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刘庆邦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2017-07-22 03:30上海甫跃辉
名作欣赏 2017年13期
关键词:幼女少女小说

上海 甫跃辉

再谈刘庆邦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上海 甫跃辉

刘庆邦的短篇小说中,女性形象众多,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小说中的女性分为四大类:“幼女与少女”“新妇与少妇”“中老年妇女”以及“母亲”,四个类别中,他对“幼女与少女”和“新妇与少妇”两类女性形象的特别关注是显见的。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作品影响度上,表现这两类女性形象的作品都占据着绝对重要的位置。

刘庆邦 短篇小说 女性形象 “幼女与少女” “新妇与少妇”

刘庆邦的短篇小说中,女性形象众多,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有一本著作《刘庆邦的女儿国》,对此做了专门研究。作者北乔将刘庆邦笔下的五十多位女性分为四大类:“幼女与少女”“新妇与少妇”“中老年妇女”以及“母亲”。分类的标准是年龄(“幼女与少女”“中老年妇女”)和身份(“新妇与少妇”“母亲”)。身份又是因年龄而变更的,归根结底,分类的标准还是年龄,四个类别,刚好囊括了女性的一生。不过,刘庆邦的写作野心并不在于要完整展现女性的一生。四个类别中,他对“幼女与少女”和“新妇与少妇”两类女性形象的特别关注是显见的。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作品影响上,表现这两类女性形象的作品都占据着绝对重要的位置。

婚姻是区分“幼女与少女”和“新妇与少妇”两类女性形象的标准。婚姻意味着与男性的结合,意味着进入由男性主导的社会和意识形态中。刘庆邦在塑造“新妇与少妇”这类形象时,基本会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男性出现,“新妇与少妇”的形象,是靠男性的衬托塑造起来的;也就是说,这些女性,是靠与男性的交往,完成了对自我形象的塑造,她们要么是“美好”的——这种“美好”体现在对某一个男性的忠贞上,要么是放荡的。对于“幼女与少女”这类形象来说,也有着男性的介入。所不同的是,因为她们置身于婚姻之外,和男性世界保持着较远的距离,因而被很大程度地审美化了,她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美好”女性的化身。

“幼女与少女”:苦难的承担者以及“美好”形象的化身

“幼女”和“少女”的区别,与其说是根据年轻做出的判断,毋宁说是根据男性意识介入与否做出的。刘庆邦短篇小说中的“幼女”年龄大概十一二岁,有时还要小一些。《小呀小姐姐》里的小姐姐、《谁家的小姑娘》里的改、《守不住的爹》里的小青都是十一二岁,《四季歌》里的妮的儿要小一些。在她们的世界里,尚没有男性意识的介入——她们和男性没什么关系。这样的女孩子往往被塑造成深受苦难的人。

以《四季歌》(《小说月报》2008年第8期)为例。妮的儿刚出场时,“说是九岁,去掉一岁虚头……才八岁”。小说以四季作为小标题。春天的时候,妮的儿跟随母亲到南宋庄走亲戚,事实上母亲是送她去做人家的童养媳(“妮的儿”谐音“你的儿”,“你的儿”却送给别人,单这一点就带有很强的悲剧性)。妮的儿不愿意,可拗不过母亲,只得硬着头皮跟母亲去。“表姨”并不喜欢妮的儿,不过还是留下了她。在这一节的结尾,刘庆邦写到,妮的儿为母亲换回一篮红薯片子,母亲很感激“表姨”,觉得家里两个孩子的命保住了。这一笔让妮的儿留在“表姨”家所遭遇的一切具有了某种“殉道”般的性质。紧接着,“夏”一节极写妮的儿被表姨驱使,无时无刻不在劳作;“秋”则主要写妮的儿的未婚夫赵海儿对她的虐待;“冬”一节写妮的儿如何破衣烂衫、衣不蔽体,在落雪天里忍受寒冷。总之,“春”后面的三节,妮的儿受尽千般苦楚,她都忍受下来了,总盼望着,母亲什么时候回来看她。妮的儿的这种心理感染了读者,读者也跟着她盼望起来,总算到了小说末尾,母亲出现了。可是,母亲并没有接走妮的儿,只是又从表姨家里带走了一篮生红薯。结果是,“妮的儿继续在赵家当童养媳”。犹如春夏秋冬循环往复,所有的情节和痛苦又将从头再来。

还可以举出许多篇目。《种在坟上的倭瓜》(《作家》2001年第5期)里的猜小也没有父亲,种倭瓜这样的行为表达了猜小对父亲的思念——亦构成了猜小成长的隐喻,结尾同样是一个循环结构:“她(猜小)明年还要种倭瓜。”这样的苦难叙述和可以循环的情节设置,令人感到刘庆邦在写作时的疼痛,并让我隐约看到刘庆邦的某种自虐心理。这种自虐心理的由来,或许和刘庆邦本人早年的经历有关。妮的儿是没有父亲的,刘庆邦同样是幼年丧父。刘庆邦的许多作品写到了这类“失怙少年”。刘庆邦一遍遍写这样的情节,就是一遍遍检阅心里淤积的疼痛。有意思的是,刘庆邦通过一遍遍叙述痛苦,似乎让读者获得了一种奇怪的安慰和宁静。想必,对刘庆邦本人来说,也具有这样的效果,这是写作的魅力所在。

“幼女”们和男性疏离,只是从“性”的层面上说。换一个角度,她们和男性仍旧有着莫大关系。她们正是因为缺少父亲,或者父亲的背叛(《一捧鸟窝 》和《守不住的爹》),没有了强大的男权支撑,才会陷入苦难的循环怪圈。她们同样是被置于男性视角下加以叙述的。

《梅妞放羊》中的女孩儿梅妞是比较特别的。《梅妞放羊》不涉及男女情事,梅妞也只是个小女孩儿,属于“幼女”范畴,但梅妞却有了隐微的性的懵懂。且来看刘庆邦是如何叙述的。若将刘庆邦的作品分出酷烈和柔美两种风格,这一篇是典型的柔美风格。和绝大多数这类田园牧歌式的作品一样,小说情节极为简单,就是梅妞如何到村外放羊。梅妞放的是一只怀孕的母羊,母羊的肚子就是梅妞的希望。父亲曾向她许诺,“等羊生下羔子,等羔子长大卖了钱,过年时就给梅妞截块花布,做件花棉袄”。这个许诺为小说的叙述提供了一个动力,另一个更重要的叙述动力则来自梅妞的内心。梅妞在放羊的过程中,不断观察、诉说,仿佛她和水羊、花草都是可以交流的,“天地与我为一”。如果仅仅止于此,《梅妞放羊》也不算是特别新奇,更新奇的是,水羊生下两只小羊后,梅妞的内心发生了变化。梅妞看到小羊吃水羊的奶,突发奇想,想让水羊也吃自己的奶,终于有一天,她将水羊和两只小羊领到瓜庵子里实施了这个念头,这一段叙述特别生动。梅妞刚刚骂了驸马(梅妞给其中一只小羊起的名字),旋即又把驸马叫成“乖孩子”,短时期内,即从内心实现了“少女—少妇—母亲”的角色转换。性的朦胧冲动,竟然被一个母性的行为——哺乳,转换成了母性。从此,梅妞外出放羊时,对两只小羊的保护变得格外尽心、勇敢。然而,两只小羊一天天长大,父亲不但把羊牵到集市卖了,而且,将自己的承诺拖延到了“下一次”,这次仅仅给梅妞买回一块包头用的红方巾。小说结尾的一句话,又将叙述引入了循环模式:“梅妞没说什么,又开始了新一轮放羊。”

比梅妞再年长一些,就是“少女”了。“少女”的年纪大概在十六七岁,正处于青春期。“少女”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思嫁”。比较典型的有《毛信》《鞋》《红围巾》《春天的仪式》等。此前分析过的循环模式同样见诸《红围巾》等篇。在《红围巾》中,喜如通过扒红薯如愿得到了围巾,小说的叙述似乎不会再循环了,可是不,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爹去赶集走后,喜如又到地里扒红薯去了。女儿家的心思让人猜不透,她为什么还去扒红薯呢?”(《红围巾》,春风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58页)喜如似乎将自己的情感投入到了扒红薯这件事本身上。扒红薯是一件艰难的事儿,喜如为什么要再次去经历?这样追问下去,这篇小说的结尾就格外显得意味深长了。

在这类作品中,《鞋》是经常被人提及的一篇。主人公守明十八岁定亲后,要给未婚夫做一双鞋。和《红围巾》里的喜如类似,守明的情感也投射在一件具体的劳动当中。刘庆邦用极细腻的笔触叙述了守明做鞋的过程,总算做好了,到桥头和那人约会,几次想要那人穿上鞋试试看,可对方没试鞋,就走了。守明的愿望落空了。小说还有一段后记,和正文形成了互文关系,加强了小说的悲剧感,更重要的是,隐约透露出一个视角的问题:作者是在许多年后,怀着一种类似忏悔的心情,想象曾经倾心于自己、后来被自己“抛弃”的一个故乡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已经不再是现实中的那个女孩子了,她的形象已被岁月模糊了,被悔意浸染了,还投射着作者挥之不去的故土情结,由此,她几乎变成了作者心目中深藏的故乡美好事物的化身。

扒红薯、做鞋子,都和一个男人有关。在这类文本中,一个青年男性为叙述提供了根本性的推动力,但该男性随即隐退。男性形象是虚化的,或者说是理想化的,他们是这些女孩子的“恋人”,却并未履行任何“恋人”的责任或者义务,他们只是作为男性意识的一个象征存在于文本当中。他们刹那的存在犹如一瞥目光,持续地笼罩着他们消失后少女的全部行为。少女的行为只有通过他们的存在,才获得了意义。由此,这些少女们,被置放在双重的男性视角下——一则来自文本外的男性作者,二则来自文本内的男性“恋人”。综合“幼女”形象的塑造,即可看出,在刘庆邦写女孩子的小说中,男性的缺失,并不等于男性意识的缺失。那些女孩子,往往是被一个清晰或模糊的男性目光所笼罩着的。

“新妇与少妇”:贞洁还是放荡?

“新妇与少妇”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年轻,二是进入了婚姻生活。从男性意识的介入这一角度分析,可以纳入这一群体的不单是“新妇与少妇”,还包括被北乔归于“幼女与少女”和“中老年妇女”中的部分人物。譬如,被北乔归于“幼女与少女”中的玉字(《玉字》,《人民文学》1986年第10期),归于“中老年妇女”中的玉佩(《一句话的事儿》)。只要和男性有了两性关系,皆可纳入这一范畴。刘庆邦对于这一群体的写作,也体现出显见的系列化倾向。主要可分为两大类,“贞洁”的和“放荡”的。做出这一区划的,衡量标准则在于男性。

对于“贞洁”的女性形象,可以《玉字》和《给你说个老婆》两个文本为例。先说《给你说个老婆》(《作家》2001年第5期),这篇小说的结构和刘庆邦的很多复仇小说的结构很相似,同样是一个女人夹在两个男人中间,两个男人一个老实懦弱,一个精明强干,和那些小说不同的是,激烈的冲突被夹在中间的女人化解了。回头分析这篇小说,王东芹和李西川的结合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如同马长庆对她的拒绝带有偶然性一样——这也就是马长庆“不甘心”的根本原因。结婚前,李西川和马长庆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旦结婚,李西川就变得特别起来,这种特别不是建立在情感基础上,更多的是在 “婚姻”的基础上。因为婚姻,王东芹就有义务对李西川忠贞不渝——即便李西川对马长庆去找采取她“不管”态度。北乔称之为“无爱的忠诚”是准确的。从小说的叙述语气,可以看出作者强烈的情感偏向,他对王东芹是非常肯定的,对马长庆的态度虽是谴责的,却又有些暧昧。因之,马长庆的性格在小说中是塑造得最为成功的,而王东芹,犹如一张坚不可摧的盾牌,只有着单一的面孔。

以王东芹为代表,刘庆邦的短篇小说里有一系列这类对丈夫表现出无限忠贞的女性形象。《玉字》的主人公玉字体现的则是更高层面上的“忠贞”。玉字并不是一个“贞洁”的女性,相反,她在一次看电影回家后,被两个男人拉到野地里强奸了。玉字记住了第二个人身上的羊膻味儿,想起曾有人给她介绍过一个杀羊的,她没答应。有了这一线索,玉字开始走上复仇之路。她主动嫁给了杀羊的男人,后来,每当和男人同床时,她就反复念叨,可惜你不是第一个。久而久之,男人受不了了,终于杀了另一个男人,同时把自己也暴露了。玉字失去了贞洁,却通过这一系列非常人能为的行为,成了“复仇女神”。复仇者是刘庆邦小说中重要的系列人物之一,无论男性复仇者还是女性复仇者,让他们行动起来的根源都是男女关系问题。这在后面还会具体分析。对玉字来说,她虽然没有守住自己的贞洁,但强有力地表达了对贞洁的维护意识。她行为的动力一方面可以说是对自我尊严的维护,另一方面,或许也可理解成,不是对某个具体男性的忠贞,而是对贞洁——这一男性世界对女性世界的要求的自觉遵守。

相比这类贞洁或者说忠贞的女子,刘庆邦写放荡女子的小说往往有一种暧昧的气氛。他对这些放荡女子并未表现出明显的谴责,相反,甚至有一些赏玩的态度。《不定嫁给谁》(《北京文学》2001年第1期)可以说是《给你说个老婆》的姊妹篇。在《给你说个老婆》中,是南方错过女方,在《不定嫁给谁》中,则是女方小文儿错过了男方田庆友。小文儿和马长庆一样,觉得自己亏了,想要挽回一些什么。小文儿的行动和马长庆的如出一辙,想尽办法往田庆友身边靠,最终的遭遇和马长庆也差不多。她和马长庆最不相同的在于,马长庆“真的走了”,小文儿只是躲到麦秸垛的阴影里去,“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小文儿表现出来的“韧劲儿”要强过马长庆。在《双炮》(《上海文学》2003年第12期)里,对翠环的叙述,更体现出翠环的“韧劲儿”,北乔在分析翠环这个人物时说,“欲望如泥淖”,言外之意是,翠环在欲望的泥淖里越陷越深。这样说并不是很准确,“越陷越深”是被动的,有不可抗拒的外力在;翠环的陷入,实在是自找的。她不单自己要纠缠于大炮和二炮这对双胞胎兄弟之间,还要让大炮也像自己一样,纠缠于自己和二炮的老婆小如之间。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偷情的故事,而是将人心底里最为阴暗的欲望揭开来的故事。翠环的欲望不仅仅是男欢女爱,还有将罪恶加诸人,和旁人共享罪恶的欲望。简言之,翠环的欲望就是罪恶。在这篇小说中,刘庆邦似乎相信人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向恶性”。虽然翠环的行为导致了严重的后果——小如、二炮、大炮相继离开了人世,但刘庆邦对这一结果仅仅只是交代性的,并没有多大悲剧色彩,和前面翠环千方百计引二炮、大炮共赴欲望之旅的细节比起来,实在显得苍白。

这种对欲望的赏玩态度,在《一句话的事儿》和《嫂子和处子》(《天涯》2001年第1期)这两篇小说中体现得愈加明显。《一句话的事儿》里的玉佩因为算命先生对她说的一句话“你这一辈子要喝五眼井的水”,一辈子走马灯似的换了五个男人才罢休。《嫂子和处子》里,二嫂和会嫂在革命斗争的大旗下,时时要“斗争”地主孩子民儿。严肃的“阶级斗争”巧妙地为男女情事打了掩护,让二嫂、会嫂以及民儿的欲望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正名”。在这些小说中,民间真是一片欲望欢腾的土地,在嫂子和民儿的视野里,连周遭的土地和作物都欲望化了:

三个人一时无话可说。附近有一块红薯地,满地绿汪汪的。每一棵红薯的根部都膨胀着,显得鼓堆堆的。附近还有一块茁壮的玉米地,玉米的粗莛子正从玉米裤子里往外抽,似乎能听见玉米莛子抽动时发出吱吱的声响。夕阳变得柿子一般稀软,临下山的那一刻几乎变成了黏糊糊的流质。

刘庆邦对放荡女子的叙述,并不带有多少谴责,和他津津乐道地塑造一个个贞洁女子的行为似乎是个悖论。实则,两者是统一在一起的。两类女子形象,源出于男性对女性的两类想象。在男性意识中,女性既应该是贞洁的——对某个男性以外的男人们;又应该是放荡的——对某个男性自己。只有两者的共同存在,才能让男性对女性的占有和欲望想象保持平衡。

刘庆邦笔下的女性,也有跳出男性视角的,典型的是《响器》(《人民文学》2000年第4期)。高妮为了学大笛,姑姑为了听戏,可以什么也不顾了,包括男性。虽然写高妮时还写了崔孩儿,写姑姑时,还写了姑父,但他们并不能偏转小说的叙述方向。高妮和姑姑都没有过多地在男性的视域下活动,她们走向了另一个精神境地,由此实现了对自我的确认。但这类女性在男性视野下,是缺失面目的——高妮被人登在报上的照片没能露脸,只露出一个大笛口子。

作 者:

甫跃辉,作家,代表作有《少年游》《鱼王》等。

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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