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一字千钧:郑玄《戒子书》何以打动曾国藩

2024-06-05 15:34张晓政
月读 2024年6期
关键词:马融子书郑玄

张晓政

导言

中国历代典籍素称浩如烟海,汗牛充栋,一个人以其毕生精力也不可能穷尽,何况我们有那么多的现代知识与技能需要去掌握,能优游于古籍之中的时间毕竟有限。况且古文形成的年代毕竟距离我们已很遥远,文章中的遣词造句、思想内涵及所涉典章制度、人物地理已非我们所熟悉,我们往往有面对宝藏却无从入手之感。为此,优秀的选本成为爱好文史的人士修习古代文献的阶梯,清代吴楚材叔侄编选的《古文观止》、清代散文家姚鼐编选的《古文辞类纂》、晚清名臣曾国藩编纂的《经史百家杂钞》等,正符合今人读古书的需要。

有鉴于此,本刊从本期开始推出“名篇赏读”专栏,既赏读文本,也讲述故事,尤其注重发掘和分析名篇背后折射出的时代背景、作者思想、历史细节等等。

本期选读的郑玄《戒子书》,在《经史百家杂钞》中归入“诏令类”,是上位者告知下位者的文章。

戒(诫)子书的体裁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从三千多年前的周公诫子开始,历朝历代都传有戒子篇章——有的名为家训,实则亦为戒子。我们今天熟知的许多名人,如刘备、诸葛亮、嵇康、颜之推、包拯、司马光等,都曾写过并被广为传诵。

在历史上众多戒子书名文中,曾国藩在《经史百家杂钞》中唯独辑选了并不算太知名的郑玄《戒子书》,如果再考虑到郑玄毕生致力于遍注群经,自己反而没有单独的文集,这封书信也是因为记录在范晔《后汉书·郑玄传》中才得以流存,显然,一定是这样一位大儒,以其深沉的情(感)与(说)理、精妙的文(字)与(用)笔,深深吸引了范晔,也吸引了曾国藩。

作为东汉后期最负盛名的儒学大师,郑玄终身未仕,然而其一生命运浮沉却深深卷入波诡云谲的时代巨流中。七十岁那年,郑玄生了一场大病,或许是预感到来日不多,是时候对身后事作一交代了,郑玄在大病初愈后给儿子郑益恩写下了这封信。这位看惯了世态炎凉、尝透了人情冷暖、历尽了悲欢离合的古稀老人,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事要讲,那么,他又会对儿子说些什么呢?这位精通经书、长于训诂的儒学大师,自然知道怎样运笔才是“正确”的书写方式,那么,当他面对儿子的时候,又会选择如何言说呢?

这样一封浓缩着郑玄跌宕一生、复杂情感、细腻笔触的家书,无疑值得我们逐字逐句仔细品读。

《戒子书》全文并不长,只有四百余字,可以分为六段。第一段记述郑玄早年求学经历:

吾家旧贫,不为父母昆弟所容,去厮役之吏,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域,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受焉。遂博稽六艺,粗览传记,时睹秘书纬术之奥。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殖,以娱朝夕。

我们将会看到,只开头第一句话,便仿佛预示了这封书信的沉重,注定了不会是一封普通的家书。郑玄出身贫寒,一个人的出身自然不是自己所能选择,何况子不嫌母丑,这也不是难以启齿之事。退一步说,一个出身贫寒的少年郎,终成名满天下的大学者,还更值得为之骄傲呢!但郑玄却在“吾家旧贫”后接下了一句“不为父母昆弟所容”。为什么是“容”(容纳)?“正确”的写法难道不是“宥”(宽恕)吗?或者也可以是更中立的“喜”(喜爱)。不为父母所容,这无疑是一个十分严厉的指控。

为什么不为父母所容呢?是因为郑玄自小顽劣吗?显然不是。人们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一定是这个“家贫”给郑玄的幼年造成了深深的伤害。《后汉书·郑玄传》记载,郑玄自小勤奋好学,但因为家贫,父母无力供其读书,于是不得不早早在乡里觅了一个小吏的差事,但每逢公休回家,他就赶紧出门找人问学,常惹得父亲大怒。想必是在经历了多次抗争后,郑玄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家求学,在外飘荡直到年过四十,应该是此时父母年事已高,于是回家供养双亲。那么,“昆弟”又是怎么回事呢?为何在这里与父母并列?昆弟,即宗族同辈。

《郑玄别传》记载,郑玄十二岁的时候,一次随母亲回娘家参加宴会,同席昆弟十余人皆美服盛饰,语言闲适,唯独郑玄“漠然如不及”。母亲“私督数之”,可能是觉得没面子,于是暗暗督促数落郑玄,想让他也表现一下。郑玄缓缓回答:“此非我志,不在所愿也。”我们仿佛看到,一方面郑玄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与主见,然而另一方面,由于家贫,由于身着寒酸,由于沉默寡言,他必定没少受到那些衣装华美、伶牙俐齿的昆弟笑话甚至欺负,而在孤立无助时,父母不是安慰他、鼓励他、为他撑腰,反而还埋怨他、数落他。进而,他的好学可能在父母眼里是不务正事,他的勤奋是固执,他的沉默也成了不如“别人家的孩子”的缺点,而这也成了郑玄永远抹不去的痛。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这样一种原生家庭的阴影和印记一直伴随着郑玄,直到他人已老、鬓已白,甚至行将就木,也始终无法忘怀。他熟读经书、明白规训,知道应当孝敬父母,也这样去做了;也知道应当“亲亲相隐”,然而,仿佛在提笔的一瞬,往事并不如烟地涌上心头。但这些心事又能跟谁诉说呢?或许只能跟自己的孩子说;又在何时说呢?或许只能是在这个时候说。一个“容”字,仿佛埋藏着郑玄七十年的痛楚。钟嵘在《诗品》中说《古诗十九首》“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这里借用,但却当改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钧。

在这一段里,还有一个细节。郑玄早年曾从学于第五元先、张恭祖、马融等当世名家,也就是文中所说“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有幸觐见许多大人物,然而他接下来却又说“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受焉”——明白、欣赏我心意的人都愿意接纳我,我也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很多。显然,这里的“在位通人、处逸大儒”与“得意者”是分开的,不等同的。通人大儒未必是得意者,得意者也未必是通人大儒,甚至通人大儒还有可能是不得意者,即并没有喜欢、欢迎和教导过他。事实上,郑玄求学于马融,“融素骄贵,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竟然三年都未能见上马融一面,只是后来因为一个偶然机会才见到这位“通人大儒”,并在趁机向马融提出一些疑惑问题之后,“问毕辞归”。我們仿佛又看到,这位贫穷而倔强的年轻人,只不过为了实现自己求学的愿望,然而这个普通的小小愿望对于他却是那么奢侈,他一定在这个过程中受到过许许多多的白眼、拒绝和冷淡,甚至连所谓的“通人大儒”,如此骄贵,对穷学生连正眼都舍不得给一个。他坚持下来了,但胸中的愤懑也堆积了下来,于是在向马融问询之后,尽管马融马上对他表示出刮目相看的赞赏,但他仍然毅然决然地选择辞归。显然,这个地方不值得他再停留,“通人大儒”也不值得他再追随,他宁可去寻找不是“通人大儒”的“得意者”。可笑的是,在他向马融辞归后,马融喟然谓门人曰:“郑生今去,吾道东矣。”意思是郑玄将把他的学问带去山东老家了。这真是太欺负人了!郑玄三年未能见马融一面,如今辞别,马融也许已经预感到眼前这位不起眼的年轻人日后必将大有成就,但竟然说这都是他的学问,“通人大儒”怎么可以这样呢!郑玄并没有写下“通人大儒”的名字,可能在他看来,事过日久,恩怨已消,所谓“通人大儒”已不值得他再耿耿于怀,但一个“获觐乎”却仍然道出了当年的坎坷与艰辛。

第二段记述郑玄归家后从遭遇党锢之祸到如今的坎坷经历:

遇阉尹擅势,坐党禁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举贤良方正有道,辟大将军三司府。公车再召,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惟彼数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吾自忖度,无任于此,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而黄巾为害,萍浮南北,复归邦乡。入此岁来,已七十矣。

郑玄归家养亲后,又因为党锢之祸的牵连被禁锢在家十四年,等到东汉朝廷因为黄巾起义解除党禁赦免党人,但郑玄对于政治已全然失望,尽管数次得到征召,但只醉心于学,就这样一直到了现在“已七十矣”。我们当然不必怀疑郑玄表白的真诚与真实,他淡泊名利、钟情学术,也确实将一生精力与心血献给了注经讲学,但这里却还有一个让人感觉似乎有点奇怪和突兀的地方。原本在“公车再召”之后,郑玄可以直接写“吾自忖度,无任于此”,从语意上显然也更连贯,但他却在这中间插进了“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惟彼数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当初受到征召跟我在一张文书上的,有的已经都当上宰相了,当然他们都是懿德大雅,也足以堪当国家重任。郑玄为什么要说这些呢?难道他是后悔了吗?后悔当初没有接受征召,否则如今也已经是高官厚禄了;或者是在炫耀?我只是不愿意,要不然今天也已经是宰辅重臣了。当然不是!父亲是儿子的英雄。他会不会是在担心,也在犹疑:在儿子眼中,这样一位一生贫困、没有当过大官也没有留下什么家财的父亲,真的是英雄吗?他当然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但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不理解自己,甚至看不起自己。对于富贵荣华他当然毫不在意,但出于一个父亲的自尊,他必须要告诉孩子:你的父亲也很了不起哩!当年也是宰相的后备人选呢!在他将自己一生从未看上的东西认认真真写下的时候,我们仿佛感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父亲,面对孩子时那有点愧疚、有点无奈、有点不甘的酸楚。

第三段记述郑玄将家事付托儿子的郑重交代:

宿素衰落,仍有失误,案之礼典,便合传家。今我告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自非拜国君之命,问族亲之忧,展敬坟墓,观省野物,胡尝扶杖出门乎!家事大小,汝一承之。

从今天起我便将家事传托给你了,不论大小都由你来决定了,以后除了拜受国君诏命、存问亲族、焚香敬坟以及观省野物四件事,我就再不参与也不出门了。这里我们一定会注意到,郑玄所说的四件事,前面三件之重要当然毫无疑义,但为何第四件事却是“观省野物”呢?在他眼里,南边的野草生发了,北边的花朵开放了,东边的鸟巢孵出了小鸟,西边的鸭子扑腾扑腾下水了,都是跟拜受国君诏命一样重要的大事,都能促使他即使扶杖也要出门观赏。这难道不十分出人意料吗?郑玄一定是记着孔子说过“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教诲,也一定想起了“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美好景象。有一句话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它。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饱经世事风雨沧桑的老人,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依然热爱着生活,热爱着自然,并且还要提醒孩子,生活依然值得我们热爱,自然也值得我们去亲近,要在亲近自然中去感受那生命的伟力与传奇。

第四段记述郑玄对儿子的告诫:

咨尔茕茕一夫,曾无同生相依。其勖求君子之道,研赞勿替,敬慎威仪,以近有德。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若致声称,亦有荣于所生,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邪!

益恩是郑玄唯一的儿子,郑玄哀叹他“茕茕一夫,曾无同生相依”,勉励他追求君子之道,“德行立于己志”,也就是自强、自尊、自立。

第五段记述郑玄的心路及遗憾:

吾虽无绂冕之绪,颇有让爵之高。自乐以论赞之功,庶不遗后人之羞。末所愤愤者,徒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日西方暮,其可图乎!

郑玄再次提到自己辞官之事,并不感到后悔,反而还为之骄傲,所遗憾的是未能修好亡亲坟墓、写定圣贤经书。

第六段记述郑玄最后对儿子的勉励:

家今差多于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憾。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

如果说第四段是强调修养心性,这一段则强调节俭生活,即不要被饮食衣物所惑所累。——等等!我们一定已经发现了,这三段之间的逻辑是断裂的,辞官一事前面不是已经说完了吗?为何在对儿子刚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却又回过去了?难道郑玄果真对此念念不忘、无法释怀?当然还不是!我们仿佛再次看到,当郑玄环顾着这家徒四壁,他肯定会有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命运的齿轮又转回到了当年。他拿什么来告诫儿子呢?他的话还有说服力吗?他这个父亲真的是英雄吗?真的不是失败者吗?于是,他再次试图向儿子解释,他并非没有本事做大官做大事,只是真的志不在此、不愿为之。他向儿子说了自己的遗憾,也许就是为了证明,痴情于学术真的很有乐趣,因此事业未竞令人感伤。也许还是在暗示儿子,希望儿子以后能够继承他的衣钵,将这份事业延续下去,就像司马迁完成其父司马谈的遗愿一样。但这个可怜的老父亲已经不敢向儿子提出要求了,他改变不了现实,也许能做的,就是不让儿子遭遇他曾经尝过的委屈,不让儿子因为“家今差多于昔”而感到不为所容!他一定是沉吟了很久很久,最后告诉儿子,安贫乐道、粗茶淡饭就已足够了,这就是父亲最后的叮嘱。

应当说,中国人并不缺乏情感的表达,否则无法解释那么多感遇咏怀、不平则鸣的高篇名章,但也应当说,由于文化历史、心理傳统的原因,中国人对于亲情的表达确实是不够的。

日本作家东野圭吾在推理小说《麒麟之翼》中,通过对一起谋杀案件的抽丝剥茧,揭开了一份深深埋藏的父爱之情。探究这一封四百多字的《戒子书》,仿佛也是对郑玄这样一位深谙春秋笔法的经学大师心路历程的寻秘之旅,从一字褒贬的微言大义中去体味一种曲折情怀和幽深心理,特别是那深深无尽的父爱。

令人唏嘘的是,郑玄给儿子写下了这样一份殷殷寄托,而益恩却在不久之后的黄巾之乱中赴难殒身,白发人送走黑发人,郑玄的人生似乎注定着悲伤无常。益恩留有一遗腹子,据《后汉书·郑玄传》记载,郑玄因为这个小孙子的掌纹类似自己,因此给取名叫小同。小同小同,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掌纹竟能够看清?也许我们更愿意相信,郑玄是在孙子的眉眼之间,仿佛看到了益恩的影子,于是取名小同,同的不是自己而是益恩啊!

〔名篇文本依据为《经史百家杂钞》(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中华书局出版〕

猜你喜欢
马融子书郑玄
王充著述意识的构建与汉代子书体式的变迁
从官场到书房
“传承非遗——平湖钹子书”倡议书
“传承非遗—平湖钹子书”倡议书
一代通儒郑玄
诫子书
“高足”这一称呼的由来
郑玄“文王受命”问题考论
郑玄:做官不如读书
裴骃《史记集解》所引马融注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