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宗室成员的诗赋作品及创作心态

2009-03-19 07:46王晓卫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09年3期
关键词:萧氏宗室

王晓卫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南齐宗室成员留下来的诗赋作品,不过诗五十首、赋十篇,数量不多。依据元代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提出的“考时论世”与“考年论人”之原则,细究南齐宗室成员在不同时期、不同背景下的创作情形,进而推绎他们在特定时空下的创作心态及此种心态下的特殊感悟,当有助于对齐梁文坛上这一特殊创作群体的深入研究,亦可为齐梁文化研究之星空增一亮点。

南齐宗室成员的诗赋作品,以时而论,当分三期:一为南朝宋时期萧氏家族成员的作品,此期作品最少(见表1),以萧道成的作品为代表,作品模拟乐府旧题,但有自己的感受。《塞客吟》作于南朝宋明帝时,其时萧道成戍守淮北,因为久在军中,为宋明帝所疑,故是诗辗转表露出作者复杂的思想感情:既有雄图远志,又有难以骋志的隐憾,还有掩盖志向的高蹈之情。“德晦河晋,力宣江楚。云雷兆壮,天山繇武。直发指河关,凝精越汉渚。”可谓志向远大,慷慨雄豪。接着“秋风起,塞草衰,雕鸿思,边马悲。平原千里顾,但见转蓬飞”几句,并非单纯写景,实乃点化鲍照《芜城赋》“白杨早落,塞草前衰”,“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直视千里外,惟见起黄埃”云云,以暗寓《芜城赋》“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句意,寄托自己壮志受阻之隐恨。萧道成毕竟为政治上充分成熟者,在宣泄自己感情的同时,又以表面的高蹈来收束全诗,以掩盖诗中锋芒:“悟樊笼之或累,怅遐心以栖玄。”《南齐书·高帝本纪上》记萧道成巧妙掩盖行迹,两度消除宋明帝之猜嫌,与《塞客吟》所表现的复杂感情可相证释。《群鹤咏》虽为残篇,“一摧云间志,为君苑中禽”二句,亦与《塞客吟》之隐憾相呼应。

表1 南朝宋时期宗室成员作品

二为南齐时期宗室成员的作品,作品数量较第一期多(见表2)。此期作品有两个明显特点:第一,作品多作于齐武帝时;第二,现存作品中萧子良的占绝大多数。齐高帝萧道成践帝位不满三年即去世;齐武帝萧赜在位十一年有余,其“为治总大体,以富国为先……市朝晏逸,中外宁和”(《南齐书》卷三《武帝本纪》);自郁林王起,齐宗室内部残杀酷烈,少有宁日。除江夏王萧锋著《修柏赋》以见志外,其余宗室成员死者长已矣,生者如惊禽,遑论诗赋创作?这就是这一期作品多作于齐武帝时之原因。这些作品主要植根于两种心态:

表2 南齐时期宗室成员的作品

第一,寄发大族高傲尚雅之情愫。代表人物为竟陵王萧子良。《南齐书》卷四十《竟陵王萧子良列传》称“子良敦义爱古”,齐高帝末,“始制东宫官僚以下官敬子良”,其清雅之望,显非其他宗室成员可比。又云:“子良少有清尚,礼才好士,居不疑之地,倾意宾客,天下才学皆游集焉。善立胜事,夏月客至,为设瓜饮及甘果,著之文教。世子文章及朝贵辞翰,皆发教撰录。”子良成为当然的西邸文学集团之领袖。子良与萧子恪、王融、沈约、王俭、谢朓等和作《高松赋》、《梧桐赋》、《拟风赋》等,这种以宗室显贵为中心、集当时名宦重臣的文学活动,必然看重寄发大族高傲尚雅之情愫。以今存之《梧桐赋》观之,表现的主要思想为:“发雅咏于悠昔,流素赏之在今。必鸾凤而后集,何燕雀之能临。”以鸾凤自居,不屑与燕雀为伍,追求“发雅咏”、“流素赏”,皇族的骄傲情怀显然可见。持此种心态以为诗,子良之作有一种雍容华贵之气象。《九日侍宴诗》:“月殿风转,层台气寒。高云敛色,遥露已团。”《侍皇太子释奠宴诗》:“霜轻流日,风送夕云。雕檐结彩,绮井生文。”《游后园》:“丘壑每淹留,风云多赏会。”《登山望雷居士精舍同沈右卫过刘先生墓下作诗》:“兴礼迈前英,谈玄逾往哲。”《后湖放生诗》:“迅翮抟清汉,轻鳞浮紫澖。”描写宫室殿堂、风云、鱼鸟,乃至兴礼谈玄,都有明显的高雅和富贵气象。子良《行宅诗序》云:“备历江山之美:名都胜境,极尽登临。山原石道,步步新情;回池绝涧,往往旧识。”今读其文,犹可感触其闲雅心态。

第二,抒发皇族成员面对宗室间的争斗和残杀的忧惧与愤慨交织的心情,以萧锋的《修柏赋》为代表。《南史》卷四十三《江夏王萧锋列传》载,郁林王时,萧鸾专权,残杀宗室之兆已显,“蕃邸危惧”,萧锋常忽忽不乐,“著《修柏赋》以见志”。赋云:“既殊群而抗立,亦含贞而挺正。岂春日之自芳,在霜下而为盛。冲风不能摧其枝,积雪不能改其性。虽坎壈于当年,庶后凋之可咏。”赋借修柏以喻贞刚之志,以霜、冲风等刺萧鸾之弄权,充分显示出其“殊群而抗立”的性情。不久萧鸾杀诸王,萧锋与书诘责,遂遇害。

三为梁时期入梁的南齐宗室成员的作品,此期作品数量最多(见表3)。以入梁的萧子显、萧子范诸兄弟的作品为代表,创作时间集中于梁武帝朝,此后梁室动乱不已,子显诸兄弟先后凋零,有作品存世者,惟孙辈萧贲由梁入陈而已。

萧子显、萧子范等入朝,梁武帝萧衍“雅爱子显才,又嘉其容止吐纳,每御筵侍坐,遍顾访焉”(《南史》卷四十二《萧子显列传》)。梁武帝在文德殿引见萧子恪、萧子范兄弟,有一番长谈:

“政言江左以来,代谢必相诛戮,此是伤于和气,国祚例不灵长。此是一义。二者,齐、梁虽曰革代,义异往时。我与卿兄弟宗属未远,卿勿言兄弟是亲,人家兄弟自有周旋者不周旋者,况五服之属邪?齐业之初,亦是甘苦共尝,腹心在我,卿兄弟年少,理当不悉。我与卿兄弟便是情同一家,岂当都不念此,作行路事。此是二义。且建武屠灭卿门,我起义兵,非惟自雪门耻,亦是为卿兄弟报仇。卿若能在建武、永元之时拨乱反正,我虽起樊、邓,岂得不释戈推奉。我今为卿报仇,且时代革异,望卿兄弟尽节报我耳。且我自藉丧乱,代明帝家天下,不取卿家天下。(中略)卿是宗室,情义异他,方坦然相期,小待自当知我寸心。”

梁武帝此番话语重心长,恩威兼施,中情中理。南齐萧氏虽为萧子范诸兄弟之本根,然同室残杀之憾恨记忆犹新;萧衍与南齐萧氏同姓而不同本,取其江山,但待萧子范诸兄弟毕竟不薄,且取代齐明帝之后嗣而践祚,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为子恪兄弟报了灭亲之仇;萧子范诸兄弟婚仕于梁,言行文章需逢迎新朝,但曾为皇族之情怀未必尽消。此种矛盾心理,交织于萧子范诸兄弟心中,遂表现为诸兄弟创作的复杂性。此种复杂性可从三方面论之:

第一,在基本态度上作品赞美梁朝,并表现对新朝的感激、欣慕与效诚之情。萧子范《直坊赋》:“承恩从官,自府游宫。信吾生之多幸,达六合之大同。(中略)颇流连于九思,恒殷勤于三省。”萧子云《玄圃园讲赋》:“曰天监之十七,属储德之方宣。惟玉帛之光盛,信昌符之在焉。(中略)乃圣武之龙飞,载为家于天下。思承规于景数,遂长发而明社。若重光于有周,似二英于皇夏。”萧子显《奉和昭明太子钟山讲解诗》:“鞠躬荷嘉庆,瞻道闻颂声。”此类作品出自前朝遗少之手,并非被逼违心而作。客观而论,当南齐永明相对兴盛之时,萧子范等皆尚年少,及长,眼见齐明帝萧鸾诛杀诸王,己身若沸鼎游鱼,随时有朝不保夕之虑。故当梁朝天监之盛,今昔对比,实在是昔不如今,所为颂赞之词,虽有落套成分,但不得谓全无真实之感受。

第二,在创作追求上,严守旧法,不追随萧纲、萧绎等的新变。最突出者为赋,所作一仍西邸文学之式,以四言、六言句为主,六言句中恒用之、而、于字。值得注意的是,萧子良率西邸文人作《梧桐赋》、《高松赋》等时,萧子范等以年幼不得预,而萧子范等所作诸赋语言形式多拟西邸诸赋,显然,虽然时过境迁,萧子范等的心灵深处,仍对永明之盛存在一定程度的眷怀之情。而其时萧纲兄弟及其追随者庾信等为赋,多杂以五言、七言句,赋的诗化倾向比较明显。如萧纲、萧绎《对烛赋》、《鸳鸯赋》多七言、五言,萧纲《梅花赋》以七言、五言收束,萧纲、萧绎《采莲赋》以五言收束,萧绎《荡妇秋思赋》穿插七言、五言,当时文士之代表庾信诸赋,亦大量使用五言、七言句。南齐萧氏仕于梁者,虽然梁武帝谓与梁朝萧氏“情同一家”,却完全脱离梁朝南兰陵萧氏的赋体新变活动。萧纲为太子时所兴起的宫体诗创作热潮,亦少见萧子范诸兄弟参与。当时宫体,应令唱和之作特多。如庾肩吾今存诗歌百首左右,以“应令”、“应教”、“奉和”等为题者三十余首,占现存诗歌的三分之一。而南齐萧氏仕于梁者今共存诗三十余首,以“应令”、“应教”、“奉和”等为题者仅四首,只占现存诗歌的九分之一左右。由此可见,所谓梁朝萧氏与齐朝萧氏“情同一家”,主要是政治上的需要,萧子范诸兄弟与梁朝萧氏并未实现感情上与创作活动上的充分融合。

第三,毕竟与梁朝萧氏感情上隔了一层,萧子范诸兄弟有时通过作品表现其孤寒的心境。以赋而论,萧子晖的作品为其中代表。萧子晖《冬草赋》:“有闲居之蔓草,独幽隐而罗生。(中略)于时直木先摧,曲蓬多陨。众芳摧而萎绝,百卉飒以徂尽。未若兹草,凌霜自保。挺秀色于冰途,厉贞心于寒道。已矣哉!徒抚心其何益,但使万物之后凋,夫何独知于松柏。”此赋与南齐萧鸾专权时萧锋所著《修柏赋》遥相呼应,亦可见萧子晖并未因梁武帝有“情同一家”之言而尽释怀。赋中“独幽隐而罗生”、“厉贞心于寒道”等句,正是孤寒之喻。此种孤寒的心境,萧子晖《冬草赋》表现得最突出,其余诸兄也不是完全没有表露。以诗而论,萧子范之作更富意象地展现出此种孤寒心境。《夏夜独坐诗》:“一伤年志罢,长嗟逝波速。”《望秋月诗》:“霜惨庭上兰,风鸣檐下橘。独见伤心者,孤灯坐幽室。”《夜听雁诗》:“夜长寒复静,灯光暧欲微。凄凄不可听,何况触愁机。”《后堂听蝉诗》:“流音绕丛藿,余响切高轩。借问边城客,伤情宁可言。”诗中委曲,可以具见:岁月流逝,在梁朝萧氏的统治下,政治上的抱负完全失去实现之可能,南齐皇族之骄傲情结却未尽消,故常孤独伤情。孤灯寒夜独坐,霜摧庭兰,风鸣檐橘,雁哀蝉鸣,来眼入耳,莫不凄凄,尽触愁机!西晋初,陆机、陆云兄弟憾于晋灭东吴,四姓名家瞬间衰落,曾有欲以文德征服中原之志。萧子范诸兄弟当梁武帝恩威兼施之世,无二陆之志,惟有在矛盾的心理状态下低吟而已。

[参考文献]

[1](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

[2](唐)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

[3](元)方回.文选颜鲍游诗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4]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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