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杰英
摘 要: 在南朝诗坛上,鲍照的乐府诗创作显示出耀眼夺目的光彩。鲍照深刻感应南朝时代的审美理念,既有同时代人的审美意识,又超越了他们。本文通过对比分析汤惠休、江淹、沈约三位诗人在创作内容、创作风格方面与鲍照创作的异同,进一步明确鲍照乐府诗创作对南朝文坛的重要影响,鲍照的确是当之无愧的乐府大家。
关键词: “休、鲍”并提 “江、鲍”合称 “宪章”鲍明远
在南朝诗坛上,鲍照的乐府诗创作显示出耀眼夺目的光彩。他的乐府诗反映的主题丰富多面,作为一个出身低下又深得儒家思想浸染的侍从文人来说,其思想意识是复杂微妙的。
鲍照以突出的乐府诗创作成就不仅在“元嘉三大家”中独树一帜,而且以独特的美学特征确立了自己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鲍照虽然才秀人微,在文学史上的成就却一直备受推崇。梁代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把他与谢灵运、颜延之并列为“三体”之一,足见鲍照的作品在南朝时即为许多人欣赏和喜爱,并具有广泛的影响,而不是“《诗品》说的‘取湮当代”[1]。
鲍照驾驭乐府诗的手段虽然无人能及,但在南朝部分诗人的创作中仍然能看出鲜明的影响。
一、“休、鲍”并提之鲍照与惠休
提到鲍照和汤惠休,自然要说一说“颜延之忌照之文,故立休、鲍之论”的典故。
《南史·颜延之传》载:
延之尝问鲍照己与谢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
《诗品·宋光禄大夫颜延之》载:
汤惠休曰:“谢诗如出水芙蓉,颜如错彩镂金。”颜终身病之。
颜延之对学习吴歌而创作诗歌的汤惠休、鲍照也颇有微词,《南史·颜延之传》载:
延之每薄汤惠休诗,谓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生。”
《诗品》载颜延之“立休、鲍之论”,即上述批评也是针对鲍照的。
汉以后的南方民歌主要是“吴声歌”“西曲歌”,“吴声西曲”所营造的言必称情爱的语境及刘宋君王贵族率先垂范的倡导必然深刻影响文人的艺术观念和诗歌创作风尚的转变。文人乐府诗逐渐向民歌靠拢,体制由典重浩大变得短小而俗,风格由典雅拙涩变得清新明朗起来,连理应六根清净的和尚惠休也开始写作艳情诗。萧涤非先生认为,南朝民歌已经“纯为一种以女性为中心之艳情讴歌”[2](197)。
考丁福林《鲍照年谱》,鲍照任临川王国侍郎在荆州期间,与僧人释惠休相往来,有直接的创作交流。惠休有《赠鲍侍郎》一诗,鲍照则有《秋日示休上人》《答休上人》二诗。《宋书·徐湛之传》云:“时有沙门释惠休,善属文,辞采绮艳。”两人的诗歌都受到乐府民歌特别是“吴声”“西曲”的影响,风格上柔媚婉转,内容上多写儿女之情、男女艳情。如鲍照的《代夜坐吟》:“冬夜沉沉夜坐吟,含情未发已知心。霜入幕,风度林。朱灯灭,朱颜寻。体君歌,逐君音。不贵声,贵深意。”汤惠休的《杨花曲》:“葳蕤华结情,宛转风含思。掩涕守春心,折兰还自遗。江南相思引,多叹不成音。黄鹤西北去,衔我千里心。深堤下生草,高城上入云。春人心生思,思心长为君。”两诗都以一个女子的口吻来诉说,表达她们对于爱情的渴望,充满深深的忧虑,情真意切,有着非常浓郁的民歌风味。
在汤惠休现存的十首乐府诗里,诗作大都语言清新,情感委婉,颇具民歌风格,用旧曲为新音。诗歌笔力虽较纤弱,但无不健康的内容,诗风华美流畅,在宋齐间颇有影响。鲍照在这方面与惠休有相同之处,他的乐府多是借题发挥,新意迭出,采用民间新曲,则又显得生动活泼。
当然,必须强调的是,鲍照的这类以描写爱情(情爱)为内容的艳情诗,并非只是南朝民歌男欢女爱的毫无新意的翻版,更多的是诗人复杂的文化心态如功利心态和臣妾心态的流露。这个观点的提出又依赖于鲍照的文學侍从的特殊身份。首先由于鲍照是一个文学侍从,因此写诗时有时要取悦幕主。又由于功利心态的作用,鲍照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这无疑是诗人生命中十分沉重的悲哀。鲍照的文学侍从的特殊身份还决定了其生活和事业的主要舞台是刘宋君王贵族幕府。因此,鲍照笔下常常出现的富丽堂皇的场景、风姿绰约又满面哀愁的女子,恰恰正适合表现鲍照胸中哀怨孤独的情绪。鲍照这些真率写情的艳情之作,偏于唯美的绮艳风情,充满了更多人生的况味。在这里,身世之感借助生活中被遗弃、被冷漠的女子来表达,体现出丰富的美学内涵。
虽然我们不能排除颜延之立“休、鲍之论”含有贬低鲍照的意思,但从中可以看出鲍照和汤惠休的创作指导思想有相似之处。《南齐书·文学传论》曰“休、鲍后出,咸亦标世”,钟嵘《诗品》也称“休鲍美文,殊以动俗”,也都表示出对两人取法乐府的创作风格相近的认可。“鲍照开始写侧艳的乐府诗,恐怕不会晚于元嘉、建武之际。面对出身寒微而诗名却日盛的鲍照,颜延之未免有些不平,故立休、鲍之论,以为鲍照不外和委巷诗人汤惠休的地位差不多而已,有意加以贬低。颜延之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的身后,鲍、休的美文竟发展到惊世骇俗的地步”[3]。以汇集艳诗为使命的《玉台新咏》就收录鲍照诗20首,仅次于梁简文帝、沈约和吴均。
钟嵘《诗品》在承认鲍照、汤惠休两者皆为美文,开启了齐梁宫体诗先风的同时,对二人成就作了一分高下的评说:“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恐商、周矣。”因此,钟嵘把鲍照列为中品,惠休只列入下品。
二、“江、鲍”合称之鲍照与江淹
“谢颜鲍三家的斗争,以鲍体的独昌而结束,但另一种诗派之间的斗争又早已展开了。当诗歌愈趋平弱无力时,这一努力在齐代的江淹诗中就以肇端。有趣的是,宫体红紫之文可以源于鲍照的倾侧之文,一种笔力比较雄峭的文体同样是上朓明远的。鲍照的不少诗笔力矫举、用字险仄,江淹的一些诗也有这一特点,江淹的诗因此而笔力比较雄峭”[4]。
考察鲍照的人生经历,我们发现他一生中创作的四个主要时期都在诸侯王府中:
第一时期(435—444年)
鲍照献诗临川王刘义庆,为国侍郎。刘义庆曾先后在荆州为官八年,鲍照也在同一地区度过了一段重要时光,当时荆州西曲十分流行,想来鲍照也相当熟悉。
第二时期(447—451年)
447年鲍照加入了始兴王刘濬的幕府。此间尽管鲍照创作乐府的才能得到很高的赞赏,但他一直是一个普通的文学侍从,无升迁事。
第三时期(453—463年)
公元454年孝武帝刘骏登基。鲍照在担任了短暂的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之后,由于小人谗言而出为秣陵令。这一次的贬黜是他政治生涯所受到的一次重大打击。
第四时期(464—466年)
鲍照加入荆州牧海王刘子顼的军幕。江州刺史晋安王子勋称帝,临海王举兵响应,兵败,鲍照惨死在这场混战中。
鲍照以一介侍臣的身份在刘宋君王贵族幕府的迁转中度过了大半生。这些幕府毫无疑问地成为其事业和活动的主要舞台,因此,在研究鲍照诗歌创作时对其文学侍臣的身份及与幕主的关系应加以重视,而不能简单化处理。
江淹早年的坎坷遭遇与鲍照相似,所处时代比鲍照稍晚,其诗文常模仿鲍照。二者在文学史上的风格极为相似,江淹更以其拟作强化了鲍照的诗歌风格。江淹的诗作有许多句子的意境甚至词语都袭用鲍照。如代表作《恨赋》中“左对孺人,顾弄稚子”一句明显化用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六“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又如《鲍参军·戎行》:“孟冬郊祀月,杀气起严霜。戎马粟不暖,军士冰为浆。晨上城皋坂,碛砾皆羊肠。寒阴笼白日,大谷晦苍苍。息徒税征驾,倚剑临八荒。鹪鹏不能飞,玄武伏川梁。铩翮由时至,感物聊自伤。……”诗中的“杀气”“严霜”“戎马”“羊肠”“寒阴”“铩翮”“川梁”等词语都让人想起鲍照的《代出自蓟北门行》中雄奇、险俗的边塞意象,明显充满了鲍照边塞乐府诗字句奇峭、铺排描写极尽夸张的特点。
鲍照对屈骚楚辞情有独钟,他的非乐府诗《从登香炉峰》“辞宗盛荆梦”一句明确指出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刘义庆门下的文学之士都是视屈宋为盛的。其乐府诗也多有引用、化用屈骚的语句,甚至直接取自屈骚楚辞,如《采桑》“君其且调弦,桂酒妾行酌”来自屈原《九歌》“桂酒兮兰浆”的“桂酒”,《代东门行》“遥遥征驾远,杳杳白日晚”用《楚辞》“日杳杳以西颓”之“杳杳”,《代别鹤操》“青缴凌瑶台,丹罗笼紫烟”用《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的“瑶台”,等等。诚如黄节先生所说:“参军生不逢辰,忧危辞多,功名志薄,又遇猜主,故隶事过隐,而善自造辞。章法奇变,有类楚骚。”(《鲍参军集注》黄序)鲍照和屈原同是悲剧性人物,尽管悲剧中所蕴含的情感内涵不同,但屈原提供给鲍照的“诗心”便是其强烈的抒写个人情性的传统。对于江淹,曹道衡先生指出,江淹的诗、辞赋“曾受《楚辞》的影响,他的作品经常模仿《楚辞》及使用《楚辞》中的语句”[5](111),由此可见他们在创作上的共同之处和江淹在创作中对鲍照的继承。隋代王通在《中说·事君篇》(《鲍参军集注》)中说:“鲍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后来,李白、杜甫都把鲍照和江淹合称“江鲍”。
三、“宪章鲍明远”之鲍照与沈约
南朝文人的艳情乐府诗创作从梁开始进入繁荣时期。沈约仕宋、齐、梁三代,受鲍照的影响比较深。《诗品》评其诗云:“详其文体,察其余论,固知宪章鲍明远也。所以不閑于经纶,而长于清怨。”沈约乐府诗写作学习鲍照,突出表现在对其艳情乐府诗的学习这一方面。学者葛晓音在《论齐梁诗的功过》中指出:“艳情诗在刘宋鲍照、汤惠休的作品中已经出现,在齐梁盛行则是沈约首开其风,后为萧纲推而广之。”[6]这从沈约本人在《宋书·鲍照传》中给鲍照的评价可看出:“文辞赡逸,尝为古乐府,文甚遒丽。”他极其称赞鲍照“赡逸”“遒丽”的特点。
据郭茂倩《乐府诗集》辑录,沈约和鲍照的同题乐府诗有《昭君怨》《代东武吟》《代陆平原君子有所思行》《白紵 歌》《江南弄》《代陈思王白马篇》等,这些诗作在反映的思想内容上有相似之处。沈约用汉魏相和、杂曲曲调、琴曲歌辞写艳情乐府,如《日出东南隅行》《四时白紵 歌》《相逢狭路间》《湘夫人》等;也用清商新曲写艳情乐府,如《襄阳蹋铜蹄》《江南弄四首》等。仅以《四时白紵 歌五首》与鲍照的《代白紵 舞歌辞四首》为例很能说明沈约对鲍照的借鉴和学习。
沈约《四时白紵 歌五首》之《冬白紵 》:
寒闺夜寝罗幌垂,婉容丽心长相知。
双去双还誓不移,长袖拂面为君施。
翡翠群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
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
鲍照《代白紵 舞歌辞四首》其一:
吴刀楚制为佩袆,织罗雾縠垂羽衣。
含商咀征歌露晞,珠履飒沓纨袖飞。
凄风夏起素云回,车怠马烦客忘归,
兰膏明烛承夜晖。
从语言风格上看,两诗色彩浓艳,对女子体态、动作、心理的刻画细致入微,具有民歌的绮艳之美。虽然都被钟嵘列为诗之中品,但是如果从诗歌内容的深意分析,结合沈约和鲍照两人不同的人生命运遭际来看,“才秀人微”的鲍照应该饱含了更加强烈的仕途坎坷、如履薄冰的个人意识。
此外,梁代吴均的乐府诗创作可看出受鲍照的影响,如比较吴均的边塞乐府诗《入关》与鲍照的《代出自蓟北门行》《行路难》四首与鲍照的《拟行路难》,构思和语言均有明显的模仿袭用,但艺术成就不如鲍照。永明体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谢朓也受过鲍照的影响,但是因为“从谢朓现存的诗来看,他受谢灵运的影响最大,其次是曹植和鲍照”[5](153),所以本文不展开论述。
四、结语
中国文化虽历经数千年,仍能一以贯之地延续至今,形成统一的中国文化特征,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历朝历代都传承了共同的文化要素。《鲍参军集注·虞炎序》称“鲍照死于乱兵之后,‘篇章无遗,而‘流迁人间者,往往见在”,就是鲍照乐府诗强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的极好见证。鲍照无疑是最能感应南朝时代审美理念的诗人,既有同时代人的审美意识,又超越了他们。鲍照的确是当之无愧的乐府大家。
参考文献:
[1]曹道衡,沈玉成.南朝文学三题[J].人大复印报刊资料,1990(6).
[2]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3.
[3]陈庆元.大明泰始诗论[J].文学遗产,2003(1).
[4]王钟陵.中古诗歌史的逻辑起点与发展轨迹[J].人大复印报刊资料,1990(6).
[5]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12.
[6]http://211.151.248.32/bbs/viewthre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