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与执着:鲁迅演讲中悖论性启蒙心态分析

2009-01-28 03:52郑鹏飞
文学界·人文 2009年5期
关键词:演讲启蒙质疑

摘要:鲁迅在演讲中对五四启蒙思潮有独特的观照,他既从对文学、知识分子两个思想启蒙主体要素的批判入手,质疑思想启蒙主体继续主导社会革命的“合法性”;又在演讲中以“接着讲”、形而下的思路拓宽启蒙视野,还在演讲中把国民性批判的启蒙主题与社会批评有机结合,在启蒙低潮期坚守启蒙立场。他这一悖论性启蒙心态源自于他甘居体制外的边缘位置,这种心态增加了他演讲的启蒙话语张力。

关键词:鲁迅;演讲;启蒙;质疑;执着

中图分类号:K825.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111(2009)05-009-03

作者:郑鹏飞,宁夏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助教;宁夏,固原,756000

基金项目:本论文为“宁夏师范学院科研基金资助”一般项目科研成果;项目名称:“鲁迅演讲与其公共话语空间关系研究”;编号:YB08019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现代历史上的启蒙运动,鲁迅创作中改造国民性的主题正与之呼应。因此他与启蒙的关系问题经常被关注,钱理群、汪晖等在这方面的研究影响颇大;涉及这一问题时,多数研究者会引用他在《呐喊·自序》、《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的“改变精神”、“改良社会”之论。然而人们从中获得支撑论据的同时,无形中也被“诱导”或约束:仅仅或主要从他的小说、杂文等文章创作中发掘启蒙话语资源,却忽视了他口头创作即演讲中对启蒙问题的思考、论述。

五四时期,所有能唤醒民众的启蒙方式无不被那批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所“征用”;而演讲是的自西方的“现代性公民启蒙活动”,被誉为“传播文明三利器”之一。因此演讲被广泛运用:北大的平民教育讲演团用演讲唤醒普通民众;许多学者如胡适等多次演讲,鲁迅先生亦然。据统计,他一生中的演讲活动有68次左右。

而鲁迅在演讲中对启蒙问题如何思考与论述的问题目前尚未得到充分研究。一方面,学术界目前对他演讲的研究仍侧重于对史料的搜集、考证及主题内容的归纳,尚未从启蒙的角度观照;另一方面,由于上述原因,鲁迅的启蒙思想研究多局限于小说等书面创作中,而没有从演讲中(至少没有把它作为相对独立的创作)关注他对启蒙问题的论述。本文试图将演讲作为他相对独立的创作形式,分析他在演讲中对启蒙问题的反思、质疑和又以韧性态度坚持启蒙的复杂心态。

一、质疑心态:反思思想启蒙主体继续主导社会革命的“合法性”

理论界一般认为思想启蒙和社会革命密切相关,启蒙是革命的思想基础。意大利的文艺复兴促成了欧洲社会向近代资本主义转型,就证明思想启蒙对于社会革命的重要性。但在历史上,二者的发展却往往呈现共时性发展状态,五四时期亦然,思想启蒙与社会革命如犬齿般交错并存,李泽厚将其概括为“启蒙与救亡的相互促进”Ⅲ。

五四启蒙运动为现代知识分子推动,尤其是新文学作家“为人生”的文学创作,扩大了思想启蒙的社会影响力。在思想启蒙转向社会革命时,许多曾为启蒙呐喊的知识分子沿着历史惯性入社会革命运动中。而敏感的鲁迅却察觉到启蒙与革命的差异,他在演讲中提出了质疑:在思想启蒙中发挥重大作用的文学能够在社会革命中继续发挥伟力吗?知识分子因为在思想启蒙中掌握有话语权,就必然完全胜任社会革命任务么?

(一)反思社会革命中“于人无益的文学”

1926-1927年,国共合作主导下的北伐战争以破竹之势向北推进,压缩了北洋军阀的统治空间。在这昂扬的时代氛围中,一些“文学家”产生了夸大文学作用的盲目乐观情绪:“在这革命地方的文学家,恐怕总喜欢说文学和革命是大有关系的,例如可以用这个来宣传,鼓吹,煽动,促进革命和完成革命”。面对可能也心怀此念的年轻军官们,鲁迅在黄埔军校的演讲中当头棒喝,发出了猫头鹰式的枭鸣之论:

“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仍然压迫,虐待,杀戮,没有办法对付他们,这文学于人们又有什么益处呢?”嘲

沉痛的事实说明:文学这一“批判的武器”在“武器的批判”面前永远是苍白无力的。鲁迅又以沉默的“鹰”、“猫”捕食“吱吱叫喊”的“雀”、“鼠”为例,指出自然界也是如此,“只会开口的被不开口的吃掉”,这就彻底打破那些人虚幻的愿景,揭示了在社会斗争中文学是无法完成革命的无情事实。他在演讲中,有破有立,在戳破幻想的同时,还结合自己的经验,指出优秀好的文艺作品,向来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出来的东西”,因此革命文学别无他源,只能是来自于革命人自由心态下做出的东西。

与此同时,鲁迅还阐明革命与文学属于物质与意识的关系。他认为社会革命在不同阶段对文学有不同影响:大革命之前,存在叫苦鸣不平的文学,若民众没有觉悟,对于革命无甚关系;大革命时代,因多数人忙于斗争且生活穷困,少人闲谈文学,文学暂归沉寂;革命成功后,出现讴歌革命的颂歌文学和凭吊旧制度的挽歌文学。通过这三种情况的分析,他指出,文学的存在方式是受制于社会革命的发展;文学是无力直接改变社会,只有革命才是变革社会的利器:“中国现在的社会情状,只有实地的革命战争,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当然鲁迅没有彻底否定文学的价值,他认为文艺可供战士休憩放松,从长远看“可以表示一个民族的文化”。

(二)对启蒙思想的播火者——知识分子的批判与质疑

在五四运动中,现代知识分子堪称中国的普罗米修斯,他们为启蒙思想的酝酿、传播发挥了关键作用,然而他们不是万能的圣人,鲁迅在《关于知识阶级》中分析了知识分子的本身弱点及与社会革命可能冲突之处。

1、鲁迅批判知识分子会脱离民众的局限性。他以俄国知识分子为例,指出他们贫困时还能与平民同甘共苦、代言其苦痛,由此获得平民的信任,进而获得社会、经济地位;但他们地位提高后会满足于自己的既有利益,逐渐漠视平民的疾苦至为虎作伥、祸害民众。这样他们在民众心中的地位下降,丧失了平民的信赖和拥护。受多种传统文化心理影响,中国部分知识分子“一向住在高大的洋房里,不明白平民的生活,”也与普通民众存在着隔膜、误解。而在社会斗争中,革命者是需要与民众打成一片,在他们的信赖、拥护的基础上开展工作,领导民众参与到革命斗争实践中去。知识分子的这一弱点显然与社会革命需要相互冲突的。

2、鲁迅剖析了知识分子存在的与社会革命抵牾的性格弱点。他指出,知识分子往往思想活跃、个性突出,这会影响到集体行动的统一性和战斗力;他们会在“有利然而又有弊”的意识上绕圈子,做事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最终则一事无成;他们在政治思想上经常处于“永远的反对党”的尴尬境地:“知识阶级对于别人的行

动,往往以为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因此他们无法领导注重实际行动的革命斗争。

我党早期领导人瞿秋白在1935年写的《多余的话》在很大程度上为鲁迅的论断做了注解。瞿秋白中回顾自己的一生时,认为自己本是“一个很平凡的文人”,在数年间担任中国共产党的领袖实属“历史的误会”,“叫我这‘文人勉强在革命的政治舞台上混了好些年。”他的悲剧遭遇就说明,一个文人气息浓厚的知识分子要在革命工作中有所建树,就必须脱胎换骨地革除自己思想行为上不适合社会革命斗争的弱点,从精神到肉体发生一次凤凰涅槃式的裂变。否则既不利于革命、也使自己痛苦。

尽管如此,鲁迅还是认同知识分子应该坚持的独特品格:“……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假知识阶级的寿命倒比较长一点……思想似乎天天在进步;只是真的知识阶级的进步,绝不能如此快的。不过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到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会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身心方面总是苦痛的:因为这是旧式社会传下来的遗物。”

不顾利害地关心国是民生、不合时宜地固执己见、富有圣徒般的献身精神,这是现代社会公共知识分子难能可贵的精神品质,但他们未必就被他人和所处的时代理解,鲁迅在真假知识分子之辨中不无苍凉地点破了真正的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宿命。

二、执着:在“后启蒙”时期坚守启蒙立场

“绝望之虚妄,正如同希望”。鲁迅虽对文学、知识分子两大启蒙主体因素进行了质疑、批判,但没有彻底否定启蒙;在启蒙运动日渐消歇、革命浪潮潜滋暗长的“后启蒙”时期,他仍以“反抗绝望”的姿态执着于启蒙。这种执着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在他善于从当时公共启蒙话题的结尾处“接着讲”,以形而下的思路深入挖掘,言他人所疏于言处,二是当思想文化界的保守倾向渐居上风时,他仍坚守批判国民性的启蒙立场。

(一)看重“小作为”、“小事件”:以“接着讲”和形而下的思路延展启蒙视野

五四时期,许多爱国知识分子热忱地将西方各种“主义”引入中国。无政府主义、易卜生主义等理论一时蔚为大观,影响着追求进步的中国人,不少青年还践行这些理论主张。1919年底至1920年春,李超、赵五贞等女青年就效仿易卜生笔下的“娜拉”,与家庭束缚大胆抗争,在社会上影响很大,许多学者都就此事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如胡适主张应从男女平等和女性自立入手实现女性解放;蔡元培主张细致改造现行教育制度;陈独秀主张采取革命的方式改变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制度。

鲁迅当时应知晓此事,但在1923年底才做出回应。时隔近4年,在启蒙渐趋低谷的“后启蒙时期”,“娜拉”事件已少人问津,他却执拗地关注这一问题。他的演讲思路是沿着上述几位学者肯定娜拉出走的言论“接着讲”,提出“娜拉走后怎样”这一无人论及的现实问题,并亮出了自己的设想观点:“娜拉走后怎样?……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Ⅷ

这就显示出鲁迅与胡适、蔡元培等人对该问题的分歧:他把“娜拉”们视为普通的个体,测勘她们走到社会上独立谋生时可能遭遇的实际情形;而后者则在形而上的宏观层面关注她们被启蒙思想唤醒而出走的意义,侧重探讨“出走”现象所引发的理论问题。相比之下,鲁迅以形而下的“世俗”眼光关注她们出走后所面临的困境,他认为出走的“娜拉”要避免“堕落”、“回来”,就必须钱包鼓鼓。而解决钱即经济权问题,他指出两个途径:“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权力。”在他看来,钱的问题看似俗鄙,但其解决的难度甚于重大的理论命题:“要求经济权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许比要求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更烦难。天下事尽有小作为比大作为更烦难的。”他的观点在此又与关注形而上的理论问题的同代人拉开了距离:若坐在书斋中对经济权做理论上的苦思冥想虽容易却于事无补;他强调社会上每一个觉醒的人都参与进来,从自己做起,“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将财产平匀地分配子女们,使他们平和而没有冲突地都得到相等的经济权……”在鲁迅看来,只有社会上每个人都克服健忘症,进行韧性的斗争,为更多的“娜拉”们创造良好的社会政治、经济条件,女性解放这个启蒙的目问题才能真正解决。

在《未有天才之前》中,鲁迅呼吁每个人都应从“小作为”做起,甘做培养天才的泥土。当时文艺界盼求天才的呼声甚高,他则以“接着讲”的思路将这一话题引向深入,主张人们不能仅看重天才,还应关注“使天才得以生长的民众”,因为“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他还举了拿破仑的例证说明文艺界不能仰视天上掉下来天才,而应该低头关注那能够培养出天才的土壤——民众。他批评了当时文艺界“整理国故”和“创作崇拜”带来的固步自封、排斥异己的保守心态,认为这种风气势必扼杀天才,他主张批评家应该宽容和善待表现幼稚的文艺“嫩苗”。鲁迅在演讲中将那种“把自己也烧进去”的风格感染给听众,他呼吁每个人都来充当培养天才的土壤:“然而情形是这样,不但产生天才难,单是有培养天才的泥土也难。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泥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要切近;……”他以此“逼视”每位听众,让人人都涉身其中、无以逃避,思考我能够为天才的产生做什么?这在无形中对文化界那些有意无意间以“导师”自居者形成了讽刺;他对甘做“泥土”的民众提出了期望,并表达了崇高的敬意:“做土要扩大了精神,就是收纳新潮,脱离旧套,能够容纳,了解那将来产生的天才;又要不怕做小事业,就是能创作的自然是创作,否则翻译,介绍,欣赏,读,看,消闲都可以。……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不过事在人为,比空等天赋的天才有把握。这一点,是泥土的伟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鲁迅在演讲中以“接着讲”、形而下的思路,把理论无法烛照的盲区暴露出来,拓宽了听众的启蒙视野。

(二)在社会批评中坚持国民性批判的启蒙主题

鲁迅在回顾《阿Q正传》的成因时,阐明了刻画出“沉默的国民的灵魂”来的启蒙愿望。事实上,他一生中都以“一个都不宽恕”的姿态执着于启蒙。除小说创作外,在革命日渐压倒启蒙的1920至1930年代,鲁迅在演讲中将国民性批判的启蒙主题与社会批评有机结合,无情剖析国人的病态心理或行为,目的是为使其摆脱“不长进的状态”,再造国民的灵魂。

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提及社会上出现“娜拉潮”时,鲁迅展示启蒙者“看/被看”的悲剧宿命。他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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