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恒洁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 201620)
阿Q与“他”:论《阿Q正传》与《宾果游戏王》中的无名主角
陈恒洁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 201620)
在中外文学作品中,无名的主角是一种共通的现象。通过分析鲁迅《阿Q正传》与拉尔夫·艾里森的短篇小说《宾果游戏王》中无名的主角阿Q和“他”悲惨的遭遇,对比了两个民族的文化及历史背景,指出这种现象背后的原因是两位作者共通的“姓名即身份”思维以及两位主角在相似的历史背景下所具有的代表性,揭示了不同时空下文化与人性的共性。
《阿Q正传》;《宾果游戏王》;无名;共性
在比较文学学科发展的过程中,出现过以不同国家学者为代表的不同学派,倡导不同的研究方法。其中,美国学派主张从事平行研究,即“将那些没有明确直接的影响关系的两个或多个不同文化背景的文学现象进行类比或对比,研究其同异,以加深对研究对象的认识和理解,归纳文学的通则或模式。”[1]176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学现象似乎没有可比性,但由于“人类的基本生活需求、情感、心理和思维结构等等”[1]176拥有诸多共通之处,而这些方面又会体现在文学作品中,因此使得不同时空下的文学也具有相似性。
平行研究当中一个重要的内容是对文学作品中遭遇大致相同的人物形象进行平行比较。文学是人的文学,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是“特定时代、特定环境”[1]178中真实人物的缩影。对这些形象的平行比较有助于深化对他们的认识以及对不同时空中人性与文化共性的理解。
无名的主角是一些中外文学作品中一个有趣的现象。姓名可谓是人生活在社会中的代号,承担了重要的社会功能,其最基本和最原始的功能便是“作为社会交往中必需的群体或个人的代表符号”。[2]6因此,一个人若没有姓名,会让他人不知如何称呼,带来许多不便。但是,在一些文学作品中,却出现了没有姓名的角色,例如鲁迅《阿Q正传》中的阿Q,以及非裔美国小说家拉尔夫·艾里森的短篇小说《宾果游戏王》中从未出现过姓名的“他”(he)。笔者究其原因,认为这种不谋而合的文学现象背后有着共通的文化思维与相似的历史与社会根源。本文对这两个人物形象进行平行比较,分析他们无名的原因,揭示他们相似遭遇背后所隐含着的文化与人性的共性。
表面上看,“阿Q”就是阿Q的名字,但实际上,鲁迅在小说开头中写到,他既“不知道阿Q姓什么”[3]2,也“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3]3,称其“阿Q”是因为只大概知道发音为“阿Quei”,却无法决定“Quei”应写作什么字样,只好按照当时“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3]4这琢磨苦恼间,读者便能大概明了阿Q是以一种怎样的身份存在于世间了:无姓无名,无家无业,无足轻重,无人问津。
阿Q的人生充满了苦难与讽刺。他没有住处,只好借住在未庄土谷祠;他一贫如洗,靠给人家打短工度日。他在未庄处处受到各色人等的愚弄与蹂躏,地位极低。他想攀财主的本家,却反倒被财主打嘴巴;他爱找茬打架,却总是吃亏,然后在“精神胜利法”的鼓舞下自鸣得意。未庄上的闲人拿他寻开心,强迫他自我作贱,他却心满意足,“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3]12这样的心态不禁让人觉得可笑又可怜。他迫于生计,进城找活干,却只能给小偷打下手。他想革命造反,却没有他的份,反倒被治罪,抓进了城里。最后,直到阿Q被游街示众,押上刑场枪毙,他都“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3]99就这样,阿Q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他苦难的一生。阿Q的生存状态实际上反映出那个时代被压迫在社会最底层的劳苦大众的悲惨命运,他的“精神胜利法”也体现出了当时大多数“无名者”的心态:既然无法反抗,便只能想方设法自我安慰,久而久之,这种习惯便形成一种思维方式,反过来使得他们的境况更加得不到改善。
《宾果游戏王》中的主人公与作者拉尔夫·艾里森一样是位黑人。小说并未像《阿Q正传》那样按照时间顺序交代主人公人生中的一个阶段,而是将整个故事发生的背景设置在电影院,并采用插叙的手法交替叙述当前的事件与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这位主人公也是一位无名无姓之人,从始至终只是用“他”来指代。“他”想通过获取宾果游戏的头奖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最后却仍然无法逃脱命运的摆弄,一无所得。
尽管小说只是零星插叙了主人公的意识,读者仍然能够从中窥见他人生的苦难。他从美国南部来到北方谋生,然而因为“没有出生证明,无法找工作”[4]229,他身无分文。恰好他的爱人劳拉又身患重病,亟待治疗,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因此,玩宾果游戏中头奖成了他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认真观看并研究过这个游戏,果然,他中奖了,得到了上台转动转盘的机会。只有当转盘的指针停在两个零之间时,他才能赢得头奖——36.9美元。他拿到按钮并摁了下去,指针开始转动之际,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再松手,因为“尽管他控制着轮子,轮子却也控制着他……他只有一个机会,轮子要他怎么样,他就怎么做。”[4]237随着转盘越转越快,他陷入了漩涡之中,忘记了自己是谁;他为转盘所牢牢控制,无法摆脱。在台下观众的起哄声中,两位保安上台将他打倒在地,转盘终于慢了下来。最终,指针停在了两个零中间,但他除了一顿毒打,什么也没得到,只得继续面对悲惨的现实。他的走投无路与孤注一掷深刻体现出他艰难的境况,而故事的结局又深深地讽刺了美国社会对黑人的无理与不公。
两位主角的“无名”反映出他们身上一些相似的地方:都处在社会的底层或是边缘,都是不被任何人关注的“看不见的人”,生存在不幸与苦难之中;都曾试图改变命运,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只得任由命运摆布。因此,两位作者不给他们姓名,正符合了现实生活中被大多数人视而不见的底层人民的状态。
姓名“表明等级身份”[2]10,没有姓名也就没有身份。鲁迅与艾里森不约而同地选择让阿Q与“他”无名,既是出于他们相通的“姓名即身份”思维,也体现了两位角色在相似的历史背景下具有的代表性。
(一)姓名即身份 有学者认为:“特别讲究血缘关系和宗祖情结,是中国文化的传统。其表现之一,就是人们对于自己及家族的姓氏,怀抱有近乎神圣的感情。坚持自己的姓,意味着捍卫声誉和尊严。”[2]73中国人一向尊重自己家族的历史,并认为同姓之人是与自己同祖同宗的“本家”。阿Q无姓,犹如树木无根;他没有祖宗,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犹如孤魂野鬼般漂泊无依。有一回,阿Q说起他原本姓赵,和未庄有钱有权的赵太爷是本家,谁知这话传到赵太爷耳中,却让他勃然大怒。于他,赵姓的代表,本族中若是出了一个像阿Q这样的人,无疑是给家族蒙羞。因此,阿Q说完这话第二天,便被叫到赵太爷家里去了:
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3]2-3
赵太爷的强势与阿Q的卑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论阿Q此前是否真的姓赵,此后他都不敢这么说了,只因他属于未庄最低贱的那群人,而他的“本家”中又出了一位位高权重的赵太爷。他被压迫得气也不敢喘,更何况反驳呢?“精神胜利法”此时也派不上用场,因为其本质是以幻想中的胜利来麻痹自己,以求得到精神上的安慰,然而即便在幻觉里获得再多慰藉,也比不过赵太爷现实中拥有的一切。赵太爷这一“捍卫声誉和尊严”的举动虽是剥夺了阿Q姓赵的权利,却也体现出中国人对姓氏以及宗祖的庄重态度。鲁迅也正是为了更好地表现阿Q无名小卒的地位,才在小说开头对他的姓氏作繁琐的考证,意在昭示像阿Q这样的底层民众,在社会角色上已然被彻底除名,他是作为一个没有自我主体性、没有自己身份的无名之人存在于世间的。[5]
与中国文化相通的是,非洲黑人对姓名也极为重视,将其“与命运、荣誉和尊严看作是紧密相关的”。[6]71在非洲,新生婴儿由当地德高望重的长者起名后,才能成为本家族的成员。之后人们还要敬神祭祖,并将孩子抱到祖父的坟前认祖。[7]对他们来说,“名字并不仅仅是一个符号而已,它是个人在家族历史上地位的体现,有着深刻的内涵。”[6]71黑人被贩卖到美国沦为奴隶后,不仅失去了自由,连姓名也被剥夺。为了使黑人忘记自己的过去和以前的身份,白人首先强制奴隶放弃自己的名字,由主人重新为他们命名,以此代表新的身份。[6]72《宾果游戏王》中“他”的名字便是由他祖父的主人取的,只是在玩游戏时,面对越转越快的转盘,他像被吸入漩涡中一般,忘记了自己的姓名,而这实际上隐含着他身份的迷失以及他在美国社会“无形”的境地。因此,艾里森选择从头到尾都不出现“他”的姓名,实际上也是为了契合他低贱、受到歧视的身份。《宾果游戏王》常常被看做艾里森最著名的作品《看不见的人》的前奏和预演,后者的主人公“我”也是一位无名的黑人,为了证明自我价值、获得个人尊严、追寻身份认同一直自觉努力。[8]由此可见,作为一名非裔美国小说家,艾里森非常关注同胞的境况,并在作品中用无名无姓的主人公来映射美国黑人普遍遭遇的身份危机。
(二)相似的历史背景 中华民族的近代史可以说是一部苦难史。自从鸦片战争打开了中国的大门,近百年来西方列强恣意入侵,使得中国内忧外患,四分五裂,中华民族深陷于苦难之中,面临灭亡的危险。辛亥革命尽管成功推翻了两千多年的君主专制制度,但它并没有完成反帝反封建的任务,因此在革命之后,百姓仍处于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压迫、剥削和奴役之下。《阿Q正传》写于1921年前后,小说描绘的正是这样一个封建等级秩序森严的世界。阿Q是被压迫在最底层的受害者,象征着广大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赵太爷之流则是强权者,象征着封建统治者。阿Q的悲剧是中国劳苦大众在封建专制社会里悲惨命运的缩影,而他的“精神胜利法”则是中华民族在近代屡受列强欺侮后畸形的国民心态。阿Q在现实中是侏儒,在精神上却是“强者”:他很穷,却幻想自己“先前阔”;他挨打受辱,却安慰自己“儿子打老子”。这不正吻合了中国人在近代特有的处世哲学吗?封建暴政使得普通百姓没有通过个人奋斗改变命运的可能,这就迫使他们龟缩进幻想之中,以虚幻的胜利来求得慰藉。因此阿Q身上充分体现出整个中华民族的弊病,这也是为何众多学者认为鲁迅在这部小说中表达了对国民性的批判。而阿Q的无名正折射出他性格与命运的普遍适用性,他的故事其实是每一位受压迫苦难者的故事。鲁迅笔下的阿Q,不是特例或仅仅代表一小部分人,而是那个时代的大多数。
非裔美国人的非洲祖先所经受的苦难并不比中国人少。非洲大陆一直以来都在相对封闭的状态下按照自身的环境条件与历史结构缓慢发展,但15世纪以后,由于西欧资本主义的兴起及随之开始的全球扩张,崛起中的西欧国家对非洲大陆开始了侵略征服和野蛮奴役。尽管这一扩张和侵略是一种全球性的活动,但由于毗邻西欧而又位于东西方新航路之间,非洲大陆成为了西方殖民主义全球侵略的最早对象。在此后的4个世纪中,西方人在非洲大陆从事罪恶的黑奴贸易,非洲黑人直接成了西方人掠夺贩卖的对象。在这个过程中,非洲大陆传统政治结构瓦解,族群文化衰落,人口大量死亡,灾难深重。[9]黑人被贩卖到欧美各国做奴隶,现在的美国黑人也就是最早被贩卖到美国的非洲黑人的后裔。美国1865年废除奴隶制后,黑人的奴隶身份逐渐获得解放,但南方各州利用白人占多数等优势,通过了一系列种族隔离的法律,继续剥夺黑人权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以及20年代,美国北部劳动力极为缺乏,加之南部黑人受到的压迫日益残酷,因此出现了黑人人口的大迁移。南部和中部的大量黑人都移民到北部发达的工业城市来躲避种族压迫,寻求就业机会。但是他们大多没有接受过教育,很难找到稳定的工作,生活十分窘迫。[10]35-36与此同时,他们在精神上也十分痛苦,因为在白人文化价值观念的不断冲击下,他们的内在逐渐变得越来越“白”,开始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自己是黑人吗?可是在祖祖辈辈被奴役的过程中,他们对非洲的文化情结早已被割断;自己是美国人吗?可归根结底他们与白人不同,他们处在社会的边缘,是“看不见”的美国人。小说中的“他”在漩涡中朝台下的观众大喊“我是谁呢?”正表达了这种困惑:
他意识到不知怎地他竟忘了自己的名字。失去名字会使人感到悲伤和惘然,而且也是要不得的事儿。……不过也许那些聪明的家伙知道他的名字。
“我是谁呢?”他大叫起来。
“快点开始玩宾戈,你这蠢货!”
他们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悲哀地想到。他们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都是些没有名字的可怜的狗杂种。[4]237
由此可见,台下坐着的也都是“没有名字”,实际上没有身份的黑人。“他们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说明了他们也有这样的困惑。因此,“他”的这一问实际上“代表了无数黑人在对自己身份定位方面的无助性和精神上的痛苦”。[10]34“他”无名,因为“他”代表的是每一个遭到歧视的黑人,“他”的遭遇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在美国苦苦挣扎的“看不见的人”身上。
鲁迅堪称现代中国的民族魂,他的作品中处处体现出对中国封建体制的批判以及对社会底层人民生存状态细致入微的观察。拉尔夫·艾里森是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非裔美国小说家之一,其作品大多关注同胞黑人在美国艰难的生存境况。本文通过分析比较这两位伟大作家笔下的两位无名小人物,揭示出中国人与非洲黑人“姓名即身份”的文化共性以及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相似性。进一步说,这种共性也反映出了整个人类的共性,即不论何种社会制度,不同阶层、不同群体之间的排挤与压迫总是存在的。文学作品中的无名角色指代的是那些实际生活中处在社会底层、社会边缘的人,他们的“无名性”代表他们作为“人”的存在并未受到社会的认可。因此,本文也进一步印证了这两部作品重要的现实意义:在“等级制度”恶劣的光线照射下,它们像是一面反光镜,将光束扫向那些被我们忽视的角落,照亮和揭示了“看不见的人”的生存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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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吉兵
I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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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078(2017)02-0046-04
2016-11-29
10.3969/j.issn.1003-8078.2017.02.11
陈恒洁(1993-),女,浙江杭州人,上海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