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谢诗风在南朝的接受与传播

2015-09-29 06:41刘育霞
文艺评论 2015年10期
关键词:鲍照沈约谢灵运

刘育霞

大谢诗风在南朝的接受与传播

刘育霞

晋宋之际,文坛风尚发生重大变化:“庄老告退,山水方滋。”①赫然印证这一新变的,是谢灵运对山水诗的大力创制。陈郡谢氏的高门出身,天赋异禀的卓尔不群,加之勤奋好学,博览群书,谢灵运有生之年便大获文名于世。《宋书》本传称,大谢“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②作为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对后世文坛影响深远,于南朝尤巨。宋、齐、梁、陈之间,不仅有萧道成、沈约、钟嵘、裴子野、萧子显、萧统、萧纲等,竞相讨论点评。更先后有鲍照、谢朓、江淹、江总等大手笔,纷纷模拟效仿。综观众多批评,有褒扬盛赞,有贬低斥讽,截然不同;考察诸家仿作,有步武因袭,有脱胎重铸,迥然相异。于不同声音中,爬梳整理出大谢诗风在南朝的传播接受脉络,对于丰富充实谢灵运的研究,厘清南朝诗坛的审美流变,很有必要。

钟嵘《诗品》称,“(沈)约于时谢朓未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故微,故约称独步。”③沈约,仕齐、梁、陈三代。这位曾执笔梁武帝文集序的“一代词宗”,对谢灵运的诗风和才情,格外推崇。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二十四曾评价说:“宋世文士以颜、谢为首,故各立专传。而灵运传载其两赋,《山居》一篇并自注亦详载之。休文为谢倾倒之至。”④对于谢灵运其人,沈约的态度是否像钱大昕所说的“倾倒之至”,这里暂且不论。遍览整部《宋书》,作者对大谢的褒赞,着实不吝溢美:

(谢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⑤

(谢灵运)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⑥

(谢灵运)诗书皆兼独绝,每文竟,手自写之,文帝称为“二宝”。⑦

延之与陈郡谢灵运俱以词彩齐名,自潘岳、陆机之后,文士莫及也,江左称颜、谢焉。⑧

《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沈约以史家视角,将上古自齐梁以来,文坛发展流变的状况进行了梳理,尤其强调了不同时期的“新变”。其文学分期观,以及对各时、各家文学特征的精准概括,被后世研究者奉为经典,一再征引。沈约指出,自汉至魏,文坛出现三次变革,成就卓然、自成丰碑者:司马相如摹形状物之赋;班固长于情理之文;曹植、王粲风骨兼备之诗。西晋至刘宋,文坛再次出现一系列重大革兴:西晋潘岳、陆机“缛旨星稠”,“繁文绮合”;东晋孙绰、许询“寄言上德”,“托意玄珠”;刘宋颜延之、谢灵运“兴会标举”,“体裁明密”。相较于对待东晋玄言诗风的不以为意,沈约对待颜、谢诗风深以为然。沈约主张诗文创作当取易见事、易识字、易诵读,即“三易”说。但他对喜好雕琢语词,动辄征引典故,诗风富丽精工的谢灵运,并未予以否定。相反,沈约将谢诗置于文学发展进化的长河之中进行考评。他认为,大谢山水诗清新灵秀,自成格调,形式与内容皆具,一扫诗坛玄风密布的阴霾,必能“方轨前秀”,“垂范后昆”。

沈约对谢灵运的推崇,还体现在其具体创作中对大谢诗风的借鉴和效仿。考察沈约山水诗代表《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早发定山》、《登场玄楼》等,学谢迹象,班班可考。《登场玄楼》诗曰:

危峰带北阜,高顶发南岑。中有陵风榭,回望川之阴。岸险每增减,湍平互浅深。水流本三派,台高乃四临。上有离群客,客有慕归心。落晖映长浦,炴景烛是浔。云生岭乍黑,日下溪半阴。信美非吾土,何事不抽簪。

沈约该诗与谢灵运《富春渚》、《七里濑》、《晚出西射堂诗》、《游南亭》等,如出一辙。首先,全诗在动词、形容词的使用方面,仿拟明显。“危峰”与“高顶”,“岸险”与“湍平”,“水流”与“台高”,“云生”与“日下”等,既是一系列景物的罗列堆叠,彼此之间又呈工整的并列对仗。高榭“回望”川阴,炴景“烛照”岸浔,都令人印象深刻。其次,全诗以“信美非吾土,何事不抽簪”进行“曲终奏雅”式地抒怀,以玄理入山水,这与大谢诸诗收尾相似:“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富春渚》)“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游南亭》)

沈约之后,另一位“拥谢”的大批评家是钟嵘。其《诗品》评论自汉以降诗作一百二十三家(包含古诗),分上、中、下三品,“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然“上品”仅列十二家,谢灵运位居其中,是“才子中的才子”。钟嵘对大谢运笔着墨十分用心,于南朝诸家中,绝无仅有。《诗品·序》曰:“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凌轹潘、左。……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⑨钟嵘推崇谢灵运的天赋才情,肯定其五言山水诗的成就和对前贤的超越,并指出大谢诗风的特色和造诣:“富艳难踪”。

“宋临川太守谢灵运”条,评谢诗“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⑩谢灵运现存百余首诗作中,一些篇章结构确显冗繁,这是有目共睹的。如其《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诗》等,写景、叙事、说理、抒情无不毕涉,又反复铺陈,惨淡经营,以致摹形状物过于雕琢,行文结构过于松散,铺排罗列过于细密。然稍稍回顾诗坛发现,“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字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⑪“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⑫恰正是晋宋以来诗人存在的通病。所以,钟嵘客观地指出,谢诗并非完美无瑕,而是存在不足的。诸如“尚巧似”、“逸荡过之”、“繁芜为累”等。钟嵘同时指出,大谢兴多才高,天赋异禀,故能营构名句,创制新声。诸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绿筱媚清涟,白云抱幽石。”(《过始宁墅》)“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这样精思巧构的丽辞佳句又俯拾皆是。因此,与上述不足相比,谢诗毕竟艺术卓绝,瑕不掩瑜。钟嵘品评大谢之公允中肯,由此可见。

沈约、钟嵘之后,论者评价谢灵运,异响愈多,争议愈烈。“拥谢”者,如刘勰赞曰:“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⑬“反谢”者,如裴子野直陈:“爰及江左,称彼颜、谢,箴绣鞶帨,无取庙堂”“巧而不要,隐而不深。”(《雕虫论》)无论是推崇,还是反对,都显示出齐梁之际大谢诗风余响尚劲。众多争议者中,较具代表性的是萧统、萧纲兄弟。

昭明太子萧统未有文学专论传世,然其主持编纂的《文选》本身便表明了自己的品味与喜恶。这部我国现存最早、影响最大的诗文选集,收录了先秦至南朝萧梁一百三十余位作者的七百余篇作品。仅就诗歌而言,入选作品最多者,依次为:曹魏之曹植、王粲,西晋之陆机、潘岳,刘宋之谢灵运、颜延之。其中,谢灵运入选诗作三十二题,三十九首,居南朝作家之首。除了簪缨世族的出身,萧统本人有三点与谢灵运颇相投契。其一,有天赋,好读书,留心文学。《梁书·昭明太子传》载曰,“(萧统)生而聪睿,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又,“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闲则继以文章著述,率以为常。于是东宫有书几三万卷,名才并集,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⑭谢灵运亦自幼颖悟异常,“少好学,博览群书。”⑮至于爱好文学,自不待言。其二,倾心自然,流连山水。《梁书·昭明太子传》又载,“(萧统)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尝泛舟后池,番禹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曰:‘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侯惭而止。”⑯谢灵运为当权所忌,仕途坎壈,转而从佳山秀水中找寻慰藉,“将穷山海迹,永绝赏心晤”更是其山水宣言。无论是出于品行节操,还是借山水遣怀。自然山水对于萧、谢二人来说,都意味着精神灵魂的超越场。其三,萧统认为文学是随着时代的变迁不断发展演变的,他推崇“典”、“丽”兼备,文质彬彬的文风。这与大谢的“典雅”、“富丽”不谋而合。综合上述原因,加之《文选》收录谢诗具体情状,有充分理由认为,萧统对大谢诗风是推崇有加的。

梁简文帝萧纲与其兄萧统观点有所不同,他并不主张诗学大谢。在《与湘东王书》中,萧纲说道,“又时有效谢康乐、裴鸿胪文者,亦颇有惑焉。何者?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时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无篇什之美。是为学谢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绝其所长,惟得其所短。”⑰萧纲对于谢灵运并未完全否定,他指出了大谢诗作“吐言天拔,出于自然”这一人所共识的优点。接着,便指出其“糟粕”:“时有不拘”。正因为大谢诗作行文不加约束、自由疏慢,所以,萧纲对时人效法“康乐体”表示困惑和不以为然。如果再结合萧纲著名的“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观点来看,可以推测,萧纲对待谢灵运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萧子显的影响。

萧子显,性爱山水,不同流俗,谥号“骄”,其恃才傲物可见一斑。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萧子显从谋篇布局、抒情言志等方面对大谢进行指摘。他将齐梁文坛分为三体,其中一体,谢灵运为代表:“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有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舒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⑱萧子显肯定了大谢诗作的华美富艳,称其“华旷”、“巧绮”、“宜登公宴”。同时,又指出其结构存在“迂回”、“疏慢”的弊病。萧子显认为,大谢笔下山水景致,美则美矣,只是显得“酷不入情”。这有悖于当时文坛讲究“吟咏性情”、“流连哀思”的审美风尚。

事实上,早宋齐之际,萧子显的祖父齐高帝萧道成,便指出大谢诗作在结构上存在的弊端。《南齐书·武陵昭王晔传》记载:“武陵昭王晔……刚颖俊出,工弈棋,与诸王共作短句,诗学谢灵运体,以呈上,报曰:‘见汝二十字,诸儿作中最为优者。但康乐放荡,作体不辨有首尾,安仁、士衡深可宗尚,颜延之抑其次也。’”⑲萧道成对萧晔诗文才情颇为欣赏,并指导儿子,学诗当学潘安、陆机,次者可学颜延之;谢灵运诗作艺术造诣虽高超,然其结构疏慢不拘,又无章法可循,即所谓“作体不辨首尾”,并不适合学习仿效。这里,萧道成、萧子显、萧纲对大谢的批评否定,可谓一脉相承。

谢灵运生前诗名即大躁于时。史载,其“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⑳自刘宋至陈,有南朝一代推崇模拟谢氏山水诗篇者,不绝如缕。以鲍照、谢朓、江淹、沈约、江总等,成就较为突出。

在众多推崇者和模仿者中,鲍照是较为特殊的一位。他才秀人微、沉沦下僚,将满腔激越之情、慷慨之气融入到对乐府民歌的学习创作。今日论者,动辄称善其七言乐府如何动人心魄;然而,除了“险俗”、“奇矫”,自成一家的文人乐府,明远亦多泛游山水、行役羁旅的佳篇。即钟嵘《诗品》所谓的“善制形状、写物之词。”㉑也有学者认为,谢灵运与谢朓之间,创作山水诗最多的诗人便是鲍照。㉒观鲍照山水诗篇,模拟仿作谢客的痕迹,显而易见。

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谢灵运《登庐山绝顶望诸峤》)

昼夜沦雾雨,冬夏结寒霜。(鲍照《登翻车岘诗》)

金膏灭明光,水碧缀流温。(谢灵运《入彭蠡湖口》)

霜崖灭土膏,金涧测泉脉。(鲍照《从登香庐峰诗》)

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谢灵运《过始宁墅》)

朱华抱白雪,阳条熙朔风。(鲍照《望孤石诗》)

以上述三组诗句为例,无论是语词的选择锤炼,还是句式的经营安排,鲍、谢之间都存在诸多相似。甚而景物的描摹刻画、意境的阐释构筑,也都达到了惊人一致。这绝非偶然。对民间乐府的学习,并未妨碍到鲍照对谢灵运诗情才华的欣赏和借鉴。《南史·卷三十四·颜延之传》记载:“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㉓鲍照以其高度仿制、甚至落入抄袭之嫌的诗句,对谢诗致以了真诚礼赞。

当然,鲍照对谢灵运并非一味地模仿,他凭借自身的天赋才华,结合生平遭际与诗坛审美趋势,对谢诗进行了创制革新。最显著之处,大谢山水诗以玄言入诗,结构相对固定于记游、写景、谈玄三部分。鲍照则将个人遭际引发的郁结和感伤,恰如其分地融入摹景之中。这既拂除了谢氏诗作的“玄味”,又涤荡了后世诟病大谢“酷不入情”的弊端。如其《登庐山诗》其一:

悬装乱水区,薄旅次山楹。千岩盛阻积,万壑势回萦。巃嵸高昔貌,纷乱袭前名。洞涧窥地脉,耸树隐天经。松磴上迷密,云窦下纵横。阴冰实夏结,炎树信冬荣。嘈囋晨鹍思,叫啸夜猿清。深崖伏化迹,穹岫閟长灵。乘此乐山性,重以远游情。方跻羽人途,永与烟雾并。

全诗开篇总写庐山千岩万壑阻积萦绕。紧接着依次铺叙白云与耸松、溪涧与洞穴,高矮错落;鹍鸡嘈鸣,猿猴长啸,杳然回荡;又有“阴冰实夏结,炎树信冬荣”之奇景。收尾处,诗人慨然抒怀,渴望远离凡尘俗世,与仙人同游。诗人将身世之悲寓目于景,使眼前山水皆笼上郁结之色。该诗被方东树盛赞为“造语奇警,非寻常凡人所能问津”。㉔鲍照其他山水诗作如《从登香炉峰》、《登庐山望石门诗》等,亦习鉴大谢,又超越了大谢。他将刘宋山水诗创作推向更高层面,实现了诗人内心情感与山水景致之间的相融。

鲍、谢之后,山水诗集大成者,首推谢朓。关于二谢山水诗作存在的继承因袭,前人已多发高论。如明人胡应麟《诗薮》曰:“世目玄晖为唐调之始,然此君实多大篇如《游敬亭山》、《和伏武昌》、《刘中书》之类,虽篇中绮绘间作,而体裁鸿密,往往与灵运、延之逐鹿。”㉕同时,谢朓又结合自身经历、性格、笔法所长,形成了“清丽居宗”的特色。如其《游山诗》:

托养因支离,乘闲遂疲蹇。语默良未寻,得丧云谁辩。幸莅山水都,复值清冬缅。凌崖必千仞,寻溪将万转。坚崿既崚嶒,回流复宛澶。杳杳云窦深,渊渊石溜浅。傍眺郁篻簩,还望森柟楩。荒隩被葴莎,崩壁带苔藓。鼯狖叫层嵁,鸥凫戏沙衍。触赏聊自观,即趣咸己展。经目惜所遇,前路欣方践。无言蕙草歇,留垣芳可搴。尚子时未归,邴生思自免。永志昔所钦,胜迹今能选。寄言赏心客,得性良为善。

开篇仿大谢《过始宁墅》等诗作,写仕途辗转、宦海沉浮,使人身心俱疲、憔悴不堪。紧接以“凌崖”、“寻溪”、“傍眺”、“还望”展开对景色的细腻描摹。摹景时,又不忘强调意象和动词的使用,荒隩“被”葴莎,崩壁“带”苔藓,鼯狖“叫”层嵁,鸥凫“戏”沙衍。笔下景物虽则繁富,然堆叠有致,层次分明。写到这里,诗人感慨道“触赏聊自观,即趣咸己展。”满目美景,使诗人心中郁结暂得纾缓。末句仿大谢抒怀,从山水和老庄中,寻求解脱。

考察谢朓诗作,仿拟大谢炼词、造句者,不胜枚举。如其“未辨连山极”(《临高台》)、“乘景弄清漪”(《将游湘水寻句溪》)、“幸藉京华游”(《同羁夜集》)等句,与大谢“莫辨洪波极”(《行田登海口盘屿山》)、“涉清弄漪涟”(《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昔余京华游”(《斋中读书》),如出一辙、酷似非常。当然,和鲍照一样,谢朓亦对大谢山水诗进行了脱胎与重铸。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注入永明新体诗的时代特征。《南齐书·陆厥传》记载,“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㉖审美风尚使然,谢朓在学习大谢雕琢语词、布局谋篇时,自觉地加强了对于声律、对仗和体式的重视,并积极实践沈约的“三易”说。大谢诗曰,“逶迤傍隈隩,迢递陟陉岘。”(谢灵运《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小谢则曰,“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谢朓《入朝曲》)大谢诗曰,“园柳变鸣禽。”“新阳改故阴。”(谢灵运《登池上楼》)小谢则曰,“岩垂变好鸟,松上改陈萝。”(谢朓《和王长史卧病》)谢朓诗作较大谢的典丽繁滞而言,显得清丽婉畅,即所追求的“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其次,谢朓进一步荡除山水与玄理的关联,将山水诗由“谈玄”推向“抒情”与“言志”。清人陈祚明称小谢诗“造情述景,莫不取稳善调”此说颇为中肯。写寻山访胜之“乐”,则曰:“触赏聊自观,即趣咸己展。”(《游山诗》)“我行虽纡组,兼得寻幽蹊。”“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游敬亭山诗》)写思念故乡、友人之“忧”,则曰:“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心事俱己矣,江上徒离忧。”(《新亭渚别范零陵云》)上述诗句,诗人无不是将满腔情绪倾注于山水景色之中,正如日本学者小尾郊一所说,“谢朓的山水诗,可以说是感情移入的山水诗,也就是说,是将山水描写抒情化了的山水诗,表现了抒情的山水。”㉗

齐梁拟作诗人中,江淹不能不提。严羽《沧浪诗话·诗评》曾评说:“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㉘试看其仿大谢之作:

江海经邅回,山峤备盈缺。灵境信淹留,赏心非徒设。平明登云峰,杳与庐霍绝。碧障长周流,金潭恒澄彻。洞林带晨霞,石壁映初晰。乳窦既滴沥,丹井复寥深。岩崿转奇秀,崟岑还相蔽。赤玉隐瑶溪,云锦被沙汭。夜闻猩猩啼,朝见鼯鼠逝。南中气候暖,朱华凌白雪。幸游建德乡,观奇经禹穴。身名竟谁辨,国史终磨灭。且泛桂水潮,映月游海澨。摄生贵处顺,将为智者说。

大谢山水诗,往往寓玄思于行游,登山、临穴、泛舟、游海,为常见字眼。江淹这首拟作也深得谢客三昧,全诗采用移步换景手法,流动感十足。关于景色描写,也效法谢灵运意象繁富、巧用动词的特征。江淹分别以“带”、“映”、“转”、“还”、“被”、“凌”等拟人化的动词,以及“碧障周流”、“金潭澄彻”、“丹井寥深”、“岩崿奇秀”等形容词叠加的词组,传神勾勒出自然风光的秀丽旖旎。篇末数句,江淹由写景转入抒情说理。“摄生”、“养生”、“居常”、“处顺”皆为大谢诗中惯用词汇,语出《老子》、《庄子》。谢灵运满腹经纶,不为当权所重,常从清静无为、超脱生死的道家思想中寻求慰藉。江淹仿拟谢诗,特别予以强调,神乎其神,由此可见。

梁陈时,诗坛模仿大谢较著名的是江总。江总《游摄山栖霞寺》序称,“祯明元年太岁丁未四月十九日癸亥,入摄山,展慧布法师。忆谢灵运集还故山入石壁中寻昙隆道人有诗一首十一韵,今此拙作,仍学康乐之体。”诗曰:

霡霂时雨霁,清和孟夏肇。栖宿绿野中,登顿丹霞杪。敬仰高人德,抗志尘物表。三空豁已悟,万有一何小。始从情所寄,冥期谅不少。荷衣步林泉,麦气凉昏晓。乘风面泠泠,候月临皎皎。烟崖憇古石,云路排征鸟。披径怜森沉,攀条惜杳袅。平生忘是非,朽谢岂矜矫。五净自此涉,六尘庶无扰。

今存谢诗中,“还故山入石壁中寻昙隆道人诗”已佚。这首《游摄山栖霞寺》,借鉴了大谢惯用的结构、语词和意象,远而望之、迫而察之,皆呈现“康乐体”的风貌。细加推敲,全诗糅合谢诗近二十首而成。如其首句“清和孟夏肇”化自谢诗“首夏尤清和”(《游赤石进帆海》);“登顿丹霞杪”糅合“山行穷登顿”(《过始宁墅》)、“俯视乔木杪”(《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而成;“乘风面泠泠,候月临皎皎”则分别化自“泠泠朝露滴”(《夜发石关亭》)、“放舟候月圆”(《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皎皎明秋月”(《邻里相送至方山》)。全诗既叙“出游”,又阐“玄理”,即使作者未注明“学康乐之体”,仿谢痕迹亦一目了然。

谢灵运其后,历朝历代对其诗风的接受与批评都不曾停止。盛唐山水田园诗派、北宋江西诗派、明代前后七子等,均从不同程度、不同角度提出师法大谢。只不过,南朝作为肇端,诸多说法成型于该时期。后世论者虽向纵深处探幽,终难超出其右。这也是梳理谢灵运在宋、齐、梁、陈接受传播的意义所在。

【作者单位: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453007】

①⑪⑫⑬刘勰《文心雕龙》,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67、67、694、675页。

②⑤⑥⑦⑧⑮⑳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754、1743、1754、1772、1904、1743、1754页。

③⑨⑩㉑张怀瑾《钟嵘诗品评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65、73、224、328页。

④钱大昕《廿二史考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16页。

⑭⑯⑰姚思廉《梁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65-167、168、691页。

⑱⑲㉖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第908、624-625、898页。

㉒林文月《鲍照与谢灵运的山水诗》,载于《文学评论》1980年第2期。

㉓李延寿《南史》,中华书局1975年,第881页。

㉔方东树《昭昧詹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70页。

㉕胡应麟《诗薮》,中华书局1958年,第146-147页。

㉗小尾郊一著,邵毅平译《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75页。

㉘严羽《沧浪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191页。

2014-2015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项目“神仙道教与六朝诗歌研究”(2015—ZD-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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