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巽昌
1864年7月23日清晨,曾国荃熟睡之中,听说李秀成已被拿到,朦胧之中,当时仅穿短衣,便急于赶出来审讯。李秀成被置于囚笼中,由四个健卒抬来。曾国荃端坐大堂,列兵如临大敌,数次问话,李秀成傲然视之,不发一语。曾在众人面前,太丢面子。他手握铁锥,对着李秀成遍体狠刺,血流如注。李秀成把身直立,大喝道:“曾九,各为其主,且兴灭无常,今偶得志,遽刑我乎?”
曾氏幕僚赵烈文怕曾国荃当场把李秀成杀了,不好交代,随即附着曾的耳朵悄悄地说:“这是大酋,不可随意处刑。”曾更加暴怒,于座位上跳起来说:“此土贼耳,有什么必要留下来,难道要送往北京去吗?”说着又命亲兵拿着小刀子,狠狠宰割李秀成的手臂和大腿,鲜血不断地流下来,而李秀成仍旧挺直胸膛,毫不为动。
当晚,赵烈文等幕僚与李秀成作了一次谈话。李秀成谈了其前半生涯。还说了:今天京已经失陷,我也被绑缚,你观察当今天下难道真太平了吗?接着又自星相学证明,外国人将使中国不安宁,这在十余年后必能见到。赵烈文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李秀成淡然地说:“不过一死罢了。但环视江南各地还都有旧部,如能允许我写封信,让他们自行解散,并得到妥善安排,免得无辜的死去,我雖死也无憾了。”
当时,李秀成并没有写供词。
直到五天以后,曾国藩由安庆来到南京。当晚,曾国藩初审李秀成,他装得有点和善。当李秀成戴着镣铐进来时,他故意看了对方很久,然后以怜悯的口气说道:“你就是李秀成吗,你亦是一条好汉呢。可惜!可惜!”还说:“人杰也,不早遇知己,乃如此。”李被触及心境,哭了。这时,他所执持的倔强气终于消解了。
曾国藩命令除去李秀成手铐和脚镣,为他治疗,放进禁闭室。
两天后,李秀成开始写供词。
李秀成供词写得很用心、认真,写作者为使它能为审讯者保存下去,也在用词造句上痛下功夫。连续写了十天,长达六万字,因而引起当时和后世人们的注意和讨论。
李秀成被俘后,原以为像他那样的身份,定是受尽欺凌、侮辱,必杀无疑了。
曾国荃对他凶狠有加,他是冷眼相视,漠然对待。
不料曾国藩对他很和善,去其镣铐,客礼相待,这又出乎他的意料。故在供词里,他处处吹捧曾氏兄弟;凡提及他们时,就处处流露出感恩戴德的情感,并阿谀奉承,说“中丞大人(曾国荃)有德之人,深可佩服,救世之人”“中堂(曾国藩)恩深量广,切救世人之心”,“老中堂大义恩深,实大鸿才,心悔未及”。在提及湘军时,他亦大肆夸奖,说他们稳健不摇,冲锋猛战。而为了显示己才不凡,又处处诋毁非湘军,如淮军、老湘军和绿营。他的意愿,是讨好曾氏兄弟。
李秀成此类的话说得甚多,也相当肉麻。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对手是颇经世事、有政治阅历的曾国藩。曾国藩稍加思索,就能发觉李秀成的别有用心。李秀成真是太天真了,更没有想到,自己越是阿谀讨好、灌米汤,却正适得其反;尤其是传言颇广的,他竟然劝曾国藩做皇帝,更遭曾所忌。
曾国藩从来没有想做皇帝。他不是“不敢”,而是“不干”。他作为圣教传人,一代夫子,所谓中华道统的卫护者和继承者,被称为是自孔子、朱熹、王阳明等以来的最大完人,其声誉、影响,足以超过帝皇百倍。他现在的聪明行为,将是功成身退,学张良从赤松子游,何必因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呢。李秀成的认识绝对是错了。
李秀成在供词中多次谈到他人的投降,如艳羡韦志俊的投降行为,用银买通刑部,保救陈得风因叛被捉事以及放纵苏州郜永宽、周文嘉等叛降,凡此情事,侃侃而谈,以蕴含自己被囚中的心路。
也许李秀成没有想到投降。但不管李秀成当时出于什么动机,他在所作供词中的任何自侮自辱文字,都给自己的声誉带来了不应有的损失。
李秀成奋笔疾书,连续写了十天供词。他的文化程度并不高,且当时全身有伤,但供词写得有条不紊,粗细浑合,娓娓道来,很有文采。
曾国藩对李秀成的供词很注意,每晚待他一写毕就索去审阅,还边读边作删改。李秀成奋笔疾书,一气呵成,每天可写七千字,共约六万余字,但现今见存的手迹却只有27818字,其余都给曾国藩毁掉了。据称,其中最多部分就是劝曾国藩做皇帝,也有的是谈及天京窖金、阿谀湘军,诋毁满洲八旗、绿营和其他各支清军等。这些都是忌讳的,不可为外人道传的。
李秀成在供词里有时常显示意气自扬,本也遭曾国藩所忌。曾国藩原来打算献俘,将李秀成槛送北京。他在安庆时,就向清廷的报告中作了请求:“李秀成、洪仁达应否献俘,俟到金陵后,察酌具奏。”但这时他变了原意,决定就地处决李秀成。
言多必失,李秀成说得太多。在秦骂楚,在楚骂秦。他既然在供词中谩骂洪秀全,难道就不会在北京揭露曾国藩和湘军吗?如湘军的冒功,包括所谓在破天京三天里杀了太平军十余万人等。
在杀死李秀成的前夕,曾国藩还假惺惺地设宴款待李秀成。这时,曾已接到北京发来的圣旨,命速送李等往赴北京。李当然不清楚内情,“有乞恩之念”,自以为凭己之诚信、能量,尚有使用价值,可以得到解脱。曾国藩却若无其事地说:“我不能做主,要听圣旨决定。”实际上,他早已与赵烈文等亲信幕僚商及,决定擅自先杀死李,以除后顾之忧。
李秀成受骗了。
翌日,即8月7日清晨,曾国藩命候补知府李鸿裔通知李秀成:今天要处决他。李秀成面无蹙容,也许此时此刻,心里有所准备,做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说:“中堂厚德,铭刻不忘;今世已误,来生愿图报。”
傍晚,李秀成谈笑自若,从容走上刑场。供词也没有写完。
事后,曾国藩却对朝廷报告,圣旨由安庆转到南京已迟了四天;怕有不测,已将李秀成处死了。先斩后奏,既成事实,清王朝明知就里,也只得不了了之。
李秀成被杀后,头颅被装在一个小木笼里,由一个差役拎着,另一个差役鸣锣吆喝,在江南李秀成曾经活动地区,沿途传示。
曾国藩为表明自己心迹,甚为重视李秀成所写的供词。他在亲自审讯以后,又特命赵烈文、庞际云等得力幕僚进行分段、誊抄,一式多份,尔后分发各地督抚。此外,一份连同奏折送缴北京军机处存档;一份就交安庆付梓;一份快马递送到上海,译成英文,由海关出版,后上海基督教长老会的出版社再版。《北华捷报》在1864年10月还分三期整版连刊。1865年,集印成册,公布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