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莹
摘 要:近些年来,“很N”的表达层出不穷,特别多用于口语与网络词汇中。本文运用构式语法与构式化理论对“很N”结构进行了研究,分析了“很N”结构称为构式的认知依据,“很N”构式化的过程、机制及其动因,得出“很N”经历了语义历时演变的结论,并总结了其两种构式义。本研究旨在丰富有关“很N”构式的认知研究,深化对“很N”构式的认知,使人们能够更好地运用此构式。
关键词:“很N”构式 构式化过程 构式化机制 构式化动因
对于“很N”结构的研究是近几年开始的,学者们运用各种理论对其句法结构、语义功能进行了研究。沈思莹、李颍(2007)分析“很+N”组合中“很”的作用及其对“N”的影响;胡云晚、于晓燕(2012)对“很+名”结构进行了分类,并且从句法功能角度分析其作为状语和补语的对称与不对称问题;席留生(2013)从认知语法的角度分析“很N”结构的规约化程度;刘峙含(2015)从系统语境视角分析“很N”构式,但是只是从系统语境观分析此构式的形成过程,没有历时的分析“很N”的语义与句法演变。综上所述,对于“很N”结构的研究很少有从“构式”的角度出发的,而且并没有探究形成此构式的认知机制与动因,因而也不能从根本上概括“很N”构式的语义与语用功能。本文从构式语法与历时构式语法化的新途径(构式化)出发,尝试从认知角度探析“很N”构式的形成过程、形成机制与形成动因。
一、“很N”构式的构式化过程
(一)“很N”构式
构式的概念是由Goldberg提出的,Goldberg(2003)认为,构式不能从其构成成分的特征或其他构式中得到完全预测。换而言之,构式既不能从其构成成分中推知,也不能从其内部结构关系中得到推断,构式是固有的[1]。语言单位是形式和意义的结合,从形式上看,“很N”由程度副词“很”与名词“N”组成,其中“很”是不变量,“N”是变量,而在语义上,“很上海”“很man”这种表达的含义并不能够从字面上推断出来。因此,“很N”是一个构式。而在“很N”逐渐演变为构式的过程中必然会经历语义与句法的变化。这个变化过程就是构式化的结果。
構式化是研究构式形成与演变的新方式,关注构式的语义与形式变化。文旭、杨坤(2015)认为,构式化的出现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构式的“形式——意义”演化引起新规约化的表达,另一种是构式的“形式——意义”受语境触发编码新的意义[2]。因此,构式化就是构式出现新的意义与结构的结合,因而“很N”一定会经历语义与句法的历时演变。
(二)“很N”构式的语义演变
自春秋战国时期起,就有“很X”的结构出现,但是皆是通假字,同“狠”①。如:
(1)很刚而不和,愎谏而好胜,不顾社稷而轻为自信者,可亡也。(春秋战国《韩非子》)
(2)夫赵王之很戾无亲,大王之所明见,且以赵王为可亲乎?(汉《史记》)
(3)窃见新除给事中朱光庭,智昏才短,心很胆薄,不学无术,妒贤害能。(宋《栾城集》)
到元代,“很”常用作程度副词,修饰动词、形容词。如:
(4)他这等热得很,你这糕粉,自何而来?(元明《西游记(中)》)
(5)王媒婆见侯登发怒,说道:“大爷,他骂你的话难听得很呢,倒是莫去讲话的好。”(元明《粉妆楼》)
及至清朝,出现了“很+形容词”“很+动词短语”的结构,用来形容人物/事物/事件的性质、特征、程度等,如例(6)、(7)。同时,也出现了“很+N”的形式,如例(8)中,“红”是颜色词,这里“红”指的是人“知名度很高、名气很大、受人欢迎”。
(6)好在下游地方很大,一个人也顾不来。(清《官场现形记》)
(7)幸亏接手的人很看得起我,分给我四个营头,叫我统带。(清《官场现形记》)
(8)绮琴道:“他还有个兄弟是江北候补道,听得近来很红,委办督销局差事,兼充江北大学堂总办。”
直到现代,“很+N”的结构接连出现。名词的形式有地名、人名、时间、动物以及其他具有描述性语义特征的名词,包括抽象名词和具体名词。如:
(9)这是我所了解的第一次改版后的《书城》,很上海,很都市,很大众,一直到今年初停刊再一次改版,风光了三年。(《厦门晚报》)
(10)男主角麦,固然俊朗、原始、很man。(李碧华《随笔集》)
(11)我只有想起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得自己满足,我的屋虽不上漏,可是墙是竹制的,单薄得很夏天。(丰子恺《白鹅》)
(12)他在外形上比游宇宙高出许多,可是内在显然很草包。(倪匡《人面组合》)
(13)杨泽于唇语,脸上却笑得很阳光。(九把刀《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
(14)最近我可能会拍一部很文艺的片子叫《日记》,外景地就选在上海。(《厦门晚报》2001-06-02)
(15)可以,这很清真。(微博)
(16)黄小妹早些年还有黄蓉的气质,当然现在还是很黄蓉,只是不再是射雕里的,成了神雕里面的了。(微博)
例(9)中,“很上海”“很都市”“很大众”都是“很+N”的形式,“很上海”是“很+地名”的形式,“很上海”“很都市”指的是“书中的描写有如上海这种大都市一般的风格与特点”,“很大众”指的是“书中所描写的大众都能够懂得”;例(10)中,“很man”指的是“男主角很有男人味,性格大方粗野”,例(12)、例(14)都是这种用法;例(11)中,“很夏天”也是指“竹屋有像夏天清凉一样的感觉”,例(13)也是同样的表达“很阳光”,指的是“脸上的笑容如阳光一样温暖”。结合上述事例,根据具体语境,“很N”的第一个构式义可以归纳为“语言使用者认为被描述的人/物/事件具有N一样的性质/特点。”;自例(15)中“很清真”出现后,网络上出现了很多类似的表达,基本上是“很好,这很N”的结构,都是描写/评价被描述的事物本身。比如例(16)中的“很黄蓉”就是表达“黄蓉自身的做法很有自己的个性”。所以,“很N”的第二个构式义是“语言使用者用N表达/评价/描述被描述者自身的个性/特点”。
综上所述,“很N”的语义演变过程为:
“很”是通假字,同“狠”(春秋战国,非构式)→出现“很+V/adj.”结构,“很”为程度副词,修饰动词、形容词(元,非构式)→“很+形容词”“很+动词短语”,形容人物/事物/事件的性质、特征、程度等,出现“很+N(颜色词红)”的结构,指“知名度很高、名气很大、受人欢迎”(清朝,非构式)→“很+N”的结构频繁出现,这一结构有两个构式义,一是语言使用者认为被描述的人/物/事件具有“N”一样的性质/特点,二是语言使用者用“N”表达/评价/描述被描述者自身的个性/特点(现代,构式)。
(三)“很N”构式的句法演变
结构是形式与意义的结合,因此在语义发生转变的同时,句法也会有一定的变化。春秋战国时期,“很X”结构出现,通假“狠”,一般和其他形容词连用,形成主谓句,修饰人,如“夫赵王之很戾无亲”“(朱光庭)心很胆薄”等,此时是[N]主语+[很(狠)形容词]谓语的结构;到了元朝,“很”为程度副词,一般位于动词、形容词后面,而两者之间往往有“得”字连接,例如(4)中的“热得很”就是“很”修饰“热”这个动词,而在例(5)“难听得很”中,“很”修饰的是形容词“难听”,表示感叹,强调程度,此时结构为[N]主语+[adj/V]谓语+[得+很程度副词]补语;清朝时期,“很”出现在形容词与动词短语的前面,形容人物/事物/事件的性质、特征、程度等,如例(6)中的“下游地方很大”,就是程度副词“很”修饰形容词“大”,而在例(7)中“接手的人很看得起我”中,“很”修饰动词短语“看得起”,因而结构为[N]主语+[[很程度副词]+[adj/VP]]谓语。同时,清朝时期初步出现了“很+N”的结构,如“听得近来很红”,“N”在这里是颜色词“红”,并且这里的“红”是隐喻意义“表示这个人名声传播很广、范围很大”,结构为[N]主语+[很+颜色词(红)]谓语。到了现代,“很+N”的结构很常见,其中“N”可以是具体名词(如“上海”“大众”“黄蓉”等),也可以是抽象名词(如“夏天”“文艺”“man”等),同样也是修饰主语。此时使用范围十分广泛,而且约定俗成,因此构式形成,句法结构为[N]主语+[很N]谓语。
综上所述,“很N”构式的句法演变过程为:
[N]主语+[很(狠)形容词]谓语(春秋战国,非构式)〉[N]主语+[adj/V]谓语+[得+很程度副词]补语(元朝,非构式)〉[N]主语+[[很程度副词]+[adj/VP]]谓语/[N]主语+[很+颜色词(红)]谓语(清朝,非构式)〉[N]主语+[很N]谓语(现代,构式)
二、“很N”构式的构式化机制
构式化包括词汇构式化与语法构式化两种演化模式,前者研究新实体性构式的形成,后者研究程序性构式的发展[3]。经过上述分析,“很N”属于语法构式化,就是构式进行语法化的过程,而“很N”语法化的机制主要包括重新分析和类推、隐喻和转喻等。[4]
(一)重新分析和类推
“很N”是由“很+形容词”演变过来的,“很+形容词”是表示“人/事物/事件具有怎样的(形容词)的特征、屬性或者个性”,而在清朝时期出现了“很红”,由具有此种属性的事物(红色)代替此种属性(受人欢迎,知名度高),这就是“很X”进行重新分析,转变为“很N”,重新分析使结构发生了变化,产生了新创结构。之后“很N”产生了类推,主要表现在进入“N”的词汇的扩大,起先是颜色词“红”“蓝”“绿”等,之后一些地名、物名也能够进入,比如“很上海”“很黄蓉”“很文艺”等,再之后,人名也能够进入“N”,形成根据“N”特点表达形容词的含义。而随着进入“N”的名词越来越多,“很N”构式也愈加稳固。
(二)隐喻与转喻机制
“很N”构式的形成还要涉及隐喻机制,“很上海”“很草包”“很阳光”都是用“N”来指代“N”的特点,用“上海”指代“上海都市的繁华、热闹与匆忙的特点与氛围”。这种是转喻机制,涉及整体与部分、部分与部分的互换;而类推则是基于“N”之间的相似关系,所以“N”的进入能够不断得到扩展,构式得以加固,因此“很N”构式的稳固与隐喻机制有关,因而隐喻与转喻机制促使了“很N”构式的形成与稳固。
三、“很N”构式的构式化动因
构式的形成是新的意义与形式的结合,而这种结构与意义的变化一定是有一定的动因和理据的。“很N”的构式化动因主要有两种:创新用法与语用理据。[5]
(一)创新用法
语言的发展与使用离不开人们的创造力,许多言语表达就是因为人们为求新颖创新而产生的,经过不断传播,从而成为一种固定的表达,而之后人们提起就会明白它约定俗成的意义与用法,因此,语言才能够不断丰富与创新。“很N”构式的形成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事例。“很N”构式的形成,其创新之处有两点:一是语义层面,起先是程度副词修饰动词、形容词,形容人物/事物/事件的性质、特征、程度等,比如“很大”“很看得起”等,随着现代语言的发展,使用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形成一种固定的用法与语义,而之后人们发挥主观能动性,产生了“很上海”“很大众”这样的表达,用名词代替名词所具有的性质/特点,语言使用者认为,被描述的人/物/事件具有“N”一样的性质/特点,故用“N”描述具有“N”的特征/性质的人/物/事件。而之后语言使用者用“N”表达/评价/描述被描述者自身的个性/特点更是一种创新,不需要其他的名词,就能突出“N”本身的特征与个性,比如“很黄蓉”“很撒贝宁”等。二是句法层面,“很X”由原本的“很+形容词”(如“很好”“很优秀”“很大方”等)转变为“很N”(如“很文艺”“很青春”“很夏天”等)的形式,这是一种创新。元朝时期,“很X”的结构为[N]主语+[adj/V]谓语+[得+很程度副词]补语,形容词和动词提前,“很”是程度副词,修饰前面的形容词和动词,而[得+很程度副词]作补语。之后经过人们不断的探索与改进、创新性的语言使用,出现了“很开心”“很看得起”这种表达,句法结构为[N]主语+[[很程度副词]+[adj/VP]]谓语,这种表达一直到现在还在广泛使用,人们的创造力与主观能动性发挥了很大作用。到现代,出现了“很N”的结构,比如“很上海”“很撒贝宁”等都是用名词代替名词所具有的性质/特点,因此,[N]主语+[很N]谓语的句法结构形成,“很N”构式形成,而这正是由于语言使用者的创新运用。
(二)语用理据
语用是促使语言创新的一大理据,Hyman认为,语法化规固化成为语法的过程就是语法化[6]。人们创造一种表达方式,此种表达经历反复使用最终约定俗成为一种用法,起初只是“很+形容词”的结构,例如“很大”“很小”“很热心”等,用于形容人/物/事件具有某种性质/特点,之后由于人们交流的需要,用“N”代替了“N”具有的性质/特点,在清朝出现了“很红”这样的表达,颜色词进入了“N”,这时语言使用者初步认识到“很N”的语用效应。进入现代,人们不再满足于只用“很+N”或者“很+颜色词”,由于语用的需要,衍生出了“很清真”“很上海”等词汇,这些表达充分体现了语言使用者追求新颖、用简单的表达尽可能传播出生动形象的语义的意图,而相同的语用目的使得越来越多的人使用此种表达。随着人们的使用与此种表达的传播,“很N”结构越来越被大家所接受,人们用简单的“N”可以表达出主语的性质/特点/功能/效用等多种含义,这也与语言的经济原则有关。同时进入“很N”中的“N”的名词也越来越多,从而形成了“很N”构式。而构式形成后依然被大家广泛使用,人们一听到这样的句式就会自动反应出它的含义,无需进一步解释。因此构式才会得到进一步巩固,而“很N”的两个构式義也会得到加强。
四、结语
“很N”的表达在近些年频繁出现,特别是在网络与口语中的传播越来越广泛。本文从构式语法角度判定了“很N”结构是构式,并且总结了其两种构式义:一是“语言使用者认为被描述的人/物/事件具有“N”一样的性质/特点”;二是“语言使用者用N表达/评价/描述被描述者自身的个性/特点”。另外,“很N”构式的语义演变过程为:“很”是通假字,同“狠”(春秋战国,非构式)→出现“很+V/adj.”结构,“很”为程度副词,修饰动词、形容词(元,非构式)→“很+形容词”“很+动词短语”,形容人物/事物/事件的性质、特征、程度等/出现“很+N(颜色词“红”)”的结构,指“知名度很高、名气很大、受人欢迎”(清朝,非构式)→“很+N”的结构频繁出现,这一结构有两种构式义,一是语言使用者认为被描述的人/物/事件具有“N”一样的性质/特点,二是语言使用者用“N”表达/评价/描述被描述者自身的个性/特点(现代,构式);句法演变过程为:[N]主语+[很(狠)形容词]谓语(春秋战国,非构式)→[N]主语+[adj/V]谓语+[得+很程度副词]补语(元朝,非构式)→[N]主语+[[很程度副词]+[adj/VP]]谓语/[N]主语+[很+颜色词(红)]谓语(清朝,非构式)→[N]主语+[很N]谓语(现代,构式)。然后从构式化角度分析了“很N”构式形成的机制,包括重新分析和类推、隐喻和转喻,而其构式化动因主要包括创新用法与语用理据。
注释:
①文中所有语料皆选自国家语委现代汉语平衡语料库:http://www.cncorpus.org/
参考文献:
[1]Goldberg,A.E.Constructions:A New Theoretical Approach to Language[J].Journal of Foreign Languages,2003,(3):1-10.
[2]Hyman,L.M.Form and Substance in Language Universals[A].Explanations for Language Universals[C].Eds.Butter worth etal.Berlin:Mouton,1984:67-85.
[3]文旭,杨坤.构式语法研究的历时取向——历时构式语法论纲[J].中国外语,2015,(1):23-34.
[4]文旭,杨旭.构式化:历时构式语法研究的新路径[J].现代外语,2016,(6):731.
[5]王初明.构式和构式语境与第二语言学习[J].现代外语,2015,(3):357-365.
[6]王寅,严辰松.语法化的特征、动因和机制——认知语言学视野中的语法化研究[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4):2-3.
现代语文(语言研究)2017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