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唐传奇“女胜于男”现象及其原因

2014-11-17 20:12雷贤禹
关键词:唐传奇示范

雷贤禹

摘 要:出现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唐传奇,是传统男权文化语境下的产物,也是由男性作家写作并以男性为想象读者的作品。然而,“女胜于男”现象基本上成为小说主流,直接体现了唐代知识分子对女性的理性认识、推崇与褒扬,从女性的自我主体意识抒写透射出中晚唐男权主导社会下男性地位、能力的不济。这种女性形象的重新塑造及女性思想解放完善诠释,对于后代女性文学的产生发展创新具有重大的影响和指导意义。

关键词:唐传奇;女胜于男;母性文化;示范;求奇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10-0143-03

中国文言小说,在艺术上具有价值、在文学史上真正确立地位的是唐代传奇。唐代传奇,建立了相当完整的短篇小说的形式,由六朝杂记式的残丛小语变为洋洋大篇的文章,由三言两语的记录变为复杂故事的描绘。其中男女爱情题材小说,多以现实的人事为据——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秀才妓女的风尘相识,演出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故事。唐士人以清丽之笔,描摹体会,哀婉传神,格外动人,深受后世追捧青睐。

作为发轫期的小说——唐传奇,出现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是传统男权文化语境下的产物,也是由男性作家写作并以男性为想象读者的作品。然而,有意思的是,唐传奇中,“女胜于男”现象基本上成为小说主流,1/3以上的故事内容都是按照这种创作观念进行创作。在这些故事女性形象身上,直接体现了唐代知识分子对女性的理性认识、推崇与褒扬,从女性的自我主体意识抒写透射出中晚唐男权主导社会下男性地位、能力的不济,进而完成作者作为一个社会良知清醒载体,对于同类恨铁不成钢的自嘲与鞭挞以及对整个腐败黑暗男权社会的批判。

一、唐传奇“女胜于男”现象简述

(一)才情相貌对照悬殊

唐传奇中所描绘的女性,一般说来都是天生丽质,楚楚动人,具有姣好的容貌和动人的仪态。《霍小玉传》中的小玉“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精彩射人”;《李娃传》中的李娃“明眸皓腕,举步艳冶”;《莺莺传》写张生初次见到莺莺“颜色艳异,光辉动人”;《柳氏传》称柳氏“艳绝一时”。从这些可以看出,唐传奇的叙事文字大都用简洁的句子来刻画女性外表之美,给人留下美好的印象和想象。当然,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除了美貌惊人外,才学也丝毫不输于男子。如《霍小玉传》中霍小玉“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柳氏传》中柳氏“喜谈谑,善讴咏”;《莺莺传》中的莺莺不仅听张生吟诗动情,而且写了一首《明月三五夜》回报“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月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清丽词句,把一腔情愫在风清月朗的夜境中坦露出来。

这些被唐文人塑造的女性形象都具有较高的文化品位和丰厚的才学,不类似于普通的市井俗人,到处闪耀着高于男性的女性光芒。反观文本中,与女主角相对抗的男主人公,大多才情普通,容貌平平,《柳氏传》中韩诩虽“有诗名,性颇落托,羁滞贫甚”,活脱脱一副落魄穷酸书生模样;《李娃传》中被荣阳公称为“此吾家之千里驹”的郑生,虽门阀高第,却无一点容貌描写,离家赴京参加科举,结果迷恋女色,不务正业,终毁前程。后经一段人生起伏,在李娃悉心辅导下,“海内文藉,莫不该览”,登第入仕,遂“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

(二)超男性的女性能力描写

唐朝开放的社会风气,促使妇女思想解放意识的萌发,推动女性在社会各个方面表现自我,不甘于沦为男性附庸,与男性展开平等权利竞争,将女性半边天的能力推向极致。

《贾人妻》中的贾人妻精于理财经商,颇有大贾风范,“每出,则必先营办立之一日馔焉。及归,则又携米肉钱帛以付立”;《谢小娥传》中谢小娥为报贼人杀夫轼父之仇,“便为男子服”,委身仇家,卧薪尝胆,终报大仇;《甘泽谣·红线》中的红线不仅“善谈阮,又通经史……掌笺表,号曰内记室”,而且身怀奇术,能“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经五六城……减主忧”,轻松化解薛嵩与田承嗣之间藩镇利益矛盾。红线名为薛嵩青衣侍女,实则充当嵩之高级军事幕僚兼急先锋,原先女性身份亦被其超凡能力掩盖,活脱脱一个女式男侠化身。而同作品中,《贾人妻》王立“文书有误,为主司驳放。资财荡尽,仆马丧失,穷悴颇甚,每丐食于佛祠,徒行晚归”,后幸遇贾人妻,邀至从居,王立遂由原先县尉跌落吃软饭之列,完全丧失独立人格,而故事发展也照此设计,从始至终,王立只是作者另类化身,扮演一个故事讲述者,从而烘托女主角的奇异行为,增加事件的真实性。《甘泽谣·红线》中薛嵩闻田承嗣“将迁潞州……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亏得身边侍女红线挺身而出从中周旋,方才脱难。一代名将之后,竟如此无能,只得托身女子,才能保全官位权力,男性才能低陋,管窥蠡测。

(三)“女直男羞”式爱情态度对比

唐代思想开放,封建礼教约束相对宽松。现实之风带来了唐代女性在爱情问题上表现出特有的勇敢大胆和主动热情。如《离魂记》中张倩娘是一位端丽绝伦的少女,其父出尔反尔,将倩娘另许他人。倩娘半夜“徒行跣足”追隨王宙而去。她以“灵魂脱离肉体”的独特方式同自己心爱的人结合,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昆仑奴》里的红绡妓是一品官员的歌妓,一品府中的奢侈豪华、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视若草芥,她和崔生一见便生爱慕之情,崔生临走时,“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后指胸前小镜子”的手语暗约崔生,既大胆又含蓄,表现了她是一个有见识、机警、聪慧的女性。《柳氏传》中的柳氏不甘心做人姬妾的地位,初见韩诩,表现出超人的见识,断定“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勇于表达自己爱慕之情,幸得主人开恩,与韩诩结合。在战乱中为了忠于韩诩,不惜剪发毁形,藏匿于法灵寺,在不幸失身于番将后,还想法设法与韩诩联系,有情有义,可见如此。

相对于女性的主动大胆,唐朝男性面对爱情,虽沉迷其中,但始终扮演一个被动者,一味借口正统礼教,缩手缩脚,表里不一,既渴望浪漫爱情,又惧怕市井人言,毫无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的气概。《离魂记》中王宙闻心爱倩娘已许他人,“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王宙以为自己的离开是成全他人之美,功德一件,其实只是自己为逃避感情、落下一个懦夫骂名口实而找的借口,当中完全没有考虑倩娘的感受,只想趁早远离伤心地,整个一个彻头彻尾不负责任的自私行径。《昆仑奴》中崔生因昆仑奴方解红绡隐语,但闻红绡掏心之言,却表现“愀然无语”,后经昆仑奴冒死负生与姬飞出一品高墙,才成全崔生、红绡两人良缘。整个爱情过程中,崔生一无是处,毫无作为,完全充当被指挥角色,丧失话语权主动权。而对情人,缺乏勇气,缺乏青年人的冲动热情,只是一个任人摆弄的情感玩偶。《柳氏传》韩诩表现更甚,李生知柳氏爱慕韩诩,便好意成全,“诩惊栗,急避席”,李生坚请之,方才答应。后遭战乱,夫妻分离。柳氏失身番将,想法设法与韩诩联系,闻知爱妻被强人所掳,诩作为一个男人,却毫无办法,“意气皆丧,音韵凄咽”。幸得虞候许俊仗剑搭救,夫妻最获团圆。整个故事,诩作为一个男人的失败有目共睹,面对感情,措手不及,而对爱人被劫,只得黯然神伤,饱读诗书的韩诩,“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梦想都化为泡影,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永远做不了救美的英雄。作品中王宙、崔生、韩诩3人,仿佛都代表作者本人,在一次次的情感矛盾中洗刷掉光鲜的外表,坦露出文人们身上的污垢、耻辱,展现唐知识分子受缚于封建礼俗而又渴望自由爱情的无力感。

总结唐传奇文人“女胜于男”创作理念,有意识地塑造光辉女性猥琐男性形象,一方面,代表士人对于浪漫爱情的向往及伴侣等同化的精神追求,另一方面,从女性对立的男性相形见绌的描写过程中,表现作者对于时下男性文人面对黑暗社会不思进取、明哲保身的鄙夷,选择在失意的现实面前创造虚拟精神世界以保持心理平衡,以超越男性主导社会女性完美形象塑造安慰自己失落的灵魂。通过“女胜于男”在能力、态度、容貌才学上的情感线索贯穿,审视自我,反省自我,完成对女性无用、男性缺乏社会责任感、敢于承当之人格的无声谴责。

二、隐藏于作品背后的“女胜于男”的社会因素

(一)胡文化入侵—草原“母性文化”因子的播散

在草原母系文化社会中,妇女不仅居于较自由的地位,而且居于受到高度尊敬的地位。女性有着惊人的创造力,她们是征服自然的英雄,是创世造人之母,是创造发明的神灵,社会生活的主宰,主要代表即蒙古版“盘古大神”+“女娲娘娘”的麦德尔娘娘,她用神力将天地分开,治理扰乱人界的洪灾,创造出太阳、月亮、星星、白天、黑夜,使得自然界正常运行。

历史上,隋唐时期的汉族并不是现在的纯汉族,而是以汉族为父系、鲜卑为母系的新汉族。代表就是唐朝,虽然唐朝并非鲜卑人所建,但与鲜卑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唐高祖李渊的祖父为西魏柱国,曾被鲜卑拓跋氏赐姓为“大野氏”。李家世为贵族,多与鲜卑上层联姻,李渊的母亲独孤氏和妻子窦氏,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氏都是汉化的鲜卑族姓,带有胡族血统且发家于陇西胡汉杂居地带的李唐皇族自然也带有胡族气质,尚未被汉族传统文化浸透,其血液中胡文化中母系文化也随统治施政而深入社会风教万民。生活在隋唐时期这种“胡风”文化氛围浓厚的社会中,唐不仅女性法律颇富“胡风”,如唐朝女性在家庭生活中拥有一定的法定继承权,女性可以单独为户主,具有较为独立的经济地位;而且女性气质上也“大有胡风”,其一反汉文化以阴柔为妇女典则的传统,透露出胡族女性豪爽刚健、活泼大方、无拘无束的性格特点。这类独特文化造成女性另类形态美,反映到文学作品唐传奇中,如《贾人妻》《任氏传》中贾人妻与任氏善于自谋生路,拥有独立经济能力,再就是《红线》《聂隐娘》《车中女子》中红线、聂隐娘、车中女子展现出胡族女子刚强勇健有谋的形象特点。唐传奇中女性地位的上升能力的增强并不是一次偶然事件,而是一種女性意识压抑了若干年之后的释放,是“胡文化中草原母系文化”的释放与表现,代表了作者对于母性文化价值观某种意义层面上的认同。

(二)武则天、杨贵妃等明星示范效应

当20世纪西方的女权运动意在为女子争得上学、就业、参政等权利时,早在中国唐朝,武则天杨玉环在女权丧失的封建社会却为女性地位争得一席之地。武杨女权时代虽然短暂,毕竟冲破了封建礼教的藩篱,颠覆了“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其对女性意识的唤醒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然而当政治隐喻附身于文学倾诉,唐传奇中的女性形象塑造,不再是以前小说中“头发长见识短”不问天下事,只过小日子甘心沦为男人玩物的庸人,相反,而是世事洞明以天下为己任的仁人志士,胆略、智慧、见识皆在男性之上。一直被淹没在黑暗的封建隧道里的女性,在唐传奇中尽情施展她们的才学才智才情,焕发女性独特的迷人风彩。当然,唐传奇由于其历史局限性,“女胜于男”之情节突出必须通过文本中男主角与女性主人公的形象对立,借助同堂竞争的情况下,女性操纵引导男性来实现。杜光庭《虬髯客传》里的红拂义无反顾投奔李靖,携其回太原投效李唐,路遇虬髯客,以兄妹相称,并在后文劝其勿与李世民争夺天下、资助李靖入京呈豪宅,靖方“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大业。贞观中,靖位至左仆射”。而袁郊《红线传》写身为使女的红线,“通经史”,掌管潞州节度使薛嵩的“文牍章奏”,以女子身份担当了男幕僚的工作,运筹帷幄,兵不血刃地制止了藩镇田承嗣和薛嵩的血腥斗争,薛嵩对此钦佩不已甘拜下风,直言红线曰:“我知汝为异人,我暗昧也”,承认红线比自己高明,颠覆了男尊女卑的性别指认。红拂与红线两位女子,在不能为女性提供与男性同等权利的封建社会,面对封建道德观念的外在束缚,以及自我内心世界的意识压力,敢于挑战男权主导下的社会体制,社会形象代表性突出,正是武杨时代带来的女权解放思想启蒙的最好证明。

(三)科举潜规则—求奇、行卷之风推动

唐代科举制度并没有像后世宋朝科举实行糊名制度,因此,科考前考生的名声占据了科考及第的很大一部分原因,而那些文名高、又有权贵或文坛前辈推荐的考生自然容易被录取。朝廷既开荐举之路,士人必行干谒之事,所以唐代进士考试盛行行卷、温卷之风。除开平常我们熟知的白居易、李绅以诗谒顾况、吕温情况外,小说传奇也是干谒权贵表现作者才学重要的文学工具。如宋代《云麓漫钞》卷八记载:“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而近代鲁迅先生亦在《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指出:“顾世间则甚风行,文人往往有作,投谒时或用之为行卷,今颇有留存于《太平广记》中者,实唐代特绝之作也。”众所周知,温卷或行卷是一种纯功利行为,对象往往是一定权力的持有者,行卷者处在下风,不能不向权力低头,所以通常情况下,行卷者总是表现得非常隐忍,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所谓文人风度和气节,被暂时抛到脑后,一门心思地去阿谀奉承逢迎当权者的个人兴趣和好奇欲望。当时社会上用传奇小说行卷的现象很是普遍,有些文士为了出奇制胜,便向当权者投谒以前为文人所不齿、市井俗人饭后茶余之聊的世俗百态,精灵神仙,甚至帝王将相的传奇文学。一时间,那些底层小人物、市井无赖、娼妓侍妾、奴婢侠士之流,一跃成为传奇文学主角,而厌恶了阳春白雪的文士们,也慢慢将目光投向徘徊于男权社会边缘的女性。

文人们打破传统才子佳人小说,承袭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奇”的特点。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有意识的把女性塑造为第一形象,并让其在各个方面强于男性,如赤胆忠心的女仆上清(《上清传》)、行侠仗义的女侠聂隐娘(《聂隐娘》)、武功高强的幕僚红线(《红线》)、精于商道的任氏(《任氏传》),形成了一个与现实社会完全相反的“女胜于男”的虚拟世界。文人籍此意一方面是迎合上流权贵的求奇趣味,便于个人科场得利,另一方面,借小说触及社会弊病,揭示社会的不合理性,暗喻知识分子完全无法依靠个人努力来改变命运的可悲。

唐传奇中的女性,无论是容貌才学还是态度能力,都胜男性一筹,其背后的社会原因多种多样,但这种女性形象的重新塑造及女性思想解放完善诠释,对于后代女性文学的产生发展创新具有重大的影响和指导意义。

参考文献:

〔1〕王度,等.唐人传奇[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

〔2〕熊海英.“武”与“侠”的合流与分异[J].中华文化论坛,2004,(3).

〔3〕朱珂.唐传奇中的士人生活[J].前沿学术论坛,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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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国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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