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门罗短篇小说《侵犯》的叙事艺术分析

[摘要]《侵犯》是爱丽丝·门罗的著名短篇小说集《逃离》中的作品，本文以法国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和中国叙事学研究者胡亚敏的叙事学理论为理论基础，结合文本细读和对比归纳的研究方法对小说进行深层阐释。具体来看，本文从叙事时间、叙事视角和叙事话语三个方面对《侵犯》的文本进行分析，进而挖掘出门罗精巧细腻的叙事策略和高超的叙事技巧。

[关键字]爱丽丝·门罗 " 《侵犯》 " 叙事艺术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4-0097-04

爱丽丝·门罗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的大师，其短篇小说以精湛的叙事技巧和深入人心的描写而闻名。《侵犯》是门罗的短篇小说集《逃离》中的第六篇作品，故事讲述了一个名叫劳莲的年轻女孩逐渐发现家庭中隐藏的秘密的故事。劳莲与一个名叫德里芬的神秘女人相识后，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并逐步揭开了父母隐瞒的过去的真相。

《侵犯》是门罗少有的从孩子的视角叙述的短篇小说，小说以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为叙事主体。然而，该小说和门罗的其他作品一样，都传达出了相同的主题，即揭露加拿大小镇的女性生活困境和精神危机。目前国内对门罗的研究已经较为丰富，主要集中在女性主义和文学叙事两方面，但对《侵犯》的研究有限。目前有柴鲜的《不断重构的个人化记忆——以门罗短篇小说〈侵犯〉和〈阿尔巴尼亚圣女〉为例》和王亚单的《艾丽斯门罗小说〈侵犯〉的叙事文体分析》，其他涉及门罗的叙事学研究主要集中在对《逃离》作品集的探讨。本文以叙事学理论作为出发点，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试图从叙事视角、叙事话语和叙事时间三个角度对《侵犯》进行分析，阐释其叙事效果。

一、多元的叙事视角

热奈特提出，聚焦就是另外一种规范信息的方式，同时强调在同一作品中有多种聚焦模式是合理的。他认为：“聚焦法并不总是适用于整部作品，而是适用于可能很短的特定叙事片段。”[1]也就是说，作者可以选择不同的叙事片段、叙事视角和叙事模式。在现代主义小说中，聚焦的变化是很常见的。门罗非常擅长利用这种聚焦的转换来控制小说的节奏，调节读者与叙述者之间的距离，使故事有更多的想象空间，来丰富读者的阅读体验。

《侵犯》的聚焦模式有两种，一种是传统的全知全能零聚焦模式；另一种是有限内聚焦模式。这两种聚焦手法可以揭示叙事中不同层次的信息、情感和意义，审视文本的叙事策略和意义层次。

1.零聚焦

零聚焦叙事是一种传统的、无所不知的叙事视角类型。在零聚焦的叙事视角下，叙述者高于文本中的所有人物。叙述者可以从所有角度观察被叙述的事件，并且可以在不同位置、人物和场景之间任意穿梭。叙述者在讲述故事时能够看到或感受到他们想要看到或感受到的一切。基于这个前提，零聚焦提供了从全局观察故事的视角，提供了必要的场景建构信息。

《侵犯》的开篇，门罗就安排了一个看似可靠的全知全能的叙事者，隐瞒了小说主角的身份。零聚焦视角就像是一台架在空中的摄像机，为读者提供了一个俯视的视角，读者可以根据描述以自身想象建构出合适的画面。这位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超越空间将四个主人公带到小镇外的一条乡村小路，在黑杉树丛中，向读者交代了故事的主要人物、大致的时间、季节、物理环境、他们坐在车里的位置以及彼此的关系等。然而，由于小说开头全程使用零聚焦视角，这位全知全能叙述者只是冷静客观地描述事件和场景，提供的信息不涉及任何人物内心世界，导致小说开头的零聚焦视角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构建故事世界的必要信息，但同时也创造了一种模糊性。门罗策略化的使用核心信息和视角缺陷，成功地抑制了读者对故事的信息获取能力，读者不能完全进入故事世界，这样一来，他们就忽略了劳莲是主人公的事实，所以读者和劳莲一样暂时被作者放置在了边缘地带。这是《侵犯》独有的叙事复杂性和深刻性，作者以这样的方式使读者的阅读体验充满曲折感。门罗采用这种叙述技巧是为了慢慢引出主人公劳莲，以及她的孤独、被忽视常态和成长过程中面临的伦理问题。

之后，小说有一大段是描写哈利的，解释了哈利一家搬到这个小镇的原因，以及哈利的积极、幼稚、热情、充满好奇心的性格特征。然后叙述者将目光集中到故事发生的核心地点——镇上的老酒店。哈利和艾琳在酒店遇到一个家庭庆祝一对老夫妇的结婚纪念日。当哈利询问关于“幸福婚姻的秘诀”时，丈夫说是“把一只脚放在她的脖子上”[2]。艾琳疑惑地问：“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么胖的？”[2]至此门罗一直在外围构建主要故事信息，真正的主人公还没有完全进入读者视野。

此后，这位全知叙述者才姗姗来迟，将目光聚焦在了劳莲身上。出于叙事意图和目的，门罗延迟介绍主角，混淆了读者根据认知优先评估事件的能力。小说开头部分，劳莲在叙事上是隐形的，读者几乎忘记了她也出现在所有的场景中。但劳莲某种程度的隐形，帮助读者构建了对小说人物生活环境的想象，这些外围环境信息的描述对读者理解劳莲性格特征中的成熟、孤独和疏离特质有重要意义。

2.内聚焦

内聚焦叙事指叙事者将故事视角限定在某个角色的视角内，通过该角色的感知和认知来呈现事件。因此，故事中交代的每件事都严格地按照该人物的感受或意识来呈现。读者借人物的感官去看、去听，只知道这个人物从外部接收的信息和可能产生的内心活动。这一模式使读者更加了解角色的内心世界，从而增强人物的深度，为叙事增添个人色彩。在内聚焦视角下，劳莲对自己身份的怀疑贯穿整篇小说，尤其是听了德尔芬拐弯抹角的提示后，更陷入了双重困扰。

在德尔芬直接明示劳莲可能是她的亲生女儿后，劳莲从德尔芬家逃出，此时大雪纷飞，她在大街上观察是否有人跟着她，“她看不太清楚，因为雪花越来越密了，日光也越来越黯淡了，不过她不认为有人在跟踪自己”[2]。之后，巨大的不安和害怕德尔芬找来的恐惧使劳莲的行为模式发生改变，并且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做出了很多刻板行为。在劳莲独自躲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她回忆起了父母之间长期的争吵，两人甚至互相威胁要自杀。通过补充父母之间矛盾关系的关键信息，叙述者揭示哈里和艾琳之间的紧张关系和不安的环境，这让劳莲的焦虑达到了顶峰。当劳莲试图通过沉浸在肥皂剧中来躲避现实烦恼时，“接着有些想法进入了她的头脑，开始使她感到不安”[2]。劳莲不安的另一个缘由就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存在极其不安定的因素，有可能“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了有时是很疯狂与危险的陌生人，他们提出了灾难性的要求与情感主张，正常的生活从此就上下颠了个个儿”[2]。劳莲这些让她不安的想法也反映出其身份认同危机、对于父母的欺骗性信息的恐惧以及对于生活中出现的那些疯狂的变故的焦虑。以劳莲的视角出发，以内聚焦的方式描述，门罗集中探讨了她的思想、感受和行动，让读者得以窥探她的内心世界，使读者可以从劳莲的角度深入了解她的情绪和行为动机。

二、叙事话语

人物话语是叙事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小说中起到塑造角色、促进情节发展的作用。“话语模式研究叙述与人物语言关系。”[1]小说通常是由一个叙述者在另外一个时空对人物话语进行演绎，叙述者可以原封不动地引用人物话语，也可以转述、省略、加工。根据人物语言和叙述者的关系，小说存在着四种话语模式：直接引语、间接引语、自由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本文将重点介绍门罗在《侵犯》中使用的自由间接引语和直接引语，并结合小说内容分析其效果。

1.自由间接引语

自由间接引语摆脱了引言句和叙事语境的压力，这种形式可以在没有引号的状态下，让叙述者将人物的思想和叙述者的声音融合。自由间接引语模糊了角色的内心世界和叙述者声音之间的界限，促成视角转换，使读者体验不同角色的观点和价值观和信仰。

他一直都在密切注意值得一写的人生故事，像帕拉基安这样的人——甚至是那个说话粗俗的胖女侍，哈利说——没准肚子里有一部当代悲剧或是传奇故事呢，记录下来就是本畅销书了。[2]

这段自由间接引语直接展示了父亲哈里的人生态度。哈里的话语中存在太多华丽的形容词和修饰手法，他过于夸张的情感修辞，使读者感受到一种情感过于膨胀的氛围，并且他的观点过度哲学化，使他的思想看起来十分深刻和高深，与现实情境不太符合。小说开端到小说的这部分，门罗已经传达了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这就很容易造成小说读者的焦虑和不安。

第二天早上劳莲说她仍然觉得不舒服，其实这不是真的。她不肯吃早餐，可是一等哈里和艾琳出门她就抓过一只挺大的肉桂圆面包，不热一下就吃了起来，一边看电视。她就在盖着的毯子上擦她那黏糊糊的手指，一面盘算着往下的日子该怎么过。[2]

这部分的自由间接引语使读者可以直接感知劳莲在忽然面对残酷的生活变故的紧张和焦虑。劳莲在听到德尔芬的暗示之后，对德尔芬和父母产生了复杂的情感。在巨大的心理压力和不安下，她选择了伪装和隐瞒，话语和行为之间也出现了不一致。当劳莲吃下肉桂卷并开始呕吐时，读者知道她的情感冲突的激烈程度。自由间接引语将劳莲的真实情感隐藏在其语言之中。这种隐瞒产生了一种戏剧性的效果，引发了读者的好奇，同时也暗示了接下来紧张的情节发展，让读者想要知道劳莲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通过这种引述方式，读者可以感受到劳莲内心冲突和真实情感，增强了戏剧性和紧张感。

2.直接引语

直接引语使用引号来记录字符词的“原样”。在传统小说中，直接引语是最常见的形式。它具有直接生动的特点，通过具体的人物话语对人物的塑造起着重要的作用。《侵犯》中，门罗使用了大量的直接引语。

“听着，劳莲。我原本也可以对你随便编一个谎话的，但是我想还是对你实话实说吧。因为我是不主张对小孩说瞎话的。至少到了你这个年纪，再不应该不对你说实话了。不过这件事情不许保密。懂吗？”[2]

门罗采用直接引语的方式，展示了哈里的话语风格和主张。读者可以总结出他的性格特征，并将这种判断融入小说的阅读体验中。哈里首先强调自己的观点和决定，明确表示不会对小孩子撒谎，这种自我主张表现为他不会迎合劳莲的期望，而是根据自己的价值观和原则做出决定。哈里在这段谈话中处于主导地位，劳莲没有选择权或话语权，十分被动。读者也可以总结出，这位看似开明的父亲哈里提供的信息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成年人提供的所有描述都十分主观，导致劳莲混淆了她的家庭意识和自我身份。

三、叙事时间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写道：“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3]即“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故事时间是指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叙事时间是指文本中的叙事顺序。在叙述中，如果作者主要按照事件的时间顺序叙述，那么它就是线性叙述。不同的方式来表达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关系，会产生不同的阅读效果。《侵犯》中，门罗采用了“以时间倒错为主的叙事顺序”[4]，而“现实与记忆倒错的叙事时间凸显出后现代主义的叙事特征”[5]，她灵活地采用了各种叙事手法，如回忆叙事、预言叙事、并采用省略的叙事技巧加速叙事节奏。

1.回忆叙事

回忆叙事指的是故事中插入回顾性场景或记忆，用来向读者展示过去发生的事件或者情节。这种叙事技巧有助于丰富角色的背景故事，加深读者对情节和角色的理解。

“谈清楚”就是意味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发出尖刻的严正训斥和高声反驳，直到他们不得不相互朝对方扔烟灰缸、瓶子和碟子。[1]

这段回忆是劳莲想起哈里和艾琳之间长久以来的争吵和家庭暴力行为。门罗直接向读者揭开真相：劳莲虽然生活在一个看似文明开放的中产阶级家庭，但这个家庭内部存在着巨大的危机和裂缝。这些严重的家庭矛盾也是摧毁劳莲身份认知，造成劳莲不安全感的重要原因。通过劳莲的回忆，读者可以了解她与父母之间的情感问题，以及对家庭的理解和反思。另一个回忆叙事的例子就是劳莲回忆起她和德尔芬相处的时光。这些回忆叙事的采用一方面打断了正常的叙事时间线，另一方面为读者提供了更多情感层面的信息，加深了读者对角色内心世界和故事情节的认识。

2.预言叙事

预言叙事指的是故事中插入的预示性场景或暗示未来情节的描述。预言叙事通常通过一些细节或暗示，提前向读者展示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从而引起读者的好奇心和期盼。“德尔芬知道哈里，在咖啡厅里她给他端过早餐，她是可以跟他提起劳莲来看过她的，可是显然她没有提。”[2]这段预言叙事制造了悬念，凸显了角色内心的矛盾。作者通过暗示未来可能发生的情节，引起读者期待。德尔芬和劳莲都隐瞒了两人之间的交往，这种暗示在读者中产生疑问：为什么德尔芬没有提到这个事实？这种悬念激发读者想要了解更多的兴趣。德尔芬选择隐瞒，这增强了人物形象的深度和魅力，读者会猜测德尔芬情感、动机和未来行动。

3.省略

省略即故事时间在文本时间中没有等量物，是任何叙述的最高速度，它发生在叙事的线性连续性暂时被打破的地方，出现了“时间上的空白”[3]。小说中，“他从小就知道这个小镇，他家过去在这儿附近一个小湖的岸边有一座夏季别墅，他记得，就是在小镇大街的一家旅馆里，他喝下生平的第一杯啤酒”这部分的叙述省略的是哈里童年时在小镇的生活经历，以回忆的形式简单解释了哈里回到这个小镇的原因。叙事速度在这里达到最快。同时，关于哈里童年生活的介绍揭示了小说想要探讨的主题有一部分是关于童年的。因为小镇是哈里童年度假的地方，这里暗示了每一个成年人都会回忆或回到他的过去。所以某种程度上，门罗揭示了小说的另一个主题：循环和回归。

四、结语

本文以叙事学理论为框架，基于叙事视角、叙事时间和叙事话语三个方面对门罗的小说《侵犯》进行了分析。在叙事时间方面，门罗灵活运用了回忆叙事和预言叙事的方法，将过去和现在交织在一起，构建出一个富有层次感的时间结构。在叙事视角方面，门罗通过零聚焦和内聚焦的交替运用，塑造了不同角色的心理和情感，有效拉近读者和故事世界的距离。在叙事话语方面，门罗主要用了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构建人物个性、塑造角色特征。

参考文献

[1] 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 门罗.逃离[M].李文俊，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3] 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4] 赵军涛.门罗《逃离》中的叙事时间策略[J].外国文学，2016（4）.

[5] 杨芳.艾丽丝·门罗文学的叙事特质——以《乌得勒支的宁静》为例[J].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2020（4）.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