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皇亲国戚对琴学的贡献

2015-09-16 03:20张振涛
音乐爱好者 2015年9期
关键词:琴谱皇子

张振涛

原则上讲,每个皇帝的儿子都可以当下任皇帝。皇帝老婆也多,孩子一堆一堆的,哥儿个就算盘了,怎么才能当上下任皇帝。皇帝确实是个万人敬仰的好位置,恐怕需要足够的毅力才能抵挡住摘取王冠的诱惑。但如果掂量来掂量去,觉得争不上,又不想死在兄弟手里,最好干点远离政治的事。宫廷里明争暗斗,打打杀杀,意计难量,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皇子们明白,命运系于旦夕之间。一路走来,平安如一,少之又少。有自知之明者,赶紧寄情山水,埋头金石,纵情声色,养花遛鸟。反正干点与政治无关的事,甚至以某种自污行为来表明自己无意朝政。“斗鸡走狗过一世,天下兴亡两不知。”(王安石)《酉阳杂俎》载,“玄宗尝伺察诸王。宁王尝夏中挥汗挽鼓,所读书乃龟兹乐谱也”。看到兄弟一边敲鼓一边看乐书,警惕的唐玄宗放心了。谁要是背地里“缮兵甲,具卒乘”,那就离死不多远了。

皇子们养尊处优,从小就配备了最好的老师,所以也具备了超级精致的口味。琴棋书画,自不必说,鉴赏品味,更是出人头地。只有他们才能兼顾多样爱好,不像苦行僧般苦着自己。因此,皇族里出了一批“国家级”的艺术人才。

比如,明朝朱氏家族,就出了好几位对音乐艺术有巨大贡献的杰出人物。无需说,朱载堉(1536—约1610)当数第一。爱憎分明的皇子,“痛父非罪见系”,在郊外筑了个“土屋”,著书立学,不但一辈子平安无事,活了下来,而且还从事了一项对人类有重大贡献的“科研项目”。如果说当下的人类“耳音”都以钢琴为准,那么它的音律就是这位皇子计算出来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全人类的耳朵都是被朱载堉“格式化”的。这个成就够大吧!科学成果的覆盖面,比之乾纲独断的“巨掌”,掌控领地广阔得多。

历史上第一部刊印的琴谱《神奇秘谱》,也出自朱元璋家族的第十七子朱权(1378-1448)。朱权早年分封宁城(现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一带),领兵八万,“数会诸王出塞”,也是位耀武扬威、雄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业的皇子。然而,朱棣称帝,他遂遭诽谤,作为封疆大吏引起新帝警惕,于是削权去位,迁往江西南昌,从此“避地幽隐”“耻混流俗”。他写过戏剧,也组织幕僚编辑过《太和正音谱》等,但最让他千古留名的,还是历时十二年编辑的《神奇秘谱》。聪明过人的朱权,竟然想到了谁也没想到的把琴谱编辑成书的“好点子”,独到地开辟了一片前无古人的领地,否则老天爷就不会给他一个琴谱“首刊者”的好名声了。现在看来,虽未龙袍加身,但比起庸庸碌碌的一班皇帝,他反而“功名著于景钟,名称垂于竹帛”。(曹子建《求自试表》)他没有辜负皇家血统,反而把帝王般的嗜好刻在了永存丹青的琴谱上。从此层面上来说,“琴学”真是一副政治欲望的解毒剂。

自从有了活字印刷,常用字都是现成的,拣一个排上去就行。可是,琴专用的“减字谱”,向来没有雕版。万事开头难,要把笔画复杂的“谱字”一个个雕出来,代价少不了,费时费工,非巨资不办。每个“字”的“笔划”,都有特殊性。一种“指法”一个模样,重复率很低,虽然“部件”相同,但结构复杂。这档子事儿,一般“财主”做不来,酷琴文人,力所不逮,一个家族的那点积蓄,不够用!皇子们不但有钱,而且有闲,既有闲情逸致,又有丰厚财力,这个阶层,能够做成很多知识积累需要的花费很大的事。

还有个问题,曲子上哪儿淘换?谁有本事把天下琴曲汇聚一堂?张家有《流水》,李家有《高山》,张家不愿意给李家《流水》,李家不愿意给张家《高山》,于是,“高山流水”就不能“遇知音”。谁有权威让张家李家自愿献宝?贵为王胄,位居要津,广交天下豪杰,消息八面灵通,哪家哪户藏着什么奇玩珍宝,秘籍祖典,没有不知道的。不是他结交天下豪杰,而是天下豪杰巴结他。他不但可以享受皇家藏书,而且身处民间的哪位琴家有什么稀罕少见的谱子,以皇家的耳目,没有打听不到的。一般文人,即使德高望重,即使三朝元老,也不行,没那么大威望。

《隋书·牛弘传》有段经验之谈:许多典籍,“王府所无,私家乃有”。为搜散典,牛弘建议“士民殷杂,求访难知,纵有知者,多怀吝惜,必须勒之以天威,引之以微利”,才能“异典必臻,观阁斯积”。光给钱不行,还要“勒之以天威”。诱之以利,镇之以威,“两手都要硬”。所以,只有皇族才能把天下乐谱汇集一家。皇子指使手下猬集琴谱的任务,自然顺风顺水,超乎预期。分类分编,交付刻工,没多大功夫,朱权就游刃有余地把刊刻琴谱的工程落到了实处,把整理琴学文献的千年宏愿推向了第一高峰。

别以为朱权只是个编辑,他是位真正的琴家。《神奇秘谱》序:“予昔亲受者三十四曲,具有句点,其吟猱取声之法,徽轸之正,无有吝讳,刊之以传,后学观是谱皆自得矣。”没有皇室的极品教育,没有琴学的常年投入,自然不会生出此等创意,自然不会生出“用心非一日”的“闲心”。

传承上千年、汇聚六十二首琴曲、“屡加校正”的《神奇秘谱》,终于在1425年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飘着幽幽墨香,摆到了朱权的琴桌上。说起来实在滞后,比起文人早早捧在手里的线装书,印刷乐谱,刚刚摊开。此前,贵为皇亲国戚的皇子在享受乐谱的水准上,与普通琴家没什么差别,都得一笔一划抄。按照西方人说的抄一本《圣经》要花费三年的比喻,抄一本琴谱的时间,绝对不少于这个年头。现在可好了,琴人终于用上印刷品了。

《神奇秘谱》分上、中、下三卷,上卷“太古神品”,中下卷“霞外神品”。朱权沿袭钟荣《诗品》的分类,雅俗品次,分卷排序。

皇子们著书立说,弹琴制谱,借着题解和音乐,曲折表现人格。音乐有文字难以传达的包容空间,容纳编辑者心底不能释放的压抑。编辑者通过此途,传达缺少知音的暗喻。

有了兄长示范,族人接踵而至。1539年,另一位朱家后裔朱厚爝,编辑刊印了另一本琴谱《风宣玄品》(十卷)。说起这部价值连城却不显于世的琴谱,还有段曲折精彩的故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已赴台湾的音乐家郑颖荪(郑觐文之子)故去,时在上海歌剧院任化妆师的女儿郑慧希望把父亲保存的乐器和书谱托付国家专业研究机构“中国音乐研究所”。当时在中国音乐研究所工作的孔子世家直系传人孔德墉、收藏家王世襄负责办理此事。王世襄早有耳闻,郑颖荪藏有明代琴谱《风宣玄品》,于是翻检清点物品时分外留意。然而,为了谈价钱,表面上还不能说此谱属于“国宝”级文物,所以翻箱倒柜时就一直憋着。一共十八只大箱子,怎么也找不到《风宣玄品》呀。他心里急,表面上还得装得若无其事。直到最后一箱,《风宣玄品》才如“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佳丽,撩起面纱。看到纸白如玉、墨光如漆、品相极佳、久闻盛名的明代琴谱,王世襄一屁股坐到了箱子上,与孔德墉四目相对——两双眼睛,直放蓝光!举世罕见的琴谱,如雷贯耳,无论是坊间书院,还是文人琴家,谁也没见过。如今,终于宝贝似的雄踞国家专业研究机构的图书馆,可谓物归当处。

朱氏子孙,以治国能力论,是一蟹不如一蟹,以艺术成就论,却一代更比一代强。中国音乐史上最早刊印的两部琴谱,传诵至今。两位朱家后裔,两部琴学金典,双雄并立,双典并翼。朱家一门竟然并出三位文艺大家,不得了!“三剑客”对音乐的贡献弥大,尤其于律学和琴学,功莫大焉。哥仨儿头脑清醒,克制自制,洁身自好,做了另类“皇子”,真是一份难得的皇家记录。

章诒和在《往事并不如烟》中说:“你要知道中国文化很有一部分,是由统治阶层里没出息的子弟们创造的。”皇子们政治上“没出息”,玩却出了名堂。不想当皇帝或者想当皇帝却当不了皇帝的皇子们,做出了凡人做不出的大事。这真是个蛮有意思的阶层。

自然,不能只看刊印琴谱的最后一推,这桩伟业还是要归功于历代琴人的积累。我们当然愿意记住汇编者的大名,但更要记住代代传抄的琴家。他们是没有显赫头衔的文人乐工,却是真正的“原创者”。即使没有皇亲国戚捧场,琴曲也会传承不绝,只是不像刊印品那样方便罢了。人们感谢朱家后裔,越到后来,《神奇秘谱》《风宣玄品》越是“炙手可热势绝伦”。

十四世纪,大明江山换为大清,无缘施展政治抱负的汉族文人先后迈进琴学大门。

清代刻录的琴谱多达一百五十余种,如果说朱明一代琴谱的历史地位是把积累千年的财富汇集起来,清代琴谱则更多体现了普及传播的功能。此时,已经不是皇亲国戚对琴人指手画脚的时候了,琴艺大面积传播的时代到来了。

翻看线装琴谱,古书的装帧现代人却不一定认同。线装书与崭新油亮的当代印刷品相比,人们似乎更认同后者。然而,欧洲几个世纪前的手抄“纽姆谱”(五线谱前身)已经龟裂脱落,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的百年前的五线谱已经音符模糊,节奏莫辨,而采用传统工艺的中国书谱,则笔墨清晰,色泽鲜艳,一仍其旧。一千年前的唐摹经册、宋版佛卷,依然完好如初;元刻乐谱、明代琴谱,依然光滑洁白。历经时光浸泡,墨光四射,这就是传统工艺的魅力。一经比较,一味务新的中国人,才算知道传统技艺的价值。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理念的解读下,人们终于把传统工艺作为当之无愧的参照系,以之衡量世界印刷的技术含量。别看鲜亮的现代印刷乐谱,几十年后,可能会字迹斑驳,音符节拍“缺胳膊少腿”。传统工艺,增辉日月,历代工匠制作方式背后的技术含量,终于获得了现代人的应有评价。

养尊处优的帝王之家,传播正统文化的“使命感”几乎是深入骨髓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篇》)高尚荣耀,至死不丢。朱家王子把“使命感”用对了地方,给琴学带来了耀眼的遗产。跳出宫廷血斗,极大程度上来自三位皇子对自己道路的清醒判断。把类似皇宫里聊天时所说的“敢为天下先”那样的豪言壮语省略掉政治内涵,确实看出了他们的自制力。生活方式上可以挑三拣四,政治命运上却绝对不能冒险。稍不留意就会天上地下,必须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所能而有所不能,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早早像朱权、朱厚爝、朱载堉一样埋首音律,侥幸活命,就是大幸。当然,这也是音乐艺术的大幸!政治上谨小慎微,音乐上大胆作为,他们大大方方地把一双能够“一掌山河”的手,按在了没有风险却也风雷激荡的琴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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