果说这份十一月初五日的奏报未具情报日期,那么八天后亦即十一月十三日的另一份奏稿,则比较具体地写明何时得到情报:

窃查浔州府属之桂平、平南及郁林州属,均有匪徒纠聚拜会,人数众多……查桂平之大洋墟与郁林之蒲塘墟紧相毗连。十.月十八日.,接据探报:该匪由郁林窜至大洋,欲从石嘴过渡,串合金田之匪……金田之匪即乘夜窜至北岸,欲图接应,与兵勇交相攻击。⑲着重号为引者加)

换言之,拜上帝会公开采取行动,只会早于十月十八日。这跟李秀成“道光卅年,十月,金田、花洲、六陆川、博白、白沙,不约同日起义”,《天情道理书》“时维十月初一日……乃?天下弟妹”的记述,相契合。

因此,综合分析,“金田起义”的实际发生,应为道光三十年十月上旬的某一天。

那么为什么简又文、罗尔纲又能考证出“十二月初十日”这个日期,并且颇为言之成理呢?显然,这里发生了“仪式化日期”与“实际日期”并存的现象。这种现象,史不少见。“文革”中,关于解放军建军之起点,一度亦曾隐约有以“秋收起义”替换“南昌起义”的舆情,原因是此一起点的确定,关系到“谁”创建了这支军队。金田起义实际开始于道光三十年十月,但不久为了凸显天王洪秀全的权威,确确实实又举行了一个正式活动,将起义起始日定在十二月初十日即洪的诞辰日。玩味洪秀全诗句“凡间最好是何日?今年夫主生诞日。天父天兄开基日,人得见太平天日”,可以明显地体会出这种重新认定的仪式化气息,“最好是何日”,重心在于“最好”这一情感逻辑,而与“事实如何”不同,“开基日”字眼更是突出指向了象征与纪念的意义。

至此,我们将金田起义月日的纷扰,算是从头梳理清了。进而检讨,之前说法那样繁多、杂乱,盖有三个原因:一、洪、杨初起时,外界极缺乏了解,道听途说,口耳相传,讹误甚多;二、拜上帝会非常重视保密,对各种消息严格封锁,不少事情休说外人,即便其内部普通会众,也难以知其周详;三、起义本身,其整个事情经历了不同阶段,而不明底细者,却将不同阶段混为一谈,从而生出各种说法。

以上三者,第三点最关键。盖洪、杨起事,与普通倡乱最大不同在于,它不像后者那般出乎随机、偶然,而经过周密策划、精心准备,有分阶段、按步骤实施的缜慎预案。制订人可能是洪秀全,可能是拜上帝会核心骨干集体,而笔者更倾向于冯云山是主要捉刀者。

这仅属分析,史料并未道及。冯之于拜上帝会,很像梁山泊里的吴用。他有文化,又是一个组织天才,拜上帝会是他一手搞起来的。洪秀全虽为最高精神领袖,但在实干与策略方面碌碌无为。拜上帝会的“军师”之位,原来就是为冯而备,只不过后来杨秀清、萧朝贵借权力斗争,才挤到他的前面,当了“正军师”“又正军师”,把冯云山降为“副军师”。可是最初的起义计划构思、制订阶段,我们相信冯才有能力去做它的主要创想人。

根据史料中的迹象,我们推求出起义计划的谋成和起义决心的敲定,约在道光三十年一月和二月之间。这具体见于洪秀全一首七言诗:

近世烟氛大不同,知天有意启英雄。神州被陷从难陷,上帝当崇毕竟崇。明主敲诗曾咏菊,汉皇置酒尚歌风。古来事业由人做,黑雾收残一鉴中!

“明主敲诗曾咏菊,汉皇置酒尚歌风”,此句是诗眼。“明主”指朱元璋,传其有诗:“百花发时我不发,我一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满身披就黄金甲。”系借黄巢“我花开时百花杀”语意发挥之,无待多言,但究竟是否朱元璋所作,并不可考,历来都这么传而已。朱元璋能诗倒也不假,《明史·艺文志》载有“《明太祖文集》五十卷、《诗集》五卷”㉑的目录,只是书本身已亡佚。“汉皇”则指刘邦,彼有《大风歌》对其伟业自我崇隆。洪秀全在此,引明、汉两皇之诗抒怀,表示他的抱负绝不止步于黄巢、李自成辈,而是剑指帝王之业。这样,也就把起义的终极目标揭示出来,随后“古来事业由人做”一句,更是强调起义乃是要成就一番“事业”。

此诗撰写的确切时间不明,只知道作于道光三十年。但从若干线索分析,其吟成可能在二月,不会更晚。首先,“近世烟氛大不同,知天有意启英雄”,这一句应该是指道光二十九年下半年以来的省内形势,亦即我们上文所叙广西风起云涌的乱象,诗句的意思是,形势的发展令起事时机逼近成熟,上天已安排好了机遇以供“英雄”们有所作为。其次,研究者发现,“1850年2月”即道光三十年正月以后,“拜上帝会军事组织的形制似乎有所不同”,出现明显的发育迹象。此类异动与诗中透露的决心,可相互参合,对写作时间形成旁证。最后,我们还有很明确的凭据,亦即《天兄圣旨》“庚戌年即道光三十年二月二十三日”一条记载:

天兄劳心下凡,时在平山。天兄欲天王暂行避吉、众等坚耐灵变。爰降圣诏,谕天王曰:“秀全,尔穿起黄袍么?”天王对曰:“然也。”天兄曰:“要避吉,不可令外小见,根机不可被人识透也。”天王对曰:“遵天兄命。”

此笔记述,日期相当具体,明指道光三十年二月间洪秀全耐不住性子,背地里悄悄“黄袍加身”,这与诗中不加掩讳、直言将效朱元璋和刘邦,如出一辙。故而,倘若说偷穿黄袍与此诗之作系在同时,谅无不合理处。

这首诗的写作,不会是洪秀全个人一时心血来潮,背后必定发生了什么。全诗八句,每一句都可作为拜上帝会高层会商讨论的观点和结论来读。不妨循着这样的思路,替它翻译如下:

近来两粤民间反抗,逐渐发展到高潮,斗争形势十分有利,显露了苍天鼓励英雄出世的意志。神州大地沦陷已久,但神州不会永远沉沦,上帝逐妖灭妖的召唤必须遵奉。明太祖曾以咏菊之诗展其抱负,汉高祖《大风》之歌慷慨豪迈,这都是历史上的英雄榜样。自古以来事在人为,有雄心有壮志就一定能够扫除黑雾,铸就伟业!

如果说赋诗之前,拜上帝会领袖们曾举行过某次会议,诗内所吟,实即会上一致形成的共识或决议之类,此一情形恐不尽出乎我们想象。

以后种种事态表明,拜上帝会明显开始循着精心制订的预案,稳步推进起义过程——

一、二月二十七日,萧朝贵在平在山对部下说:“太平事是定,但要谨口,根机不可被人识透也。”与劝洪秀全暂时勿着黄袍所讲一模一样,唯此处多了“太平事是定”一语,兹可明证起义计划是在二月确定下来。

二、起义步骤将相机行事,密切注意形势发展,静观其变,目前以蛰伏为要。四月二十二日,萧朝贵以天兄下凡,命人转谕洪秀全:“现要避吉,待等妖对妖相杀尽惫,然后天父及天兄自然有圣旨,分发做事也。”罗尔纲认为这是指“待清军与天地会作战尽惫时然后起义”,亦即等待两粤各处乱象进一步消耗清军实力。这显然是二月会商所议定的方针之一。故二月迄于四月,拜上帝会保持安静,严禁妄动。其间还发生了可能是严惩违反决议言行的事——二月二十八日,“天兄”命洪秀全痛责一位名叫谢享礼的会众,此人似乎是洪秀全贴身近侍,他的唯一罪过,仅为“大胆乱言”。洪秀全“发令打一千焉”,“打毕仍令跪石至旦”,还差点被砍头,直到冯云山出面求情担保,始才饶过。过了好几天,三月初四日,“天兄”仍然没有忘记这件事,“恐乱言之徒妖心未化”,再次降旨洪秀全督察:“秀全,陈仕刚、谢享礼二人安静么?”洪秀全答曰:“他二人今无事矣。”所谓“乱言”,必定与走失消息有关。想必那谢享礼,因是洪秀全贴身之人,得知即将举事,未免沾沾得意、喜不自禁,而不知在何场合对人扬言如何如何,犯了大忌;而萧朝贵大概对于此类言行专负维纪之责,故欲严惩。由此可见,保密乃是这一阶段拜上帝会的重中之重,“安静”是他们的头等大事。

三、五月,“洪秀全遣黄盛爵、侯昌伯往广东花县接其眷属赴广西”。此乃重要信号,同时亦是起义计划所预定的一着。它表明拜上帝会即将开始动作。洪秀全全家,除其父洪镜扬已于前年末去世外,包括继母李氏、两个哥哥全家、妻子赖氏及子女三人,乃至堂兄弟姊妹等近亲,悉数迎至广西。饶有趣味的是,冯云山处境相同,家眷亦留在故乡,但拜上帝会并未遣员将他们接往广西。冯云山父亲早亡,弟兄二人,其育三子癸方、癸茂、癸华。金田事发,母亲冯胡氏、次子癸茂、其弟冯亚戊夫妇、长子癸方、妻练氏等,先后被捕,唯幼子癸华与侄亚树逃脱,据当时地方官呈文,拟定的处置是:被捕者中女眷“例应发驻防为奴”,男眷“解内务府阉割”。后来冯云山已死,太平天国定都天京,癸华、亚树流落沪上,欲借小刀会和传教士之力往天京,不果,亚树疯癫、亡故,癸华则失踪于乱军。冯氏满门下场可谓奇惨。洪、冯家眷的两样对待,可能是尽量避免惊动官府,少迁一家,有利于保密,因此只能保全天王亲属,让冯云山做出牺牲。其次,会不会也反映出冯云山地位的下降,则不得而知。整个拜上帝会高层,除了洪、冯,别人家庭都在本地,起义阖家相随,未受损失,最后只有冯家付出了重大牺牲。

四、洪秀全于搬取家眷之同时,通过舆论制造恐慌:“在道光三十年(1850)我将遣大灾降世,凡信仰坚定不移者将得救,其不信者将有瘟疫。过了八月之后,有田不能耕,有屋没人住,因此之故,当召汝之家人及亲戚至此。”此即末世论,仿基督教末日审判说,为旧世界立一终点,为新世界启一开端,凡不觉悟者,必随旧世界沉沦、毁灭,觉悟者则得救有福。此一宣传策略,李秀成自述亦予佐证:“云若世人肯拜上帝者无灾无难,不拜上帝者,蛇虎伤人……为世民者,具俱是怕死之人,云蛇虎伤人,何人不怕?故而从之。”李秀成还说:“临行营之时,凡是拜过上帝之人,房屋具俱要放火烧之。”“当召汝之家人及亲戚至此”一语,实即为将要开始的“团营”下达动员令。另外,杨秀清邪病袭身,明显是配合洪秀全末日论的一着,意在以这样一种可怕形象诱骗世人:随同起义者将可免灾,因为东王已“以一己之身,赎众人之病,以一身之苦,代世人之命”,若不来投奔,则同样病灾必降其身。

五、六月,发布“金田团营令”。团营,就是集合、集中会众,命各路人马齐赴金田。这是正式起义前一个重要步骤。金田乃桂平县的一个小村庄。之所以团营于金田而非他处,主要是因为这个村庄有韦昌辉。韦昌辉即韦正,早期清方记述中,他多半以后面这个名字出现。韦家乃是富豪,“占有水田二百六十亩,其中在金田村范围外的约一百六十亩,在金田村范围内的约一百亩,雇长工自耕,农忙时雇短工,把一部分土地出租,并放债……每年可收入稻谷约六万斤,再加上高利贷、小生意,或季节性榨油和牛贩等,每年的收入是富裕的”。韦昌辉约在道光二十八年、二十九年初加入拜上帝会,二十九年八月,被洪秀全认作“同胞”,跻身拜上帝会核心层,起义后封北王。韦昌辉的经历和团营金田的计划说明,拜上帝会的事业同样需要以钱财为保障。团营的目的,一是使人马聚集,便于采取一致行动,实行统一指挥;二是通过团营,使会众从此脱离“小家”,完全融于会党集体,实行军事化公有制,彻底改变其归属感;三是予以组织、管理、训练,以增加纪律性,提高战斗力;四是从物资上做各种准备,包括粮草集纳、变卖田屋以充军资、武器的制造等。《太平天国起义记》云:

是时秀全立即通告各县之拜上帝会教徒集中于一处。前此各教徒已感觉有联合一体共御公敌之必要。彼等已将田产屋宇变卖,易为现金,而将一切所有缴纳于公库,全体衣食俱由公款开支,一律平均。

其具体定则,见于《太平条规》,内有“定营”和“行营”亦即驻扎和行军规定各十条。其中,“要熟识天条赞美朝晚礼拜感谢规矩及所颁行诏谕”,旨在思想控制;“要鍊好心肠,不得吹烟、饮酒,公正和摊,毋得包弊狥情,顺下逆上”,旨在强化队伍道德素质;不得“匿金银器餙饰”,旨在严禁私有观念;“要别男营女营,不得授受相亲”,旨在消除会众之家庭观念和一般社会意识,而无条件成为军事组织之一员;“内外强健将兵不得僭分干名,坐轿骑马,及乱拿外小”,旨在严格等级、尊卑;“内外官兵,各回避道旁呼万岁、万福、千岁,不得杂入御舆宫妃马轿中间”,旨在隆化领袖权威,培育敬忌畏伏之心,其余诸条,各关乎军纪不等。个中最值得瞩目的,就是“公有化”和“男女之别”:

一到金田,人人须将所有私财珍宝献出,缴交总“圣库”,其后每日大家共食,不虞缺乏,旋即编入大军,分配军械、被服、旗帜等……

尤为重要者,则全家入伍者,夫妻男女,即予分隔,妇女尽入女馆,编制亦如男营。夫妻不得相会……男女之防最严,犯者杀无赦。

这两条,为以往农民军所未闻,是洪、杨独有的“制度创新”。以前农民起义,基本冲动就在“子女玉帛”,打家劫舍,为的是以结伙方式掠取财物、女人,洪、杨则掐断了部属这一农民起义传统念想,令他们以清教徒般无私寡欲之心投身军营。其所仰仗者,无非在于拜上帝教所灌输的理想主义幻想,尽管这种力量不可能支撑太久,定都天京后,尤其是后期太平军,以上禁忌都名存实亡,劫财奸淫之事屡见不鲜,但在起义之初,这种“制度创新”确实是洪、杨组织方面的少有特色,也对起义的严整有力发动,起到关键作用。

六、练兵。团营的这方面意义,需要单独讲一讲。太平军战斗力超强,除了“宗教”思想的魅惑,与其经过严格训练密不可分。太平军绝非普通盗匪那种乌合之众,其之作战,亦不凭借匹夫之勇,而是拥有优良的技能和纪律,完全不亚于正规军队。后来官军与之交手,不要说地方上的杂牌部队根本不是对手,即便久经战阵之良将与精锐之师,亦屡遭挫败。像向荣、乌兰泰各为猛将,但在初期,因为轻敌和始料不及,都溃不成军;纵然端正认识之后,慎重对待,亦仅能与太平军互有胜负,大致打成平手,绝无力量战而胜之。这都是团营四五个月强化训练的结果。太平军兵员,全部来自农民、苦力和矿工,毫无行伍阅历,但在严格训练之后,迅速实现由民到军的转化。包括对后续投入太平军的各种武装,也一律予以严厉改造,去其流寇习气。像金田起义后率众归附的大头羊张钊、大鲤鱼田芳及罗大纲等,拜上帝会专门派出老兄弟十六人“分往各部”,以“军律之严及其治军之教理”予以培训。结果,这些习惯了流寇作风的归附者大多忍受不了太平军的严格训练,哗变出走,投降清军,唯罗大纲所部留下来,而这支部队经过太平军改造后来也成为能征善战的雄师。

综上可见,金田起义的实现,是一项缜密计划的结果,制订人周详研究过形势、时机、手段和步骤,然后分阶段实施。自陈胜、吴广以来两千年,中国大大小小千百次农民起义,未有做到如此精细者。所以,洪、杨作为中国农民起义之绝唱,其有集大成的性质与意义,洵非虚誉。

前面推定,这一完美起义计划的主要制订人是冯云山。说到这一点,还引出一个花絮,即简又文先生曾分析起义计划实施过程中,拜上帝会高层涌动过“暗潮”。《太平军广西首义史》就此写道:

于此期间,洪、冯等在一方面仍努力于完成准备工作,使求完善,而在他方面则努力于内部人事之调整,盖其时内部已发生暗潮,殊足为起义之大障碍者,二人不得不殚精竭智以谋完满解决之方案。

事件维何?即杨秀清突然患奇病是也。……以余观之,是乃拜上帝会最高干部中争权夺位之暗潮也。盖当六人金兰结义,齿序已定,且推定元首之后,一切准备行将就绪而剋期动员起事之际,于是各个人的职权问题以时发生。天王之下,有“正军师”,即全军定谋决策发号施令之最高统帅——此第二把交椅将谁属?夫冯云山首从秀全倡义,手创全会基业,为立国置制之谋主,又为秀全之表亲,且人格纯正,操行忠诚,才德兼优,智勇俱备;依理依情,论功论德,此一职位,非其莫属,此必然之势,当亦为洪氏之表示也。惟杨秀清则夙具野心,领袖欲与支配欲并炽,早已藉天父降身之怪事,夺得教权在手,又结私党萧朝贵及号召紫荆山民为羽翼,自然不甘居人下,而其所以拥戴洪氏实非得已。一人之下,乃欲自居第二位,掌握军权,以便操纵一切……骤然宣告患病,表示消极,不理会务,实则实行怠工,为要挟计耳。

将杨秀清的“病”,完全解释为争权之策,未必妥洽。杨秀清非真病,简氏此见不差,然若径取如上解释,则无形中取消了这场“病”的一项实质性功用。事实上,杨这次“患病”,如同他平时的“天父附体”,不过是又一次巫觋表演,以达到魅惑和恐吓会众弃家团营的目的。这在拜上帝会高层内部,显然不是秘密,毋宁说是他们商量好的把戏,来为发动、准备起义做社会动员。对此,太平天国官书的叙述,间接承认了这种内幕。《天情道理书》所谓“天父又大发仁慈,不忍凡间人民尽遭病死,故特差东王下凡,代世人赎之”即是,包括日后所封杨秀清的尊号中“劝慰师”一语,也是对他这次“大病”功勋的褒扬。故而杨突然“患病”,绝不是他自己为了争夺个人利益,要挟洪、冯,擅自搞的小动作,而是组织上安排他这么做。

但简又文的分析,在某一点上是对的,亦即杨在此次表演中,塞进了私货。什么私货?那便是在权力攫取上的要求。考察拜上帝会的权力班序,可以清楚地看到,经过赎病这一幕,领导人座次发生了重大变化——杨秀清与冯云山排序已经颠倒。

以前排位,冯云山始终紧随洪秀全,居第二,但赎病后,杨秀清却挤到了冯的前头。《天兄圣旨》是太平天国较原始、较真实的史料,其他史料后来多少有所篡改,《天兄圣旨》因是所谓耶稣真言,比较“神圣”,不宜擅动,而得以大体保持原汁原味。我们将其中“发病”前后的段落,篦梳一遍,可以发现很微妙的情形。

杨的“发病”,起自四月,到十月初一那天,诸病顿消,神奇复元。对应这一时间,我们来看《天兄圣旨》对会内核心人物班序的叙述。之前,洪秀全第一,冯云山第二,杨秀清、萧朝贵居三、四,这顺序是很明确的。庚戌年道光三十年正月十一日:

天兄谕唤众小到来……天兄曰:“众小弟,识得三星禾王即洪秀全、云开山顶即冯云山、双星脚起即杨秀清、月婿即萧朝贵等么?

正月十七日:

天兄曰:“众小弟,识得秀全、云山、秀清、朝贵等,便见天父及我天兄也。”

在核心层或所谓“神天小家庭”内部,关系同样明确:洪秀全称“二哥”、冯云山称“三哥”、杨秀清称“四哥”:

庚戌年六月十九日……天兄曰:“众小弟,朕问尔先,三星禾王、云开山顶是谁?”众奏曰:“三星禾王是二哥,云开山顶是三哥也。”

庚戌年七月二十九日……西王又吩咐东王曰:“四哥,尔回去先,小弟现停几日,制服这处妖魔先,然后归也。”

如此称呼,系因“上帝诸子”里,耶稣居长,是大哥,洪、冯、杨遂依次为二哥、三哥、四哥。

“神天小家庭”的异样,现于何日呢?就是七月二十九日那天。是日,“天兄”与“天王”之间有这样一番对话:

天王奏曰:“天下万郭都靠秀清、朝贵二人,岂有不做得事?”天兄曰:“他二人又不识得多字墨,云山、韦正方扶得尔也,况天下万郭又有几多帮手,又有珠堂扶得尔也。”天王奏曰:“这边帮手不是十分帮手,秀清、朝贵乃真十分帮手,至珠堂有好多人未醒,何能帮得手也。”天兄叹曰:“秀全,朕天父天兄若不是差秀清、朝贵二人下来扶尔,尔实难矣。”天王奏曰:“小弟知得天父天兄看顾扶持小弟之恩矣。”……天兄曰:“秀全,朝贵有大过么?”天王奏曰:“无也。秀清、朝贵天父天兄降在他二人身,他二人分外晓得道理,朕从前曾对兄弟说曰,他人是学成鍊成,秀清、朝贵是天生自然也。”

对话有“逼宫”意味。内中明显可见:一、杨、萧有怨气,对于文化人冯云山、韦昌辉等更受信任不满;二、以杨、萧为代表的紫荆山本土派,欲与洪秀全嫡系即所谓“珠堂”,“珠堂”指洪秀全表兄赐谷王家,是拜上帝会最早入会的成员争锋;三、杨、萧明确地借“天父”“天兄”代言人身份钳制洪秀全,而洪秀全则对此表示服软;四、杨秀清与萧朝贵乃是利益同盟,两个人联手争取更大话语权。

杨秀清四月“发病”,七月二十九日正处“病中”,他和萧朝贵于此时发难,很可能正是利用“病”为武器,迫洪秀全就范。盖因杨“生病”虽是照计而行,但何时“病”好,却由不得别人;他可以在情况令人满意时宣布“痊愈”,也可以因不满意而一直“病”下去;而“病”好与不好,直接关系着起义能否如期举行。洪、冯在制订这计划时,显然没有料到杨、萧会就此留上一手。从洪秀全“小弟知得天父天兄看顾扶持小弟之恩矣”的答话来看,他尽显委曲乞怜之色,明显有受制于人的尴尬,而“他人是学成鍊成,秀清、朝贵是天生自然也”这样的话,更近乎于吹捧和讨好杨、萧了。

尽管如此,杨秀清之“病”却仍然拖到十月初一方告解消。当时,藏身于平南花洲山人村胡以晃家的洪、冯,被本县官军包围,情势危殆,再不起义,洪、冯恐难免为阶下囚矣。虽然史料上不着一字,根据前情推想,杨、萧必是借此绝境,最终换得洪对其地位抬升的承认,一偿所愿,而随即宣布“病愈”。《天情道理书》的叙述是:“时维十月初一日,天父大显权能,使东王忽然复开金口,耳聪目明,心灵性敏,掌理天囯军务。”玩味其字句,寓意深焉,“忽然复开金口”与“掌理天囯军务”相映成趣,“病情”的忽去与夺权的成功,盖在同时。此在《天兄圣旨》里亦有明证,逮及起义发动后,“十一月初旬”,“天兄”开言如是说:

尔众小既知有错,自今以后,总要遵尔主天王暨东王命令,即是遵天父命令。

相较先前“众小弟,识得秀全、云山、秀清、朝贵等,便见天父及我天兄也”,几乎相同的两句话,此时杨秀清地位迥异,已在洪秀全之下、众人之上。逮翌年三月十八日,“天兄”于训话中称:“秀清、朝贵、云山、韦正、达开、日纲……”这是“暗潮”之后,拜上帝会新的座次名单首次披露,冯云山从二号人物跌至第四位,不但杨秀清,连萧朝贵都排到了他前头。到壬子年(1852)正月二十七日,永安封王,杨、萧、冯、韦、石遂依以上座次,分别晋封东、西、南、北、翼王。

以此度之,金田起义的实际日期,很可能比预定计划有所推延——比如原订八月,但却拖到十月举行——原因就是杨、萧出于个人目的,利用赎病之事讨价还价。此事所留下的后遗症,应该还包括“天京事变”。当时,参与争权夺势的五位主要当事人,萧朝贵、冯云山已死,只剩下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另加相对置身外围的石达开,而洪、韦利用杨秀清的孤立,携手殄灭之;事成,洪牺牲韦昌辉,诿罪于彼,石达开则心灰意冷,携部远走。

①⑦⑰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上海书店1946年版,第80页,第79页,第79页。

②⑱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金田起义前后清政府档案史料》之《郑祖琛等奏捕获钟亚春并进剿金田等处折》,《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63页,第63页。

③罗尔纲:《太平天国史》卷一,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2页。

④⑧㊲㊴简又文:《太平军广西首义史》,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205页,第203页,第189页,第184—185页。

⑤⑨⑫罗尔纲:《金田起义考》,《太平天国史事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4页,第14页,第13页。

⑥《干王洪仁玕亲笔文书》,王庆成主编:《影印太平天囯文献十二种》,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77页。

⑩⑪⑬《李秀成亲供手迹》(影印原件),岳麓书社2014年版,第4页,第1页,第1页。

⑭⑮⑯㉝㊱㊲《 中 国 近 代 史资料丛刊· 太平天囯(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67页,第366页,第366页,第367页,第155—156页,第68页。

⑲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郑祖琛等奏郁林等股前往金田并张必禄病故折》,《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64页。

⑳㉚㉟㊳韩山文:《太平天国起义记》,《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囯(六)》,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69页,第867页,第870页,第872页。

㉒张廷玉等:《明史》卷九十九,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459页。

㉒史景迁:《太平天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7页。

㉓㉔㉕㊶㊷㊸㊹㊺㊻《天兄圣旨》,《影印太平天国文献十二种》,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8页,第49页,第51页,第45页,第46页。第52页,第62页,第69页,第73页。

㉖罗尔纲:《太平天国史》卷二,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99页。

㉗郭廷以:《太平天国史事日志》,上海书店1946年版,第76页。前去执行迎接任务的人选,他书记载不同,韩山文书除黄、侯两人外,还有一个叫作江隆昌的;史景迁书则记为秦日纲、陈承榕、黄七妹。

㉘《英国新发现的太平天国新史料》之《处置冯云山家属呈文》,《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15页。

㉙罗尔纲:《太平天国史》卷四十二,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717—1718页。

㉛㉜《李秀成亲供手迹》(排印文),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1页,第3页。

㉞罗尔纲:《太平天国史》卷四十六,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796页。

㊵全称“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囯传天父上主皇上帝真神真圣旨圣神上帝之风雷劝慰师后师左辅正军师顶天扶朝纲东王杨秀清”,见《天王诏旨》,《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

作 者:

李洁非,文史学者,历年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明清史研究等。

编 辑: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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