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赵勇 北京 曾子涵
颜文字与表情包:新媒介时代我们如何表达——关于“语—图”关系的通信
北京 赵勇 北京 曾子涵
赵老师:
您好,首先感谢您一学期的指导!期末阶段本不应再打扰您,但最近又有了一些思考,所以想向您汇报一下:
您知道颜文字吗?类似(⊙v⊙)╭(╯^╰)╮这些,形象生动,大家都会使用。
我想起2016年初的时候,还曾出现过facebook表情包大战。当时台湾绿营在网络上辱骂大陆,一些年轻人就翻墙过去,用各种各样的表情包轰炸对方,让台湾丢盔弃甲。事实上,各种各样的表情包早已“攻占”了大家的社交平台。不知道您是否用过这些表情包?
我是写小说的,近来写小说,越来越发现了一些现象:在想描述一些情绪、动作时,第一个跃入我脑海的竟然不是汉字和形容词,不是我构想中的人物剪影,而是那些动作夸张的表情包!在描写的时候,在我棘手的时候,更是数次下意识地想要使用颜文字。
这种情况让我十分惊恐。我相信我不是孤例。我觉得,由于我们过分放纵自己,在网络社交时图快,图好笑,图省事,大量使用形象生动的表情包,到了最后,竟然发现自己失去了使用语言的能力。我有一个理科室友曾跟我说:“我更喜欢在网上用表情包聊天,而不是现实中吹牛。”这番言论虽是玩笑之言,但也能从侧面反映点什么。
不记得哪本大众文化相关的研究论著中曾说过,当代的我们越来越习惯于视觉思维。我们习惯于震惊,最终的结果是思维的退化。我曾并不太认同这个观点,但现在,我确实惊恐地发现,我恐怕真的在渐渐失思、失语。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而我的语言都逐渐被图像所取代了。
我想问问赵老师,您对这样的现象是怎么看的呢?或者说,您认为面对这样的现象,开什么样的药比较好呢?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我对大众文化真的很有兴趣,平时在生活中看到一些现象也会思考,但近来觉得好像进入了瓶颈,思考总感觉碰不到最内核的东西,我想问问在看完您推荐的参考书目之后,若想系统构建一些大众文化的知识,或是让思考更深入,还应该阅读哪些方面的书籍呢?
很抱歉打扰您了!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曾子涵
2016年6月14日
子涵好!
当时收到邮件后我说迟几天再答复,但实际上却迟了将近一个月,主要原因还是忙乱,直到现在这个忙乱劲儿还没过去。今天抓个空,赶快写几句。
颜文字有所耳闻,但我从来没用过也不会用,原因大概是我用五笔输入法,而这种输入法中没有这种文字。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我不在这种“语境”中,既无使用的意识,也无使用的机会。相比之下,表情包我似乎要熟悉一些。以前用QQ、飞信,现在用微信,我也往往会在文字中或文字后加个表情,但那都是QQ、飞信、微信本身自带的表情,如笑脸、鬼脸、OK、抱拳拜托之类的。我没有去下载那些表情包,主要是嫌麻烦。但与朋友、学生等人聊天,他们会用,也觉得挺好玩。我儿子在国外,我自然也经常与他在微信上互动,有时他冷不丁地扔过来一个表情(如某个蘑菇头的表情或那个“和你们这些土豪在一起我真的好开心”的表情),也会让我乐一下。大概就是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我才知道了更多的表情包。
我想无论是颜文字还是表情包,大概都是“多快好省”的产物,我在网上甚至还看到了这样一种说法:“颜文字在男女双方的私聊中,有着特别的功用。颜文字十分适合日本女生含蓄、委婉的表达方式。在MSN等男女私聊的场合,日本女生使用颜文字会给对方更多的遐想和暧昧,令私聊变得更有趣。”那么,委婉、含蓄、暧昧,等等,是不是也可以算作颜文字或表情包的功用之一?
至于FB表情包大战,那则是另一种情况了。在今天,一些“战争”往往是在网络上展开的,而表情包则成为一种新式武器。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后现代战争,而表情包中能指与所指的错位,文字与图像的不规则嫁接和组合,往往会产生乖谬、反讽、恶搞等效果。“二战”期间也有所谓的“宣传战”,那是在“攻心”,而表情包大战似乎要更复杂些,它涉及的东西似乎也更多。当民族情绪借助于表情包这个面具狂轰滥炸时,图像分析固然重要,在这个层面上,唐宏峰博士的文章《套层与滑脱:表情包大战的图像分析》(《中国图书评论》2016年第6期)值得一读,但我更关心它背后的东西,比如它宣泄了什么又遮蔽了什么。当时有一篇报道:《FB表情包大战,没有好用的VPN怎能保卫祖国?》,文中强调:“网友彤彤激动无比地说:‘知道FB打起来了,第一时间就是启动自己的绿豆VPN,你们台独还真以为我们建立墙是封闭自己?那是怕伤害你们这群坐井观天的幼稚孩子!’虽然在这次保卫祖国统一网战中彤彤牺牲了三个FB账号,但是她表示,为国捐躯可歌可泣。”这自然是正面报道,但我怎么就读出一种“高级黑”的味道呢?
你提及的表情包聊天现象也很有意思,很耐人寻味。文字与图像的关系我曾经关注过,也曾有过一些思考,但我并没有你那样的感受和体验。究其原因,大概是我基本上不用这种东西,所以我的思维可能还是文字思维或语言思维,而你与你的同学成天在颜文字和表情包中摸爬滚打,很可能已进入一个图像思维或视觉思维的层次了。我以前在一篇文章中(应该是那篇《影视的收编与小说的末路——兼论视觉文化时代的文学生产》,《文艺理论研究》2011年第1期)思考过影视逻辑与作家写作的关系问题,但我当时只是意识到这样一个现象:如果影视化的视觉思维主宰了小说家的表达,那么小说写作很可能会面临一些我们从来没遇到过的问题。那个时候,我并没想到颜文字和表情包,或者是几年前,这些东西还不像现在这样风靡。经你一说,我才意识到图画影响写作的问题正在另一个维度展开。而且,它对写作的影响真真切切,似乎比影视逻辑更直接残酷。因为正如你所言,当你准备描写人物、呈现某种情绪状态时,颜文字和表情包已在驱逐原来的语言文字了。我凭直觉判断,这种影响很可能更立竿见影,更釜底抽薪。
但视觉思维是否意味着思维的退化,还真不好说。为慎重起见,我特意找出阿恩海姆的《视觉思维:审美直觉心理学》(滕守尧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年版)一书,翻阅一番,想寻找某种答案。阿恩海姆是视觉思维的守护者,他的主要观点大致可概括为这样:人的思维活动主要是靠心理意象进行的,在这一过程中,视觉获得的意象扮演着重要角色,而语言则处于次要位置。他说:“语言只不过是思维的主要工具(意象)的辅助者,因为只有清晰的意象才能使思维更好地再现有关的物体和关系。语言的功能基本上是保守的和稳定的,因此,它往往起一种消极作用——使人的活动趋于保守和静止。”在书中,阿恩海姆把《语言与神话》的作者卡西尔等人批驳一番,似乎言之凿凿,但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我还不好判断。不能说他的思考没有道理,但语言是否仅为思维的辅助者,我有些疑惑。当然,若要对这个问题做出有效回答,大概得动用心理学、语言学等专门的知识。我并不了解这一块的最新研究,不知这个问题是否得到了某种解决(也许解决起来会很麻烦)。
如果说视觉思维能否引起思维退化还无定论的话,那么,它却极有可能引起表达的退化。比如,长期写影视剧本的作家已不怎么去描写景物和场景了,这些方面只要在剧本中有简单的语言提示,便可交给摄像机处理。对此情景,被誉为国内剧本写作第一人的作家刘恒就很是警惕,许多年前他就说过:“如果长期从事电影剧本的写作,也就等于长期处于忽略语言的那么一种状态,长此下去,作者的语言运用的能力便会衰退。等你返回身去再写小说的时候,有可能语言这个肌肉已处于萎缩状态,功力不足了。所以有很多人写电影剧本时常常是点到为止,把对话给它撩上,谁谁怎么说就完了,大不了再给人物带上点表情,别的任何描述性的东西都不要,我反对这样做。”(刘恒、王斌:《对话:电影、文学及其它》,《电影艺术》1993年第1期)而刘恒坚持把剧本写成“文学剧本”而不是“电影剧本”,可算作他的自救措施。
同理,如果习惯了在社交平台上用颜文字和表情包聊天,那么回到小说写作中,是不是也会出现表达的退化?至少你已意识到了这一问题。而你该如何自救,我还真开不出好药方。因为你不可能用写小说的那种方式跟同学、朋友聊天,也不可能用聊天的那种语言和表情去写小说。可能的做法是,你得学会在两个战场作战:在社交平台,你用的是B-52轰炸机和巡航导弹;在小说领域,你大概还得用小米加步枪。如果能在两个世界自由穿行,迅速切换,也许就不必担心失思和失语了。
在对待语言的问题上,我并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正如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样,一个时代也应该有一个时代的语言。人类发展到今天,语言也从原来的具象或形象发展到了抽象阶段,汉语这种象形文字尤其如此。而自从网络兴起之后,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仿佛正在向着人类的童年时代一路狂奔,因为所有的事实和迹象都在表明,图画、图像等与视觉文化相关的东西越来越成为我们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成为我们的话语伴随物。这究竟是倒退还是回归,抑或是走向新感性的一种标志,我一时还说不好。而在这个问题上,西方学者似乎也势不两立。例如,读波兹曼的《娱乐至死》或《童年的消逝》,我们会感到他所担心的正是影像、图像对人的主宰和控制,人类因此疏远了自己的理性之魂。而如果你再读读约翰逊的《坏事变好事——大众文化让我们变得更聪明》,你马上又会多云转晴,觉得波兹曼不过是杞人忧天。因为约翰逊觉得,现在那些一切与图像有关的游戏、电影、电视,以及网络上的林林总总,都是一件好事情。正是这些东西让我们恢复到了一种人的本真状态。而究竟孰是孰非,估计暂时还不会有什么结论。
我特意看了看这门课之前我给你们开出的参考书,有十五六本之多,其中有些书是导论或概论性的东西,主要是想让大家在“面”上对大众文化有些了解。如果想系统构建大众文化的知识谱系,我觉得可能得往“点”上走,进入更专门的领域之中。比如,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图像文化或视觉文化,如果你对这一块感兴趣,那么就需要读一读这方面的书(这种书近年来翻译过来的不少,国内周宪的《视觉文化的转向》可读读)。再比如,你如果想琢磨一下流行音乐,便需要在这一块形成知识链。我前一阵子读过一本安德鲁·琼斯的《留声中国:摩登音乐文化的形成》,便觉得有助于了解中国20世纪30—40年代的流行音乐(但这本书是台湾出版的,可能不容易找)。总之,大众文化是个筐,里面能装不少东西。对这些东西分类之后,便是一些专门化的领域。我觉得只有在某个专门化的领域里读些书,做些积累,谈论大众文化才不至于流于空泛和浮泛。我在课堂上主要讲过阿多诺、洛文塔尔,但没怎么提及本雅明。他们都可以说是大众文化研究的专家,但关注的领域又各不相同。阿多诺谈到流行音乐时轻车熟路,本雅明论及摄影电影时如鱼得水,洛文塔尔说起通俗文学来如数家珍。实际上,他们是通过其专门的研究赢得大众文化理论家称号的。
同时,我也想说,要想把大众文化弄清楚,弄清它的内核或本质,仅仅读大众文化方面的书是远远不够的,所谓“功夫在诗外”。我在课堂上曾经讲到霍尔是一个运用理论的大师,他把自己比作喜鹊,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把什么东西都抓到了自己的窝里。这其实也是“功夫在诗外”的一种体现。至于大众文化的内核,我有一种感觉,总觉得这个内核常常处在流动之中,它有不变的因素,又有可变的成分。只有进入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考虑到方方面面的情况,才有可能触摸到它。做文化研究或大众文化研究,我感到比较困难的一件事情是如何形成一种穿透力,或者用原来的老话叫作如何“透过现象看本质”。而穿透力的形成又非一日之功,而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读书当然重要,但除此之外,还需要丰富的阅历、老辣的眼光、长期的积淀等作为支撑。我们在开题或论文答辩时时常会说某位硕士生或博士生,这个选题你来做也就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只有像某某某那种老游击队员,才能做得风生水起,天翻地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就是因为年轻的学子还缺乏那种阅历与眼光。修炼不到位,也就只能在那个“内核”的周边游弋了。所以,我觉得暂时碰不到那个内核也没关系。别着急,慢慢来,说不定哪天你就恍然大悟茅塞顿开了。
你能喜欢这门课让我感到很欣慰。还是课时太少,否则是可以呈现更多内容的。
另外,我也刚刚拿到了自己的一本新书:《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如果你感兴趣,下学期初可提醒我,届时我送你一本。
祝:好!
赵勇
2016年7月10日
赵老师:
您好!很抱歉回复晚了!
关于颜文字的问题,我认真思考了您的邮件,觉得有几点想要补充说明一下。
首先是使用动机。您认为使用动机是“多快好省”,但根据我的观察,恐怕还不仅如此。最初的确是多快好省,可到了后面,颜文字和表情包变得能够传达出一种更微妙的情感。众所周知,文学的意义就在于创新,在于作家用笔、文字来描绘出人类确实拥有却又无法表述清楚的情感、经历。文学把它们准确地用适当的文字记录下来,然后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我就是这样想的啊!然后语言就形成了(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见解)。表情包现在已经能传达出语言所不能表达的东西了,比如说╭(╯^╰)╮这个表情,有一些萌,又有一些不满,更多的又像撒娇——而要准确地用语言将这种情感传达,恐怕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至少我们需要费些脑子。再比如您说的“土豪”表情包,其实它以图片配文字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传达出了许多复杂的情感。
我对于语言的担心就是这一点。表情包多快捷、直观,可是,我们的语言怎么办呢?当我们习惯于用表情包帮我们传达新出现的情感、想法,却不习惯于用语言去精准地归纳,那最后语言不就慢慢成为历史的东西了吗?想想看,林语堂费尽心机翻译出了“幽默”一词来归纳这种状态,而如果当时他有表情包,手指一摁,无数尔康、容嬷嬷、雪姨就帮他幽默了,除非必要,他还会用心去琢磨、去翻译吗?
这就到了第二个问题。您说“你不可能用聊天的方式写小说”,遗憾的是,这确实可以。现在的网络小说,特别是快小说、轻小说中,就出现了这样的倾向,比如这样(我随手写的,因为记不得现成的案例了,但却是很多):
王苏/(ㄒoㄒ)/~~:小明,求救我~~~~~
小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救?作业写完了吗?
王苏被噎了一下:“你真的不打算帮我(*  ̄3)(ε ̄ *)?”
小明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
“喂,你干什么!!”王苏慌了。
“我去给你扫地!!”小明回头咆哮,“你怎么这么烦啊!”
王苏一愣,心想╭(╯^╰)╮傲娇什么!还不是要乖乖帮我好么!
老师您看,这不就是日常的说话方式吗?而且颜表情的引入,反过来也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这种行文现今在轻小说中十分流行。轻小说起源于日本,以短平快、追求情节的戏剧性为主,行文多用短句,现在在青少年中挺流行的。
还有“囧”这个字,其实也是一种形象化的表现。想象一下,若要让我们新造一个词来表达“囧”这个含义,该花多少心思、多少体力?
我对颜文字的担心,主要还是在于此:人都是懒的,有现成的不用偏要去归纳,那种人很少。这又让我想起了日本。当年的日本,认认真真地将“德先生”和“赛先生”归纳、创造性地翻译成了“民主”和“科学”,可是现在的日本,能直接引入读音绝不造汉字,能偷懒绝不费脑子(这也是我在学习日语的过程中发现的)。直接翻译成“德谟克拉西”当然简单、方便,好像也能表达情感,可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您说汉语本就是象形文字这一点,我一开始倒是真没想到。仔细一想也确实,汉语本来就是象形的,先民们最早的时候,说白了不也就是在识别一个巨大的表情包吗?这么一说,表情包用得好,也就相当于造字。无论如何,您的说法确实很有启发,也重新燃起了我对于语言发展的信心。我又开始相信现代汉语、现代语言的发展了,只是我们可能还没找到一条最适合的路。表情包的现象,或许会是一个大的发展契机?
最后,祝您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曾子涵
2016年7月16日
子涵好!
关于颜文字与表情包,我也再写几笔,作为这个讨论的延续。
这学期我在另一门课中曾用一讲内容谈到过“文学与语言”。实际上,与大千世界的丰富性相比,与人类内心世界的复杂感受相比,语言往往是不够用的,所以我们常常会有一种“词穷”感。古人所谓“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于是在语言艺术(文学)之外,还有其他的艺术门类,如音乐、绘画等,这些也都是表情达意的工具。从古至今,文学与其他艺术门类都是分而治之的:画家用色彩线条说话,作家用语言文字发言。就是说,无论是唐诗宋词汉文章,还是后来的小说,都是要把语言运用发挥到极致,让它去描摹外部世界,抒发内心感受。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古人今人想了好多办法,最终才把语言经营到如此地步。所以,当我们说王维的诗是“诗中有画”,说汪曾祺的小说中有一种音乐的节奏时,都是因为他们让语言生发出了一种特殊的意象、意境或韵味。这也意味着,在传统的思考框架中,要想使语言成为一门艺术,依然得通过语言本身进行。
但是现在的情况变了。无论是颜文字还是表情包,它们进入语言的表述中之后,便出现了一种语图交加的情景:图画成为语言的延伸,是“状难写之‘情’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它获得了与语言平起平坐的地位,甚至在许多时候还要高于语言。这种景象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如果这种语图表述用得得心应手起来,那么,我们大概就失去了开掘语言的动力。古人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之痛苦,如果现在的诗人用起了表情包,估计就万事大吉了。
所以你的担心也是我的担心。在日常生活中,语图交加、风雨大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果作家也这样偷工减料起来,那么,我们的语言(尤其是文学语言)表达很可能就会停滞不前乃至退化。
但我也有一种“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预感。因为正如你的示例,现在网络小说已经开始使用这种图画或文字了。这种表达现在还没有进入主流媒体,大概是因为许多中老年人像我一样,不在这种“语境”之中,写出来也看不懂,无法会心一笑,失去了交流的前提。但随着老一代人退出历史舞台和你们这一代或“新新人类”走向前台,“语图式表达”是不是会成为一种主流用法,然后全面占领文学领域?如果真到了那一天,看不懂颜文字和表情包是不是就成了新文盲?我记得本雅明在谈及语言与影像之间的关系时,试图想在两者之间取得一种平衡。但问题是,我们现在还能维持这样一种平衡吗?
或许,这种情景也是视觉文化时代来临的一个重要标志。贝尔说过:“当代文化正在变成一种视觉文化,而不是一种印刷文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以前我们考虑视觉文化时,更多想到的是那些影像产品,而现在,似乎应该把语言中的图像考虑进来了。
“囧”字的演变我以前略有关注。《现代汉语词典》中便收有“冏”字,意谓“光”或“明亮”。就是说,作为一个“字”,它早已存在了,但在现代汉语中却很少被人用到。而自从出现了“囧”后,它被封了口,变成了一个“图”,也变成了一种表情,所表达的意思也与原来的大相径庭。于是,在新的语境中它虽然被激活了,但是却由“字”成“图”,进入一个新的表述系统之中。这倒让我想起上封信提到的唐宏峰博士的一个说法:“现在,任何一个图像都在忐忑不安地恐惧着自己的去处,它的任意部分都可以随时滑脱出去,仿佛孤魂野鬼,再与另一个幽灵相遇,成为一个意义套叠却最终负负得正的怪兽。”她说的是图的命运,而“囧”则意味着字也开始了“滑脱”的进程。当然,与图相比,字要“滑脱”成图,重回甲骨文,可能难度会很大。“囧”不过是一个特例。
关于语—图关系,可思考的问题实际上很多。这方面的研究,国内用力最勤者应该是南京大学的赵宪章教授,你可关注一下他的研究成果。
祝:好!
赵勇
2016年7月17日
赵老师:
您好!您说得对,视觉时代可能的确来临了。事实上,表情包是一种属于电脑的东西。它的出现,与电脑的深入人心是密不可分的。
我到现在仍然在创作小说,我发现在写作小说时,如果我要用表情包,要写出那种轻快的感觉,就一定要用电脑;而如果要写深沉一点的东西,最好是在本子上一字字描画——我用电脑写成的小说和在纸上写成的完全是两个感觉。在纸上写作时,动笔更慢,能仔细琢磨的时间更长,能够更认真地推敲字词,行文会更加隽永;而若要写成短平快的感觉,就非用电脑不可。正如您在《大众媒介与文化变迁》一书中所写的那样,电脑写作更有利于行文的视觉化,也更适合激情写作。
仔细想想,不得不承认,视觉文化的铁幕确实是已经在中国悄然落下。惭愧地说,我在经过了一个学期的思考之后,仍然准备继续从事通俗小说写作(虽然肯定不会再是我论文中所写的那些类型化小说了)。我有一个好朋友,也在从事通俗小说写作,我们谈了很久,都觉得自己不能放弃大众文化,因为大众文化、大众小说早已经是我们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了。对于我们来说,大众文化就是我们的“纯文学”。我们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其中注入更多深刻的东西,但表达的题材、手法,多半都会是大众的方式了。至于我自己,在仔细思考之后,发现这也确实仍然是我热爱的东西——我想写科幻,想写政变,想写权谋,想写历史,也想写我自己的青春,但是那些过于形而上的东西,或者乡村、打工者、小人物等的故事,我不了解,也写不出来。我确实是大众文化培养长大的孩子,虽然对某些大众文化极度不满,却总是会对它充满期待。
不过我又觉得,或许我们也不用特别悲观,因为表情包的设计本身同样是一种创造——如现在网上流行的黄子韬(他是一个偶像明星,妆容很有辨识度)表情包,最初不过是一些低分辨度的截图,而真正的成品表情包是要配字的。如何配得恰到好处,正好戳中人们心中对这张图的预期,从而让人会心一笑,这些都是需要付出努力的。我在想,如果我能借鉴一下表情包设计时的思维活动、行为模式,甚至自己亲自动手做几个表情包,也许能够给我们的语言创新带来一些新的启发。当然,这些不过是乐观主义者的妄言了。
最后,再次感谢您一个学期的耐心指导!祝您假期愉快!
曾子涵
2016年7月26日
子涵好!
我觉得表情包也是大众文化的一部分,所以,当你们热衷于表情包的发明和使用时,其实已在一个大众文化的世界中。当然,不仅仅是表情包,还有许多我们耳濡目染的东西,都是大众文化或都与大众文化有关。因此,我常常会有一种感受:现如今,大众文化就像空气一样,是我们每天必须与之打交道的东西。我的另一个感受是,大众文化也处在不断的演变过程中,当越来越新的技术作用于它,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与之共舞,大众文化就会不断被注入新的元素,进而有可能会发生一些裂变。
所以,当你说出“大众文化就是我们的‘纯文学’”时,我虽略感吃惊,但细想之下又觉得很有道理。以前我们说到文学时,“纯文学”与“通俗文学”是对举概念;或者也可以说,我们是在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中来理解这两种文学的;但现在看来,这种界线或许已在消失。而导致其消失的原因很可能并非西方学者所谓的“后现代主义”,而是我们这个越来越大众文化的现实处境。
不过我依然想提醒你,虽然你想改变大众文化的愿望很好,我也希望看到这种局面,但“作为生产者的作家”在大众文化生产中,其受动性也是比较明显的。科塞的《理念人》一书曾举过一个例子:马修斯担任《时代》周刊评论员,为它写书评,但每次写得最卖力气的评论往往被编辑改得惨不忍睹。于是他立志往杂志最高层混,想改变它的方向。当那一天终于到来后他却发现,“我能做的一切就是按照固定的风格翻来覆去地修改”。不仅仅是马修斯,进入该杂志的小说家也命运不佳。基于此,科塞总结道:“大众文化产业中的知识分子所遭受的主要挫折,根源于他对自己的工作缺乏控制以及他被一个作者不明的生产过程所同化,在这个过程中他也丧失了他的自主权。”(科塞:《理念人》,郭方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363—364页)因此,能否降低受动性,能否在一定程度上获得某种自主权,可能恰恰是你今后需要考虑的问题。我对此往往比较悲观,但依然希望你及你的同道能杀出一条血路,改变大众文化的颜色。
好了,这次讨论就到此为止吧。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让我对你们这一代人有了更多的了解。顺祝
假期愉快!
赵勇
2016年8月22日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项目批准号:15JJD750003)“中国当代大众文化的发生研究”和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大众文化与文学生产的关系研究(20世纪90年代以来)”(项目批准号:15BZW00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 者: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文学院教授,著有《大众媒介与文化变迁——中国当代媒介文化的散点透视》《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等。曾子涵,北京师范大学2014级励耘文科实验班本科生,发表过短篇小说若干。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