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中信

2014-04-29 23:55冯娜
青年作家 2014年7期
关键词:酒曲

我一丁点儿都不想去老戚家做学徒。

这年头,到哪儿不能找到一碗饭吃,像我这样考不上大学也压根不想念书的小年轻外出打工的多了去了,也不见得只有那些考上大学的高材生才能飞出山窝窝做金凤凰。同班的黄大鸣和许志清考完试的第二天就跑来我家商量去江浙一带打工的事情。黄大鸣说,他表姐夫在温州一个灯饰加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作简单得很——黄大鸣吹牛的时候口头禅就是“简单得很”;他还说工厂里领的是计件工资,咱们手脚这么麻利灵活,每个月肯定能比他表姐夫挣得多。我们都知道他口中的“表姐夫”是那个笑起来嘴有点歪的矮胖子,他是早些年第一个在农村建平顶房、装太阳能热水器的人。许志清四仰八叉把自己放平在一垛干草上懒洋洋地问,那万一要是踩了狗屎运考上个专科,咱们还没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呢,就得卷铺盖行李直奔学校去啊。黄大鸣没等他说完就踹他一脚,“就你这样的,专科线都不会过,志愿都不消填。考个屁,哪个学校会收你啊!再说,你还想读书啊?读完高中老子背都驼了,滚一边去,什么鸟学校!”他们两个就这样在我家草楼上踢脚动手、骂骂咧咧了一下午。

阳光从竹篾窗上筛下来,草楼被捂出一种暖烘烘的、让人摸不着北的热气。在学校时我们是有名的“三人帮”,逃学、搞恶作剧,吊儿郎当……我们和吴佳容这样的好学生不一样,他们连做课间操都是一板一眼在国旗台前做示范的,我们呢,抖胳膊甩腿冲隔壁班女生做鬼脸;他们的本子上都是工工整整的课堂笔记,我们的模拟卷上都画着乌龟;他妈的,那些弯弯曲曲的试题连题目都读不懂。我们也死心塌地地相信读书不是我们所长,就等着把高中混完,和村里其他读不好书的小年轻一起勾肩搭背出去打工、闯荡江湖;隔几年回来拉风地骑一排摩托车继续笑话戴着眼镜、走路都要撞到树的书呆子吴佳容他们——这就是村里那些读不到书的青年给我们塑造的理想范本,跟吴佳容他们那种循规蹈矩的人生道路全然有别。

我被领到老戚家的那天下午正是黄大鸣拎着挎包、行李去浙江的日子。三伏天,在晃眼的太阳底下走一阵,感觉后颈子被无数根针错乱地扎着,来回起落的刺痛让人抬不起头来。我耷拉着头走着,一路都在想黄大鸣冲我和许志清竖起中指、鼻孔朝天的样子。对,只有我们这样的“孬种”才会被父亲扣留在这种“腻出牛粪来”的山旮旯里。黄大鸣把挎包重重往肩上一甩,还不忘回过头来恶狠狠对我说:“你就跟着老戚这种怪老头学烤酒吧,等我以后回来看你泡在酒瓮里,浑身臭烘烘的酒气!”

最烦我妈哭哭啼啼说我没读上书,也死活不让我出去,好像我这么大一个人出门就能把自己搞丢了似的;虽然学习不好,好歹我认得几个字,又不是斗大字不识的文盲。我一点儿都不想到老戚家做学徒,但我不敢说。我爹从来没有打过我,可能他一辈子也不会打我,但他只要阴沉着脸把烟锅往地上一磕,我妈那些鸡零狗碎的哭诉也顿然消停。

其实黄大鸣根本没有说对,除了我们连专科线都上不了这件事外他似乎从来没有说对过。我跟着我爹进老戚家院子的时候既没有看到能淹死人的大酒瓮,更没有扑鼻而来的熏得死人的酒味。传说中的“怪老头”老戚正在院坝里用钉耙仔仔细细地划拉着快要晒干的苞谷酒糟。

我爹把我交待给老戚的空隙,我环顾着整个家宅,四处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显出一种与我的想象极不相称的洁净。方形石砖砌成的院坝周围爬满了繁茂的鸡蛋果枝蔓。阳光把叶子照得油光发亮,直晃眼睛,叶子底下藏着一群酸涩的果实,一种植物被烈日烘烤过的气味慵懒地团抱着老戚家院坝,这种干净好闻的气息冲淡着我胸中“滋滋”发酵的戾气。我爹走后,瘦高个的老戚又立刻沉浸在他的工作中,他戴着一顶灰旧的遮阳帽来回翻动着院坝里的酒糟,像一只忙于来回搬运粮食的长脚蚂蚁。

黄褐色的苞谷酒糟经过暴晒和风干只剩下淡淡的甚至称不上酒味的幽暗气息;被榨出了精华的粮食颗粒在他的钉耙底下发出干燥而明亮的声响——很多年后,当我闭上眼就能反复体会和玩味这样幽暗的气味和明亮的声响时,在北方的矿地上成为暴发户的黄大鸣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酒徒。有时他会在深更半夜打电话来骂骂咧咧,我能听出他满腔满腹都是肥腻的酒气,那是经过工业发酵、锅炉蒸馏、多次勾兑的气味,和他的乡音一样缺少了某种素朴和纯正。他会扯着嗓门喊:“老三,你这个人就是胆子不够大,你在我们老家这种小旮旯只能叫烤酒馆,在大城市人家都叫酿酒师,酿酒师懂不懂?”我听得出他的酒意浓烈,马上就要翻江倒海呕吐而出,便几乎不再应答他。而每每他总会在最后含混不清地问我,许志清有没有给你写信?我不吭声,他便自顾自地声嘶力竭骂下去,“他妈的,死球了!死人写个球的信!”然后嘟嘟囔囔地挂掉电话,有时我会在那戛然掐断的忙音中听出一星半点的哽咽,但大多数时候我以为那是我的幻觉。正如许志清年纪轻轻便溺死在酒瓮里这件事情对我而言也一直像谷物在暗中发酵那般,是一个饱满而不可捉摸的幻觉一样。

老戚不老,跟我爹差不多岁数,瘦瘦高高的,走起路来腰板挺得很直,瘦长的脖子像一段干硬的枝桠随时梗在半空中,无论待屋里还是出门他总戴着一顶旧旧的灰色遮阳帽。除了一个人寡居,不爱讲话也甚少出门,实在看不出哪一点“怪老头”的样子来。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些怪癖来,那应该是乡间烤酒人各自保留的清规戒律和秘密了。譬如洗浴更衣、鞋袜脱尽才能走进摆满酒瓮的阴凉酒窖中;譬如只在月明的深夜,在干燥通风的院坝里获取酒曲;譬如每一甑酒出酒前老戚总会上楼在神位前焚香(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求神拜佛);尝酒前几个小时不再进食,当天也不食味重的食物……最让我好奇的是老戚总是用新鲜的芭蕉叶蜷住酒甑里滴出的亮晶晶的液体。

烤酒这门手艺很快捕获了我的注意力,那些看似简单又繁复的技艺以及尝酒时仪式般的氛围让我目眩神迷;谷物们如何从颗颗籽粒化为清冽液体像一个谜语吸引着我;这一切让我暂时忘记了“三人帮”散伙、考不上学校万分不情愿地来做学徒的憋闷。但这新奇仅仅是一种懵懂无知的兴奋,烤酒这门手艺所统领的世界并没有向我豁然敞开;换句话说,就是那些手法和技艺以及它们的来龙去脉我并不能心领神会,老戚让我帮忙搭一把手的时候我总是手忙脚乱。我想起读书时候那些完全听不懂的数学题,从一堆数字符号里如何得到另一堆符号数字,这联想让我感到一种由衷的沮丧;仿佛又回到那个仰躺在干草上的下午,三个人带着嘲谑和不恭谈论着终于从学校的囚笼里解放的大好生活。大家口气很大,比试着谁更看不起那些去向明朗的好学生,我们一刻不停地拼命聒噪着,妄图掩饰内心某种一不小心就蹿起来的惶恐和沮丧。

没过几天,我把这种沮丧归因于老戚不是一个好师傅。他只是让我跟着他,看他如何获取酒曲、将各种谷物分别蒸煮、晾晒再静置数日以充分发酵。老戚默默地进行着每一个步骤,旁若无人,全然不做任何解释和说明,更谈不上手把手地教授;像读书时那个走过我和黄大鸣课桌前眼角都不耐烦扫我们一眼的英文老师。一种带着怨气的懊恼像混杂了酒曲的煮料在我心头反复翻滚。最恼人的是老戚根本不让我进他的酒窖,也不让我上楼,一个香火案台供着一堆死去的人有什么了不起啊!我想起黄大鸣走前对我说的话,就这样的情形我哪还有机会泡在酒瓮里。

也不知道黄大鸣在浙江的工厂找到工作没有;倒是听说许志清他爹让他去了金江边开了一个杂货铺。那才是真正鸟不拉屎的地方,夹在高山悬崖间的河谷,一天日照不超过四个小时就会被陡峭的山崖遮住了光,日头一落江风一起便阴森森冷飕飕的。要不是这几年金江上大修水电站,一下子拥进许多人,外地工程队的、本地打工的、四面八方跑来做生意的,许志清的杂货店也断不会开在那种悬崖峭壁底下。数以万计的人被一场场浩大的工程召集到狭长的江域,都是打份工,讨生活。不过许志清好歹也算是个体户小老板吧,不像我,这学徒做得稀里糊涂,不知其然,也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这辈子真的要以烤酒为生,何况,照这情形我学得会吗?

烤酒人家都极爱清洁,这是我这段时间唯一总结出来的经验。老戚家无论灶台、院坝、每间屋子都打理得干燥而洁净,特别是蒸酒的器具万不能沾到油腥,看着老戚举着那些器具有点像高中的实验课上生怕打碎玻璃试管的小心翼翼。对了,许志清就打碎过一根玻璃试管,那个什么叫“植物萃取”的实验多无聊啊,把一堆菠菜叶子捣碎,黏黏糊糊,简直不知道能分离一摊什么破玩意出来。不过据说实验楼里能看到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体胚胎——这是当年吸引我们不经常逃实验课的理由之一吧,但我们最终想方设法都没有爬进过用铁门死死锁住的三楼标本室。我不知道许志清打碎那支试管是不是出于看不到胚胎标本的报复,总之我从女生们的尖叫声中听出他胡乱摇晃试管的不满和蓄意。我还记得戴着塑胶手套的生物老师很快走过来处理了试管碎渣。那是一个温柔的女人,那温柔中又似乎带着一种洁癖似的冷漠,她对所有学生都不期许更不苛责,她竟然也没有批评许志清。许志清没有我们逃的生物课多,也不知道他真的学会了萃取的实验没有,但我人生中的第一封信就是他写来的。

我还记得许志清写信来的那天晌午,我正跟着老戚在后院里拣树上掉下来的梅子。“老三,快要到中秋了”——他的信上第一句是这么写的,不得不承认我们几个当中许志清的字写得还算有模有样,居然还记得称呼下面空两个字再写正文的书信格式,只是没有问好;也好,我们兄弟之间的问候就是你捶我一拳,我踹你一脚。我猜想他被关在峡谷的小卖店里被憋坏了,竟然想起写信来。这种做法多少有点让我鄙视许志清这小子,觉得他有点娘炮,但他那封可能是从记账本上撕下来的不长的信被我捏在手里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读着读着我的喉头一阵阵发哽,他在信中说,以前在学校的日子多好啊,当小混混还有老师罚你站,现在来几个地痞流氓借酒闹事,只好赊账给他们,我们算什么老几啊。他还说,这日子看不到头,五十来岁的人也在大坝上扛水泥,简直是“薄”命(我知道他写错字了,应该是“搏命”),江上的水电站听说又死了人,人命不值钱,几万块钱就打发了。最后他似乎很心烦地结了尾,“不说了,也不知道大鸣在做什么工,写封信都不知道寄到哪里去。”也没有书上教的“此致敬礼”“祝你一切都好”这种东西,后面潦草地签着他在“三人帮”中的诨名:许老二。

我就站在梅子树底下反复读着那封小学生作文一样粗陋的信,天光渐渐淡下去,秋天沁凉的风吹着,夕照将树梢的影子斜斜地投在许志清的字迹上,又软和又暗淡。老戚背对着我在草丛里拣最后一拨从树上掉下来熟透了的梅子,信是他带给我的。今天有人从江边来,从老戚家驮走了几大缸酒,可我还是没能跟着他进到酒窖中。中秋要到了,土酒变得紧俏,而老戚无动于衷,依然每次只浸泡同样多的粮食,有空着的酒瓮也从不增加。我抽了抽鼻子将信认真叠好,蹲在老戚身边拣梅子,我就像他的一个影子,无声地沿袭着他的动作,或者,我们互为影子,沉默地从事着一件完全无需借助任何语言完成的事情。只有在不易觉察的幽暗中他从我的影子里悄悄偏离,他变得高蹈、精妙、无法用升斗或尺子等一切具有刻度的东西来衡量;他像是被另一个灵魂附体,顺着那个灵魂的直觉就能感知瓮中的事物、蒸屉里的温度、酒曲在谷物中的焰火、阳光和风里正在酝酿的层次……这样一种遥不可及、无从模仿的影子让我变得焦虑而伤感(也许是许志清的信让我变得伤感)。我扔掉手中的梅子,挣脱老戚的影子站起来,“戚叔,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教我烤酒?”老戚看我一眼,手依然没停,最后一拨梅子滚得草堆里到处都是,整个后院都散发着一种甜酸的接近腐坏的味道。老戚依旧像一个瘦削的影子不理会我从他身上挣脱出来,我拣起几个梅子砸在他的竹筐里,他慢悠悠地说:“你还没开始学吗?这么长时间都在教你啊,你认真看了几分?”他站起来,将我被激怒的影子钉住并拉扯回去,“你们几个小崽子在学校时候也从来没听过老师的话,我要是成天念叨你会听吗?你跟着我这段时间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你看懂了点啥?”夕阳用尽最后的光芒在西边天空燃起一片干净的火烧云,它再也挣扎不动,坠入了远山背后的黑暗。我默默地蹲下去端起竹筐。老戚拍拍手说,只有熟透了、自己掉落下来没砸烂的梅子煮出来的酒味道才是最厚的。

鸡蛋果藤也要枯萎了,剩下的果实挂在藤上日渐干瘪。白露过后,地面就变得凉凉的,早晚间,刚出锅滚烫的酒糟铺在院坝里只冒一小会儿的热气就被凉透了。我学着老戚的样子用钉耙轻轻划拉着,被析出了精华的酒糟依然饱含另一种水分,在钉耙下面显得肿胀慵懒,像生育过后的妇女,暂时放弃了关心自己的命运。钉耙触在石块上发出脆生生的声响,这种声音就是老戚家的钟摆,滴滴答答在晨昏间走动。我在这钟摆的节奏中有点走神,我想着许志清的信,我将它认真叠好放在床底下空着的小土瓮中,那里干燥而清洁,我也可以随时拿出来翻读。我有点期待,还会有信再来,不管是谁,我可以将它们叠放在床底下,满满的一土瓮,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读都读不完。我又觉得是不是也应该给许志清回一封信?告诉他我在老戚家单调得发慌的生活,还有我常常想起“三人帮”那些横冲直撞、大呼小叫的日子,我有点后悔把死蛇放在吴佳容的抽屉里……好长时间没人跟我说说话,我觉得自己也变得有点絮叨和娘炮,语文课本上曾经有个生词叫“惆怅”,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吧。我正在漫不经心地翻动酒糟和心事,老戚换下蒸酒的围裙站住叫我,吩咐我用皂角干干净净地洗手洗脚,再换身干净的衣服。我诚惶诚恐丢下钉耙跑过去接水,我知道他终于肯让影子更进一步追随他探入酒窖当中。

被埋在地下的酒窖果然更加冰凉,脱了鞋袜走进去,先是觉得脚心踩在早晨阴凉的露水上。再往里走,夺人的寒气从脚底往上升,渗入毛孔,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其实,酒窖中的冷并不凌厉,异常的冰凉只是初次闯入者出于紧张和兴奋造成毛孔收缩的一种误判。那种冷干燥而空洞,像冬天一个人的脸贴在另一个人的脸上(后来,我感到更像一个活着的人把脸贴在另一个死去的人脸上)。这种冷适合各种谷物的精魂在其间休憩、安寝,在酒瓮中它们相互融会、确认、拥抱、狂欢并等待。当然,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个世界根本无法凝神倾听到的。

我跟着老戚穿过一排排酒瓮,昏暗的光线中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看不出一个个酒瓮的区别,它们浑圆硕大,我也不知道它们里面盛装了多少酒液,只感觉它们沉重、饱绽,怀有时时刻刻呼之欲出的馥郁。壁灯暗黄的光线不均匀地打在深褐色的酒瓮上,粗陶表面不光滑的釉彩现出一种不可捉摸的光晕,像黄大鸣后来在信中跟我们描述的西湖水面濛濛的水汽。我们当中只有他出过远门,我没有见过大湖大水,我只知道金江是长江的上游,在长江第一湾、水势陡险的地方也会聚集起汹涌迷离的水汽,当然这还不是地理课本上教的。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酒瓮,一层绒绒的光晕从我的手上洇开,土陶的触感让这一切变得真实,酒瓮也是干燥冰凉的,贴在指腹像触到一层迅速漾开又立刻合拢的水,甚至能感到里面沉睡的液体呼吸安稳,如鼻息干净的婴孩,它们整齐地躺在那里,像一对对双生子。

老戚绕过一排酒瓮,我急急跟上他,生怕走丢,这种乡下烤酒人家的地窖都不是特别大,但对于一个初次闯入者足够成为一个庞然深邃的迷宫。老戚走到深处,用手轻轻拍一拍其中一个酒瓮,并将头侧贴过去听一听,露出一种满意而自得的神情。我很少看到他这样的神情,想必这几瓮酒是他的得意之作吧。老戚左右察看一遍,从左侧的架子上掀开一个酒瓮的顶盖,一种甘冽、清冷的酒气撇开酒窖中凝滞的空气,直逼嗅觉。这应该是极烈的酒,我闻不出它是什么粮食酿造而成,却也能立刻嗅出它的烈度和醇厚,能隐约感到它是被长久封闭,历经悠长的岁月。老戚招招手,让我凑上前去,一种厚实的酒气扑进鼻孔,直驱肺腑,这气味瞬间沁入我的身体铺满了我所有的毛孔。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像这地窖中猛然灌进的一阵风,瞬间裹挟了人所有感官,这迷人的风中混杂着植物、阳光、雨水、牲畜皮毛、土壤、井水等等诸多气味,这些事物好似反复糅杂而存在却又无从确定它们准确的源头。不像刚从蒸屉里滴流而出的粮食酒,也不像果酒,我情不自禁地再凑上前一些,闭上眼睛贪婪地吮着这股气味——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领略到酒气的迷人,它绝对不是那种“臭烘烘”的、“熏人”的、浑浊的,它自顾自地漫溢着,甚至并不与人亲近。这地窖封闭的领地启蒙着我对酒的知觉,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依然固执地认为只有酒水本身才是透彻、纯粹的完美,当它被人饮下,特别是在黄大鸣他们那般毫无节制的消耗中才沾染上了人的浊气。

老戚说,这是封存十七年的陈酒,类似江南人家酿造的“女儿红”。“女儿红”我听过,当年“九九女儿红,埋藏了十八个冬”这种歌多火啊,赶集的日子差不多满大街的音响里都会放得地动山摇。可是,老戚家没有女儿,也不用封存几瓮酒留待女儿出嫁吧?黄大鸣后来也告诉过我,“女儿红”又叫“花雕”,原本是绍兴用糯米、红糖等酿造而成的一种甜糯的黄酒,这种江南人家的信物,在老戚家未免不合时宜,我抽了抽鼻子没好意思问出所以然来。老戚仔细将酒瓮封回去,以前用泥糊住的瓮盖上浮着一层皴裂的观音泥。老戚还说,把酒盛在酒瓮后放在一个地方便不要去翻动它,它会自个儿酝酿出全部的香气,时间越久味道越醇;这道理我懂。老戚拍拍手又漫不经心地说,人也是,要自个酿造自个,好比你们读那么多年书,自己不努力,就啥都没酿出来。老戚的话像是一阵有意无意的敲打,我闷头把脸转朝另一边。

另一边的酒瓮都是新的,应该是今年新出的酒,秋后就会被运往其他人家的筵席上去。山里人喝酒的架势像是要喝下整条金江,纵使有许多这样的烤酒作坊也是不够的。而且这些年,山里人家的筵席上也会摆上各种花哨的市面上精装的酒水,以显示排场和阔气。老戚又说,什么事情都急不得,酒从蒸到窖成陈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人都活老了。我哪管他话中的叹息,一个个酒瓮像凝固的巢穴,里面栖息着透明的魂灵,我想与它们每一个都打个招呼。我一一摩挲着那些微凉的土陶,那些况味不明的心情让我的手变得湿冷而迟疑,不久后,我也这样抚摸着许志清冰冷的双手,它们那么顺从,那么静谧,像是沉浸在自身完整的世界(或者死亡)而不作回应。

从酒窖出来,我和老戚终于有了一点师徒的意思;这主要是我的臆想,我认为老戚真正接纳了我作为他的徒弟。我还深陷在那股让人回不过神来的酒气中,它不是让我醺醉,而是让我有了一个清晰的念头:我想自己酿出像老戚酒瓮里那种让人着迷的美酒。当夜睡前,我趴在床上给许志清回信,我把这个想法写在了信中。我问他,读书时吴佳容他们的理想基本都是考上什么大学,成为科学家啊、医生啊、教师啊,做社会有用的人才;那我现在想做一个像老戚一样的烤酒人,算不算“理想”呢?我本来想写像老戚一样“技艺精湛”的烤酒人,但“湛”字不会写,也有点搞不清这个词是不是这样用的,所以我把它划掉了。划掉的地方黑乎乎的,整张信纸就显得有些坑坑洼洼,唉,还是没能改掉读书时候抄作业的习惯,一行字也写不整齐,直接一路往下掉。我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话要说,一张纸很快就要写完了,我在最后写上: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三人帮”还能在一起,喝我亲手烤出来的酒!为了使得书信这种方式显得郑重些,我使用了一个成语,最后在被字挤着的右边角认真地写上我的名号:林老三。

在金江边生意人的来来往往中,老戚家的酒一直不温不火地烤着,细水长流般运送到其他地方去;也许会出现在夜深的江边大坝上,也许会在工人们打牙祭的餐馆里,也许会被运到更远处更热闹的酒桌去。一个江边吴姓的运酒人与老戚熟稔,也几乎充当着一个准时的邮递员,往返着我和许志清的信件。他每次来总是很麻利地将老戚准备好的酒从陶瓮中哗哗倒入他自己的大酒桶,五十斤的塑料桶,这时老戚家的院子就会弥漫着一股向外喷涌流动的酒味。我觉得用塑料酒桶装好酒多少有点暴殄天物,但这确实方便驮运。江边来的运酒人有时会掏出一封揣在左胸前口袋的信:“哎,小子,又是你那个同学写给你的,他一个人天天待在江边闷得很咧!”

在许多浓郁的酒气和简短的信件往返中,我跟着老戚学会了如何获得秘制的酒曲。我从了解最初的原料开始,认真识别那些植物的样子,并耐心记住它们的分量:辣蓼草四公斤、桂树叶、桔树叶、扁豆叶、竹叶、田边草各四两。老戚让我闭上眼睛认真去闻每一种叶子的味道,辣蓼草和桔树叶气味突出,桂树也比较容易辨别,其他叶子容易摸索,但味道清淡难以识别。老戚说,烤酒人要保持敏锐的嗅觉和味觉,这不仅是先天的天分更是长久的训练。他看我一眼,“可能比你们读书还要难呢,学校里还可以照着书背,这个完全只能靠自己去摸索。”他在给我下马威呢,我在院坝里从黄昏琢磨到天黑,扁豆叶有一种淡淡的铁锈腥气;竹叶几乎无味,怎么说呢,只有单薄得透明的露水一样的清香;田边草则有一种小牛犊身上的潮乎乎的气息。我以我的方式记忆着这些植物的味道,然后看着老戚将它们剁碎、搅拌,混合在一起。所有植物汁液合流,辣蓼草的味道占了上风,辛辣的气味有些呛人,其他植物的味道仿佛只是这辛辣之中的余味和点缀,完全无力以数条潺潺的溪流对抗一条奔涌的大江。

此后的工序依然复杂而漫长。我每天要温习的是自己动身在太阳未出之前去田地里割来那些新鲜的草木,老戚的主要目的是想让我自己能想方设法找到并配齐酒曲料草。这不需要闭上眼睛去田地里胡乱摸索,倒是很容易。穿过老戚家背后的一条小河再走上以前的戏台梁子,满田埂都是辣蓼草,其他草木也可以一路采到。只是扁豆草在秋天变得萎弱,藤蔓的水分正在散失,无精打采;但老戚说了,秋天这些植物才老辣,味道最正,咬得住大米,最适合鞣制酒曲。等这些植物按分量打碎晒干后,混入五十斤大米,用温水拌合,再用手挤去水分,揉成面团装筐,再由老戚撒上药头,用稻草捂住放到谷仓中,包上一层薄膜发酵,酒曲的鞣制才算初步完成了。

我急切地盼望着能见到成熟的酒曲,老戚却说至少要等上一天一夜,秋天气温凉下来,估计得等上两天。第三天早上,我看到老戚拨开了稻草,塑料薄膜上有层细密的小水珠,老戚说,发酵酒曲最关键的是温度,看到水珠就要马上通风散热,不然酒曲就会发过头发霉了,我很想把头贴过去听听那些面团是不是在“滋滋”地生长,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江边来的人说中秋节前这是最后一次来拉酒了,老戚扛出满满四大瓮苞谷酒。我知道那是今年新酿的酒,拿塑料桶装酒做生意的人是不会买老酒的,老戚估计也不会卖。许志清这回没有写信来,江边的人告诉我许志清的小卖铺最近忙得很,快过中秋了大坝上的工程队发过节费,很多人排队买东西带回家去。老戚摘下帽子掸掸灰尘,对我说:“中秋要到了,你也出来好几个月了,该回家去看看你爹妈了。”他的头发剃得很短,直立立的灰白着,我猜想它们每天都这样一茬茬地往上顶着他灰旧的帽子。以前我一心想着脱离爹妈,越远越好,如今看到老戚这样无儿无女的人家觉得冷火秋烟,也不禁有些想家了。

发酵好的酒曲像霉豆腐,长满了白花花的茸毛,竟然不是我想象中植物汁液浸染出来的绿色。我刚起床,就看到老戚将发酵后的酒曲一个个摊开晒在院坝的竹篾上。酒曲的味道很是古怪,既不是霉味也不是酒味,是一种奇怪的熟气,像低洼的沼泽地被正午的烈日烘烤后,混杂着淤泥、浮草、牛羊蹄印、水塘、鸟雀绒毛的气味。闻到的东西越多,我便越感到一个烤酒人的艰难,我只能循着脑海中的某些记忆碎片来形容这些气味;我真想问一问老戚,我是否要像老师要求的那样,准备几个本子,一页页地为这些气味编号,然后便于拿出来温习和查找。这个想法当然是我这种毛手毛脚过于急躁的人想出来的,当我看到那些酒曲上白色的霉毛被晒干,它们呈现出干燥的深褐色时,我发现根本无需被那些复杂的气味所迷惑,酒曲的熟气被晾干,紧紧收拢,它将以它的深沉和炽烈打通谷物和果实的内心,挖掘出一条清泉的隧道,那酒瓮中迷人的芳香便是借助了酒曲的记忆和力量,它将恢复那些谷物在枝头的饱满和沉醉,它会让每一粒果实中的酒神都全部觉醒。

老戚帮我准备好了一篮子过节的糖食果饼,让我回家一趟。他还特意装了两壶老酒让我带给我爹。“过完中秋再回来吧!酒曲也制好了,就该开始学煮酒了。”我背起篮子欲言又止,中秋节老戚家都是怎么过的呢?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怕也是在烤酒中、在翻晒酒糟的钟摆中度过了。我有点拿不准应不应该留下来,还是应该说我会早点回来,老戚拍拍我的篮子说,“快点走吧,不然走到太阳落山也到不了,我已经带信给你妈说你今天要回去,他们肯定等着你吃晚饭,顺着大路走快点,路上别卖呆。”

读书的时候语文老师最爱翻来覆去念叨的一句话是那个长小胡子的大作家鲁迅说的,“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大意好像是说只要你愿意,就总会找得到多余的时间去做事。我背着篮子走在秋雾刚散的路上时一点都不觉得时间是海绵里的水,它应该是一条大江,里面的水似乎一动不动,你以为它从不改变地流淌着,其实已经从夏天淌到秋天了。吴佳容他们如愿以偿地去上大学了,他们的时间可能是海绵里的水吧,挤来挤去考出一个我听着都头疼的分数。

我抄马道迎着从山巅落下的晨曦走,路上被清早上山的牛马踩出许多泥泞。走着走着,突然涌起一个念头:我想挤挤今天的时间,先下到金江边去看看许志清,再绕另外一条马道从金沙山背后爬几道梁回家。我被自己的念头鼓舞了,加快脚步开始背着日光走。江边的太阳是不等人的,我像是一个跟太阳赛跑的人,一头扎进金江的方向,我来不及分辨哪条路更近,凭着直觉跳进松林和草莽,也没有心思再去辨认山坡上的草木哪些是酿制酒曲的材料,大片的野菊花从我身上倒退,裤子和鞋面上沾满了露水和花粉。下坡的路我撒开脚步跑得酣畅淋漓,篮子向后拉扯着又让我有些勾头和驼背。我猜想我奔跑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像是一匹久被豢囿的马偶然负重,又不太熟识路途,跑起来有点凌乱而不得章法。

见到许志清时我的后背都湿了几遍。他傻愣愣地站在一间平房的柜台窗口里,还有几个人在外面指指点点要求他拿各类货物。我筋疲力尽地站在那群人后面冲他咧着嘴笑,我肯定笑得有点难看,头发全部都湿嗒嗒地顶在脑壳上。正忍着不耐烦拿这拿那的许志清好像有点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林老三”,从柜台侧面的门里冲了出来激动地打我一拳,我居然没站稳向后踉跄了几步;那群买货的人被这个突然撇下生意跳出来的杂货铺老板惊了一下,全部调转头来看我,一匹快要脱水的羸弱之马接受着人们好奇的打量。

许志清拿一个大搪瓷杯子给我倒水,我一口气“咕咚咕咚”全灌下去,简直像三天三夜赶路而没有饮过水的骡马。见面说话比磕磕巴巴的写信痛快多了,我坐在许志清的小卖店里好像回到了从前学校背后我们常常逃课打牌的芭蕉林。有时来买货物的人会敲敲柜台的木板,“喂,老板,拿一条红河,软壳的。”“老板,有没得红砂糖?”我嘲笑他才几个月都成了许老板了,他不好意思地摆手,“哎,别提了,天天像坐牢似的守在这屋子里,以前数学没学好啊,现在要自己记账,也没人给你补习。”我这才好好环顾了一番他的杂货铺,两排货架上摆满了日常用品、烟酒糖茶都是很普通很粗糙的那一类。货架后面是许志清吃住的空间,用一块碎花布的帘子隔起来。帘子边放着两口大缸,几乎有一人高,如果要往里面倒酒倒水估计许志清得踩着板凳爬上去。我下意识地站起来嗅一嗅,有一大缸是菜籽油的味道,又潮又腻。另一口缸子里盛满酒,乍一闻,气味粗糙燥烈,有一股辣蓼草没有发酵圆熟的味道,这酒的味道有些呛人,像锋利的爪子带着直白的攻击性,喝下去应该会烧得整根喉管、肠子都被辣椒水洗过一样;它不像老戚家那种酒充满回旋和余地,像毛茸茸的尾巴,柔软却有力,扫进人鼻孔会让人产生痛饮而沉醉的愿望。

许志清说来店里买东西的基本都是在大坝上打工的人,从早到晚像赖水牛一样在水电站做苦力,搬水泥、扛钢筋、戴着橙色的安全帽在高高的手脚架上爬上爬下……工程一级级承包下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些做苦力的连虾米都算不上,劳累一天也赚不了多少钱,买不起什么好的东西。这鬼地方逼仄得很,太阳两三点就下山了,大坝上却灯火通明轰轰隆隆彻夜不息地干活。好多工人歇工后便是峡谷中间冷飕飕的黑夜,大江横亘在这里发出呜咽般的潮声,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发泄的男人们只好靠打几瓶小酒、猛抽一阵劣烟来解乏。像许志清这样的小卖店卖得最好的便是中低档的烟酒。

“那你呢?怎么打发日子?这一天也照不到几个小时太阳,阴绰绰的”,我问许志清,他笑起来,我靠卖东西给人解乏啊!可以想象,这小小的店铺就是许志清的全部世界,也像一个牢笼囿禁着他。我何尝不是一样呢,老戚家的院子就是我的牢笼,哪怕那个世界里还有许许多多高深、神秘的东西我还未触摸到,那个牢笼的门在哪儿,我都还没摸着。

我突然想起黄大鸣,许志清说黄大鸣的表姐夫从温州回来的时候路过了金江桥,带信说黄大鸣在杭州一家鞋厂打工。许志清也给黄大鸣写过信,但黄大鸣没有回过信,但有一次把电话打到了对面的饭馆里。许志清朝路对面努努嘴,我看到小卖铺对面是一家饭店,挂着油腻腻的牌子——“望江楼”;一个看似是老板娘的中年妇女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钩一对绛红色的毛线拖鞋。许志清说,黄大鸣在电话里很激动,扯着嗓子讲了好长时间,杭州如何像一个大蒸笼,空气里能热出咸水来;鞋厂如何像医院,大家都穿着白大褂站在流水线上干活;而他又是如何适应讲普通话、吃什么菜都放糖和醋的生活……许志清像念一封信一样讲述了黄大鸣的电话,他说黄大鸣说自己不会写信,也问起我怎么样,可能要到春节他才能从杭州回来看我们。我不太能想象黄大鸣的日子过得如何,没有一封可以摩挲着阅读的信,我有些隐约的失落。“对了,黄大鸣说,吴佳容在杭州那边的大学念书,有个周末居然还跑去工厂看他,他们还一起去逛街吃饭了。”不知为何,许志清讲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和他一样不置可否地没话说,只是哈哈地相互笑起来了。我们还不能体会好学生坏学生如何能走在一起称兄道弟,人生的许多重逢和告别都是让人不置可否、措手不及的,我们也还未曾深切地领教过这其中的无奈和诡谲。

金江峡谷中的太阳很快就被岩崖挡过去了,上游被大坝拦截着,下游的水已不如往年那么汹涌动荡。日光下去后,水面显得缓慢暗淡,只在触到礁石时泛起重重叠叠的白浪。岸边的沙石也暗淡,露出许久未被江水滋润过的干渴。许志清说要是我下次来江边不着急赶路回家,可以弄两顶安全帽,偷偷混进大坝上看看那个传说中声势浩大的工程,不过现在水电站还没完工,除了乱糟糟的一片工地,还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他还从货架底下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月饼,要让我带回家去给我爹妈。才时隔几个月,许志清已经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处事,这让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我从筐里取出老戚给我的一罐酒,跟许志清说,这可比你卖的酒好啊,要省着点喝,等下次我就可以带给你我自己烤的酒了。许志清哈哈大笑起来,“大鸣没说错啊,你是不是要成个酒鬼了?”他们都是门外汉,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烤酒人是根本不会痛饮烂醉的,他们都保护着自己清醒的味觉和嗅觉。许志清小心翼翼地捧着酒罐,嗅一嗅,说不出所以然来,“我也不怎么喝酒呢,我一天到晚都得看着这个铺子,要是算错几笔账,估计好多天都白做了。”我使劲拍拍他肩膀,“下次我们兄弟两个好好喝我烤的酒!”

我再次背起竹篮沿着金江公路走一段,才开始上山。其实施工的大坝离许志清的小卖铺还很远,几乎要绕进一座山肚子里,但听得到那里传出人工的喧闹,混着金江水显出一种杂乱无章的嘈杂,类似各种酒曲原料刚开始被搅碎在一起的繁复。只是,现下的金江水像植物自身的律令一旦被打破,它的水声便毫无秩序可言。我在这样浑浊的声音里开始上山。这些年公路修到乡镇上,好多马道都快被弃用了,山路陡峭,我梗着脖子往上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我转过头去看的时候,许志清的小卖铺像摁在狭长河谷中的一颗褐色图钉,图钉将他钉在金江的边上,我不知道阳光照着的时候这枚图钉会不会变得光亮一些。我又想起黄大鸣的工厂,那大大的厂子应该就像一块月饼了吧?黄大鸣在他的牢笼里是不是也渺小得像一颗随意撒在大饼上的芝麻粒呢?

刚过了晌午,越往上走日光就越清晰,只有山谷中白昼是短暂的。许志清肯定每天仰望山坡时都能看见日光一层层往上移动、变得焦黄、酡红,然后消退。当我多年后经过那些望不见地平线的平原、那些日照漫长的城市,我总是感觉白昼中明晃晃的吞噬比黑夜的消磨更加可怕,可是这种感受我来不及跟许志清描述。为了赶在日光先于我之前爬上山头,我越走越急,像跑反了方向的夸父,追逐着山上的日影。等我穿进一片松林,松涛哗哗如小时候的金江水,日头偏西,落在松林中间是软和的金丝带。小时候,黄大鸣、许志清和我就每天穿过这个松林,往返在学校和家的路上,那时候我们斜挎着书包,你追我赶大呼小叫,不知疲惫,整座松林都会因我们而变得热闹。我扶住一棵松树歇息,松树的枝干粗糙得像马上要掉下来的老茧,一棵树用不了几年就会老成这个模样,我也记不清以前这片松林是不是就已经这样斑驳茂密,晚风吹进来便成了一条在空中盘旋、涛声绵密的河流。我在河流底下撒开腿奔跑起来,感觉胖乎乎的黄大鸣奋力在身后追赶着我和许志清,风嗖嗖地穿过我的耳边,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逆流而上,河水仿佛受到阻滞纷纷绕开了我。因为负重,汗水滴下来揉进眼睛,我感到眼眶胀痛,一边奔跑一边流出身体和眼睛里的水分。

从未有过如此亲切的感受,连拴在大门口的耕牛都从盐水槽中抬起头来冲我打响鼻。我爹坐在院子旁边,似乎抽着烟杆等了很久,见我进门,将烟杆往地上一磕站起来,咳嗽一声,跟我从前放学回家一样轻描淡写地问一句:“回来啦?”天空像淬过银器时的火焰,太阳已经落尽,我也疲惫不堪,像一头在外蹦跶到筋疲力尽才归圈的牛犊顺从了我妈激动得手忙脚乱的舔舐。

圈楼上的干草垛又堆高了,中秋前收割的稻草和茅草散发着新鲜、干燥的气味。我睡在草垛上,像一个烤酒人一样闭上眼嗅着它们,空气中应该还残留着黄大鸣和许志清的气息。那些日子不会再有了,也许有一天许志清也不会再写信给我们——不知怎么了,我总是有种预感,觉得我装信的土瓮永远也不会被填满。我重新琢磨着烤酒也许也是一门不错的活计,烤酒人将植物中间最美妙的部分萃取出来,将它们的记忆释放和窖藏。

不知是这几个月的沉默寡言让我变得思虑过多,忧心忡忡,还是我以前一直忽略了我爹妈的忧心忡忡,我们三个默默端起碗来,饭桌上的气息像出酒不顺畅的甑子,每个人好像都想说点什么又讪讪地打住了话头。我给我爹倒一杯老戚家的酒,他闷头咂一口,也不说话。我妈看着我俩,开始絮叨地说一些明年田地该如何安排、家里的年猪还要催肥、等我学会烤酒,苞谷就不该再拉出去卖之类的杂乱而遥远的话题,一边往我碗里夹很多菜。等我给我爹倒第三杯酒时,他端起杯子摆摆手,我爹从不贪杯,无论什么场合什么酒,所以他在我心里永远都是硬邦邦的,清醒得讲梦话都能说出道道来的人。他把杯子顿了顿说,“你年年在家过中秋,今年也算是正式跟了师傅;戚叔家就他一个人,你回来一趟就是了,中秋还是回去陪戚叔过。好好跟着他学手艺。”我妈紧张地看我一眼,我低下头默默啃一只炖得稀烂的猪蹄,我妈说戚叔一直都会托人带信来告诉他们我在那边的情况。很奇怪,我这样恨不能远远出走不着家的人会一下子对两个地方都产生依恋;我同时也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更倾向于回到哪一边。我爹的话总有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每次对他的服从总是一种因畏惧而生的屈服,而这一次却是一种无声的应承。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老戚正在槛沿上翻看一些物件,他没想到中秋节的早上,我会大汗淋漓地背着一筐我妈拾掇好的东西回来了。筐里装满了每逢中秋节我妈都会准备的腊肠、炒熟的板栗、石榴、花生,还有月饼,也是家里打的,昨晚上我和我妈用木刻的月饼模子一个个压出好看的花纹来。那套月饼模子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他的雕工异常精细,有花蕊细长的菊花、饱满圆润的“福”字,还有“喜鹊登梅”“松鹤延年”……比市面上卖的月饼,也比许志清送给我的还要精巧好看。我记不得我爷爷,据说我还是毛孩子时他就过世了,他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木匠师傅,至今还有很多人家用着他雕花的木窗,很多当时的新娘出嫁都用过我爷爷雕龙刻凤的喜柜。一个木匠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了像他一样好把式的手艺人,我爹不仅会做木匠活,他的竹器也是村里一绝,早些年几乎全村的人家都有我爹编的竹筐、篾箩,很多路远的人家常常在农忙前几个月就来我家订竹篓。我爹原以为我要靠读书翻出山里去寻一门靠脑力吃饭的活计吧,没想到最后却把我交给了老戚。我也不明白他怎么会让我脱离了爷爷和他的手艺,将我送到了老戚家,并让老戚接受了我,来学一门新的手艺:烤酒。

老戚见我推门进来,急忙收拾他摊在一块布上的零碎,我眼快,看到有几张照片,黑白的,看不太清,有一张是两个一样大的婴孩头靠头睡在一起,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样一张照片,我正想凑上去细看,老戚已经将它们用布包起来了。中秋节家家户户都团圆,老戚也许想念他的家人了吧,之前只听老戚家孤苦伶仃,他是个独居的“怪老头”,也不知他家的人到底去了哪里,他也从来没有说起过。我爹妈好像与老戚有着某种隐晦的联系,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让老戚做了我的师傅,但他们也对老戚家里的事情讳莫如深。

中秋节早上,老戚家的院坝没有晾晒任何东西,像水洗过的酒瓮,露出干净的釉质,透亮透亮的,好像轻轻一敲打就会从后院和地窖中传来回声。一年之中难得的清闲,老戚今天放下烤酒的活计,和我在空荡荡的屋檐底下坐着说话。他告诉我最早的酒酿是彝族人的祖先一个叫色色帕尔的人发现的,他最初从馊饭里闻到酒气,于是琢磨着用捂馊的粮食来酿酒的可能,但他却一直找不到酒曲用来自然发酵。直到他死后一个叫做火洛尼咎的徒弟继续寻找,并尝试用很多动植物的原料来配制酒曲,终于找到了用十六种草木合成酒曲的方式。这是很原始的酒曲配料,事实上我们今天不需要用十六种植物,老戚用手指了指我们捂酒曲的草垛。我没有想到酒曲里面包含着这么久远的故事,我像在听一个古老的神话。老戚继续说,傈僳族最早是用龙胆草和苞谷面舂碎来制酒曲的,这是一种烈酒的酒曲制法,酒味猛辣;拉祜族人呢,喜欢用柴胡、香蕉皮、香树皮、橘子皮等等混合在一起做酒曲,听起来有点像做橘子水;藏族更甚,听说他们还会用山羊、黑熊等动物的胆汁混在野草中获取酒曲……老戚滔滔不绝,像一个无底的倒不尽的酒瓮,我听得着迷,全然不知他的肚子里还有些什么让人惊异的东西。当然了,如今很多人家烤酒都不用自己制作酒曲了,可以买到专门的各种烈度的酒曲料,一包包分装、用塑料袋密封起来。老戚顿了顿又说,直接买酒曲这是怕麻烦、图省事的做法,烤酒人家不会自己制酒曲就相当于不会烤酒。他说累了,站起来掸一掸帽子,“到冬上,你就十八了,正式成年的大小伙子了!”

我平生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爹妈过中秋节,也就是这个中秋节,它让我终身难忘。老戚用整整一下午准备了一桌酒席。那些菜肴倒不见得新奇,荤素搭配,用了最乡间最家常的烹煮方法,譬如腊肠汤炖紫山药、老鸡煨板栗、素炒茭白、凉拌黑木耳……要是在我家,我妈也会在中秋节摆出这些菜肴。开席前,老戚摆出了两排酒盅,他从酒窖中取出各种年份和原料的酒水,一一倒入每个酒盅,不多,每只酒盅都只刚好漫过杯底,一口的分量。各种香味从杯子底部溢出来,在空气中交织,所有酒盅一下子变得活起来,整个屋子沉浸于一种异香。各种酒香迅速连接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松林,然而每棵树的枝条都高低不一,叶脉不尽相同,它们在空中微妙地交错和相让,每一棵树之间仿佛又隔着深深浅浅层次清晰的沟壑,只有水,只有将它们凝结的水才能重新将它们相互连接。我呆呆地看着两排酒盅,酒液的颜色除了有两盅呈现微微的黄褐色,其余都是清冽如水。多奇妙啊,谁会想到这无色透明的液体聚合了多少植物的精魂,它们经过紧密的发酵、高温的烤灼、幽深的密藏让这透明变得丰饶。对,是老戚高超的萃取技艺让那些植物和水完美地融汇,获得了灵魂。我也懊恼起上学的时候怎么就觉得萃取这样的生物实验是那么的枯燥和无聊呢。

这是一个能让月亮碎成无数酒盅的中秋夜。老戚频繁地举杯,教我品咂每一个酒盅里的味道,一盅是三年的苞谷酒,混合着腊肠的香气滚烫地饮下,让人肠胃壁上的毛孔都舒展打开,结实又熨帖;一盅是八年的大麦酒,在口腔中像是揉搓一把金黄的麦芒,麦粒碎在手掌上散发出太阳的味道;一盅是去年的青稞酒,黄褐色的,我不能准确描述它的那种野气,好多年后一个人对我说青稞酒中有一种高原人苦情的滋味……我记不清那些酒的味道,也许老戚的本意也并非出于教导式地辨识;我只记得他让我饮下一盅窖藏十八年的荞麦酒,老戚一边扒开火塘唱起山里人家的调子。这些年只有在喜丧之夜老辈人聚集的火塘边、宾客酩酊大醉时才能听到的山歌调子从平日沉默寡言的老戚嘴里唱出,这让我异常惊讶。围坐在火塘边的夜歌,是需要人唱和的,不管你用什么曲调和即兴的辞令,哪怕是几句自说自话式的嘟囔和唱腔。然而不胜酒力的我舌头已经蜷曲打结,话都说不完整,根本无法唱出什么和调。醉意朦胧中,能模模糊糊听出老戚唱的调子是低沉的,他唱到竹子拔节、油菜花地、初生的马驹、“拐一个弯弯么,不再回来”,像是一个孤零零的老人在怀念失去的亲人和岁月。不知是几种酒的作用还是老戚唱得人心有悲戚,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掉在酒盅里,浅浅的酒盅里映出爹妈的脸、还有远在他方的黄大鸣和许志清的身影,他们就是我过往岁月中生活的全部。我不知道,在从此往后的时光中,他们就是我的酒曲,发酵着我即将成人的念想。

以前老师总说,“万事开头难”,这话没错,任何技艺的开端总是艰难的,然而将所有碎片式的段落连接成一项完整的技艺更是艰难。老戚让我自己从淘洗粮食、浸泡、上甑蒸料、焖粮、出甑摊凉、加曲发酵再到蒸馏出酒,一步不落地完成一次烤酒。他在旁边看着我慌脚乱手地一会打水一会用桶装粮食,他并不理会我的慌乱,只是提醒我关键的步骤,譬如浸泡过的粮食上甑蒸煮的火候不能一样大小,要收尾大,中间小;焖粮时要隔一段时间去轻轻翻动一遍;摊凉和发酵则毫无机巧,只需要耐心等待,这让毛手毛脚的我在院坝里坐立不安,一边搓手一边琢磨着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蒸出酒来。老戚站在屋檐底下笑我,“晚上院坝里都要下霜了,你要睡不着觉也得抱着铺盖到草楼上陪着它们去啊!”早晚的天气已经可以呵出白气来了,发酵的粮食捂在草楼上,我三番五次跑去听它们的动静,可惜它们好像被酒曲醉倒一般,在大缸中熟睡不醒,完全没有任何响动,风吹进草楼连一点“嚓嚓”声都没有。老戚有时走过来看一看,他说发酵时候的温度一般要控制在初夏时候的感觉,大约二十五度左右,如果温度过高酒味会变,如果温度不够酒液会变得浑浊不干净。

酒料终于发酵成熟的时候,我已经度过好些个辗转反侧、焦灼难眠的夜晚,我在床头给许志清写了一封长信,我告诉他我已经开始自己烤酒了。我像读书时代急于显示自己会做某道数学题了一样,事无巨细地跟许志清描述了如何烤酒的过程,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在记述这些的时候已经将烤酒的过程重新温习了一遍,这无意中的重复加深了我的记忆,这也许就是老师说的“温故而知新”吧?我还在信末又自得又激动地写道:我快要“出师”啦!以后就不是学徒了,可以做烤酒师傅了!

上甑蒸酒前老戚问了我一个问题,“到现在你觉得烤酒最重要的是什呢?”我想了想,从获取酒曲到蒸醅酒料,乃至在酒窖中藏酒,好像老戚强调得最多也时刻关注着的便是温度了,我正提起两桶发酵得已经渗出酒气的酒料,头都不回地答他说,“还能是啥,温度呗!”老戚笑起来,“那你说说酒的主要成分是什么?”我手里还提着冒气的酒料呢,我说,当然是粮食啊!老戚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小鬼啊!难怪在学校学习一塌糊涂,酒水酒水,喝下去清亮亮的大多是水啊!如果没有水,这些粮食能煮出多少酒液来?”我好像是被关在一个纸糊的笼子里,稀里糊涂的,猛然被老戚戳破,有点懊恼地恍然大悟。老戚说,自古就有“佳泉酿美酒”的说法,酿酒最好的便是深山的泉水。在金江两岸,除非是那些深居山中的人家有现成的泉水可用,其余重视水质的烤酒人家一般会自家凿井取水,如若井水不够清冽,就会花大力气远远地用胶管引来一股山泉水。以前在家中,从来都是一股溪水大大咧咧从门前梨树下淌过,冬夏不息,我妈随随便便挑两桶水就哗啦啦倒进水槽饮牛喂马;我放学回家渴了,就直接将书包撂一边趴在青石板上喝个够,我从未留意过水的来源和口感有多重要。我这也才想起,老戚家有两口井,一口在后院,水溢到井边,只需要伸手放桶下去就能拎起水来,浇梅子树、白菜地,老戚还在井边种了一圈生姜,被井水沤出水灵灵的鲜辛气。还有一口井,狭窄而隐蔽地敞开在老戚家的灶房边天井里。老戚家的灶房有着一个奇怪的格局,进门是一条狭长的天井,被灶房和正房的侧墙夹在中间,天井里干干净净用水泥龛过,乍看上去什么都没有,一点都不像别人家天井植满树木或者长满湿湿的苔藓。贴着正房外墙的一侧,流着一小股水,循着水在天井深处有一个小小的隆起,也用水泥仔细龛过,走近才能看出是一眼很小的井,或者说是一眼汩汩的泉,水是活水,轻轻荡漾着,被不易察觉地引流到侧面的水泥小沟里。初进老戚家的灶房,我觉得这个天井毫无用处着实别扭,经老戚这么一提醒,我才突然想起老戚平日烤酒的水全部从这眼井中打来,这个天井完完全全就是为了这眼井而建,连老戚家的灶房都是为了这眼井而选的方位也极有可能。

酒料和佳泉都已经齐备,蒸酒是最后的工序,并不复杂,它需要的只是耐心和火候;这两者是一对翅膀,没有孰轻孰重。老戚和我坐在灶门边,刚开始上甑的时候他让我添加苞谷芯,让大火熊熊燃起,热烈地舔着大甑子的底部。火光烤着我和老戚的脸,很快就烫乎乎的了,要是在夏天,这温度估计是要淋湿一身衣裳。老戚不无得意地跟我说,这口大木甑是烤酒人家的宝贝,它是老戚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从傈僳族的深山里刨空老树扛回来的。老戚还说了一句我没听过的俗语:“小锅小灶小曲烤小酒,蒸锅天锅木甑出好酒”,大概能听出是夸小曲木甑才能出好酒的意思,我就眼巴巴地看着这口木甑能出好酒了。等水汽开始弥漫上来的时候,整个灶房便笼在了大雾中,房梁悬起湿漉漉的枝条,我们烤得发烫的脸被一种濛濛的水汽轻轻摩擦着,让人感到一种毛茸茸的潮湿和舒适。我这也才发觉,老戚家狭窄的天井是一个多么高明的设计,雾气在灶房里回旋不久便从天井中散去,整个气息是通透的,不会让人感到熏蒸得难受,也没有水珠在房梁上凝结而滴落下来。水汽熏出大雾漫上来之后,老戚就改用梨木柴的慢火,像我妈炖猪脚一样“文火细攻”。沸腾的水汽在甑子周围发出“噗吐吐”的声音,深褐色的甑子果真像一棵古老参天的大树,纹丝不动地扎根在灶头上,任随里面的酒料翻江倒海,也任随外面的冷热水交替一次次析出它历经无数次打磨和熏蒸过的纹理。我站起来看甑子,它岿然不动,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我好奇它里面的酒料正在如何翻滚酝酿,那些胀鼓鼓的苞谷又是如何吐出亮晶晶的酒液。莫非是它们先把自己在甑子中灌醉了,然后唱起山歌调子流淌出心里的眼泪么?不知怎么我会觉得酒水像眼泪,也许我觉得人的眼泪是很珍贵的东西,我们“三人帮”都自诩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缘故吧。

梨木柴耐烧,火势不徐不疾的,像老戚跟你讲一件事情的时候,从不火急火燎,我怀疑就算火烧着他的帽子,他也会轻手轻脚而不会立刻跳起来。暮色在一个下午的水汽中侵入灶房,整整一个下午我老老实实坐在灶火前,以前一堂课四十分钟我都坐立难安,恨不能把课桌和板凳磨出几个坑来。这个下午我只站起来跑了几次厕所,按老戚的吩咐在天井里打了几次水。大甑中的一切更是不为外界所动,只随着火势的增减而均匀吐纳。饭桌上生了铁锈的旧式闹钟走了近五个小时,老戚走过去将闹钟拎起来看一眼,对我说再添一次苞谷芯。这时候的灶房已经完全黑下来,天井里的光被又一轮的烈火湮灭,老戚说等水汽再大漫一轮就差不多了。

无边的黑暗在灶膛的灰烬中全部降临,大甑中的一切动荡像冬季的金江在落霜的晚上逐渐平息下来。老戚说,烤出的酒气上升遇冷便会凝聚为酒水,落入甑子中的接酒器中,等它们全部冷却,就可以通过甑子中上部的那个小孔,插上细竹管,那个小孔就是出酒槽。在等待冷却的过程中,老戚去做了两件事,一是从后院割来一张新鲜的芭蕉叶,还有就是上楼去了,他并没有叫我。

在关于烤酒的众多纷纭记忆中,第一次尝酒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不是因为顺畅,而是那近乎仓皇和不知所措的兴奋,被一口酒猛地呛到。老戚家尝酒的规矩是第一口不用酒器盛装,这就是他割来芭蕉叶的原因。老戚不曾解释为何,自始至终我也没有询问过。不知为何,我也从来就认为用自然之物盛酒,才能显现和还原酒水最初的纯粹滋味。老戚将细竹管里刚开始的浑浊液体接走,待液体变得清亮,他就让我蜷起芭蕉叶,接一口尝酒。我从来没怎么干过农活、写字又乱七八糟的手指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粗糙和笨拙,简直不知道怎么将芭蕉叶窝成一个酒器;慌慌张张接住一口酒,老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咕嘟”一口灌了下去……结实的辛辣扑进我的喉头,喉鼻被堵在酒味中,我立刻咳嗽起来,像遇渴发狠牛饮的小兽被水猛呛一口。老戚看着我如此狼狈地尝酒哈哈大笑,他说,你这不叫尝酒,酒鬼也不像你这么嘴急啊。

尝酒的目的是为了感受出这甑酒的火候是否到了,品质是否可靠。第一口酒是这甑酒里面成品度数最高、酒劲最大的部分;越到后面出的酒滋味会越薄,直到酒水彻底变淡,寡味的余酒跟水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清冽的水便不能再取了。我看着晶莹的液体从细竹管里汩汩流出,新酒的气息让柴火灭尽的灶房重新变得暖和起来,我胸腔里热乎乎的,不知是因为一口酒呛下去的烧灼还是因为历经差不多半个多月亲自烤出了一甑好酒。嗯,我自诩这甑酒是好酒,它顺畅地流进酒瓮,醇厚甘冽,熏得我脸上也暖烘烘的。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不是每一甑酒都能如此顺利出甑,有时即使你严格地按照烤酒的流程操作也会有可能莫名其妙烤坏一甑酒;那样一来,所有的粮食和功夫都会被废掉。这当然不是最严重的,老辈人认为烤酒的人家如果出现莫名烤坏酒的情况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我总觉得,老辈人流传下来的谶语和预言未必都是准确的。昨晚下甑的酒分装了三口酒瓮,大清早我喜滋滋地将酒瓮封好,正准备按老戚的吩咐搬运到酒窖里去就好似听见有个人在大门口叫我,“林东泉!林东泉!”除了读书时好多老师随时点名批评把“林东泉”挂在嘴上,还有女生们尖叫“林东泉,是不是你把毛毛虫放我文具盒里的!”很少有人再叫我这个学名了。喊了两声突然又没声了,老戚家静寂惯了,我还以为是我自己幻听了呢,抱着一大瓮酒刚要下院坝,又听见有人有些着急地叫“林老三!林老三!”这会我听实在了,赶忙放下酒瓮去开门,许志清拄着根棍子傻呵呵地站在门口。我脱口就问,你怎么来了啊?你铺子咋办啊?许志清说,我来看你烤酒还不高兴啊,老三,出师了哦!

许志清的到来让我第一次烤酒显得格外有成就感,虽然他的本意是来向老戚订第二年的高粱酒,他爹说大坝上的工程估计几年都完不了工,也得卖一些好酒供应外地来的包工头们。老戚像我的家长得体地款待了我的同伴和他的顾客。许志清留下来吃午饭时我们还喝了一小盅我烤的酒,我很是炫耀地跟许志清干杯,“怎么样,我天天写信跟你说的,做一个烤酒人,不吹牛吧?”许志清用双手小心地端着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酒,笑呵呵地说,“没想到还真能喝到你烤的酒啊!我还怕这辈子就只是看你纸上谈兵呢!”

好多时候我很想问一问老戚或者我爹,为什么我们的祖辈将一些突发事件看作是不祥的预兆,却不曾告诫我们要仔细听活着的人讲话,我们不知道哪一句话中隐约渗透的音讯竟然会充满诀别的暗示。许志清走后的晚上我睡得异常沉实混沌,像是灶房中所有雾气以及酒窖中所有的酒水都漫到我的身上,我沉溺在一种水汽氤氲的梦境之中。那水汽有时像是松林中的涛声;有时像是金江的春汛;有时像是一个人隔着一座山的阴影对我喊话,我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也不知道他是谁。那声音像小时候老人们讲的金沙山怪,能模仿出你熟识人声,在走夜路的时候它会在背后的树影底下叫你,你若是回头寻找就会被它掳去……我正在那奇怪的声音和雾气中茫然不知所措,有人“啪啪”用力拍打我的门。“谁?!”我猛地惊醒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老戚在门外闷声闷气地回答,“是我,东泉,你赶快起来吧!”窗帘外黑乎乎的,寒露过后天亮得很迟,老戚这么着急地喊我起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我胡乱摸了衣裤穿上,赤脚跳下床去开门,老戚和经常送信来的江边人焦心地看着我。我看了一眼外边,院坝尽头西边的启明星还没落下,暗淡的天光映得他们的两张脸布满了凄惶的沟壑,那沟壑里隐藏着岁月的艰难,艰难岁月中他们各自的苦悲,但此刻,所有沟壑漫漶着只向我表达了一个消息:许志清出事了。

江边来的人在我身后打着电筒撵着我跑,他在天还未亮起来的凌晨,满路喊着跑慢点,看不清别摔到河里之类的话;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那句“许志清没了”;我站在门前怔怔地问老戚,许志清没了是啥意思?他们都不回答我。老戚将外衣递给我说,你穿上鞋,跟着吴叔叔去江边送送他吧。电筒的一柱光跌跌撞撞,我像一匹夜半发狂的野马,鬃毛全部竖起,蹄下被霜冻过的泥土,在身后嚓嚓作响。那是一种破碎的声响,我在夜里听到过父亲重重地将烟锅磕在地上,一个酒瓮在搬运时被失手打碎;但它们都不及此刻的声响,像我的心脏在不断迸裂。我第二次在这条路上狂奔,太阳还未升起,我在追逐西天边的星子,它们越来越淡,快要被晨晖吞噬,它们守在黑暗里也不肯告诉这个过去的夜晚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跑着跑着,在一条河边我踩到一块很滑的石头崴到了脚,跑乱了阵脚的我突然仓皇得不知该怎么办,顺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江边的吴叔叔跑上来,拉我起来,“莫哭了,莫哭了,太阳还没照起来是不能哭的。”

许志清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的身体全部封闭了,正在变成积雪的山谷。他的嘴唇乌紫,眼皮一动不动,太阳刚刚要照上来,他还在做一个沉实的不能对人说的梦。我看见他的双手都裸露着,尖声地对围着他的人叫喊,你们怎么都不给他盖上被子!我从他的床头扯下一床毯子盖到他身上,他也不抬起来眼皮来看我,我发狠地用毯子掖住他的手,他也不掀起来对我说,老三,不要闹。吴叔叔走过来拉我,“娃儿,警察都已经来过了……”许志清是死在他家铺子里的酒缸中的,说他头朝下地沉溺在酒缸里,很快便引起了窒息。我不能相信,许志清那么大一个人,跌倒了不会爬起来吗?许志清他爹说警察认为可能是许志清醉酒后爬上去打酒,站不稳一头栽进酒缸,当时他神志昏迷,失去挣扎着爬出来的能力,又没人及时发现他,便引起溺亡。听说还是大坝上几个半夜来打酒的醉鬼发现了“许老板”半个身子搁在酒缸外边,他们在外面咋咋呼呼了一阵,发现许老板一点动静都没有,便从柜台窗户上爬进来发现了再也喊不醒的他。

许志清的手很冰,就在昨天这双手暖乎乎地捧着我烤出的新酒,他的手比我的瘦,手指像一根根冰棱子硌着我。我送给他的一罐酒还没开封好好搁在他的柜子上。我使劲回忆着昨天许志清到底喝了多少酒,他从老戚家回到江边的路上是否已经醉意昏沉。我多想喊醒他,我不能相信他是喝醉了跌进酒缸里,我要他自己亲口告诉,这一路他是怎么走回江边去的,又是怎么爬到酒缸上面跌下去的;我猜想是不是他曾经说江边经常出没的鬼鬼祟祟、吃喝欠债的地痞流氓谋害了他。

江边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许家的亲戚们蹲在杂货铺门口商量着怎么处理后事,我听见有人说,他足岁十八了,应该入南边的祖坟,但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怕是要火化。我将脸贴在许志清的耳边,他身体里最后的声音早已关闭,我的脸像贴着一只在地下酒窖中埋藏多年的酒瓮,纵有满腔满腹要说的话最终也只拿出冰冷的死寂回应我。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我将脸贴在上面,那种无法被唤回也无法紧紧熨帖的温度让我浑身打颤,我的牙齿咯咯作响,我并不感到害怕,我只是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无法唤醒一场没有预兆(也许是我们活着的时候从不注意聆听)的睡眠。当他们开始买来新毯子和白布包裹许志清的身体时,我怀疑自己跟着他陷进一场大梦,江水在我们身边喧响,像甑子在大火中熏蒸出漫江的雾气,我们都在看不清路的地方各自走着……以至于黄大鸣打电话来问我许志清到底出了什么事的时候,我反而要一次次从他过于干涩的声音里寻找一个可靠的线索,证明许志清确实是死了。

黑夜再次铺满了远近的山峦,星子在天上颤抖得要碎落下来,吴叔叔牵着骡子将失魂落魄的我送回老戚家。活人需要护送,我们知道他们要去往哪里;死了的人却不知道应该怎样相送,我看见他们着急忙慌买来一具漆工普通的棺材,将许志清平放在里面,他的手脚很长,放进一具窄窄的棺材好像很吃力。他们把我隔在人群外,没有人告诉我许志清要去哪里。回到家,老戚不在院坝里也不在灶房中,我像一只丧家之犬循着楼门口漏下的光径自走了上去,老戚在翻捡他的东西,我直愣愣地坐在楼板上,香案上的香烛已经燃掉了大半。这楼上本来是老戚的私人领地,是戚家的另一个酒窖,我毫无头绪地闯进来也根本没有心思顾望,老戚拿了一个垫子给我说,楼板冰,容易着凉。

老戚都听说了,他只问了我许志清家里是否把他好好运回去了,老戚也并未安抚我,老戚也听见许志清前一日还在饭桌上和我说话打趣,他说,以为一辈子也喝不到我烤的酒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明白,死亡是无法安抚的事情,它只会旷日持久地深深驻扎在活着的人心里,这些人无疑是死者生前所恋、以各种方式将种子埋藏在他们心里。这些种子是一封封信,生者写给生者,又由死者转赠给了生者。许志清他爹将许志清床头的一盒子信交还给了我,我抱着满满一瓮信凄惶地坐在老戚家的香案前。老戚重新点了几炷香,他取下一幅黑白照片给我看,里面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十几岁的样子,眉眼有几分眼熟,我想不起来也没心思细想。老戚说,这是你西海哥,他也是不明不白地没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身上尽是伤。老戚的喉结在烛火的光里特别突兀,我茫然地看着照片上的少年和老戚在阴影中的侧脸,我想起许志清的脸贴在我手上的温度,我竟然没有看一看,他的身上是否带着伤。

许志清死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好像被魇住,总处在睡不醒的困乏当中。早上老戚在院坝里的响动也吵不醒我,钉耙划拉的钟摆也不在我的鼓膜边滴答,他不得不每天早上来敲门叫我起床;烧灶膛里的火时,他跑进厨房来提醒我木柴塞得过满呛得满屋子都是火烟,而我还定定地坐在灶前发呆……冬上,粮食发酵困难,一般人家就不烤酒了。阳光倒是很好,雨水在寒露过后基本就消歇了,每天大太阳暖融融地烘烤着光秃秃的土地。老戚在院坝里晾晒大麦、白芸豆、准备过年打糍粑的糯米……有时把烤酒的器具和棉被抱出来反反复复地晒。他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像一只蚂蚁要在落雪前急于储备好过冬的食物。我站在阳光底下帮他用蛇皮口袋盛装晒得干燥发硬的谷物,有时帮他拍打晒得软塌塌的棉衣棉被,我像一只失了心魂的蚂蚁,如坠迷梦,毫无头绪地在房前屋后爬上爬下。

江边的吴叔叔还是会隔上一两个集市来驮一次酒,有时他把骡子拴在柿子树底下,站在屋檐底下和老戚讲话。他会讲讲大坝上的工程怎么样了,据说再过一年发电站的第一期工程就要完工了,就可以第一批投入发电了。老戚问他,那我们这里的电是不是可以换成金江电站供应了,电费会不会便宜一些?吴叔叔摆摆手说,“嗨,怎么可能,这些电我们自己国家的人都用不上,据说是要输出到东南亚去,要卖钱的!”有时他也会说大坝上工程不顺有些人受了工伤、缺了胳膊之类的事情,吴叔叔是个心软的人,最后总会补上一句,“唉,干苦力讨生活的人哪个不可怜!”他让我想起许志清曾经在信中写过的工程事故,吴叔叔已经失去了送信人的身份,他也尽量回避着关于许志清的话题;只在某次他和老戚在酒窖前搬酒时听到他说,“可怜得很,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爷爷不同意火化,就埋在松林南边许家坟山的挡头。”我心被无数把电钻钻着,它们密密匝匝朝同一个方向钻洞,像要把我的心脏钻出一条缝隙,好让我醒过来,接受活蹦乱跳的许志清已经被埋在地下了的事实。老戚抬起一瓮酒哗哗倒进吴叔叔的酒笼里,那些烈酒好像也全部涌到我胸口被钻出的孔眼中,火辣辣地灼烧着我。

腊月的酒是老戚坚持要我烤的。有天晚上他咳嗽着从楼上下来告诉我,能教你的也就这么多了,要靠自己慢慢熟练和揣摩。腊月天寒,但你还是再试一次,就可以出师了。我现在并不急于出师,但师傅总有师傅的道理。我用了夏天制好的酒曲,秋天晾好的大麦,将所有甑子、篾箩、木桶翻晒了一次;腊月连草楼都结霜了,就用毡子盖住发酵的酒料去取暖,老戚家早先用酒和高山的藏族人换的羊毛毡子,结结实实的。半夜睡不着我打着电筒去草楼察看,有时月光明晃晃地照着空荡荡的院坝,会想起曾经在这里走动过的人,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心里就有些不自觉地发虚起来,直到听到老戚猛地一阵咳嗽,好像把我重新唤回来。

我用了整整二十一天来发酵酒料,天越来越冷,似乎听得见那些鼓鼓胀胀的大麦被倒进甑子时的欢呼雀跃。这是我的出师之作,我必须小心谨慎,每一步都按照老戚传授给我的技艺进行,老戚说过这是一门手艺,没有多余的秘诀,用心揣摩,熟才能生巧,巧才能生精。我耐住性子仔仔细细地回忆老戚的教授,没有第一次那么慌乱,而老戚站在旁边只看不说。甑子里水汽漫上来的时候他走出灶房去咳嗽,他的咳嗽越来越厉害,吴叔叔上次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一大包药。我爹以前常说人年纪一大,冬天就很难过,浑身的痨病都要发作,看来是真的。

等火候一到,老戚带我上楼,他说烤酒人家要敬酒神,酒神是早先被请进家屋的神灵。仪式也不复杂,就是烤完一甑酒后要在香案前上香供酒神,只是因为虔敬而不可忽略。老戚家的香案供奉的不仅仅是酒神,也许还有戚家世代的烤酒师傅吧,是他们将酒神赐予的手艺一代代传递下来。敬完酒神,我也学老戚洗净手和镰刀起身去割一片芭蕉叶。除了芭蕉和冬白菜还绿着,后院里的土地平整过,连生姜也全部挖出来了,地里被霜打过,要等明年开春再撒上种子。我在梅子树底下向南面的山脊张望了一会,冬天的暮色有浸入脾肺的寒意,不知道许志清浸在酒缸里是不是也有刺入骨髓的冰冷,他为什么就没有被激灵得爬起来呢?而今他睡着的地方呢,会不会更冷,像老戚家的地窖,终年不见光的地方会不会把他变成一瓮酒,酝酿出最好年纪里的芳香,数十年后突然跳出来大喊一声:喂,林老三,你出师了?

我没有出师。腊月的这甑酒没有烤好,当甑子上的水汽刚散尽老戚就说,这甑酒怕是烤坏了。我不相信,每一步的火候我都自信把握得妥帖,也没有沾染到任何油腥,怎么会烤坏了呢。待酒真正一出甑我就知道老戚的判断没错了,浑浊的酒水透着一种酸腥的气味,根本无须再尝。我焦躁起来,问老戚,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会这样呢?老戚不在意地说,“可能是腊月了,大麦发酵得不好,没有关系,你知道每一步怎么整就行了,烤酒人一辈子中是不可能不出坏酒的。”我看着一甑坏掉的酒不知所措,我问老戚,莫名其妙地烤坏酒这是不是一种不好的预兆?老戚看我一眼,“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迷信的说法?”然后他就咳嗽着出去了。

黄大鸣后来一再对我说,要是我们早点听信老人们的话,会不会生活得更好一些。其实我们根本就听不懂,更加不会相信,因为我们当初莽撞而不用心,也因为我们没有真正经历命运中那些幽晦不明的暗示让人无从理清它的意图。

老戚在过年前的几天开始卧床不起,我跑去请医院的医生来家里给他打针,医生说他的风寒感染到肺部,肺部隔膜的炎症加重。他欲言又止地对我说,“你老戚叔家没有其他人,你一个半大孩子也做不了主,什么时候叫人把你爹妈喊来吧。”吴叔叔来驮酒的时候只能是我亲自去地窖取酒了,好在老戚叔早已将酒窖中的酒种和年份都一一告诉了我。我一个人走进昏暗的酒窖中,全然没有了以前那种冷冽和束手束脚的畏惧感,我从一个陌生的造访者变成了轻车熟路的烤酒人,我学着老戚的样子将头轻轻贴在酒瓮上听它们的声音,选择合适的几瓮酒轻手轻脚地搬出去给吴叔叔。我不敢粗枝大叶,烤坏一甑酒的阴影还笼罩在我心里,仿佛许志清的死和老戚叔的病痛就是那团不祥的阴霾,被酒窖藏在更深的黑暗当中,它又探手探脚,企图随时攫住我。许多我不能理解的东西像一个装满了酒料的大甑子压在胸口,我不知道该去问谁,有几次我独自进入酒窖,摩挲着那些冰凉的酒瓮,它们内里含着满腔满腹时间里沉淀的东西却不做任何回应,我几乎要失声痛哭。

吴叔叔托人带信给我爹,他很快就赶来了。医生避开老戚和我小声地在灶房和我爹说话;晚些时候,我爹和老戚在床前说话。别人家都开始舂糯米打糍粑、杀年猪商量着准备过年了,而老戚家却像是在密谋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腊月初八的时候我妈居然也来了。她扫地、洗锅、晒年货……忙里忙外,像是赶来老戚家帮忙的一个远房亲戚,我跑出跑进地帮她打下手,像是回到自己家中;以前从来都不会帮我妈做家务,也厌烦她的唠叨,如今却好想每天她都能这样在我身边忙碌着。晚饭的时候老戚近半个月来破天荒地下了床,他嗓音嘶哑地吩咐我去将十八年的陈酒搬一瓮出来。饭桌上我爹一反常态,他劝说老戚身体不好不能喝酒,再给他和我各倒一杯,说我成年了,以后要像一个男子汉一样。窖藏十八年的高粱酒绸缎一样滑进喉头,绝不输给江南人家的“女儿红”,当然,我还不知道“女儿红”的滋味。当数年之后我遍尝各地酒水,我知晓只有酿酒师倾入感情的酒才会醇厚迷人,它是一种信物,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品味它懂得它,所以它置身于酿酒技艺的最高层,绝不是轰轰隆隆的工业化流水线可以体现和领略的,而这一点,我相信黄大鸣这样觥筹交错满肚子世界名酒的人永远不可能领会。我爹自斟自饮,言语间出现某种醉态,这让我大感惊讶。老戚神色平静而虚弱地吃菜,我妈一言不发,也不劝我爹少喝,她脸上颇有些凄惶和没有主张,我有点不安起来,这种不安在我烤坏一甑酒后浮现过。我爹举杯敬老戚说,迟早都是要让他知道的,你已经等不及了!

他们接下来的讲述让我感到许志清死后的醉梦再度降临,牢牢裹挟着我,像一个巨大的酒甑,将发酵肿胀的我囿于其中动弹不得。我爹说,不,我的养父说,我本来是老戚家的孩子,双胞胎里的一个,打小过继给了不会生养的林家。烤酒人家水是最宝贝的,所以双胞胎一个叫西海一个叫东泉。老戚叔家的孩子,不,我生父的孩子,也不对,应该说是我亲哥戚西海初中没读完就不愿念书,跑出家去,跟上了一群小混混,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外边……我近乎痴傻地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妈,我爹连脖子根和眼底都喝出血丝来了;我妈拿着手巾不停地抹眼睛。老戚剧烈地咳嗽着,那声响听起来空洞又负重,像在连根拔起什么。

这声响敲打着我的脑壳,驱散着我的迷梦,我想起那张头碰头的婴孩照片,又想起戚西海的遗照,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有些眼熟,他的眉宇和脸庞确实与我有孪生的影子。我也一下子想明白了为什么我爹妈不让我出去打工,要把一个木匠世家的孩子交给一个烤酒师傅。可是,这是他们窖藏十八年的秘密,全盘端出,让我一夜之间酩酊大醉。我恍恍惚惚地站起来,似乎听见许志清死前在江边跟我玩笑时说的话,“我觉得你跟老戚还挺像的,他家连个儿女都没有,难说以后你要继承他家的烤酒摊子呢!”我们从来不注意听活着的人说的话,我感到头疼欲裂;拉开门走到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妈坐在床边忧愁地看着我,小的时候我生病她也这样忧愁地看着我,那时候她的忧愁写在浮肿的眼眶上,她有一双单眼皮很厚的眼睛;如今我妈的忧愁全写在她的皱纹当中,她的眼角、额头全是凌乱的纹路,我一直并未察觉我妈的单眼皮也已经耷拉下来。我爹也是单眼皮,我是双眼皮。我呆呆地伸出手去摸我妈的脸,她的眼泪滴到我脸上,所有冰冷的事物贴在我脸上都让我心里难受,许志清的脸、地窖中的酒瓮、我妈的眼泪……我也因之羡慕着那些随时能将自己喝得人事不知的酒鬼,像黄大鸣,北方的大风雪扑到他脸上,他也能酒气熏天指着天骂娘,骂自己的矿上瓦斯爆炸,害他损失了多少钱,丢了几个人的命。他能用酒精解救着自己的难受,并将它们“哇哇”吐在本来就脏得一塌糊涂的矿场上。

我爹将老戚叔送去了县城的医院检查病情。他们在过年前几天回来了,从公路到戚家这段路是我爹和吴叔叔背着戚叔回来的,他已经连马鞍都坐不稳了。肺癌晚期,身体里长年的顽疾和阴影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变得干瘪,形销骨立。夜里,我爹坐在柿子树下抽烟,烟筒里灌满了水,发出含糊的咕嘟声。我妈让我给他披件衣裳,他对我说,东泉,你戚叔可能打不过年了,他才是你生身的爹,你做了我们两家的娃儿,你要对他尽最后的孝道。

老戚叔是在我怀里走的。他含混地叫着“西海”又叫着“东泉”,他的手不时向空无处伸出去颤抖地抚摸着什么,我怀疑他已经脱离了我们所处的黑夜和灯影,看见了某种幻象。我托着他的背,他瘦得皮包骨的头颅耷拉在我胸口,明明没有什么重量却硌得我生疼。我爹说,你喊他一声爹吧,他这辈子都挂念着你们兄弟俩。我嗫喏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难以追溯而又血骨相连的相认;更让我揪心而无法发声的是,他在我胸口渐渐丧失着体温,我害怕他像许志清一样再也无法喊醒。我搂紧他瘦削的脊背,干瘪的酒糟一样轻飘飘地在我手臂上下坠;他像一具脆弱的蝉蜕,气血已经出窍。我抬起眼问我爹:爹,你们没有骗我吧?

过年前两天的丧事像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雪,潦草地覆盖着荒山野岭;远近的沟壑和山梁被仓皇地遮掩,水在上游飞快地结冰。近几个村里的乡里乡亲都来人帮忙,请先生翻黄历也不能拖到新年正月再去埋人。江边有人牵着骡马来,驮着几垛金江边上的细沙。金江的沙子细软、干净,和上水泥是上乘的修筑院坝地坪的材料,也是垒砌坟墓的好材料。人们理所当然地把我当做了老戚叔的孝子,这是手艺人家不需言传的规矩,师徒如父子,师傅即为父。而我,确确实实的是一个孝子,为老戚叔、为我的生父披麻戴孝、彻夜守灵。

灵堂外汉子们拢起夜火,我爹扛来几大瓮酒给帮忙的乡亲取暖。他们喝到半夜就在火塘边唱起调子来,有的人唱“南边的山上哟泉水清亮,雪桩桩上的鸟么翻不过梁……人要是累了就寻一棵松树睡,十年万年一样长……”唱调子的人已经微醺,喉咙里混着粗重的喘息和白昼劳累的嘶哑,他的声音又很响,被炭火烤得要跳出“噼啪”的火星子来。有人给他添酒,接着便和起他的调子,“明日上山嘛松树多,雪桩桩上的鸟往巢里飞,人要想归家随他去,松树一棵做盖梁……”我跪在老戚叔的棺木前听着那些老人和中年汉子的山歌调子此起彼落,他们将一场冷清的死别吟唱得像是静寂归家。他们唱得我心里笼起阵阵大雾,灵堂里烛火晃动,所有东西的影子变得飘忽而动荡,将我推向一片空茫,仿佛置身在那渺远的雪雾当中。有人在我前面走着,看不清是许志清还是老戚叔,我想拨开扑将下来的浓重雾气追上那个背影,又听见有人在外面唱道,“江水流走追不回,岸上黄沙莫愁悲……”一时之间,我忘记了这是腊月二十八的晚上,我刚刚成年的冬天;这样的夜晚老戚休憩了,甑子被搁置在楼上,高山上的雪就要盖过泉水结成坚冰,大雾眼看就要散尽。

埋老戚叔的下午风飕飕吹散云雨,天晴得会把人晒出水分来。最后一铁楸土由我给老戚叔掩上,我为他合衣、背棺,在先生的祝赞中长跪不起;我像天底下最仓皇失措的孝子一样听从着老辈人的安排,默然地跪坐在松林里。我似乎还未从一种迷醉的梦境中苏醒过来,吴叔叔碰碰我说,先生说,让你给师傅三叩头。我将头深深埋向挖开新坟的土地,腊月潮湿阴冷的地气贴在我的眼睑上,老戚叔的棺木被盖住,正在往上垒石块,过不了多久,他就成了这山间与其他坟茔并无二致的一个小土包。我也从未想过,我会与一个还未真正相认过的生父如此仓促地诀别。第三个头磕下去,我在心里喊了一声:爹。

老戚入土为安,人们就四散着赶回去了,毕竟,明天就要过年了,日子还得照着原样过下去。我抬起头来,被松树层层分割的天空,蓝得像一瓮醉人的陈酒。松枝漏下来的光线让我眯起眼,我想起了刚到老戚家当学徒的下午,他带着灰旧的帽子正在翻晒酒糟,那丝丝缕缕的酒气在院坝里轻轻拨动着鸡蛋果的藤蔓,还有当时我不愿成为一个烤酒人的怨念。我想起那个下午,黄大鸣、许志清和我各奔东西;黄大鸣也许还不知道,许志清已经睡下,在南山的坟地里。我绕了半座山找到许家人的坟山,远远地看了一眼最挡头的一个坟包,小小的,像一个人因为怕冷而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这是我唯一一次去看松林间那个确切的突起,我不能也不想确认许志清是不是睡在那里,就飞快地掉转头跑下了山。

许志清没说错,我继承了老戚家的手艺和烤酒摊子,外人以为是徒弟传承了师傅的家业;按我爹的话说,我是子承父业,他也对人说我将老戚认作了养父,不能将戚家的烤酒手艺废弃掉,我改名叫做“戚东泉”。我像一个真正的烤酒人反复打磨着自己的技艺。人们都说,我和老戚叔越来越像,我有时也和他一样在晾晒谷物的上午,在屋檐底下翻看我的瓮中信;鸡蛋果的藤蔓每一年都很茂盛,洒下的光斑让纸上的字变得暗淡。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进地窖,我舍不得挪动任何一瓮老戚留下的陈酒,那是他的瓮中信,我也不知道收信人会是谁。有时,我将耳朵贴在上面倾听,它们冰凉、圆润,像婴孩在慢慢伸展手脚,慢慢长大,变成了一副我们无法预期的模样。

然而,一代人绝不会像上一代人一样。随着大坝的工程一期期完成,村子里的公路四通八达,连吴佳容都毕业回到村里当大学生村官了。他和回家过年的黄大鸣一起聚在戚家以前的草楼上,他们像一个成年人一样为我出谋划策,要将这传统的甑子酒打造成“戚氏酒业”。他们在楼上激烈讨论,指手划脚;他们有时会心平气和地说到许志清,说那小子倒是块做生意的料。他们也会说到老戚叔,说起依托戚氏家族建起来的酒厂要如何扩建,品牌该如何推广……阳光从重新装修过的不锈钢窗棂上漏下来,整个楼层被晒出一种暖烘烘的气味,它像一口薄酒,让我恍然地想起那些年少的日子,我们给相互带过的口信,被深藏在酒窖之中,酝酿成了一种相互之间熟悉的气味。

一些晴朗的夜晚,我将发酵好的酒料晾晒在酒厂空旷的晒场上,这后院改建而来的场地,还保留着一棵老梅树。老戚叔教授过的配料和秘诀我已经烂熟于心;植物们的腥味让人神清气爽,我会听见金江的涛声盖过松林中的大风。我舍不得离开戚家的泉水,但我也开始走出山窝窝,去了解这个世界上更多的烤酒人在如何酿造他们的信物。我在漫长的劳作中渐渐得以领悟一个手艺人至高的使命,也许是让一种记忆和念想能够延续下去,让它们能如陈年老酒成为一种不会轻易腐坏的生命;相比我们脆弱的肉身,也许它们会获得某种程度上的不朽。

黄大鸣越来越富有,也越来越容易喝醉,他终于成了那个“一身臭哄哄的酒鬼”,有时我会仔细辨别黄大鸣电话里的声音,他张牙舞爪骂骂咧咧,一种未被后天驯服的脾气在酒后泄露出来,于是他总是那个甩胳膊甩腿的“老大”。他会醉醺醺地不断问,“你的酒烤得怎么样?你收到信没有?”电话中常常嘈杂一片,黄大鸣混合着北方粗重酒气的哽咽,让我知道许志清的信一直在路上,供人惦记,还未抵达。

我很少再亲自烤酒,更不用从获取酒曲开始。只是当有少年人来当学徒时,我还是会打开那个傈僳人家来的老树木甑,我会对他们说起老戚叔曾经的话,“小锅小灶小曲烤小酒,蒸锅天锅木甑出好酒”,虽然木甑在许多烤酒人眼中就要成为文物。我的土瓮也一直存放着,每当有学徒烤出一甑新酒,我就隐约觉得会有信来。

[作者简介]冯娜,1985年生于云南丽江,白族,毕业并任职于中山大学,参加第29届青春诗会;著有诗文集《彼有野鹿》《寻鹤》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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