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坤鹏
金圣叹《水浒传》评点中的“画”、“奇”范畴研究
刘坤鹏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画”、“奇”是感悟式批评中常见的评点术语,但这两个范畴在金圣叹评点中被注入了新的内容。他借鉴了诗画的批评理论,提出“画”应做到“兼形”和“传神”,所关注的“奇”深入到了小说的肌理,由“技”深入到“道”,使“奇”获得了新的内涵。在他的评点中,“画”和“奇”是一体的,具有互文性的关系。
金圣叹;《水浒传》;“画”;“奇”
金圣叹的《水浒传》注评中,“画”、“奇”、“妙”是他运用最多的批评术语,“如画”、“画出”、“描摹如画”、“点睛”等遍及文本,“奇”更是有“奇人”、“绝世奇文”、“奇笔”、“奇情恣笔”、“变换”、“奇娇”等不可胜数之“奇”。“画”本是绘画和诗文的批评术语。评点作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形式,本于经注,源自诗文,中国诗画互通的观念比较盛行,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苏轼的“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1]357,明朝中叶始盛行对小说进行评点。金圣叹的“画”范畴借鉴了绘画和诗文评点,并在《水浒传》评点中注入了新的内容。“奇”范畴的逻辑起点是在周代,是与“正”相对的价值系统中的概念,后由哲学逐步进入到文学领域,金圣叹的“奇”有转“奇”为“正”的倾向。
金圣叹的“画”范畴包括不但包括高度还原的相似性特征,还同时指向绘画评论中“以形写神”的传神层面。在中国画论中,《尔雅》中提到:“画,形也”[2];《淮南子》中提到“君形者”。追求造型艺术的相似性一直是绘画艺术追求的一个维度,形是造型艺术的基本要素,也是在中国画论中占有特殊地位的概念,但中国画论往往又不局限于形。
金圣叹对形相当重视,但他的“画”范畴不限于景物描写的相似性,而倾向于遣词造句的生动凝练,符合生活原型,从而达到“形”的相似。“如画”,不仅是形似,还要做到神似,目标是“真”。正如五代荆浩在《笔记法》中所说:“画者画也。度物像而取其真。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不可执华为实。若不知术,苟似可也,图真不可及也。”[3]93这个“真”就是传神。“得此一顿一飏,顿使文情入变,譬如画龙,鳞爪都具,而不点睛,直是令人痒杀。”[4]344
另外,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多次用到了“传神”,而“传神”和“点睛”本是对于绘画的评语。《世说新语》讲了一个故事:“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5]《历代名画记》卷七载:“(梁)武帝崇饰佛寺,多(张)僧繇画之……又金陵安乐寺四白龙不点眼睛,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见在。”[6]从此“传神”和“点睛”成为两个重要的画论术语,这两个术语已经摆脱了形体的相似对绘画的束缚,绘画开始出现新的境界并对后世影响深远,直至宋代苏轼提出“绘画求形似,见于儿童邻”[1]395的思想。这种看法是古人哲学思想的内化,必然对后世的小说乃至小说评点产生一定的影响。金圣叹深受前人影响,也充分借鉴了传统画论中的“传神说”,并给“传神说”加入了新的内容,他把关注点集中语言上,认为高度个性化的语言可以传神。
《水浒传》第二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金圣叹前后共七次用“如画”进行评点。《水浒传》中刻画鲁达性急和不以钱财为意时如此描写,鲁达和史进在街上偶遇到卖膏药的史进的师父李忠,鲁达意要三人同去吃酒,李忠欲卖了膏药讨过钱后再一起去,鲁达焦躁且不耐烦地等待,便“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金圣叹在此评到:“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4]45,金圣叹在此也评点为“如画”。《水浒传》中这短短几十字表达出了非常丰富的内容,鲁达的性急和鲁莽,与人交往时的粗豪性格,平日里积威对他人造成的威慑以及勇力超常等。欠缺豁达,以卖膏药为生的小生意人李忠注重钱财,面对强权敢怒不敢言,隐忍过活的性格也表现得很鲜明。鲁达和李忠的性格跃然纸上,达到了造型艺术可视的程度。人物的语言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符合生活的情理。在《水浒传》第二十二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中,金圣叹共用了十三个“如画”进行评点,此回合的评点在全书中非常具有代表性,足以代表市井社会中一部分人的语言,合乎人物身份。宋江听闻阎婆惜和张文远有私情,宋江本人对女色向来不以为意,便许久不去阎婆惜住处,阎婆惜的母亲阎婆力使宋江去看阎婆惜,《水浒传》中此一回前三段写宋江各种借口不去,却赖不过阎婆言语伶俐,及至宋江到了阎婆惜住处门口却立住了脚不想进去,“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叫到:‘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金圣叹在此两次评论道“虔婆成精如画”,后面部分,阎婆明知自己女儿和张文远有染,宋江已经得知此消息才不登门的情况下,硬是用言语把自己女儿因心有他人而不理睬宋江,颠倒为自己女儿因朝思暮想的宋江迟迟不来而使性子、发小脾气。阎婆“一黄昏嘈出无数说话,句句都是埋怨宋江,怜惜女儿,自非金石为心,孰不入其玄中也。”[4]284这里塑造的阎婆形象的酷肖和逼真是凭借人物的语言刻画出来的,是作者融汇提取后高于现实生活的人物语言,是艺术的天才创造。“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佳”[3]93,这里的人物语言刻画达到了“真”的地步,“真”即是人物有了高度的现实性。
在金圣叹的评点中,“画”和“奇”不是相互隔离的双峰并峙,而是连为一体的群山环绕。小说中的一切奇文、奇事、奇情,如果脱离了现实语境的土壤,终归如镜花水月般虚幻。现实性或者说现实性的效果是小说的生命之源,根深方才叶茂。为了达到“画”的逼真性,金圣叹的无数被评为“奇”的内容都是千锤百炼的产物,用词极其恰当,情节设置跌宕起伏,不落入俗套。可以说,他的“奇”是在“画”的前提下进行的,他的“画”是在现实生活中提取了不同寻常的质素方才获得的。离开了“画”,金圣叹的“奇”也就不存在了,没有“奇”,金圣叹的“画”也没有存在的可能性了。
金圣叹评点的“奇”范畴已经脱离了小说传统中“奇”总是和“幻”相联系的传统。他在《水浒传》的评点中所关注的“奇”开始转移到行文之奇,指向文章中遣词的巧妙和悬念、误解、突转的设置。如《水浒传》第二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鲁达三戏郑屠,后又“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过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金圣叹在此评论曰:“‘肉雨’二字,千古奇文”[4]50,“肉雨”二字本不可组合,但连在一起却产生了非常好的艺术效果,这是深入生活又有艺术想象才能形成的,所以金圣叹称之为“千古奇文”。他对鲁达打郑屠的三拳做出的评点是“鼻根味尘,真正奇文”、“眼根色尘,真正奇文”、“耳根声尘,真正奇文”,关注点都是在行文之奇。
二十世纪社会文化大变革对中国文学的重大冲击造成了传统文学观念的边缘化,金圣叹的评点在当代文学艺术领域里对创作的影响处于隐性层面。然而,符合艺术规律的观念应当转化成当下营养,金圣叹对“画”和“奇”的理解有两点值得借鉴。
(一)当代文学要做到“传神”兼“形似”,做到形式与内容的统一
文学必须通过“传神”的艺术形象发挥自己的社会效用,形象性是文学审美特性的基本标志,也就是说,文学必须通过目可见、耳可闻、手可触的感性形象打动人,通过能够传达出人物或事物的内在神情的活的形象感染人。只有“传神”,只有酷肖内在神情,描摹才能产生持久、强烈的艺术魅力。个性鲜明突出的人物形象之所以为人们所喜爱、所欣赏,之所以能够产生强烈的审美力量,主要不在于其外貌,而在于其内质的美。所谓要为人物“立心”、要“传神”,就是要挖掘和表现人物形象的内在美。当然,艺术形象的外在美也不容忽视。如果只注意外在美,美感终将因缺乏根基而肤浅,只有外在的“文”与内在的“质”相统一,美感方能深刻、扎实、持久而强烈。
(二)新的社会语境下怎样才能保持文学品格
当代语境下,文学的创作者、欣赏者以至文学本体的范围领域已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文学已经不仅仅局限于狭义的文学观念。在宽泛的定义下,文学所能影响的群体总量无疑是非常庞大的,这就要求文学有一个很好的价值定位,从吸引读者的同时又能够带给大众更好的精神汲养,实现“奇”和“画”观念的当代转换很有必要,这对文学的形式改变、文学观念以及审美标准的更新都有所裨益。当前的文艺创作市场,富有文学吸引力并具有良好文学品格的作品固然不在少数,但我们应该看到,平庸的叙事和只求娱乐新奇的作品也不在少数。粗制滥造、迎合市场应景的媚俗之作屡见不鲜,不求精工细作、忽视炼字造句、以字数谋金钱的现象比比皆是。从这个层面上看,金圣叹关于“奇”和“画”的精神遗产确实值得当代文学借鉴。
[1]孔凡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尔雅[M].管锡华,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37.
[3]荆浩.笔记法[M].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4]水浒传[M].注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5]张万起,刘尚慈.世说新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8:707.
[6]谢赫,等.古画品录:外二十一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334.
A Study on the Category of(Painting) and(Rarity) in Jin Shengtan’s Commentary of Water Margin
LIU Kun-pe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9, China)
(painting) and(rarity) are common commentary terms in sentimental criticism, but these two as categories are injected new content into Jin Shengtan’s commentary. Jin draws on the criticism theory of poetry and painting, and points out thatshould be “shaped” and “vivid” and thatshould deep into the texture of a novel so that bothandhave gained a new connotation. Therefore,andare unified with intertextual relationship in his commentary.
Jin Shengtan; Water Margin; Hua (Painting); Qi (Rarity)
I0
A
1672-4437(2017)02-0103-03
2017-03-07
刘坤鹏(1989-),男,河南周口人,华中师范大学在读硕士,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