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先勇是一位具有极高审美水平的作家,其代表作品《游园惊梦》娴熟巧妙地运用色彩塑造人物形象:从视觉的艺术心理角度切入,每个人物有各自的代表色,彰显身份,奠定性格基调;围绕代表色形成搭配和谐的色彩意象群,呼应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关系的暗潮涌动;在强烈的色彩对比背后,中西色彩文化观的碰撞与融合赋予人物形象更深厚的意蕴。
[关键词]《游园惊梦》 " 色彩意象 " 人物塑造
[中图分类号] I207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4-0024-04
《游园惊梦》是著名作家白先勇的代表作之一,因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深刻的思想内涵广受关注。在小说中,色彩作为一种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法,始终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不仅增强了文本的视觉效果,更在深层次上参与了作品的叙事构建和情感传递。
《游园惊梦》中色彩的运用极具匠心:色彩可以暗示人物的性格和情绪,又可以引申人物的境遇和地位;在色彩与人物的性格、情感之间搭建联系,增添小说的叙事内涵;人物被赋予代表色彩,暗含人物关系的纠缠与对抗。白先勇还在继承“以色貌色”“随类赋彩”的色彩美学传统基础上,打破并重塑这一传统,以独特的感知力和创造力赋予色彩全新的象征含义。
本文聚焦于色彩这一独特视角,探讨色彩在《游园惊梦》中的运用与人物塑造之间的紧密联系,深入分析色彩在文本中的象征意义和审美价值,揭示色彩如何增强人物形象的立体感和心理深度,从而为理解白先勇的创作风格和审美追求开辟新的研究路径。
一、人物代表色与主体特征
色彩感知是一种视觉现象,其产生过程涉及光线在视网膜上的映射、大脑的解析以及个体生活经验的综合作用。在客观物理世界中,颜色作为一种属性,为各种物体赋予独特的视觉特征,每个物质实体都具有其特定的色彩标识。人类对色彩的辨识与反应能力,自古以来即为生命活动的基本要素,这一能力内化于人类大脑的生理结构之中,构成我们认知世界的重要维度。“随着人类在时间里的进化,人的色彩感知本能升华为以生命直观为特征的色彩艺术创造。在色彩艺术创造过程中,人类实现了史前发展至今的全部色彩本质的丰富性。”[1]故此,在自然界所赋予的感官本能之上,人类实现了技术的升华与创造性的转化,构建了色彩艺术的领域。此艺术形式不仅再现了自然界的斑斓多姿,同时也体现了人类主体的自我表达与创造性思维。在文学作品中,对色彩的描绘同样是必不可少的,鉴于小说中的每个元素都是作者有意识地选择所形成的,自然而然,作家“对语言的‘指事称物的’用法是具有美学意义的”[2]。据此可见,在文学文本的构造中,色彩元素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其重要性及其所承载的象征意义不容小觑。而白先勇在《游园惊梦》一文中,就巧妙地运用色彩作为媒介,对人物形象进行了精心雕琢。
白先勇塑造《游园惊梦》的女性角色时,赋予了每位女性属于自己的代表色,一系列丰富的色彩语言带有强烈的内倾性,展现出不同女性的性格特征、心理情绪转变和身份处境变化。分析小说的色彩运用,“不仅要取决于它在时间和空间中的位置和关系,还要取决于它的准确的色彩以及它的亮度和饱和度”[3]。
核心女性角色钱夫人的形象塑造通过服饰色彩得到体现。钱夫人的外观特征是一件玄色大衣,玄色是在黑色基调中略带赤色调的混合色,亦可近似视为纯黑色,内搭的一件杭绸旗袍,原本应呈现出“绿汪汪翡翠似的”[4]鲜亮墨绿色调,然而,由于衣料陈旧,磨损褪色后,墨绿色调逐渐变得黯淡,趋向于黑色。钱夫人形象的标志性色彩因此被定位为一种灰暗、陈旧且近乎黑色的色调,这一色彩转变隐喻着她社会地位的跌落,透露其稍显失意的生存状态。同时,这种色彩选择亦映射出钱夫人因境遇变迁所引发的自我拘束、自信缺失,以及对往昔辉煌岁月的深切怀念与对现实无奈的深沉哀叹。
此次宴会占据主位的窦夫人,原名桂枝香,身着“银灰洒朱砂的薄纱旗袍”,其整体装扮包括一对银灰闪光的高跟鞋、一只莲子大的钻戒、一副白金镶钻的手串、一把珊瑚缺月钗、一对紫瑛坠子。桂枝香的形象象征性色彩为银白色调,其周遭的白色装饰普遍具备反光和闪耀的特性,这些元素共同营造出一种雍容华贵的效果,隐喻着她在社会地位上的上升和当下的风光得意。此外,这一色彩搭配亦展现了她的端庄与内涵,彰显了作为宴会主位者应有的风范和气度。
“天辣椒”蒋碧月的形象以一身火红色缎面旗袍呈现,搭配八只扭花金丝镯,其“铮铮锵锵”的声音效果进一步强化了视觉冲击。辣椒红色调象征着蒋碧月的泼辣与张扬,以及她爱出风头、行为轻佻放浪的性格特征。与此同时,对“月月红”形象的描绘主要在南京当年的社交场景中,其身着大金色与大红色交织的缎面旗袍,艳丽程度如同鹦鹉,其性格特质与蒋碧月如出一辙。
在宴会现场的其他女性形象亦颇具特色,如赖夫人身着珠灰色旗袍,全身装饰以玉器,这不仅符合其五十余岁的年龄设定,也与其作为司令官夫人高贵典雅的身份相得益彰。另一位徐太太则选择黑色旗袍,外表整洁朴素,她的着装体现了她甘愿充当陪衬、不争风头的智慧,既凸显了主次关系,又保留了自身的审美品位。
齐齐登场的众多女性角色都因精心挑选的服饰搭配,拥有了各自标志性的代表色彩。白先勇利用读者的想象视觉,通过色彩的巧妙暗示,传达出人物的性格特质与情绪状态,暗示了人物的社会境遇和地位象征。同时,在有限的场景空间内,众多具有各自代表色彩的个体形象汇聚一堂,形成了一个复合的整体。人物代表色彩的塑造,不仅成为一条鲜明而又隐晦的叙事线索,而且在整体氛围的烘托下,凸显了场景中的主客关系、尊卑身份的层次感,以及可能出现的反客为主的角色冲突。色彩在这里不仅是一种视觉元素,更是一种深层次的文本解读工具,巧妙地揭示了人物之间的动态关系和社会结构的微妙变化。
二、色彩意象群与联系暗示
白先勇进行文学创作时,并不满足于赋予女性角色单一的色彩,而是精心构建了一个以代表色为中心的色彩意象群。“意象群落在白先勇小说中的出现,不但为作品增添了一个新的艺术‘因素’,波荡起一个新的艺术‘圈层’,同时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学精神的继承,对小说艺术的一种不无创意的发挥。”[5]例如,将琥珀缺月钗与主色银白相结合,衬托出窦夫人端庄典雅的气质;以金手串搭配主色火红,则彰显了蒋碧月泼辣的性格特征。这些细节上的色彩搭配,均服务于人物形象的完整性塑造。色彩之间的相互作用与相互衬托,不仅构成了和谐的视觉审美效果,而且增添了视觉画面的层次感,使得人物形象在文本中显得更为立体和生动。通过色彩运用策略,白先勇成功地实现了人物内心世界与外在形象的深度融合,体现了其在文学创作中对色彩象征意义的深刻理解和精湛运用。
色彩间不是独立隔绝的,白先勇透过角色微醺的眼眸,让色彩从它的物质承载体上发散出来,进入三维立体空间,与其他色彩发生晕染,这种色彩的晕染现象实际上与人物间的关系发展同步。例如,小说中红色与金色的晕染为其各自的对照性角色搭建了联系:金是红的点缀和搭配,“天辣椒”蒋碧月以红色为主调,八只扭花金色手串为搭配,“月月红”也身着大红大金的旗袍,运用色彩昭示两人相似的张扬轻佻性格;当“蒋碧月身上那袭红旗袍如同一团火焰,一下子明晃晃地烧到了程参谋的身上,程参谋衣领上那几枚金梅花,便像火星子般,跳跃了起来”。程参谋外套翻领上金亮的两朵梅花中校领章抹进蒋碧月的一片红色,当年同为参谋的郑彦青也揉进“月月红”的一片红中,两人插足姐姐感情的经历相似,角色设置上的对照关系也与服装色彩设计形成呼应。此外,蒋碧月的红与程参谋的金的动态交融,还代表着两人关系的越界发展,色彩提炼成抽象意识形态后的变化,艺术化地对应了人物间的行为和关系。
除了人物身上的色彩,环境物品的色彩描绘也有妙用。由于确定了人物代表色和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有时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可以映照在人与色彩的对立冲突上。现时的程参谋与蒋碧月的暧昧,当年的“月月红”与郑彦青的结合,在钱夫人的意识中抽象成红色与金色的交融,客厅里一捧金骨红肉的龙须菊,肥硕的花瓣、浓郁的色彩恰是应景。而妹妹插足姐姐的感情这件事对钱夫人造成严重的心理伤害,红金色对她就产生了冲击,因此与钱夫人发生接触的红金色物品也暗含攻击性,如程参谋递给她会烫手的石榴红瓷杯,她从描金乌漆糖盒里抓出会伤嗓子的松瓤。相反,在窦夫人准备的雪洞式餐厅里,在“盆碗羹箸一律都是银色”的情况下,余参军长要敬蒋碧月的酒而特地“捧着一只与众不同的金色鸡缸杯”,而后蒋在唱《贵妃敬酒》时,余参军长又托起朱红茶盘,将金色鸡缸杯搁于其上为她助演,可以说红与金对蒋碧月是一种助力。
在白先勇笔下,各种色彩之间建立了一种视觉上的联系,在这种色彩象征体系中,每一种色彩的选择和搭配都成为一种隐晦的叙事语言,它们在文本中交织、晕染、交融,无声地暗示着人物的社会地位和心理状态,以及人物之间的情感纠葛与权力斗争。当色彩成为代表人物的主体性化身时,人物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便得以通过色彩的对立与冲突来呈现。这种色彩运用的深层结构,使得人物间的互动不再仅限于直接的言语或行为,而是扩展到色彩之间的相互作用,从而赋予文本更为丰富的象征意义和隐喻层次。
三、色彩反差与矛盾张力
《游园惊梦》中,人物形象之间的反衬与对抗关系被巧妙地投射到色彩的强烈反差上。在时空的横纵对比与纵向拉伸,中西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下,在视觉上呈现出反差性、在情感上蕴含矛盾性的色彩运用,有效地增强了文本的内在张力,为人物形象增添了一份浓厚意蕴。有研究者称“白先勇比较喜欢用犯冲的色彩,犯冲不一定说没有美感,在特定情境下反而能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传达出作者主观情感上明暗冷暖的体验,而且这种犯冲色彩搭配常创造出作者所喜好的感伤主义色彩,发挥出超常的艺术魅力”[6]。
黑与白是一组典型对比。钱夫人出场穿玄色大衣和墨绿发乌的旗袍,如宝玉蒙尘,今时不同往日,她独居台南,衣着显得过时,人也拘束不自信。而窦夫人像钻石般闪耀,衣着合身讲究,端庄明亮,风光无限,已今非昔比。十几年前钱夫人位分高、排场大,还给窦瑞生次长做偏房的桂枝香摆过30岁的生日酒,而如今窦瑞生升官、桂枝香扶正,成为宴席的主位,钱夫人则流落台南,风光不再。墨绿发乌与通身银白,一暗一明的色彩,纵向与横向的时空对比,对应着人物社会地位的改变,使人物性格定位合理化,同时也透出风水流转、命运难测的无奈之感。
对比不仅限于相反色的比较,还包括相似色的比较。统观全场女性,除钱夫人主黑色,还有一个徐夫人也主黑色。对比两种黑色,钱夫人是墨绿发乌而近黑之色,又是压箱底的旧旗袍,所以上身就失去衣料本有的反光质感,显得老气无神;徐夫人穿净黑的丝绒旗袍是不喧宾夺主的聪明选择,其素净黑色是有质感的,且配的是翠绿的耳坠,在灯下显出窈窕袅娜之美,本应在钱夫人身上展示的绿色和黑色之美最后都在徐太太身上得到充分展示。又可巧的是,两人都会唱昆曲,本是安排两人合作完成一出《游园惊梦》,徐太太唱完了《游园》,但钱夫人最终因嗓子哑掉没有上台,她在两次横向时空的对比中惨败。而且对徐太太的描写在前文中已有简单着笔,作者特意选择《游园》开唱前对她进行细致描写,更有意显露当年风光一时的钱夫人如今黯然失色,暗暗地给人物更添一分残忍。钱夫人与窦夫人的对比主要在时空平移中突显身份地位的转变,徐太太的存在更像是一面女人的镜子,无声地揭示出钱夫人青春易老、风光不再,烘托出年华易逝、岁月蹉跎、人生无常、如梦似幻的悲剧气氛。
红与白也构成一组对比。在西方色彩观里,红色是火与血的联想,而在《游园惊梦》中,以“天辣椒”蒋碧月和“月月红”为代表的红象征着对情欲不加掩饰地追求,高亮度色彩带来视觉上的刺激,使人产生畏惧、躲避。在中国传统色彩观里,红色象征尊贵,高位尊者带来的压迫感同样令人产生畏惧,如钱夫人听说蒋碧月也参加晚宴时自然就表现出犹豫、踌躇。白色在西方色彩观里是纯洁神圣的,而在中国传统色彩观里,白色与死亡有关,带有“禁”的意味。钱夫人嫁给钱将军过着无性婚姻,她与郑彦青发生了唯一的一次性爱关系,白先勇受西方文化的影响用白色隐晦描述这一情节,对钱夫人来说“唯一活过”的记忆是圣洁美好的,白色象征了她被压抑欲望的一次释放。但自己的情人被妹妹“月月红”抢去,“月月红”的红是灼伤钱夫人的利器,因为“月月红”能做到的欲望外放是钱夫人碍于性格、身份做不到的。正如欧阳子所言:“她一方面固然崇拜郑彦青的肉体,把他那十分性感的身体视为青春生命的象征,另一方面却又大大诅咒他所引惹起来的她的性欲,而视他为命中的冤孽。”[7]作者描绘钱夫人的欲望巅峰所选的颜色,之所以是炫目灼人的白,而不是燃烧火热的红,就是因为她的性格和选择中含有白色的禁忌意味,“禁”的背后是隐秘的欲望,正是因为有欲望,为了压制欲望,才戴上一层“禁”的面具。结合中西色彩观的异同,红与白代表了肆意外放发泄欲望与矜持压抑封禁欲望的对比。饭厅的色彩设置也呼应着红白关系,猩红的桌布与银装素裹的装饰和银色餐具产生强烈视觉反差,在雪洞似的空间里,钱夫人一方面被白色禁锢压抑,一方面又接受着红色欲望的撩拨,象征着钱夫人内心两种对待欲望的态度的对抗。
白先勇通过对色彩反差的精心设计,使得人物形象在文化的交错与时间的流转中,呈现出更为复杂和多维的性格面貌。这种色彩策略不仅为人物形象增添了丰富的意蕴,而且在文学叙事中构建了一种视觉与情感上的紧张关系,使得人物之间的冲突和对立更加鲜明,深化了文本的主题表达和艺术效果,丰富了文学作品的审美层次和思想深度。
在《游园惊梦》中,白先勇巧妙地运用服装、首饰、环境等外在色彩元素,在白纸黑字的文本空间内构建了一个绚丽多彩的文学场景,使得女性角色性格鲜明且内涵丰富,激发了读者的无限想象。在这有限的叙述框架内,多种色彩的无声晕染与激情碰撞,孕育出丰富而深邃的象征意义,为文本解读提供了多维度的探讨空间。本文通过对色彩之间关系的深入剖析,以及对中西色彩观念的关照,得以探索文本的多种内蕴,解读色彩的象征、隐喻与审美功能。《游园惊梦》的色彩运用不仅展现了白先勇高超的写作技巧,更体现了其独特的艺术审美水平,为现代文学创作提供了宝贵的审美经验与艺术启示。
参考文献
[1] 李广元.色彩艺术学[M].哈尔滨: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00.
[2]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 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视觉艺术心理学[M].滕守尧,朱疆源,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4] 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2卷:台北人[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5] 刘俊.论白先勇小说中的意象群落[J].学术论坛,1994(2).
[6] 谷铭.论白先勇小说中的色彩意象[D].合肥:安徽师范大学,2013.
[7] 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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