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杰 徐彬
一
明清徽州是一个典型的宗族社会,清代徽人赵吉士说:“千年之冢,不动一;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千载谱系,丝毫不紊。”(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十一,黄山书社,2008年)千年谱系得以保存,非完备的家谱编写不可。清代休宁人汪将此说得更进一步:“有百世之宗族,斯有百世之坟墓,有百世之坟墓即有百世之谱牒,此新安风俗所以美也。而坟墓赖宗族以守,宗族赖谱牒以联,则联谱序牒以萃疏远而相亲相爱之势成,谱之所系亦甚重矣。况夫修者有以阐先圣之心,簿宦者有以赞历代之政教经术治道,为史职学臣所乐闻者哉。”(《考川明经胡氏统宗谱·汪序》)可以看出,宗族、祖墓及谱牒三者共同构成了徽州修谱的重点。这三者之间谱牒又居于核心位置,发挥着联宗睦族的作用。在徽州人心中,家谱是宗族源远流长的象征和精神纽带。
首先,宗祠祭祀祖先要靠谱。宗祠是宗族的核心标志,祭祀祖先是其重要功能,而祭祀祖先就需要家谱提供依据了。《新安程氏统宗补正图纂·凡例》中说:“伯符公开宗广平,乃我程氏之祖,是开宗,系图义遵都官谱,以伯符为一世为定。元谭公始迁新安,乃我新安程氏之鼻祖,是始迁,系图义遵学士谱,以元谭为一世为定。向祁、孟、顼三谱未表出,今分隶之。庶广平之与新安,一为开宗,一为始迁,世绪并见眉目。”实际上是确定了程元谭为新安程氏的始迁祖,同时也肯定了程敏政在《新安程氏统宗世谱》中构建新安程氏世系时的成绩。
宗祠还要依靠家谱确定进主事宜。《韶铿徐氏宗谱》记:“今次续修宗谱、进主二事,以致前次进主代远年湮,难以稽考,今次以后以三十年为规修理草谱,进主以六十年为例。修谱进主,庶免下届续修之紊也。”“进主登座必叙世数,其长辈进,在后者幼辈当移让,庶不失大族之体,且长幼坐位各安也。”可见进主同样是事关宗祠祭祀的重大事件,其能否顺利进行也要靠家谱来确定。
其次,宗族墓祭要靠谱。明清徽州墓祭之风盛行,民国《歙县志》说:“邑中各姓以程、汪为最古,族亦最繁,忠壮、越国公之遗泽长矣。其余各大族,半皆由北迁南,略举其时,则晋、宋两南渡及唐末避黄巢之乱,此三朝为最盛。又半皆官于此土,爱其山水清澈,遂久居之,以长子孙焉。俗重墓祭,往往始迁祖墓自唐宋迄今,犹守护祭扫惟谨。”但如何保证祖墓不会因时代久远或子孙一度衰落而失考,将墓图保存在家谱中无疑是一个较好的办法。所以明清徽州家谱中便出现了大量的墓图信息。作为明清徽州家谱中的精品之一,明万历年间范涞所纂修的《休宁范氏族谱》就保存辑录了有关休宁范氏的84幅墓图,并且在每幅墓图之后,还明确记录了墓地字号、祭田位置、四至界线、佃户姓名、田产税额等信息。
最后,宗族世系要靠谱。谱之本在世系,世系是家谱的重中之重,是一个家族传承的核心。明代徽人曹诰在《休宁曹氏统宗世谱》中称:“甚哉!史不可不读,谱不可不修也,家之有谱犹国之有史,不读史无以知历代兴亡,不修谱无以辨世次昭穆。”认为家谱可为宗族明辨世次昭穆。为了避免宗族世系出现“紊乱昭穆”的问题,曹诰在纂修《休宁曹氏统宗世谱》时,便对宗族的继嗣问题作出了明确的规定:“无子立嗣而摘继者必明纪之。若同宗自幼乳抱者则曰‘养绍,若年长同居者则曰‘承绍,若外居过继者则曰‘来绍,若继外居者则曰‘往绍,若异姓来继者则曰‘入绍,示不当入也;若继别姓者则曰‘出绍,示不当出也;若以弟继兄则曰‘下绍,示不当下也。子已过继其名不书于生父之系下,但书于生父之事略曰‘第几子某过绍某为后,于所继父系略中俱书曰‘无男以某之子某为嗣,其所入绍之子则于其系略中直书曰‘本某第几子其来绍也,所以重承嗣之义而亦不忘所生之本也。”从中可以看出,曹诰非常细致地把曹氏宗族的继嗣,按照摘继情况分成养绍、承绍、来绍、往绍、入绍、出绍、下绍等,并且针对这几种情况在家谱中如何书法作了说明,有效地避免了曹氏宗族的世系紊乱。清代徽人在家谱中也有相似的观点:“族有谱,昭世家也。谱之修,联宗支,表本源也。不修则世次混淆,无谱则族类未悉,故无族,是无宗祖也,无本源也。”(洪昌:休宁《江村洪氏宗谱·重刻叶相国题通谱表》)可见以家谱来明辨宗族的世次昭穆是明清徽人一致认同的观点。
一方面家譜是宗族发展的产物,宗族的形成以宗祠为象征,以家谱为精神维系纽带;另一方面“家谱谱系不仅是宗族重要的血缘纽带,而且是宗族的血缘边界,没有家谱的这种维系功能,宗族就难以维系”。
二
明清徽州家风传承的主要载体和途径是徽州家谱。
首先,家规家训传承要靠谱。徽州家谱中有许多共同价值观念通过家规家训世代传承下去。诸如仁孝友爱的家训,家谱中十分普遍,明代黄元豹重编《潭渡黄氏族谱》时就将“孝敬”作为家训首篇,并指明“人之于祖,犹木之有根本也……吾人之于本也,不可以不培矣。培本之道,莫大于孝亲而敬长”。家谱除规定“孝亲敬长”,也要求“兄友弟恭”。休宁程氏家谱中说:“手足之谊,原属一气,世之不和者,或因气性之偏,或因妇言之感。吕祖有诗劝曰:兄弟同居忍便安,莫因毫末起争端;眼前生子又兄弟,留与儿孙作样看。又云:同气连枝各自宜,些须言语莫伤谊;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兄弟。有人心者当时玩,此诗以全手足情。”谱中所言吕祖诗曰,为唐代法照禅师所作。在家谱中把兄弟之情谊描绘得十分感人。对违背者,家谱中也规定处罚措施,“如不孝不悌确有实据,或父兄出首,或乡党公举,不孝责四十板,不悌责二十板。再犯复责,三犯为人类所不齿,逐出祠外”。
徽州家谱中有强调讲信修睦、亲仁善邻的家训。如清代所修的《兰陵黄墩萧江家乘》特别把明代婺源人江一麟制订的《祠规》摘录谱中,《祠规》中“何谓和睦乡里?无分异姓、同姓,与我同处,田土相连,守望相依,各宜谦和敬让,喜庆相贺,患难相救,疾病相扶持,彼此协和,略无顾忌,不可因着小忿闲气,宿怨挟谋,交相起衅,亡身破家,虽佃仆庸赁之人,亦必一体待之,是谓和睦乡里”,把睦族亲邻表现得淋漓尽致。
其次,家族精英传颂要靠谱。家谱传承家风的另一形式是为家族精英人物立传,以达到家族精神的传承。徽人重视诗礼传家,故特别重视以儒学起家,为获取功名的族人立传。明万历年间,曹诰纂修《休宁曹氏统宗世谱》专列一卷为曹氏先达名录,以表彰“曹氏相传十六叶,至今古歙昌儒风”的盛况,列有进士、举人、荐辟、贡士、例贡、封赠、忠臣、孝子、义善等数百人,这对族人无疑具有正向激励作用,这也能理解为何休宁曹氏是一个典型的科举家族了。在曹氏家谱中不仅将精英人物集中展示出来,还介绍了家族家学传承的情况,如“国朝举人”条目下,明朝休宁曹氏族人曹鼎、曹诰等习《易经》,曹煜、曹天俸等习《尚书》,曹天、曹尚和等习《诗》,19位举人中只有2人没有明确家学,其他17人分属《易》《书》《诗》三经。
在徽商家族的族谱中,多记载徽商的事迹,如作为徽商子弟的汪道昆在其所修《灵山院汪氏十六族谱》中记载有《处士汪思云公传》《松山翁传》等,都体现了该家族“商名儒行”的家风。
最后,家族历史传承要靠谱。徽州人认为“谱为一家之史”,在传承家族世系时,还要全面传承家族历史。程一枝万历年间修的《程典》模仿《史记》的体例,收录系牒四卷、表四卷、世家二卷、列传六卷、志九卷、图四卷、录三卷,特别是志中有姓氏志、地理志、宗法志、风俗志、户籍志、田赋志、食货志、祭祀志和杂志,较全面地反映了与该族生存有关的内容,可谓是一部休宁泰塘程氏家族的全史。程一枝说“谓是典也,有法式焉,有表章焉,有鉴戒焉,有显微焉,有详略焉,一宗之常训,百代之宪章,罔不具矣……其事则家族,其文则史,其义则伯子窃取之矣”。汪道昆的《灵山院汪氏十六族谱》直接借用《史记》体例,由本纪、世家、世表、列传和志构成,其中“志”中的“典籍志”包括敕、表疏、传、记、序、约、状、志铭、墓志、墓碑、墓表、祭文、赞诔、诗等,将汪氏这一支家族文献进行了广泛收集,支撑起一族的历史。
三
明清徽州人的宗族建设、精神传承需要家谱提供帮助和依据。
首先,明清徽州人从出生到离世都与家谱息息相关。新生儿需要到宗祠中进行登记,将出生信息录入家谱编修预留的稿纸上,以备正式修谱时使用。还要根据家谱中收录的辈分行名来起专门的谱名,以保证排行的准确性。徽州人外迁后,要依照家谱规范个人行为以维护宗族形象,其后人也能依靠家谱来寻根问祖。族人去世后,在家谱世系表中一般会有较为清晰的小传记录其生卒时间、功名及职业情况、配偶及子女、埋葬地点等。如果是较有影响的族内精英人物,家谱中会为其作传。
其次,徽州人的日常生活也与家谱紧密相关。家谱通过家规家训对人们的生活进行规范和引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当地人出生后就是依照家谱的设计成长的。在幼年时,进入族学学习家谱中的家训家规和族中前辈的事迹,行为举止皆有规范。成年后,更要依据族谱规定,开展各类宗族活动。家谱对族人最重要的约束是其具有禁止和惩戒功能。比如明代《林塘范氏族谱》就有详细的“宗祠仪节”,规定宗祠活动时的各种礼仪程序;还规定禁止性的行为,即“不孝不弟、暴横败伦、酗酒撒泼、引诱唆讼、奸盗诈伪等事”,被视为“忤逆”;对于那些违反规定的,“各房长指事詈责之,不改鸣于该门尊长,再三训诫之,又不改,于新正谒祖日鸣于宗祠,声罪黜之。罪重者仍行呈治”。不难看出,利用宗规这一形式,族人的日常生活便与家谱紧密联系在一起。
再次,徽州人的社会地位依赖家谱得以维护。徽州是一个宗族组织严密的社会,家族人丁旺盛、代有传承、谱系详尽是徽州大族的标志。元人方回就曾说:“吾歙虽小,有古墓者四。回之先方氏仙翁墓在歙之东乡,后割为睦邑,在今淳安县学前,自汉至今。忠烈庙汪王墓在今郡北七里云岚桥,自隋唐迄今。然皆不若程氏有晋太守墓,又有梁忠壮公墓,居古迹之二。”方氏、汪氏、程氏都为徽州的大族,但因为程氏宗族有两个古墓,其宗族的影响力也就更胜于他族了。可以看出,家谱的作用不可低估,有着维护社会地位的作用。元代,徽州出现了陈栎编修的《新安大族志》,在明代戴名廷、程尚宽则编有《新安名族志》,收录在徽州具有重要影响的名门大族,徽州人自然以能进入“名族志”而自豪,同时也会获得社会认可的地位。
徽商的发达,使得徽州也是一个商业社会,家谱也成为徽商交往的重要依靠。绩溪商人章必泰,“尝因收族访谱,遇福建清浦江宗人名汉者于吴门,道及南峰宗柘重建事,于是相与刊发知单,遍告四方诸族”;又有徽商方柬富“与其弟显、从子敬、从孙鼎,侨寓于扬……柬富诸君,方跋涉江湖,贸迁有无,倥偬若不暇接者,乃有役志于此(编修族谱),以不忽人之所忽焉,其亦可谓贤矣”。两位徽商致力于修谱,其维护宗族之心固然有之,但在激烈的商业竞争环境中通过家谱联系族众,形成合力,提高竞争力也是一个目的。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徽州人不仅“靠谱而生”,而且还“为谱而生”。在徽州,有许多人将撰修家谱视为一项神圣的事业去坚守。程敏政是明代著名文学家,位高权重,立志修谱,“积之二十年”,修成《新安程氏统宗世谱》。该谱产生了重大影响,进而引起纷争达四百年之久,特别是康熙年间,程士培因“篁墩先生统宗谱之系讹支遗”,便用了二十年时间进行修订,他的儿子程晋侯又“继承先志劳劳奔走于各宗以成统宗大全”,父子两代人用了数十年时间,最终完成了《新安程氏统宗补正图纂大全》。
综上所述,明清徽州人在与宗族祭祀有关的大事和与个体日常生活有关的小事中,都需要有徽州家谱的加持。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明代徽州家谱中的乡村史料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22AZS010)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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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安徽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