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平凹对寻根文学的表现与超越

[摘要]寻根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种重要的文学形式，贾平凹是研究寻根文学的重要作家之一。贾平凹的作品在重现民族历史文化、呈现本土地域文化的魅力和凸显民族文化心理的独特中找寻文学发展的“根”，试图从文学史中寻找民族文化精神的“根”；他在创作中也避免了寻根文学的不足，注重用现代意识关注传统文学的“根”，也通过地方戏曲元素和魔幻元素展现对寻根文学的独到理解，还试图从民族文化心理中找到文学和民族的未来发展出路。

[关键词]贾平凹 " 寻根文学 " 现代化 " 商州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4-0101-05

寻根文学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种重要文学形式，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有极大影响，寻根文学创作者们致力于对传统意识和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寻根文学的代表人物除了发起人韩少功、郑万隆、郑义、李陀外，还有一类作家虽没有参与这场文学思潮的策划与运作，也不承认自己属于寻根文学的作家，但因其创作的一些作品具有鲜明的寻根特征，被后来的研究者归为特殊的寻根者。贾平凹就是这样一位特殊的寻根者，他的创作和寻根文学有紧密的联系，创作的一些作品契合寻根文学的特点，同时又对寻根文学有所超越和发展。

一、贾平凹对寻根文学的理解

20世纪80年代中期，经济全球化进程加速，不同文化相互交流与碰撞，许多年轻作家深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影响，意识到第三世界国家文学有走向世界的可能，他们中的一些作家重新认识到传统文化的重要性，认为必须将自己的文学创作根植于传统文化土壤中。此时的中国社会经历巨大变革，文化也面临着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中国当代文学未来发展方向的问题被凸显出来。在这样的历史境遇下，寻根文学的作家认识到当代文学后劲乏力的问题，开始关注本民族的文化，企图通过文学寻根的方式来重新认识自己、认识民族，深入挖掘传统文化和民族文化心理，希望找到文学发展的途径与道路。寻根文学代表人物韩少功提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1]的理念，他认识到文学寻根就是要重新认识传统民族文化，用文学的方式寻找民族发展之根。

早在韩少功《文学的根》发表之前，贾平凹就认识到文学创作必须根植于传统文化的土壤，同时也创作了与寻根文学观念一致的作品，出版于1982年的《商州初录》“可以视为‘寻根派’作家已经迈出了自己的步履”[2]，“已经有意无意间开辟了‘寻根’之路”[3]。其初期的作品《商州初录》已经开始表现出对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的关注。“贾平凹认为，作家首先需要寻找文学之根。文学的根既不在现实生活中，也不在偏僻的自然中。”[4]文学寻根的过程也是作者寻找自我的过程，贾平凹曾说过：“我渴望寻找到自己，我只有这样折腾才有出路。”[5]“‘寻根文学’创作的发生特别是其观念的自觉并形成潮流而达到高潮， 几乎只在三四年间。”[6]贾平凹寻根文学的创作时间却远远不止这三四年，无论是《卧虎说》《商州初录》，还是后面的《商州又录》《商州再录》《浮躁》《古堡》《怀念狼》等，这些作品无不表达着强烈的寻根意识，既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和民俗风情，还深入挖掘了民族文化的深层内涵，因此贾平凹被后来的研究者归为寻根文学作家。

贾平凹“长期关注社会变迁所引起的人生体味”[7]，与当时其他寻根文学作家的思想主张高度契合。贾平凹曾在给丁帆的信中写道：“商州是一块极丰富的地方……就得同时相应地寻出其表现方式和语言结构。”[8]于是他“从历史性的角度来考察商州这块地方，回归这个地方的民族的一些东西，而在将这些东西重新以现代的观念进行审视，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挖掘、开拓”[8]。贾平凹创作了多部描写商州的小说，如《商州》《浮躁》《废都》等，作品深入挖掘关中商州地区的地域文化，通过生动的描写和细腻的刻画，展现了秦地、秦人的独特魅力，揭示了民族文化中的独特魅力和价值，这些探索不仅丰富了寻根文学的内涵，还促进了读者对民族文化的认识和思考。

许子东在《寻根文学中的贾平凹与阿城》中提到，寻根文学有三个方向，而贾平凹和阿城的寻根是“文化再认识的寻根，起步最早、影响深远，但学步者少”[3]。贾平凹通过对传统文化的重新认识和阐释，融入现代意识，试图为当代文学的发展注入新的生机与活力，他在文学作品中重现民族历史文化，彰显商州地域的原始生命力，探索民族文化心理的先进性，探寻未来文学发展的道路。此外，作为出生于农村、工作于城市的他，能够“站在西安的角度上回望商州，也更了解商州，而又站在商州的角度上观察中国、认识中国”[9]，清晰地认识到现代化变革中的城乡差异，以商州农村生活为主线，深刻反映农村的现状和农民面临的各种困境。如贾平凹的作品《浮躁》通过三个主要人物小水、金狗和雷大空在面对社会改革变化时的不同态度，揭示人们内心深处的浮躁心态和焦虑情绪，也展现了人们在变革中的迷茫和挣扎。在浮躁的氛围下，雷大空虽然敢闯敢拼，却在社会变革中逐渐迷失了自我，盲目追求财富和社会地位，最终也因此失去了生命。

二、贾平凹小说对寻根的呈现

20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作家就不断对寻什么样的根提出疑问。贾平凹试图从文学史中找到答案，文学的根要基于民族历史文化和本土地域特色，结合现代意识，深入挖掘民族历史文化心理结构，找出文学发展的方向。贾平凹的作品注重通过重现民族历史文化、呈现地域特色的魅力和凸显民族文化心理的先进等三个方面来寻找文学发展的道路。

1.重现民族历史文化

寻根是一种随着现代意识的生发而出现的产物，让当代文学传承、更新民族传统文化。所以寻根者常常以回望的姿态，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进行重新审视和反思，在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交融中重新构建民族文化，反思未来文学的发展之途。就如韩少功所言，我们的责任是在反思历史进程和观照现实变化中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重铸与度量民族的自我[1]。

寻根要与时代问题联系在一起，回到文学自身去寻求创新之路[10]。贾平凹一直倡导，寻根者要以开阔的心态关注现代意识和民族历史文化，不断给旧传统中注入新东西，从而使得民族历史文化焕发生机。“整个 1985 年，贾平凹把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立体交叉地表现出来，并用当代的审美眼光、审美尺度、审美意识去观照和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从更宏观的角度和更深邃的层次展示传统文化的流变以及同现代文明的契合。”[11]贾平凹通过细节描写和人物塑造来展现历史场景，进而反思历史事件、场景背后的原因和意义，从而揭示出事件发生的社会背景、文化根源和人性的复杂性，并表现出对传统文化的有意回归。

贾平凹从农村走入城市，能从城市人的角度反观农村发展的不足之处和现代人生命力的缺失。《浮躁》展现了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困境，刚正豪爽的汉子雷大空在浮躁的时代氛围里开办白石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一度腰缠万贯，并成为当地的名人，但他禁不住金钱的诱惑，从一个正直商人堕落成诈骗犯，最终死亡。这些人物在经历贫困到富有的转变后，发现物质财富的满足并不能带来内心的幸福，贾平凹通过对现代人追求物质利益和名利的描写，重新思考现代化带来的影响。

2.呈现本土地域文化的魅力

文学是有地域性的，无论是王安忆小说中的小鲍庄，还是韩少功作品中的鸡头寨、贾平凹笔下的商州，这些地方寄托了寻根者的情感以及对文明的发展、对人类命运的深刻思考。

商州作为贾平凹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是他创作的“母题”或“深层结构”[12]。贾平凹是一位有着“文化心理上的乡下人的态度”的作家[13]，商州承载着他对文化寻根的诉求，他对记忆中家乡的地域地理、风土人情、历史风俗的怀念，是他的创作之本，是文化寻根的一种体现。贾平凹这样描述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商州是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接壤交错地面，人有南北特点，秀中有骨，雄中存韵。”“商州和省城相比，一个是所谓的落后，一个是所谓的文明”[14]“商州东南多峰，××村便在天峰、地峰、人峰之间。三峰鼎立，夹一条白花花的庄河蛇行，庄河转弯抹角，万般作弄，硬使一峰归陕，一峰归豫，一峰归鄂……”[15]商州位于被山峰环绕的三省交界处，这里环境闭塞、交通不便、相对落后，正是封闭偏僻的特殊环境，在面对社会转型变革、新事物、新思想时才会出现守旧派和改革派的矛盾冲突，才会出现传统文化的不断解构和寻根者的不断找寻。“它偏远，却并不荒凉；它贫瘠，但异常美丽。”“那里是绝好的国家自然公园，土里长树，石上也长树，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有山洼，就有人家，白云在村头停住。”[14]这里山美水美人更美，独特的地理环境就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一般令人向往，这里简单纯粹的生活是寻根者们认为现代社会所缺乏的。

商州地区独特的山水树木被描写得异常神秘，这里也保留着楚人崇巫的风气，在贾平凹早年的一些小说里，巫术鬼神等文化现象作为乡野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在这个环境中，“人们生了病要求神拜佛，修房筑基要请阴阳师看风水，自然界的鸟叫虫鸣、潮涨星落，也被神格化，天人合一”[16]。《浮躁》中，韩文举占卜观天象、预兆夜梦“二犬对言”有牢狱之灾；《废都》中，半疯老奶奶预言式的“疯话”常常应验，生活中处处透露出荒诞与神秘；《古堡》中，光棍们似鬼神般在寒冷的冬夜，围着篝火跳“巫舞”，贾平凹描写这些神秘的现象，以展现乡民在困境里无奈挣扎，其中恶鬼象征着社会中的不公与邪恶，表达作者对本土地域文化的重新审视与思考。

3.凸显民族文化心理的独特

面对精神危机时，知识分子有责任唤醒人们对传统民族文化的记忆。贾平凹作为一个有使命感的作家，农村和城市的生活经历让他可以清楚地看待现代化进程中现代人生命力的不足与丧失。寻根者要站在现代性的高度，重新认识民族文化，深入挖掘积极向上的文化内容和民族文化深层的心理结构。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贾平凹就一直在思考如何寻找文学的“根”，他常常以现代意识开掘、发展民族的文学，深入文化心理的深层根源，寻找文化的出路。《浮躁》中通过雷大空、金狗和小水的人物群像在面对现代化进程时采取的不同态度，来反思时代情绪和时代文化心理以及改革开放初始阶段所暴露的问题，传达出即使面对瞬息万变的现代化市场环境，也要脚踏实地做好本分工作，万不可无视规则，做欺骗的勾当的主题。这部作品对“社会心理的挖掘，社会情绪的把握，都达到了相当深度”[11]。《废都》中，贾平凹表现了经济发展带来的城市化进程中所遇到的一些问题，包括知识分子、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普通人何去何从的问题，也包括传统文化的消退现象等，他不断在作品中寻找解答的办法。《怀念狼》中，贾平凹试图拯救现代工业化影响下颓废的现代人，“我”不断寻狼、找父亲，到最后傅山也与“我”分离，并成为狼人，这不仅代表着“我”寻狼的失败，也意味着“我”又重新成为无父的漂泊者、精神虚妄的流浪汉。寻根者贾平凹通过人与狼的关系显示出对社会转型后现代人生存困境和精神迷失的忧思，以及对当下人性的思考，也试图找出文化重构的办法。这些作品讲述的都不是简单的故事，而是作家对社会发展、人类文明和人性的深刻思考，体现了作家的人文关怀。

三、贾平凹小说对寻根文学的超越

贾平凹的寻根之路时间跨度很长，有寻根宣言之前的“商州三录”，也有寻根文学潮流结束后写的、有寻根情愫的《古堡》《废都》《秦腔》《浮躁》等作品。贾平凹被后来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归为寻根文学的作家，他的作品有着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又对寻根文学有所超越和发展，在创作中成功避免了寻根文学的缺点和不足。

首先，贾平凹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不断探索和创新，尝试将西方现代叙事艺术和中国传统的艺术表现手法进行有机结合，也试图将民族历史文化与现代化变革进行融合，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学风格。贾平凹在查阅商州十八本地方志后，创作了以八百里秦川为背景的一系列笔记体小说“商州系列”。其中《商州初录》开篇就写道：“外面的世界愈是城市兴起，交通发达，工业跃进，市面繁华，旅游一日兴似一日，商州便愈是显得古老，落后，撵不上时代的步伐。但亦正如此，这块地方因此而保持了自己特有的神秘。今日世界，人们想尽一切办法以人的需要来进行电气化、自动化、机械化，但这种人工化的发展往往使人又失去了单纯、清静，而这块地方便显出它的难得处了。”[17]他与文学意义上商州产生联系是因为改革开放后，外面繁荣世界和文学世界中封闭落后的商州有极大的反差与不同，他更加想找寻现代文明隐喻下商州的发展方向，重视民族历史文化的发展，试图在反思和探寻中找到未来文学发展的出路和答案。

其次，贾平凹的小说中加入戏曲元素和魔幻元素，展现了他对寻根文学的独到理解和创新。小说《秦腔》中，贾平凹通过对具有浓厚陕西地域文化色彩的秦腔的描写，如“粗粝而高亢，错落有致，抑扬顿挫”“拉起来，像山谷里的劲风”“唱起来，像江河里的水”“吼起来，像沙漠里的狂沙”等，使读者在欣赏酣畅淋漓的秦腔表演时体会当地浓郁的地方风俗民情，在欣赏秦腔的同时，作者也引导读者深入思考传统戏曲在社会现代化转型过程中所面临的挑战，引发读者对传统文化在社会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如何发展自我的深刻思考。

清风街的村民信奉鬼神，相信命运与命理，连“疯子”的悲剧命运都有人解释为因其迷恋秦腔名角白雪而被诅咒，清风街的人常常借鬼神来解释自己面临困境与矛盾的原因。这种行为和心理表现了随着社会的变迁和现代化的推进，农民面对前所未有的变革表现出的迷茫与无助。贾平凹通过对戏曲元素和鬼神元素的描写来表达对农村未来的关注和担忧，以及对农村社会现状的思考和批判，试图找寻未来农村社会的发展道路和传统文化的发展方向，思考未来文学如何发展的问题。

最后，贾平凹和其他寻根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其试图寻找挽救当时文学发展道路的“优秀的根”。《秦腔》中，清风街经历三十多年的兴衰变迁后，出现新的经济结构，也产生了土地荒芜、村里仅剩老弱病残的现象，出现传统秦腔被流行音乐所取代的情况，作者试图对这一问题找出答案。贾平凹塑造了传统农民夏天义，他到死都坚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夏天智酷爱秦腔，小说最后，“我”也一直等待文化人的夏风能够从省城回来，为夏天义的无字碑题字，这些都是作者尝试挽救民族传统文化的表现，也是寻找文学之根的行为。作者在坚守民族传统文化的基础上，结合现代性意识，探寻社会转型变革时期未来文学发展的道路和文学的“根”。

四、结语

贾平凹的创作对寻根文学、自身创作发展以及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都有着重要的意义。贾平凹因创作了一些具有寻根情愫的作品而被归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其作品深刻反映了寻根文学的核心精神，通过对历史文化、地域文化和民族精神的细腻描写，极大地推动了寻根文学追求民族文化发展的目标。贾平凹的作品往往以农村为背景，通过对农村生活的深入观察和真实反映，展现了当时中国农村社会的面貌，同时他也深入探讨人性、文化和历史等的主题，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这种深入探索使他的作品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极高的艺术价值，

贾平凹的创作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的题材和风格，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向，他的作品题材广泛，既有对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等二元对立观念的反思，也有对人性、文化、历史等深层次的探讨，这种多元化的创作风格为当代中国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时他的创作也积极尝试创新，如“商州系列”的笔记体小说，这些创新尝试使他的作品具有鲜明的特色，也为中国文学的创新提供了有益的参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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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贾平凹.贾平凹散文典藏大系：商州初录[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 陆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