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和曹禺剧作中死亡书写的比较

2024-12-31 00:00:00吴茜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34期
关键词:白薇曹禺

[摘要]曹禺的作品以其深刻的人物刻画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观众和读者,而白薇的作品则有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对社会问题的深刻洞察,为女性文学开辟了新的道路。两位剧作家对笔下人物的死亡书写有不同之处,具体表现在人物不同的死亡方式和不同的死亡书写所代表的意义方面。

[关键词]白薇 " 曹禺 " 死亡书写

[中图分类号] J805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4-0121-04

曹禺和白薇都是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戏剧作家,虽然创作的风格不同,但都受到了当时社会变革的影响。新文化运动后,中国社会出现了对传统文化和封建礼教对女性迫害的批判,这种思潮在他们的作品中有所体现。仔细研究可以发现,两位剧作家书写死亡背后所体现的对人物命运走向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一、作家经历

作家的不同人生经历会对他们的创作产生很大影响,曹禺和白薇性别不同,生长于动荡时代的他们作品所呈现的风格也不同。曹禺的剧作以其深刻的现实主义风格和对人性的深入探讨而著称;白薇的剧作则更多地关注女性问题和社会不公,她的作品中常常表现出对封建礼教和旧社会制度的批判。探究二位作家不同的死亡书写风格,可以为死亡美学提供新的研究视角。

1.白薇:绝望而反抗

白薇的一生是充满苦难的。她作品中描写的死亡惨烈且充满了对抗性。她成长于封建家庭,父亲虽受过新式教育,但还是强迫她成为别人家的童养媳,她在婆家遭受了许多打骂。在众人的帮助之下,她终于逃出家庭,前往日本留学,受到了唯美主义等多种思想的影响,成为一名极具女性意识的创作者。在个人情感上,她也是不幸的,以为遇到的是真命天子,却被抛弃,最后悲苦孤单地走完了自己漫长的一生。白薇作为一位生在旧时代、拥有新思想的女知识分子,深切体会到了当时女性生存的艰难,通过发现、承认、反思女性自身的问题来寻求女性独立自由的出路。她以个体生命经验书写笔下的女性人物,笔下女性角色所说的也正是白薇自己想要为女性发声的内容。

2.曹禺:抗争而无望

曹禺成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一位教育家,继母待他宽厚,经常带他看戏,为他埋下了戏剧创作的种子。他的成长之路较为平顺,从小到大读的都是中国顶尖的学校,接受的是新式教育。虽然家境较优渥,但曹禺父亲后来染上毒瘾,对他和继母时常打骂,给他留下了一些不好的童年记忆,他对自己的家庭有一些痛苦的回忆。后来,姐姐、父亲和哥哥的相继离世给了他不小打击,他笔下的戏剧世界都被痛苦的氛围笼罩,曹禺笔下的戏剧人物都有“对这个世界的彻底决裂、彻底否弃,然而又承受着‘走不出去’的宿命”[1]。曹禺以人性为基点,与他敏感的、多思的性格特质有关。自小的生命体验奠定了日后他的创作风格,形成了他对人性观念的看法。他的剧作里形形色色的人物都逃脱不了命运的支配,从而走向死亡。

二、对于死亡的书写

两位剧作家不同的个体经历和对死亡不同的认知使他们对死亡的书写方式不同。两位剧作家对死亡意象的偏爱也有不同。白薇在她的剧作中习惯用枪支、幽灵、黑影这些充满神秘色彩的意象来唤起人们对于死亡的直觉反应;而曹禺更偏好用沉闷的天空、雾气、闪电这些自然意象来隐喻难以撼动的秩序。

1.女性人物之死

五四运动后,“女性解放”的议题不断被提起,更多女性大胆对旧秩序进行反抗,争取自己的权利。两位剧作家笔下的女性人物都有选择反抗的过程,但在反抗后的结局却是相反的。

1.1 "月林与琳丽之死

在白薇的创作之中,死亡是一种自我解脱和对爱的永恒追求的体现。《打出幽灵塔》中的男性角色胡荣生贪财好色、冷漠自私。他强奸了萧森,使她怀孕,萧森生下女儿后,他又将只有两个月大的女儿丢弃。胡荣生娶了自己的第七个姨太太郑少梅,表面宠爱她,实则嫌弃她色衰,他时刻想着拿回给她的财宝。他一直觊觎着年轻的养女月林,之后哪怕知道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强占其身体,甚至丝毫不在意地杀了自己儿子。胡荣生这一人物形象实际上就是践踏女性身体和精神的封建男权形象,幽灵塔隐喻了封建父权社会对女性的禁锢。

月林的身份在胡家经历了三个转变,从养女到亲生女儿再到乱伦的女儿,父亲这个角色将她带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终于在剧情的最高潮,她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亲手开枪杀死了胡荣生,自己也中枪,最后死在了母亲的怀抱之中。这个时候的她对于死亡并不觉得恐惧,而是坦然和解放。“‘死’,教我新生……我们要以死抵抗这一切,我们要‘新生’‘新生’!”[2]

《琳丽》中体现出的是女主人公对爱的永恒追求,她相信自己是为爱而生的,白薇在剧作中表达的是恋爱至上的人生态度以及得不到爱情的苦闷。在剧作中,琳丽象征的是“理想的爱”,璃丽象征的是“现实的爱”,琴澜则象征的是“泛爱”。琳丽是唯美爱情的追求者,她深深地爱着音乐家琴澜。琳丽为爱而活,也为爱而死,她一生都不曾放弃对爱的追求。剧作第三幕描写的是女主人公琳丽的死亡,她走向死亡的过程一直有紫蔷薇花神的悉心陪伴,在梦境中,她的心灵得到了极大抚慰。虽然肉体死去了,但她的灵魂永远地留在了超自然世界中。

1.2 "四凤与陈白露之死

曹禺的剧作中,死亡是残酷无情的,是人物饱受折磨后的绝望选择,是对现实世界的抛弃。《雷雨》中,“四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3]。天真活泼的四凤受到了周家两兄弟的喜欢,但她最后得知自己与周萍是兄妹关系,这使她对恋人的幻想破灭了,支撑她努力生活的信念也倒塌了。一个人的精神支柱被毁,等待她的就只有死亡这一条路。四凤在雨夜跑出室外后被电死,这样的死亡结局体现了作者对旧社会的控诉以及四凤对自己命运无法掌控的悲哀,使全剧更有悲剧色彩。

四凤一定要死吗?答案是肯定的。四凤死亡之前就已经有了极大的精神压力:繁漪被逼喝药的场景、父亲鲁贵对自己的压榨、周萍的懦弱和不坚定,凡此种种使她产生极大的恐慌。自己和爱人是兄妹关系的消息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全心全意地爱恋和依赖周萍,以为自己和少爷的爱情可以有结果,她付出了自己的全部。但周萍对四凤并不是正常的爱,他同繁漪存在纠结又畸形的关系,急于想宣泄自己的感情、证明自己是个正常男人。他渴望斩断和继母的关系,带着痛苦和罪恶选择了四凤,并与她产生感情。四凤在剧作中被设置成等待周萍来救赎的角色,想逃离身边窒息环境的四凤只能依靠周萍。文本一方面表现出在封建社会中,女人必须依靠男人才能改变命运的现实,但这种拯救关系是不平等的。另一方面,曹禺点出了当时女性的依附性,而依附关系也是存在缺陷的,在这种双重不幸之下,爱情注定无法长久,女性人物的命运注定是悲剧的。四凤的死亡展现了纯洁善良的人物被毁灭的过程,这也正是悲剧想要达到的效果,只有这样人们才会觉察到死亡的无常和残酷。

曹禺剧作《日出》中的陈白露也曾是一个有信仰、有希望的知识女性。出身书香门第的她美丽而有才华。在经历了亲人离世、婚姻失败、孩子夭折后,她选择了用金钱填补自己的精神空虚——她成了一位交际女郎。陈白露一边满足于声色犬马之乐,一边又在内心厌弃自己,清醒着沉沦。她拒绝了方达生的求婚,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摆脱掉这种“寄生生活”。她见识到了张乔治的伪善、“小东西”的失踪和被卖、金八等人的残暴之后,终究还是被压垮了。她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成了消失在日出之际的那一颗微不足道的露珠,无声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太阳要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3]陈白露知道太阳会在明天升起,但黑暗也会紧随而来。这里暗含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3]。“我们”指的是所有被封建势力打压下的女性。自杀不是陈白露唯一的选择,她依旧年轻貌美,也许不久之后就可以找到另外一个愿意为她解决账单的“潘月亭”,重新开始。但是这样的她终究还是活在金钱编织的牢笼之中,像一只被束缚的金丝雀,无法获得新生。陈白露是被那个黑暗时代异化的人,曹禺表现的是黑暗时代中女性的悲剧。在矛盾和绝望之中,她选择了用死亡来表达自己的控诉。“作为被社会欺凌和排斥的女性,她们的死便是控诉吃人的旧社会最好的武器,她们死得越凄惨,便越是能暴露社会弊病,从而揭示主题——损不足以奉有余。”[4]

《玩偶之家》被译介至中国后,无数个中国作家写下了自己笔下的“娜拉”。两位剧作家笔下的人物也正对应了鲁迅所说的“出走的女性”,鲁迅认为她们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陈白露和月林都是勇敢的女性,也都为自己的出走付出了代价。曹禺回答了鲁迅所提出的关于女性出走之后的结局问题,当时社会能提供给女性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并不大,尽管陈白露有觉醒意识,但她的选择并不多,美丽的外表在当时并不能成为加分项,反而会给女性招来许多祸端。拥有美貌且聪明,还有口才的陈白露成为一名上流社会的交际花也绝不是偶然的。曹禺笔下女性人物的悲剧结局体现了她们反抗无效的绝望。

2.男性人物之死

2.1 "琴澜与胡荣生之死

“值得注意的是,白薇笔下男性人物的死亡结局多带有某种暴虐之力和被审判感。”[5]白薇在描写笔下男性人物时通常带有强烈的控诉和批评情绪,例如《琳丽》中的琴澜之死:“猩猩张牙舞爪地跳到他面前,几下就扑杀琴澜。……旋即踞地争分尸首,电光急下,暴风吹倒猩猩,个个倒地旋转。”[6]琴澜被动物杀害,还被分尸,是非正常死亡,体现了琳丽对琴澜爱之深恨之深。除此之外,剧作的结尾写风雨雷电过后,死去的人有一百三十四个,平原上死尸处处横着。在这里,白薇设置了一个大规模死亡的结局,这也是当时现实社会的一个写照。在动荡的年代,人的命运如浮萍,无法被自己掌握。

《打出幽灵塔》中,胡荣生被自己的亲女儿月林枪杀。月林枪杀胡荣生,在生理性别上是女性完成了对男性权力的推翻、女儿对兽父的抵抗,以及被压迫者对于压迫者的反抗。月林中枪之后、死去之前,还对女仆说将他的尸体拖走,不要阻碍自己前进的路,哪怕胡荣生死了,月林都对他充满了厌恶与反感。月林演绎的是新女性的诞生之路——在反对父权中获得自我的新生,在与母亲/同性的认同中找到性别归属感。

2.2 "周萍与曾文清之死

曹禺笔下的男性人物如周萍或因逃避而死,或如曾文清般自主选择死亡。周萍是无望且无能的,从家庭层面来说,他从小被安置在乡下,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从个人情感来说,他深陷与继母的畸形纠缠,在痛苦里选择了四凤当自己的恋人。而作为封建大家庭的长子,家族文化腐蚀和约束了他的思想和行动,形成了他自私、怯懦又喜欢逃避的性格:面对繁漪,他刻意躲避;面对四凤,他无原则逃避。也许他曾反抗,但他做不到和周冲一样彻底地反抗;他想堕落,却也不甘心成为第二个周朴园。重复陷入乱伦的情感让周萍对自己产生怀疑和无力感,他最终举起枪对准了自己,选择用死亡解决所有的困扰。

曾文清和周萍很像,这两个人物都出生在封建大家庭中,家庭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这两个家庭又有着些许的不同,一个内里矛盾如即将喷发的火山;一个已经是空壳,一触就要碎。但不论怎么说,曾文清的成长环境比周萍幸运一些,他有自己的才情和天赋。他在母亲的关爱中长大,但这也养成了他依赖别人的性格。他是处在动荡时代中的士大夫,是聪慧优雅的,是纯洁悠然的——正如笼中洁白的鸽子。他尝试出走,但还是在一个风雨之夜走回了家门,回到了那个早已经将无形的铁丝深深嵌入他血肉的家中。他是清醒的,看清楚了自己所身处的封建腐朽的家庭环境,发现出走也无济于事,只能选择吞鸦片结束自己的一生。

他们的精神死亡是先于肉体而消亡的,如果只是肉体活着对他们而言并不是难事,但是他们内心的良知和主体意识不允许他们这样活着,他们不想变成下一个周朴园和曾皓。

三、死亡书写的价值

1.爱与死的双重陪伴

白薇书写死亡是对爱的呼唤,人物同时拥有生存的本能和死亡的本能。“死亡美学的本质就是生存美学,是以自由精神对抗理想的陨落和侵蚀、超越死亡的恐惧和困顿。”[7]白薇在召唤死神,但死亡不是其描写的终点,只是代表着人物肉体的消亡。生活中的死亡和戏剧中的死亡存在某种微妙的对应关系,社会意义上的死亡和审美意义上的死亡也大多相关。白薇的一生充满了疾病、动荡和苦痛。作家的写作多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为创作源泉,在其剧作中,死亡超越了其生理学范畴的意味,更多表现出精神性的永恒。死亡在白薇的戏剧中,一方面是推进故事发展的动力,另一方面也帮助烘托了气氛。这些以死亡结尾的悲剧,体现出爱与死的双生相伴。

2.生与死的哲学意义

《北京人》是当时封建社会环境的缩影,曹禺在死亡书写中传达了其对传统文化、现代文明的思考。曹禺通过描述曾家这些人物形象的腐朽和懦弱,引起读者的思考。《雷雨》中,曹禺抨击社会黑暗性的同时在思考,人的情感世界的需求应该如何被满足。《日出》的结尾,曹禺以太阳升起的结局向人们发出警示:肮脏世界不会因为陈白露的死亡而死亡,黑暗终究会来临,而在此之前人们应该想好如何应对。《原野》中,曹禺将人物置于极端的环境之中,全力挖掘主人公在强烈的爱憎情感的夹击下的内心世界,表现出充满反抗意识和原始的生命力的人物性格特征。

曹禺的四部剧作无不涉及生与死的主题,探讨死亡的意义也正是作家所关心的问题。曹禺以剧作中人物的死亡唤醒人们对生的意义的思考,增强了剧作的悲剧性,也增强了作品震撼人心的效果,同时显示了自己的悲悯情怀和对人类命运的关注。

参考文献

[1] 丁涛.戏剧三人行[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9.

[2] 白薇.打出幽灵塔[M]//中国话剧艺术研究会.中国话剧百年剧作选.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7.

[3] 曹禺.雷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 沈一安.消失的竹均:论陈白露与小东西的生命联结[J].长江小说鉴赏,2024(10).

[5] 张焱.死与病同歌——白薇剧作中的死亡情节与疾病隐喻[J].剧作家,2023(5).

[6] 白薇.琳丽[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

[7] 李隽.论王尔德童话中的死亡美学[J].湘南学院学报,2012(3).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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