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之后的阶级分析理论——雷蒙·阿隆与马克思阶级分析理论之比较

2017-04-15 14:33魏则胜
阜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雷蒙阶级马克思

魏则胜



马克思之后的阶级分析理论——雷蒙·阿隆与马克思阶级分析理论之比较

魏则胜

(华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尽管马克思的阶级分析理论影响巨大,但他既不是阶级分析理论的原创者,也不是终结者。在现代西方社会的发展过程中,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充当了问诊施药的角色。在马克思之后,雷蒙·阿隆的阶级分析理论开创的研究方法和由此得出的结论,标志着西方阶级分析理论的转型:从马克思开创的“历史哲学模型”转换为“政治哲学-社会学模型”,阶级问题的研究方式由宏观研究和总体叙事转变为微观研究和片段描述。作为“政治哲学-社会学模型”的阶级分析理论建构者,雷蒙·阿隆关注的问题是:工业社会的不平等事实会不会必然导致阶级斗争?工业社会的发展趋势,是走向托克维尔预计的“社会拉平”,还是马克思预计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斗争并最终导致政权更替?雷蒙·阿隆所要反驳的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到底是真理还是谬误,工业社会已经通过各种事实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工业社会;阶级;阶级利益;阶级关系

一、阶级分析理论的谱系

当前,任何关于阶级分析理论的研究都无法绕过马克思,恰如前美国政治学会会长利普塞特所说的那样:马克思牢固地确立起阶级理论,以至于他为后来的社会学思想家们规定了争论的范围。法国社会学家、哲学家雷蒙·阿隆作出如下评价:“如果马克思主义不存在,阶级概念没有被应用到政治领域,它对非马克思主义者没有巨大影响,特别是在一个国家自称是马克思主义的后,那么阶级概念永远也不会在理论的或经验的社会学学科中扮演当前这样的角色。”[1]55尽管马克思的阶级分析理论影响巨大,但他既不是阶级分析理论的原创者,更不会是终结者,对此,马克思本人曾这样描述:“至于讲到我,无论是发现现代社会中有阶级存在或发现各阶级间的斗争,都不是我的功劳。在我以前很久,资产阶级历史编纂学家就已经叙述过阶级斗争的历史发展,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家也已经对各个阶级作过经济上的分析。我所加上的新内容就是证明了以下几点:(1)阶级的存在仅仅同生产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2)阶级斗争必然导致无产阶级专政;(3)这个专政不过是达到消灭一切阶级和进入无阶级社会的过渡……”[2]如果以马克思主义为原点进行逻辑梳理,可以看出阶级分析理论大致呈现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前马克思主义阶段,属于理论建构时期。柏拉图的《理想国》和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等著作中的理论叙述,是阶级分析理论的萌芽,十七世纪末意大利学者维科(Giovanni Battista Vico,1668-1744)的著作《新科学》复活并发展了古希腊阶级分析理论。法国大革命时代的历史学家梯叶里、基佐等人解读欧洲革命所采用的思维方法就是阶级分析;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依据经济标准对社会进行阶级分析,并揭示土地占有者阶级、无产者阶级、资本家阶级这三大阶级之间的利益对立关系;圣西门的阶级分析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来源之一,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就是在上述基础上发展演化而来的。第二阶段是马克思主义阶段,分为马克思、恩格斯时期、列宁时期和毛泽东时期。在此阶段,阶级分析理论获得完整的思想建构,具备经典形态,并在前苏联和新中国从理论走向实践。第三阶段是后马克思主义阶段,指的是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后,前苏联和新中国之外的西方社会中的阶级分析理论。这些理论追随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命题,以继承、解读或解构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为基本特征,就像利普塞特所说的那样,他们在马克思规定的理论框架中展开探讨。雷蒙·阿隆的著作《阶级斗争:工业社会新讲》,是西方社会的后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的典型代表和完成形态,因为他开创的研究方法和由此得出的结论,标志着西方阶级分析理论的转型:从马克思开创的“历史哲学模型”转换为“政治哲学-社会学模型”;阶级问题的研究方式由宏观研究和总体叙事转变为微观研究和片段描述。

马克思和雷蒙·阿隆分别代表阶级分析理论的两种模型,其他各种阶级分析理论,基本上都是依据这两种模型提供的研究方法和设定的范围讨论阶级问题。马克思的阶级分析理论代表的是“历史哲学模型”,这种模型以历史哲学为基础,试图获取关于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的一般结论,在此基础上建构政治哲学,对社会历史进行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并以这种政治哲学对政治制度进行价值判断和框架设计,这种阶级分析理论模型有三个基本特征。第一,它具有历史哲学提供的本体论、价值论和方法论基础,将政治哲学的逻辑建立在历史必然性基础之上;第二,它所遵循的叙事方法是从具体到抽象再到具体;第三,它是历史哲学、政治哲学和经济学的结合,经济学以历史哲学为理论基础,以经济分析的方法验证历史哲学,为政治哲学提供知识合法性。雷蒙·阿隆的阶级分析理论代表的是“政治哲学-社会学模型”,这种阶级分析理论模型的基本特征表现为:第一,拒绝以某种历史哲学为基础,并不注重阶级分析理论的社会历史本体论前提,以社会发展的可选择性和可能性,代替历史规律的必然性;第二,它所遵循的叙事方法是从具体到具体,只有基于经验研究的归纳而没有概念演绎,拒绝形而上学;第三,它是政治哲学和社会学的结合,政治哲学和社会学之间并不具有同构性,政治哲学提供政治生活的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社会学为这些判断提供实证研究结论的支持。相比较而言,阶级分析理论的“历史哲学模型”与“政治哲学-社会学模型”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后者没有某种历史哲学提供的本体论、价值论和方法论论证,目标也只是局限于当下社会问题的实证研究,而不是探究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和必然趋势。在马克思之后,整个西方社会的阶级分析理论,皆可归类于“政治哲学-社会学模型”,这种研究类型范围内的各种理论之间的区别,只是在系统性的程度上有所不同。

二、阶级分析理论的“政治哲学-社会学模型”:雷蒙·阿隆的阶级分析新理论

(一)雷蒙·阿隆真正关注的问题是什么

作为“政治哲学-社会学模型”的阶级分析理论完成人,雷蒙·阿隆关注的问题是:工业社会的不平等事实会不会必然导致阶级斗争?工业社会的发展趋势,是走向托克维尔预计的“社会拉平”,还是马克思预计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斗争并最终导致政权更替?换句话说,如何领导存在各种不平等的现代工业社会?在阿隆看来,回答上述问题的关键,在于弄清楚两个问题:一是社会不均等现象及其确切含义;二是阶级现实对全民统一性的破坏方式和程度。前者始终是政治思想领域的问题,后者则来自于这样的现实:社会群体由于利益关系的冲突而互相分离并且有可能彼此竞争。对于这两个问题,托克维尔和马克思分别作出理论分析,并得出了各自不同的结论。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制度造成两个极端等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他们分别代表财富和贫穷,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两个等级之间必然爆发阶级斗争,斗争的根源就在于资产阶级私有制,在资本主义范围内的经济增长,必然会导致日趋激烈的阶级斗争。对于同样的问题,托克维尔却得出另一种结论:个人地位的区别在工业社会正变得模糊并趋向于消失,虽然经济不平等依然存在,现代社会是民主社会而且只有可能走向更加的民主化,民主则意味着个人生活地位差异的逐渐消失和生活状况趋向于拉平。真理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是马克思还是托克维尔?在雷蒙·阿隆看来,二人的结论的可靠性都是令人怀疑的,社会发展不可能是一种整齐划一的必然趋势,而是存在多种可能。但相对而言,雷蒙·阿隆倾向于向托克维尔的结论靠拢,因为尽管托克维尔描述的现象不一定完全真实,结论也不能精准预测社会发展趋势,但它不是危险的,或者对于资本主义制度来说,它是友好的。不过马克思的结论就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它直接以终结资本主义制度为目标。在雷蒙·阿隆提出问题时,实际上他已经获得了初步的结论,他所需要完成的任务就是回答下列问题:为什么马克思的阶级分析理论和阶级斗争观点是不可靠的?如何规避现代社会因为自身缺陷而向马克思主义靠拢,或者如何避免马克思的阶级分析理论的召唤作用?可否用社会学的事实,打破历史哲学的必然性论断?由此,雷蒙·阿隆提出了他的“政治哲学-社会学”模型的阶级分析理论,这种理论的基本特征是:“本课程所包含的社会学内容力图给政治哲学提出的问题作出精确的表述和可能的回答。如果社会学停止从哲学范围的问题中受到启示或者由其指点方向,它就有在枝节问题的研究中失去方向的危险,过于精细不足以确保成功。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的学科企图教条地回答哲学问题,它将不再是一门经验性的客观的知识。”[1]231这段话,将雷蒙·阿隆的阶级分析理论的方法论特征表述得非常清楚。他的阶级分析理论需要某种哲学为理论依据,但是,这种哲学不是宣称历史必然性和社会必然趋势的历史哲学,而是对于政治现实进行具体研究的政治哲学。政治哲学提出的问题,需要通过社会学的方法予以解决,这样既能够避免政治哲学的教条化和空洞化,又能够避免社会学在各种具体问题的细节中失去研究方向。因此,阿隆的阶级分析理论,是基于政治哲学的社会学研究,或者说,是基于社会学研究的政治哲学。阶级问题,理所当然地成为其基本问题,而他真正关注的是,现行资本主义制度,在不平等以及阶级冲突确实存在的条件下,能够继续平稳运行吗?马克思预测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惨淡结局能够避免吗?

(二)工业社会的阶级概念

毫无疑问,阶级分析理论的核心概念是“阶级”。 雷蒙·阿隆采取两种方式考察阶级概念,一是通过分析马克思的阶级概念,指出阶级概念在理论上的模糊性;二是通过实证调查,指出阶级概念之所以内涵模糊,外延不清晰,是因为概念所反映的事实本身的模糊性。在阿隆看来,阶级概念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核心,但是它模棱两可,凝聚着情感和偏见。雷蒙·阿隆引述《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第三卷的最后一章以及《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等文献,借以说明马克思的阶级概念。在这些著作中,阶级概念具有三种表述方式,一是普适概念,阶级这个词是指任何社会中按等级划分的社会集团;二是缩小范围,阶级是指现代工业社会内部以等级划分的集团;三是阶级意识的标志性,“要有社会阶级的出现,不仅应该有数量众多的一群人以近乎相同的方式生活和从事类似的工作,他们相互之间还应该有永久的关系,发现他们既有共同性又与其他集团相对立,从而构成一个整体……而且所有这些人都意识到他们组成了利益一致的整体,并与其他成百万同样组成集团的个人相对立,这时才称得上是阶级。”[1]17雷蒙·阿隆的看法是,从上述文献和有关论断中,我们很难得到一个确切的阶级概念,原因何在?阶级概念的模糊性或不确定性,是由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所决定的。雷蒙·阿隆在概述了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之后指出:“不言而喻,在这样一个范围内,阶级定义的细节就成为次要的了。重要的是,懂得阶级的对抗性、斗争的必然性,以及组织这场斗争。然而为了达到目的,必须创建一个政党,它将成为斗争中的无产阶级的真正代言人。由此,人们就从对阶级的社会学分析过渡到一种革命斗争的政治理论。”[1]22雷蒙·阿隆断定,马克思真正关注的,并不是阶级概念的细节,而是阶级斗争的原因、方式和结果,以及阶级分析理论的呼唤作用,概念的模糊,恰好能够满足这种需要。

既然马克思的阶级概念模棱两可,而且不符合当下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实际情况,那么,阶级概念应当如何界定?雷蒙·阿隆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在分析阶级概念的两个定义方式之后,认为阶级概念的模糊性不仅是因为个人心理差异,而且是因为阶级作为社会存在的可疑性。阶级有两种定义方式,即词汇范畴和事实范畴,当我们在词汇范畴的意义上探讨阶级概念时,无法断定这个概念是正确还是错误,只能评价这个概念的使用是否合适;当我们在事实范畴的意义上探讨阶级概念时,情形就不同了,“另一类是真正的问题,它由不同的理论家从这种或那种意义上加以解决的,或者它关系到事实,因而应该存在正确或错误之分。”[1]29也就是说,阶级概念有两种界定方法,一种是对于某种事实或现象的描述,这样得出的概念只能以是否合适来评价;另一种是对于某种事实的判断,这样得出的概念存在真假之分。各种阶级分析理论的定义方式,无外乎上述两种,他们分别代表了阶级分析理论的两个趋向。第一种趋向以美国社会学家为代表,可以被称之为“唯名论的”;第二种趋向是“现实主义的”。唯名论的阶级概念是心理现象的外显,将个人对于某些社会存在的看法和心理感受以及心理矛盾,当作现象的本质,因此,阶级并不是一个现实的整体,而是一个心理现象和个人评价,个体性、主观性和随意性是唯名论的阶级概念的特征。现实主义的阶级概念,则认为阶级是一个现实的社会整体,由物质现象以及相应的集体意识所确证,“阶级的本质就是现实的统一集体以及它对自身存在的意识。”[1]37即阶级是一个历史现实。一方面,两种方式得出的结论相互对立。唯名论必然认为一切社会都有阶级存在,而且区分阶级的标准很多,只要这些标准能够引起与阶级或阶层相关的心理感受;现实主义的定义将阶级当作一个现实整体,其性质会因为社会发展而发生变化,也就是说,阶级的存在由客观条件所决定。在价值观上,唯名论强调个人感受,现实主义的定义注重整体意志。二者在政治上也是对立的,唯名论倾向于降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重要性,因为个人境遇的改善足以改变相关的心理感受,现实主义的定义提示阶级斗争的重要性并将其和政权联系起来。这些对立似乎足以使两种定义水火不容,但是实际上,二者存在隐秘的同构性:现实主义的定义依然是个人感受,只不过是理论家用理性表述的个人看法而已,“从来不存在处境、态度、认知状况、觉悟状态上完全一致的整体。……假如马克思没有构想过社会阶级(也许当时尚未存在阶级),那么人们永远不会像今天那样去构想它们。”[1]37这个论断对于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构成了指控,但是这种指控成立吗?雷蒙·阿隆需要证明自己的论断,于是他采取社会学的方法,通过实证调查来回答“阶级到底是实体还是虚构的概念”这个问题。

雷蒙·阿隆运用社会学方法对当下资本主义社会各种集团以及相互之间的区分标准进行了调查研究,并引用了美国社会学家W·劳埃德·沃纳的著作《琼斯维尔的民主》一书中的文献资料和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阿尔布瓦克斯的调查结果,得出的结论是:在一个复杂的社会里,大部分集团都介于社会学家按照各种标准确定的某种类型的团体与意识到自身存在并具有严格结构的团体之间。“我所说的现实中存在的模棱两可现象,就是指在人为的和真实的之间,在对集团的唯名论解释和现实主义解释之间,有一系列中间状态的现象。”[1]43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之所以被阶级概念所困扰却对阶级定义的确定无能为力,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工业社会,集团之间的人员自由流动行为不存在法定障碍,人们从一个阶级到另一个阶级无需跨越法律的屏障。唯名论的和现实主义的阶级定义,都不能正确告诉我们工业社会的阶级概念,而阶级的构成以及阶级意识,都需要社会现实来告诉我们,但是社会现实恰恰向我们表明: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阶级,因此也就难以获得严格意义上的阶级概念。即使阶级确实存在,或者人们具有一定的阶级意识,也并不意味着不同阶级注定要投入一场殊死的相互斗争。

(三)阶级利益关系是否必然产生阶级斗争

雷蒙·阿隆的研究方法,是将阶级利益放到集体利益之中,也就是说,将阶级利益当作一种集体利益来进行探讨。什么是集体利益?雷蒙·阿隆认为集体利益只是一种价值观,是一个虚幻的利益形式。第一,在各种利益关系中集体难以主体化。“我们已经看到个人利益总是可以由个人的选择来确定。但是当涉及到一个集体时,很少有类似的经验,因为一个集体永远不会像一个人那样一致行动。”第二,为集体而增长利益的行为是有限的。集体内部始终存在个人利益的差别或博弈,集体内部的不平等导致个人对于集体利益增长难以认同,而且,任何为了集体而增长利益的行为不会无止境,也不可能使每个人满意。第三,集体利益是一种价值观。人们可能为集体利益构想一个定义:符合最大多数人爱好的利益。这个论断是荒谬的,因为没有证据证明大多数人的爱好是符合理性或公共福利的。“当机体被视为一个统一体时,其利益不由最高的物质利益来决定,它是由每个人根据他的价值观念来构想的。”[1]71可见,集体利益难以确定,集体中的个人也不可能为了集体利益而完全一致地行动。阶级本身就是模棱两可的实体,阶级被当作一种集体时,不可能获得明确的利益主体身份,阶级利益的存身之处,就只能是观念,而不是经验,由此推论,为阶级利益而展开的阶级斗争,并不具有现实社会的必然趋势,而是在某种特定条件下才有可能出现的现象。

现代经济集体必然面临两种选择:首先是在当代人和后代人之间选择,这意味着当代人能够消费多少财富;其次是在各种不同的集体收入分配模式中进行选择,但无论国民总收入是多少,分配都是不平等的。与此相对应,在资本主义社会存在两种竞争,即个人和个人的竞争,个人和集团的竞争。在什么情况下,这两种竞争会演变成阶级斗争?雷蒙·阿隆认为,在以下三个条件都具备的时候,个人的和集团的竞争就变成阶级斗争。“首先,个人譬如工人应该认为他的个人命运不可能由于他自己的努力而发生变化,而主要依附于他所属的阶级的命运。其次,非特权集团的成员应该坚信唯有暴力才可使他们夺得利益……最后,个人应该感到自己更多地维系与阶级,而非民族共同体,因为从长远来看,他们的命运只有在整个社会组织都改变的情况下才能得到改善。”[1]73这三个条件有可能同时具备吗?答案是否定的。第一个条件的实现取决于个人或其下一代的社会地位得以改善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到底有多大,本身就是个疑问;第二个条件在当下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很小,暴力行动可以带来美好前景的观念已经被人们抛弃,“最高暴力的体现就是全面战争,这在五十年前仍是工人的伟大幻想,这个幻想已经完全消失,或者因为人们承认它无效,或者因为以革命获取全面胜利的梦想完完全全过时了。”[1]73第三个条件取决于阶级意识状况。可是从农民阶级来看,他们在二十世纪发起的革命不是为了消灭私有财产,而是为了分享私有财产;从工人阶级来看,到目前为止,在资本主义国家没有发生过成功的工人革命。因此结论就是:资本主义社会是充满竞争的社会,而且这个社会正在创造各种竞争,改良主义与资本主义不可分离,政治革命有可能,但并不是不可避免,“因此个人和集团的正常竞争有可能借助于集体心理现象过渡到马克思含义上的阶级斗争,而这种斗争不是社会结构所固有,而是发生在某些条件下。”[1]76

(四)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权结构:并非阶级统治的政权

如果个人和个人的竞争、个人和社会的竞争在上述三种条件同时具备的时候演化为阶级斗争,那么阶级之间的斗争必然导致政权的争夺吗?雷蒙·阿隆认为,从阶级斗争理论通向政权理论有三条逻辑路径,“第一条路径是主张阶级学说的理论家们(不只是马克思主义者)所遵循的,他们认为阶级为夺取权力而斗争。由此引出第一个问题:每种制度的特性决定于在那里行使权力的阶级,这是事实吗?第二条路径是经验社会学所遵循的。它在每个社会里都观察到一小部分人处于社会上层,他们担任最享有威望的职务,获取最高的收入。由此引出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决定了不同工业社会上层阶级的特性?最后,第三条路径是关于领导阶级的理论,从马基雅维利到帕雷托,某些社会学家认为所有社会中的主要区分不是社会阶级的区分,而是被统治的群众和少数统治者的区分。由此引出第三个问题:社会阶级概念和领导阶级概念在理论上和事实上存在什么关系?”[1]104这三个路径所引出的核心问题是:阶级统治是否覆盖了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各种社会权力是分离的还是统一的?

在当今工业社会,存在三种统治职位:教权掌握者、政权和军权掌握者、集体劳动领导者。雷蒙·阿隆的判断是:政权、教权和经济权是分离的,因为行使这三种统治权的集团永久地处于竞争状态。第一,教权是分离的。孔德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业革命和政治革命后,社会就失去了精神上的一致性,宗教和科学分道扬镳,这两种思想方式的冲突和分裂,在今天的西方工业社会比以往更加激烈。在当下,还出现了第三种教权形式,即群众领袖,“他们掌握某种理论,有时企图传授一种起码能与宗教真理和科学真理想提并论的真理,即使不高于它们。”[1]106第二,政权在西方式的工业社会中也是分裂的①。从政的人是由一些政治家、文职人员、在正当竞争中赢得选举的活动家。从政的人除了需要军权的支持以外,必须具有领导的合法性,这种合法性来自某种程序,即选举制度,但是选举中获胜的政党领袖并不能代表全体公民。由于选举,各种角逐政权的政党或活动家们出于竞争之中,他们不可能是一个整体。第三,经济权力也是分离的。经济权力者分为两类,“一类是生产资料所有者,通常被叫作资本家;另一类是管理者,而不是所有者。”[1]108由此可见,西方工业社会的权力是分离的,其特征是:精神权力多元性;彻底的平民权力,掌权者对执政者的暂时性表示接受;以请愿为目的的非特权者的永久组织。在西方社会的政权结构中,有一个问题是必须回答的,那就是经济权力和政治权力是合一的还是分离的?在马克思的理论中,二者是统一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为经济基础服务,在经济上占据统治地位的阶级,在政治上也必然占据统治地位。实际情况是这样吗?雷蒙·阿隆给出的回答是否定的。“所谓马克思主义理论就是意味着生产资料的管理者或所有者自身就构成了少数统治者,这一说法是一种假象理论。……在大部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资料所有者自己不担任政治职务,这些职务由杰出人物或当选者承担。说资本家随心所欲操纵政治领导至少要有证据。”[1]125

通过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权结构,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资本主义社会,政治权力、经济权力、精神权力不仅各自内部难以一致,而且彼此也是相互分离的,“一切工业社会的特征就是:领导阶级达到统一不是一种自然现象。”[1]126因此,阶级统治不可能覆盖全部社会权力,经济上的所有权和管理权,并不能自然转化为政治上的统治权,尤其是在民主制度下,选举程序瓦解了这种可能性。

西方社会自资本主义革命以来,法律规定的等级和阶级已经消失了,不存在制度框架内形成的阶级实体,如果非要在工业社会寻找这种阶级实体,在前苏联社会中倒是有可能找到,即法律制度规定的阶级。通过实证研究,可以得出结论,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部分劳动者开始资产阶级化,社会不平等现象在缩小,当然这两种现象得以延续的条件是经济的持续增长。社会阶层之间的纵向流动和横向流动是自由的,不存在法律壁垒,这也导致阶级作为实体存在,很难获得内部的稳定性、总体的一致性,阶级之间界限模糊。生活方式相似的众人,并没有强烈地意识到他们同属于某个阶级,不可能形成整齐划一的阶级意识。没有强烈而统一的阶级意识,个人和个人的竞争、集团和集团的竞争就不太可能以阶级斗争的方式展开。“在一种不断发展的经济制度中,不同社会集团处于和平冲突状态是正常的,也是处于持久论战的状态……社会处于半满意、半抗议的状态。人们接受整体,反对局部。这种既满意又争论的状态离革命的气氛最遥远。”雷蒙·阿隆的结论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蓝图,既不是托克维尔勾画的情景,也不是卡尔·马克思预测的趋势。“我们要打消这样一种设想:认为人类最终将必然通向一个唯一的经济和政治制度,取而代之的设想是,或者永久地对比下去,或者经济和政治结构多种形态并存,这些形态同工业社会的性质是相容的。某种类型的制度在经济增长的某一个阶段被看好,但是‘被看好’并不意味着‘决定性’的;政治永远不完全决定于经济基础。”[1]127

三、阶级分析理论的未来

阶级实体以及阶级关系演变的趋势是什么?表面上看,雷蒙·阿隆否定了托克维尔和马克思作出的预测的同时,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结论,但是实际上他的理论已经勾画出了一幅阶级社会未来趋势的“雷蒙·阿隆图景”。作为“政治哲学-社会学”的阶级分析理论的代表人物,雷蒙·阿隆与马克思的思路存在巨大差异。如果说马克思的阶级分析理论属于时间序列的历史叙事,雷蒙·阿隆的阶级分析理论则属于空间序列的现实叙事。由此出发,马克思追求历史的必然性所决定的人类社会的理想未来,解决当下问题的实践活动只是处于历史与未来之间的一个过渡环节,即阶级斗争只是阶级关系恶化之后的一种选择,但是其目标是消灭阶级压迫和阶级斗争;雷蒙·阿隆关注的是各种因素所形成的社会现实矛盾,解决当下问题的行动不是历史的继续,也不是未来的准备,而只是眼前的需要,或者说,资本主义制度如何能够在阶级存在、各种不平等催生的社会矛盾常态化存在的条件下,继续稳定统治,当然雷蒙·阿隆并不认为这是资产阶级的统治,而是经过选举程序而合法化了的“公共政权”。从理论策略上看,雷蒙·阿隆无疑是“高明”的。他虽然采取社会学的方法研究阶级问题,但是最终的目的还是某种政治哲学的目标,社会学的实证研究方式,得出的却是政治哲学的意识形态化的结论。雷蒙·阿隆的理论,通过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对马克思的阶级分析理论形成实质性的解构,因此,他的阶级分析理论能够成为一种后马克思主义时代的阶级分析理论范式。一方面,他的方法从思辨转换为经验,从演绎返回到归纳,符合了现代知识建构的科学思维模式;另一方面,他的结论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解构和对于资本主义价值观以及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维护,使他的研究范式成为美化资本主义制度、为资本主义舔舐伤口的意识形态建构方式,因此,他的理论必然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知识界和政治界受到欢迎。但是,学术意义和政治价值无法掩盖雷蒙·阿隆阶级分析理论内在的缺陷及其意识形态偏颇。

首先,雷蒙·阿隆误读了马克思的阶级概念。雷蒙·阿隆在解读马克思主义阶级概念的时候,涉及到两个话语背景,一个是马克思个人的观点,另一个是马克思主义观点,在雷蒙·阿隆那里,二者是同一的,他没有将作为理论家的马克思和作为一种理论符号的马克思加以区分。确实,马克思没有给出一个非常明确的阶级概念,但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阶级概念非常明确。一方面,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德意志意识形态》以及《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等著作中,完整建构阶级分析理论,阶级是什么,阶级具有什么样的特征,阶级关系的矛盾演变规律以及阶级斗争的根源、方式和目标,阶级的必然消亡等问题,都已经得到系统阐述。另一方面,列宁在发展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的时候,高度概括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主要观点,用简单明了的语言给出了一个明确的阶级概念的定义:“所谓阶级,就是这样一些大的集团,这些集团在历史上一定的社会生产体系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同生产资料的关系(这种关系大部分是在法律上明文规定了的)不同,在社会劳动组织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因而取得归自己支配的那份社会财富的方式和多寡也不同。所谓阶级,就是这样一些集团,由于它们在一定社会经济结构中所处的地位不同,其中一个集团能够占有另一个集团的劳动。”[3]雷蒙·阿隆之所以认为马克思的阶级概念是模糊或模棱两可的,不仅是因为他的视野没有从马克思转向马克思主义,尤其是恩格斯、列宁等人的论述,而且因为他置换了马克思主义阶级概念的经验内容。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中,“阶级”作为实体,其存在方式与一定的历史阶段和社会条件紧密联系。在资本主义革命之前,阶级实体是法律确定的社会等级;在启蒙运动以及资本主义革命之后,阶级实体的相互界限,已经不具有法律的确定性,政治原因让位于经济原因成为阶级形成的主要社会因素,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工业社会,马克思主义是从物质生活的生产与再生产环节,看到了阶级形成的经济原因和政治后果,因此,阶级就是列宁所指出的那样。但是,雷蒙·阿隆将划分阶级的标准,从物质生产领域扩展到物质消费、职业类型、个人心理以及政治权力等各个方面,这样一来,阶级作为实体,互相之间的界限必然是模糊的,雷蒙·阿隆也由此得出“阶级作为实体和概念都是模糊且模棱两可”的结论。

其次,阶级意识是阶级成熟的标志,不是阶级存在的条件。在雷蒙·阿隆看来,阶级意识是阶级作为实体存在的基本条件,一个类似于阶级的集团或社会阶层,即使具有“客观的、物质的、心理的共同特征”,如果没有总体性的阶级意识,也不能确证自身作为阶级的实体身份。什么是阶级意识?在马克思的阶级分析理论中,阶级意识确实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概念,后来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卢卡奇就阶级意识与无产阶级革命动力的关系作了系统阐述。雷蒙·阿隆是在两个层面上谈论阶级意识的:其一,什么是阶级意识;其二,阶级意识是阶级存在的条件。“事实上,社会阶级在他们具有阶级意识的情况下变成了历史的决定性因素,所谓阶级意识是从马克思主义思想所包含的特殊意义上说的,我想说的是既意识到它们的现实存在,也意识到它们之间的斗争。……不管表面上怎样,再一次得出地道的马克思主义结论,因为马克思本人宣称只有当工人阶级是革命的时候,也就是当它发现自己是被压迫的集团,具有强烈革命愿望的时候,它才真正存在。”[1]238实际上,这并不是“地道的马克思主义结论”,而是地道的雷蒙·阿隆结论。雷蒙·阿隆的观点有两个错误。第一,阶级意识作为阶级存在的条件,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结论。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是依据人们在社会生产中的地位和相互关系,尤其是各种集团对于社会劳动的占有关系来确定阶级性,以阶级性确定阶级身份和阶级关系。因此,阶级是否存在的根据,是从物质生产过程中的各种物质因素来判断的,而不是作为上层建筑的精神因素。雷蒙·阿隆拒绝了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基础,当然不可能理解阶级存在到底是从物质生产过程而言的,还是从阶级意识的精神特征而言的。第二,阶级意识只是阶级成熟的精神标志,而不是阶级存在的必要条件。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非常重视阶级意识,将阶级意识当作无产阶级思想成熟的标志和无产阶级承担历史使命,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精神条件。从马克思、恩格斯进行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批判,到列宁的《怎么办》,反复强调的观点就是“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运动”,“各国的历史都证明:工人阶级单靠自己本身的力量,只能形成工联主义的意识,……而社会主义学说则是从有产阶级的有教养的人即知识分子创造的哲学理论、历史理论和经济理论中发展起来的。”[4]无产阶级的自发性虽然能够意识到自身的阶级存在,但对于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和革命纲领,无法达到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高度,因此,只有通过“灌输”的方式,运用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教育工人阶级,才能形成阶级意识,才能推动工人阶级由自发性的阶级个体发展成为承担社会使命的历史主体。因此,阶级意识只是无产阶级成熟的标志,而不是无产阶级是否能够作为阶级实体存在的依据。如果按照雷蒙·阿隆的标准,就不可能在人类社会中找到任何阶级实体。

第三,资产阶级通过选举和分权制度进行间接统治,民主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标签,雷蒙·阿隆以资本主义民主制度解构马克思的阶级统治理论。雷蒙·阿隆首先否定了阶级作为实体存在的确定性,然后宣称资本主义工业社会政治权力并非掌握在资产阶级手中,这样一来,阶级斗争的主体——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目标——资产阶级统治下的政权,都被消解了,雷蒙·阿隆通过这种方式,将阶级斗争消弭于无形。雷蒙·阿隆看来,当代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已经完成了民主化,社会权力是分离的,教权、军权、政权并不会掌握在哪一个阶级或集团的手中;掌握权力的领导者分别是政治家、赢得大选的活动家以及群众领袖、资本所有者;经济权力与政治权力相互分离,从经济基础并不能必然产生一条通向上层建筑的道路。与马克思生活的时代相比较,当代资本主义政权结构确实发生了巨大变化。从当代全球各种社会类型来看,一个阶级专政的政权形式确实比较少见,联合执政、适当分权是大多数国家的政治权力架构。但是能否就此断定当下西方国家的政权不再是资产阶级的政权,而是已经通过选举和分权等制度,完全转化为全民政权?我们判断一个政权的性质,可以依据两个因素,一是在一个分权架构之中,到底哪个政治集团是主导者?二是一个政权主要的服务对象是谁?任何政权都不会赤裸裸地宣称自己的统治是专政,但是任何政权无论采取何种分权形式,都有实际的掌控集团,都会有自己的阶级倾向性。意识形态是一个政权的阶级性最好的阐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本质上就是资产阶级的世界观、价值观和社会治理方法论。雷蒙·阿隆指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部分事实,那就是持续的经济增长使贫困现象逐渐消失,不平等的差距及其造成的社会裂痕在缩小,但是,社会矛盾以及阶级冲突形态的变化、激烈程度的弱化,并不能证明社会政权并不是掌握在资产阶级手中。二战以后,资本主义社会在推动经济发展的同时,通过社会改革进行自我调整、自我完善,这是降低社会矛盾对抗程度的根本原因,在这个过程中,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充当了问诊施药的角色。正是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矛盾的深刻分析和趋势预测,才使得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获得了宝贵的思想资源,从而暂时避免了毁灭性的经济危机和世界大战之后有可能产生的悲惨下场。因此,雷蒙·阿隆所要反驳的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理论,到底是真理还是谬误,工业社会已经通过各种事实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注释:

①雷蒙·阿隆用“西方式的工业社会”以区别前苏联式的工业社会。他认为工业社会有很多共同特征,但是在政治制度以及政权结构等方面,两种工业社会之间存在很大区别。

[1]雷蒙·阿隆.阶级斗争——工业社会新讲[M].周以光,译.南京:凤凰传媒出版集团译林出版社,2003.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47.

[3]列宁.列宁全集:第37卷[M].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13.

[4]列宁.列宁全集:第6卷[M] .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29.

D012

A

1672-4437(2017)02-0001-08

2017-04-28

魏则胜(1969-),男,安徽合肥人,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理论、伦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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