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文龙
(山西大学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多隆阿,姓舒穆禄氏,一名廷鼐,字文希,号雯溪,满洲正白旗籍。正史无传。《岫岩志略》、《易原又序》、《例封文林郎乙酉科拔贡生多公墓志铭》可大致勾勒出其生平轮廓。虽学界亦曾有文、武多隆阿之争,此多隆阿非彼多隆阿,已为定论。多隆阿幼年聪颖,读书岫岩。成童后,就学辽沈。年十九,补博士弟子员。乙酉(1825年)与何维墀举拔萃科。他常言“闭门学书兼学剑”,希冀有所作为,然“于帖括不甚措意,以是试京兆,辄荐而不售,有劝之揣摩时式者,夷然不屑也。”[1]此后仕途不顺,专心著书,有《慧珠阁诗钞》十八卷,《易原》十六卷、《毛诗多识》十二卷、《诗话》四卷,《阳宅拾遗》四卷。由于正史无载,加之生性淡然,不趋荣利,多隆阿及其著述很难受到正统文人重视,几乎湮没无闻。后经王筠、杨钟义、刘承干、程棫林、金毓黻等人揄扬,才得以公示于世人。
《毛诗多识》十二卷,顾名思义,其乃致力于《诗经》名物的考证。董宇炜《阳宅拾遗叙》云:“(多隆阿)作《毛诗多识》十二卷,凡葩经所载草木鸟兽,异名同物,莫不援古证今,以求证实。”[2]卷二二六名物研究产生先秦时代,历来是《诗经》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孔子就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为解《诗》的必备之法。《尔雅》为最早的一部名物诠释著作,其《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释畜》之目可谓名物诠释之宗。两汉时期,没有解释《诗经》名物的专著,在《方言》、《释名》和《说文解字》中保存了大量的《诗经》名物。此后《诗经》名物研究专以“多识”为务,考校“草木鸟兽虫鱼”之名,三国吴国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当为最古博物学专著。宋元明时,博物学研究取得长足发展,蔡卞《毛诗名物解》、冯复京《六家诗名物疏》、毛晋《毛诗陆疏广要》和吴雨《毛诗鸟兽草木考》为此时期代表。清代博物学全面发展,乃成其大,著述较历代为多,有王夫之《诗经稗疏》、陈大章《诗经名物集览》、顾栋高《毛诗类释》、姚炳《诗识名解》、多隆阿《毛诗多识》、毛奇龄《续诗传鸟名》、徐鼎《毛诗名物图说》和日本人冈元凤《毛诗品物图说》等一大批著作。《集览》、《类释》并称翔核,《集览》拘守紫阳,《诗集传》深乖说经之旨,《类释》多引陈说,不成专家。姚炳《诗释名解》,虽能推寻比兴之意,有益经义,然体例不备。《毛诗多识》则悉依本经次第,全载“鸟兽草木虫鱼”,“其详核,又远在姚著之上也。[3]可以说,《毛诗多识》是此类著作中总结性的成果。
多隆阿认为古之学者于《诗》中鸟兽草木之名,“犹多承沿旧误,不能辨正”,虽极之连编累牍,而不能明,造成聚讼不断,千古难决。因为历来注家只是简单注释名物,“不详其为何鸟何兽何草何木”,“致令读者开卷茫然,无所适从”,人云亦云,错讹迭现。他又云:“不识其物,几莫知其比兴之由”[4],不知名物之性,只能附会牵强,难知诗义本旨。另外,古今地域不同,名称各异,物性变化不一,造成名物诠释的困难,这也是名物难解的原因之一。于是,他认为若要正确解释名物,必须遵循“于先儒之说不必尽同,要期不戾于经”的基本原则,是否赞同先儒之说,要以“不戾于经”为评判标准。他批评陆玑《草木疏》过于简略,蔡卞《名物解》趋于蹈空。为了避免前人“简略”、“蹈空”之病,《自序》云:“语近繁芜,则惟恐其不详;名杂俚俗,则惟恐其不实。”《毛诗多识》重“繁芜”、重“俚俗”的解诗原则,是它超越前人,阐发诗义的前提和基础。
一是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金景芳云:“(《多识》)不愧实事求是之作,治毛诗者不可不一读也。”[5]毛氏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首先表现在不盲从旧说。麟,古学家以为信兽,今学家以为仁兽,以致千古聚讼,无有定论。多氏以《潜夫论》“惧失麟鹿而获艾猳”为证,以为麟鹿当谓大鹿,非瑞兽。“麟不常见,注家未必实睹此物,徒据传闻,故不能画一欤?”[6]卷一(P3369)“采采芣苡”之“芣苡”,《毛传》以为车前,《陆疏》以为芣苢有三名:马舄、名车前、当道,《诗缉》谓之陵舄,《说文》以芣苢为木名,《韩诗外传》又谓直曰车前,瞿曰芣苢,多氏先批判《韩诗外传》把“芣苡”强分为二的作法,又指出《说文》以芣苢为木名的错误,接着多氏辨云:
“夫泽泻,生水畔,故名泽。其性最能导水,故名泻若。芣苢生道路间,下湿处绝少,虽入药性亦利水,而苗叶根花与泽泻迥异,正不得误合为一。如此易识之草,注释家尚无定见,于以见古说不可尽信,而徒据旧闻者亦未必无遗憾也。”[6]卷一(P3368)
多氏仔细观察物种的生活习性,得出相对中肯的结论。并由之推断,如芣苢这样的易识之草,注释家尚且不能定论,古说不可尽信,旧闻不可单据,是必须的。如“桑扈”条,多氏批评各家“义本殊途,言各有当,不穷物性,而望文生义”,由此发出了“总由不识此鸟,愈牵混而愈支离,其误愈远也。如此习见之鸟,而注释尚反复聚讼,不能断决,立言之难,尽信盖若此哉”的感慨[6]卷九(P3438)。多氏这种不盲从古说,不徒据旧闻史料注释名物的方法,正是乾嘉征实求是精神的体现。他认为“传闻不如亲见,视影不如察形,……而察物尤宜然。”他主张诠释名物不能单凭史料、旧闻,而应注重考察,亲身目验。《多识》全书时见“今验”之语。《自序》云:“窃思考据之学,原贵多闻而尤贵多见,居近山川原隰之间,羽毛动植之物,日与耳目相习,留心察之,悉得梗概。”“多闻”就是广征博引,“多见”就是考察实践。两者结合才能辨别名物异同,释千古之疑。
如“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条,《毛传》云:“螟蛉,桑虫也。蜾蠃,蒲卢也。”《郑笺》云:“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育养之,以成其子。”许慎、扬雄、陆玑各家之说,言虽各异,“虫化蜂”之说,皆源于郑笺。其后各家,因“先儒解经各有师承”皆信从之。陶贞白经过亲自观察,一改前人之说,苏颂、韩保升、李时珍、寇宗奭等人推波助澜,一时成为定论。多氏仔细辨别各家,取之优长,并以亲身考察验证其说,他云:
“余因后人之说异于先儒,尝于书屋,见有衔土为窠之蜂,亦屡破而验之。见蜂始生之子,寄于他虫身者,形如米粒,黄白色,长而不圆。少大者形如巨蛆,再大者有头足,再大则生翼,欲出矣。其未成者虫蛛盈窠,将成者虫蛛为蜂子,蚀残蜂已飞去,则此穴已空。惟余虫蛛蜕皮也。是蜂长成之候,则虫蛛无余。陶氏诸家之说,洵不诬矣。苏氏言其如粟之卵,未必非由祝虫而成。然一穴之内,负虫至于十数,则当尽化为蜂,何以一穴内仅成一蜂邪?岂惟祝一虫,余虫未尝祝邪?详察诸说,复绎诗意,是非诗人不善体物,亦非圣人因诗之僻,诗殆言螟蛉蜾蠃异类犹可负之以生,其子岂父子天性相关,独不可教诲以善,使其似之哉!……陶氏诸说得之目验,毋曰先儒之说必不可破也,学者说经宜求其是,前人有误未尝必欲,后人袭之致一误再误。邵晋涵《注尔雅》坚执旧说,则是以耳为目,惜当时无人亲执此物,使彼目验之。”[6]卷九(P3437)
《毛诗多识》亦博引众家之说,对是清代诸多汉学家著作也有征引。如“斯螽、莎鸡、蟋蟀”条,多氏批评了邵晋涵坚执旧说,不以目见,仅凭猜测诠释名物的行为,这样作的直接结果就是后人沿袭前人,以致一误再误。因为“经生所恃以考证者,毛郑而外,惟《尔雅·释草》等七篇,次则陆玑《诗疏》,扬雄《方言》,许叔重《说文》,及诸家本草注释而已。然其说往往互异,各信所见,不能相通。”[3]所以解经宜求其是,不可佞信古人、古说,应参之目验。他云:“未尝目见,作悬拟之辞。先儒之误,后儒亦见之,而未见此物,欲有以实指之而不能,可知明物之学难以耳为凭也。”在没有充分证据,推翻前人之说时,多识往往能采取多闻阙疑的方法。《自序》:“备载先儒之说,不加论断,以俟后贤折衷”。为了让学者充分了解名物,同时增加趣味性和直观印象,毛氏诠释名物也能著其古号,杂以谚名。《自序》:“其确有可据者,则为详细释之,著其古号,杂以谚名”。如“鳣鲔”,“鳣鲔二鱼,关左东北松花诸江皆有之,俗呼鳣为阿巴尔鱼,呼鲔为乞黎妈鱼,总名曰鲟鳇,又曰秦黄,又曰黄鱼。黄鱼首骨远行,天下食品所珍。”[6]卷四(P3387)再如“桑扈”,“关左因桑扈多声,俗呼曰麻啧啧。冬扈能捉鹑,俗呼曰鹌鹑鵽子,又呼曰冷啧啧。辽北呼桑扈曰白哱啰子,又呼之曰户不剌。”[6]卷九(P3438)《多识》经常杂俚俗、谚语来解释名物,这样使庶阅者可以因端而竟委,即流以寻源,了解名物演变的来龙去脉,有补于名物之学。同时,多氏认为“古人因物命名,在当时未必无意,然五方之语音不同,物名遂迁转而渐失。”[13]卷七(P3421)因此,一人之见难免有所偏执,希望学者能对书中不足之年加以指摘,这种实事求是,求真务实的治学态度对于经学研究裨益极大。
二是援古证今与亲身目验相结合。多氏诠释往往能广征博引,只有于理解诗旨有益,皆摭拾之,以备参考。他在《易原·自序》大致说明了自己的取材原则,他云:“汉魏至今年代愈远,前儒著述大半沦亡,难荀慈明。郑康成、虞仲翔、范长生辈遗文尚在,鲜有完璧。今试广为纂辑,其见于他书者,亦摭拾之。有疑则姑从阙如。而唐宋以后诸儒言象者,亦兼取之,以备参考。”他为了完成《易原》曾广征博引汉魏诸儒的有关著述,兼取唐宋以后名家的言象之作,相互参照,辨其优劣。这正是其追求“繁芜”的具体体现《诗集传》以为三者为一物,随时变化而异其名。多氏认为三者并属三者,且先儒未有言为一物者,多氏罗列八条证据证明,并以《毛传》、《郑笺》、《尔雅》、《陆疏》、《诗缉》、《古今注》、《天香楼偶得》、《礼记》、王褒《贤臣赋》等多家论说相佐证,参之目验,“此三虫关左皆有,斯螽俗呼曰草蚂蜡,莎鸡俗呼曰撒达虫,蟋蟀俗呼曰家趋织。”[6]卷七(P3416-P3417)“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之“鸠”,《毛传》云:“鸠,鹘鸠也。食桑葚过则醉,而伤其性。”多氏认为此鸠是鸤鸠,俗称布谷鸟,并引郑康成、《月今疏》、《曹诗》、《太平御览》、杨雄《方言》、颜师古、郭注《尔雅》、陈氏《本草》及《汉书·襄楷传》从五方面驳斥《毛传》之非,一是鹘鸠食虫不食木,二是鸤鸠在桑,惟食桑葚,三是鸤鸠有桑名,鹘鸠无桑名,四是鸤鸠头羽如冠华采,鹘鸠其顶无如华胜,五是两者声音不相似。多氏唯恐学者不信,又参之目验。他云:
此鸟关左最多,大如鹁鸽,色微黄,徧体斑,文首,戴长羽,聚则如土枭之角,散则如雄鸡之冠,宛肖妇人首饰。春耕之候,鸣声嘈杂,或似两字,或似三字,两字音似布谷,三字音似布谷。谷雨后鸣尤急,俗呼曰抱姑,亦布谷之音转。又呼之臭姑姑,盖此鸟之味臭恶也。
夏至前后,多于山间树窍伏雏,不闻其鸣矣。……桑葚已熟,集于林中,往复争食,盖恒见之。
若非得之目覩,徒据旧注执笔辨驳此经文,所以日晦也。[6]卷九(P3388-3389)
多氏广引众说,详加辨别,参之目验为佐证,其结论可信。
三是把名物诠释与诗旨的探讨联系起来考察。前人在名物研究方面存在一大缺失,往往只在“多识”一面用力,而把诗义的推阐置于一边。如此,名物考证虽然十分确凿,然而对诗义的理解似乎没有多大作用,复原名物在诗中的比兴意义就十分关键。多隆阿已经开始关注诗文和名物间的契合,尝试在二者的遥相呼应处,接通它们本来应有的联系。刘承干发现了多氏诠释名物的这一特点,他云:“夫诗人郁其忧,思感愤之怀,往往探草木鸟兽虫鱼之状类,兴于怨刺,以写其难言之隐,使不得其形色性味,则比兴之意不见此书,不徒为多识之助,抑亦使人因比兴而得诗人之情,千载而下诵其诗,犹若有芳臭气泽之留贻,其为益岂尠也哉。”[3]通过对名物的解读,探讨诗人比兴之意,从而得出诗人之情志,对于诗旨的理解大有裨益。所以多氏云“不识其物,几莫知其比兴之由。”如“题彼脊令,载飞载鸣”之“脊令”条,“脊令,水鸟,一名雝渠,今名颠尾鸟,即郭景纯所谓‘飞则鸣,行则摇’者也。《常棣》言‘脊令在原’,义取其行之摇,有不安之象,以兴急难。此诗言‘脊令’之题,义取其飞则鸣,有图远之义,以兴迈征。《禽经》言脊令友悌,诗中两言此鸟皆喻兄弟。”[6]卷九(P3437)可知,不识物性者不可以说诗。多氏认为兴只是诗之一端,反对随意附会物性与诗意,批判了历代解《诗》者,为解《诗》意,而曲解物性的不良行为。如《关雎》,《释诂》取雎鸠声之和,以兴下淑女豳闲之德。严粲《诗缉》引陆氏说言雎鸠不再匹。雎鸠常在河洲之上为俦偶,更不移处。多氏博引诸说,详考诗意,认为两说“皆似泥诗兴意创为此说,他无依据。诗中咏物,类多节取,倘必穿凿附会,则雎鸠非俊物似碍妇容,雎鸠食近贪似碍妇德矣。”《列女传》、欧阳修、邵晋涵之言皆“比附兴意,旁求枝节,转失物性矣!”[6]卷一(P3364)多氏这种立足诗旨,诠释名物的方法,可以避免穿凿附会,随意曲解物性与诗意的作法,体现出一种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
《毛诗多识》悉依本经次第专释毛诗名物,具列鸟兽草木虫鱼,其详核较他著为优,可以说是同类著作总结性的成果。《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综观全书,援古证今,实视自来释物名者为胜。”[7]并非溢美之词。当然,在十万字的篇幅中,烦琐、失误、曲解之处,在所难免,如以唐棣为杨,以荼毒之荼为猫儿眼,似难征信。但多隆阿以其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援古证今的考据方法,以及以名物诠释考察诗旨的新探索诗,开拓了《诗经》名物研究的新领域,对清代乾嘉学术在辽沈地区的传播与拓展有重要意义。
[1]张玉绣.例封文林郎乙酉科拔贡生多公墓志铭//慧珠阁诗钞附录[M].辽沈书社,1985:3461.
[2]王树楠,吴廷燮.奉天通志.[Z].沈阳古旧书店,1983:4776.
[3]多隆阿.刘承干序.毛诗多识[M].辽沈书社,1985:3362.
[4]多隆阿.自序.毛诗多识[M].辽沈书社,1985:3360.
[5]金景芳.跋.毛诗多识[M].辽沈书社,1985:3459.
[6]多隆阿.毛诗多识[M].辽沈书社,1985.
[7]伦明.毛诗多识十二卷提要//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中华书局,1965: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