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祈生”到“子孙永宝”:商、西周时期家族生命观念的转变与延续

2024-05-24 07:27李森
寻根 2024年2期
关键词:祖先崇拜卜辞子孙

李森

生与死本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谁也无法回避,谁也无法消除。在中国古代,生命的消逝,不仅关乎个人生命的存亡,更是关乎整个家族生命的延续,因此,古人常常带有怀生畏死的思想。为了减少死亡带来的恐惧以及家族生命的延续,古人常常向神灵,尤其是祖先神祈求生命的持存,因此祖先崇拜的发展与变化势必会影响人们生命观念的变化。随着西周取代殷商,祖先崇拜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也就导致了商、西周时期的家族生命观念发生了转变,而学界对于商、西周时期家族生命观念变化的研究并不多见。今不揣鄙陋,对这个问题进行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商、西周时期祖先崇拜与家族生命观念的关系

家族生命观念是一个复杂的概念,本文所讨论的家族生命观念主要是指商、西周时人对家族延续以及如何使家族绵延不断的认识。在探讨这一问题之前,有必要讨论一下商、西周时期祖先崇拜与家族生命观念的关系。

“祖先崇拜是一种绵延久远的传统宗教信仰,它起源于原始氏族社会时期,经文明社会的伦理理性化发展,其内容、载体、功能等以礼制、民俗的方式确定下来,在中国社会世代传承,延续至今。”(赖萱萱:《祖先崇拜伦理思想研究》,厦门大学出版社,2021年)商、西周时期祖先崇拜极其盛行,无论是商人还是周人,都十分尊崇祖先,并为其举行重大的祭祀活动。根据甲骨卜辞的记载,在商人的祭祀活动中,关于祖先的祭祀活动最为频繁,根据晁福林先生的统计,“迄今所见关于祭祀上甲的有1000多条卜辞,祭祀成汤的有800多条,祭祀祖乙的有900多条,祭祀武丁的有600多条。在全部卜辞里,确认为祭祀祖先的卜辞共有15000多条”(晁福林:《论殷代神权》,《中国社会科学》1990年第1期)。除此之外,商人还形成了专门祭祀祖先的祭祀制度,也就是所谓的“周祭”制度。周人亦十分重视祖先的祭祀活动,《礼记·曲礼下》云:“君子将营宫室,宗庙为先,厩库为次,居室为后。凡家造,祭器为先,牺赋为次,养器为后。无田禄者,不设祭器。有田禄者,先为祭服。君子虽贫,不粥祭器;虽寒,不衣祭服。为宫室,不斩于丘木。”周人认为宗庙的建立、祭器、祭服的制作位于一切事务之首。

既然祖先崇拜在商、西周时期十分盛行,那么祖先崇拜与商、西周时期家族生命的关系如何呢?其实在商、西周时期的祖先崇拜中,祖先是家族生命的本源。

《周易·序卦》云:“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天地为万物之本源,先祖、先妣又是人之本源。《荀子·礼论》云:“先祖者,类之本也。”“无先祖恶出?”没有祖先,后代也就无从产生。《礼记·郊特牲》云:“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孔颖达疏曰:“天为物本,祖为王本,祭天以祖配此,所以报谢其本。……谢其恩谓之报,归其初谓之反,大义同也。”祖先是人之本,以祖配天就是对祖先的报答。可见,在古人看来祖先就是人之生命本源,祖先崇拜则是人们对于生命本源关怀的表达方式。

而在祖先崇拜高度發展的商、西周时期,时人祭祀祖先的一个重要目的正是向祖先祈请生命。如商人常常向祖先祈求妇女生育之事,卜辞云:

癸未贞:其生于高妣丙。

贞:其生于高妣庚。(《合集》34078)

可训为祈,意为祈求、请求。卜辞的内容是商王为妇女生育之事向高妣丙、高妣庚祈求,向祖先祈生也就是商人向祖先祈请生命。

又如周人时常向祖先祈求生命的长久,《诗经》云:“孝孙有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诗经·小雅·楚茨》)“神嗜饮食,使君寿考。”(《诗经·小雅·楚茨》)另外,西周时期的青铜器铭文中也常见“眉寿”“永命”“终”等表示祈求祖先赐予长寿的词语,如:

用享于皇祖文考。用易眉寿。子子孙孙永宝用。——伐父簋(《集成》4028)

喜侃乐前文人。用祈寿。永令。——(《集成》246)

山敢对扬天子休。令用乍朕皇考硕父鼎。用祈寿、绰绾、永命、终。子子孙孙永宝用。——善夫山鼎(《集成》2825)

由上可知,商、西周时人都将祖先视为个人生命的来源。但是,在商、西周这个血缘性家族组织为基础的社会中,个人的生命与家族的生命息息相关,个人生命融入家族生命之中,个人生命的存在与否直接关系到家族生命的延续。因此,在商、西周时期的祖先崇拜信仰中,祖先既是个人生命的本源,也是家族生命的来源。

商、西周时期祖先崇拜的变化

商周之际是中国古代重要的变革与发展时期,如王国维先生在《殷周制度论》中所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值此变革之际,商、西周时期的祖先崇拜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其中一个显著的变化表现在祖先的神性上。

商人的祖先拥有诸多权能,他们是商人最主要的祈求对象,卜辞习见商人向祖先祈祷,内容包括农事、战争、禳灾、生育等方面,例如:

(1)癸亥贞:其禾自上甲。

戊辰贞:禾自上甲,。(《合集》33209)

(2)癸巳卜,争贞:告土方于上甲。(《合集》6385正)

(3)于祖辛御疾。(《合集》1720)

(4)己卯卜,贞:壬父乙,妇好生保。一三二三(《合集》2646)

卜辞(1)贞问的是商王燎祭先公上甲以祈求农业丰收的事情;卜辞(2)是商王就土方的战事向上甲告祭,以求战事的胜利;卜辞(3)是商王向祖辛祈求去除疾病;卜辞(4)是商王祈求父乙保佑妇好的生育。可见商人的祖先不仅具有广泛的权能,还能在农事、战争、禳灾、生育等方面佑助商人。

但是商人的祖先又常常降下灾祸,甲骨卜辞中多有商人祖先制造祸乱的记载,如:

(1)贞:父辛弗王。一二

父辛其王。一二

父乙弗王。(一)二

父乙害王。一二(《合集》371正)

(2)贞:祖乙孽王。

贞:祖乙弗其孽王。

贞:祖乙孽王。

贞:祖乙弗其孽王。(《合集》248正)

(3)祖辛求崇王。一

祖辛弗崇王。

祖丁求崇王。一

祖丁弗崇王。(《合集》17409正)

卜辞中的、孽、崇意思相近,均可泛指降祸、加害。从上述卜辞来看,商王经常卜问先王、先妣会不会降祸于自己。一些学者认为商人祭祀祖先是源于对祖先的恐惧,如伊藤道治在研究商人祖灵观念变迁时指出:“先王对王有着血缘上的关系,而且先王一方面接受祭祀,另一方面它具有这种及王与的能力,这说明与其将这一事实称为祖灵观念,倒不如称为令生者恐惧的死者观念或死灵观念。”(伊藤道治:《殷代史研究》第一章《祖灵观念之变迁》,载口隆康主编《日本考古学研究者·中国考古学研究论文集》,1990年)可知,商人的祖先虽然能够在农事、战争、禳灾、生育等方面保护和福佑商人,但是他们缺乏和善,经常制造灾祸,可以说是一个赐福与降祸的矛盾结合体。

到了西周时期,周人祖先的神性与商人祖先相比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周人的祖先不再像商人的祖先那样随意降下灾祸,而是变成了具有道德、福佑子孙的正面形象。西周时期的青铜器铭文中常有周人歌颂祖先功德、效法祖先的记载,如西周中期的番生簋盖铭云:

丕显皇祖考,穆穆克哲厥德,严在上,广启厥子孙于下,□于大服。番生不敢弗帅型皇祖考丕丕元德,用申固大命,屏王位,虔夙夜,溥求不僭德,用谏四方,柔远能迩。(《集成》4326)

在这段铭文中,番生首先追忆其伟大的祖先恭敬,能够昭明其德行,祖先在上,广泛地启迪在其下面的子孙,胜任王家职事。然后番生表明自己不敢不效法祖先之大德,用以申固大命,辅佐周王,日夜恭敬,不乱德行,以正四方,怀远安近。可见,祖先就是后世子孙的榜样。

此外,在西周青铜器铭文中还常常见到时人向祖先祈求赐福、长寿的记载,如西周晚期的梁其鼎铭云:

惟五月初吉壬申,梁其作尊鼎,用享孝于皇祖考,用祈多福,眉寿无疆。畯臣天,其百子千孙,其万年无疆,其子子孙孙永宝用。(《集成》2770)

梁其作鼎,从而祭祀祖考,用以祈求祖考赐福、长寿。很显然,在周人的心目中,祖先就是“多福”“眉寿”的来源,祖先会赐福子孙、长久护佑子孙。

上举两例仅是此类铭文中的极小部分。西周时期的青铜器铭文和文献关于祖先的记载甚多,其中相当一部分的内容都是在歌颂祖先,希望效法祖先,向祖先祈求福佑、长寿等,可见祖先在周人心目中的美好形象。诚如罗新慧所言:“西周青铜铭文、文献中充溢着祖先‘降福穰穰,降福简简的记载,营造出上下和谐、祖先与生者其乐融融的场景,充分表明在周人的心目中,祖先是生者最为可靠的护卫神,是子孙生活中最为重要的神灵。”(罗新慧:《周代的信仰:天、帝、祖先》,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

综上,祖先在商人和周人的心目中是地位崇高的神灵,拥有诸多權能,时人通过向祖先祭祀、祈请等方式,可以祈求祖先的保护和福佑。不过,商人的祖先和周人的祖先在神性上有着极大的不同,总的来说,商人的祖先虽然能在农事、战争、禳灾、生育等方面保护和福佑商人,但是经常降祸,周人的祖先则是和蔼可亲、具有道德、全方位保护子孙的神灵。而这也正是由殷商转入西周时,祖先崇拜发生的一个明显的变化。

商、西周时期家族生命观念的转变

依上文所论,在商、西周时期的祖先崇拜中,祖先是家族生命的来源,时人崇拜祖先则是一定程度上对生命本源关怀的表达,因此祖先崇拜的发展与变化势必会导致时人家族生命观念的变化。随着西周取代殷商,受祖先崇拜变化的影响,商、西周时人家族生命观念也发生了转变。

商人敬事鬼神,凡遇事几乎无所不卜,但是商代的卜辞和青铜器铭文中尚未出现祈寿的记载,这在祖先崇拜如此盛行的商代确实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不过,与缺乏“祈寿”的内容相比,卜辞中常常能够见到商王为诸妇生育之事占卜,如:

(1)贞:王生牢于妣庚、于妣丙。(《合集》2400)

(2)贞:今五月娩。

辛丑卜,宾贞:其于六月娩。一

贞:今五月娩。一

贞:其于六月娩。一小告

贞:今五月娩。二

贞:其于六月娩。一(《合集》116正)

(3)贞:今五月妇好毓……其。(《合集》14123)

卜辞(1)是商王向妣庚、妣丙祈生;卜辞(2)(3)是商王贞问某妇和妇好的生产时间,其中卜辞(3)还贞问妇好所生是不是男孩。“娩”和“毓”均是指妇女生子,“”训为生男孩义,诸如此类的卜辞众多。从这些卜辞来看,商王对于妇女生育之事甚为关心,而对于妇女生育的关心实际上正是商人家族生命观念的体现。

殷商时期,尽管商人已经进入了物质条件较为发达的父系社会,但是医疗条件极其落后,即使人口的生育率不低,存活率却不高,妇女生育乃是十分凶险之事,而子嗣出生又关乎着家族和社会发展与延续,因此生育之事自然成为当时社会中的大事。在家族血缘群体中,每个个体的生命都是家族生命发展和延续中的一部分,商人重视生育之事也正是希望通过子嗣的繁衍,从而使得家族生命生生不息,不断发展壮大。

不过,如上文所论,在祖先崇拜中,人们对家族生命观念的认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祖先崇拜。因此,在祖先崇拜的影响下,商人的家族生命观念有着自己的特点。大体而论,可表现在以下诸方面:

首先,家族生命的存续与女性祖先息息相关。商人虽然已经迈入父系社会,但是仍未完全脱离母系社会,如王晖所言,“殷商时期虽已是父系制社会,但它从母系社会过渡而来为时不长,在许多方面保留着母系社会的特点”(王晖:《商周文化比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0年),而向女性祖先祈生就是其中之一。在卜辞中,商人的祈生对象往往集中在几位先妣上,如:

(1)……卜,争,贞王生于妣庚于妣丙。二月。(《怀特》71)

(2)乙未卜,于妣壬生。

于妣己。

于妣癸。(《合集》22050)

(3)乙亥,贞其生妣庚。

丁丑,贞其生于高妣丙大乙。

生高妣庚示壬。

丁丑,贞生于高妣,其更。(《屯南》1089)

上述卜辞中的妣庚、妣丙(高妣丙)、妣己、妣癸、妣壬、高妣庚均为已故先王的配偶,其中妣庚为示壬配偶、妣丙(高妣丙)为大乙配偶、妣己为祖丁配偶、妣癸为中丁或祖丁配偶、妣壬为大庚或大戊配偶、高妣庚为小乙配偶,这几位女性祖先是商人主要的祈生对象。可见,在商人的认知中,女性祖先是家族生命不断延续的希望。

其次,商人的家族生命观念具有时间的局限性。尽管女性祖先是为家族兴盛带来希望的“女神”,但是与其他祖先一样,她们也能降下灾祸,如卜辞:

(1)贞:妣壬弗害(王)。

贞:妣壬弗害王。

贞:妣壬害王。(《合集》813)

(2)乙未卜,亘贞:唯妣己害妇。(《合集》2844正)

(3)贞:妣己害妇好子。(《合集》2675)

从这些卜辞来看,妣壬、妣己等女性祖先不仅能够降祸于王,还能够危害某妇、子嗣的生命安全。可见,妣己等女性祖先并非完全是家族兴盛的希望,也是像男性祖先一样既能保护和福佑商人,又能降祸商人。或许正是出于这种原因,商人无论是在祈生,还是在生育的过程中,甚至是在子孙的成长中,都没有子孙万年的观念。如卜辞:

(1)丁酉卜,宾贞:妇好受生。二(《合集》13925)

(2)庚子,贞:妇好子。三月。二(《合集》13926)

(3)壬戌卜,宾贞:妇好娩,□。三(《合集》13997)

(4)己卯卜,贞:壬父乙,妇好生保。一三二三(《合集》2646)

(5)壬寅卜,贞:妇(好)娩,□。王(占)曰:“其唯□申娩,吉,□;其唯甲寅娩,不吉,,唯女。”一二二告(《合集》14001)

上述卜辭均与妇好生育有关,卜辞(1)是贞问妇好是否怀孕;卜辞(2)是贞问妇好是否有子;卜辞(3)是贞问妇好何时生产;卜辞(4)是向父乙祈求保佑妇好怀孕及生育产子顺利;卜辞(5)是贞问妇好生产何时吉利,妇好最后生下一个女孩。这些卜辞涵盖了妇好生育各个阶段的占卜情况,可谓是细致无比。卜辞中有关生育之事的贞问均与此相似,由此来看,商人虽然十分关心生育之事,但仅仅停留在关心生育的安全与否,却没有子子孙孙万年永续的观念。

除了卜辞之外,商代青铜器铭文中也没有看到子子孙孙万年永续的观念。商代青铜器铭文极其简略,如:

(1)妇好方鼎:妇好。(《集成》1338)

(2)乍季尊:作季尊彝。(《集成》886)

这类铭文简短的青铜器占了商代青铜器中的大多数,铭文的重点在于突出族氏和祖先,并未出现赐寿、祈生等有关生命的内容,更不用说凸显子孙永续。

到了西周时期,子嗣的繁衍仍然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如《诗经·大雅·思齐》云:“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朱熹云:“大姒,文王之妃也。徽,美也。百男,举成数而言其多也。”大姒成为标榜的对象,不仅是因为她能继承大任之美德,还由于她能生养众多孩子,为文王绵延子嗣。而周人为了子嗣的繁衍也采取了诸多措施。如周人会向神灵求子,《礼记·月令》云:“是月也,凤鸟至,以大牢祠于高,天子亲往。”郑玄注曰:“玄鸟,燕也。燕以施生时来,巢人堂宇而孚乳,嫁娶之象也。媒氏之官以为候。高辛氏之出,玄鸟遗卵,简吞之而生契,后王以为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变媒言,神之也。”孙希旦云:“高,祈子之祀也。”可见,高是周人管理婚姻与生育之神。天子亲自以“大牢”祭祀高足以说明周人对于生育之事的重视。不过究其根本,周人为子嗣的繁衍所采取的措施与商人别无二致,并不能看出商、西周时期家族生命观念的转变,而真正能够看出这种转变的是西周青铜器铭文中关于“子孙永宝”之类的记载。

西周青铜器铭文往往以相对固定的格式出现,在较长的铭文之后大都缀有祈辞,这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嘏辞或者祝嘏铭文。在嘏辞中,经常出现“子孙永宝”之类的语句,如伯喜簋(《集成》3997)“喜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辰在寅簋(《集成》3953)“其子孙永宝”,从鼎(《集成》2561)“其万年子孙永宝用”。这类语句虽然简略并比较程式化,但是内涵丰富,而且“不见于殷商铜器,最早出现于成康时期”,因此这类语句既是周人思想观念的重要反映,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商人与周人在思想观念上的差别。

在“子孙永宝”这类语句中,一般认为“子子孙孙”作主语,表示器主希望青铜器为子孙后代所保有。其中还有“子子孙孙”与“万年”连用的例子,如庚嬴卣(《集成》5426)“其子子孙孙万年永宝用”。由此来看,“子孙永宝”类语句是器主向祖先祈求家族生命的绵延不断,寄托了器主期望家族万年永续的强烈愿望。另外,从“子孙永宝”这类语句中可以看出,西周时人祈求生命的对象已经不再是以女性祖先为主,转而以男性祖考为主。这些都是西周时期周人对家族生命观念的新认识,与商人主要向先妣“祈生”且具有时间局限性的家族生命观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变化,恐怕与商人、周人祖先的神性有着莫大的关系。依上文所论,商人和周人的祖先都具有广泛的权能,能在战争、农业、生育等方面佑助时人,但是商人的祖先时常降下灾祸,周人的祖先几乎不会作祟于周人。或许正因如此,商人对家族生命的认知仅着眼于生育之事,希望通过一代又一代的生育之事达到家族生命延续的目的,而周人无须担心祖先会降下灾祸危害子嗣,于是在关注生育之事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更加长久的未来,希望子子孙孙绵延不绝,从而使家族生命绵延不断。

商、西周时期家族生命观念的延续

“家族是人类最原始而又最普遍、最基本的一个社会群体。”(朱凤瀚:《商周家族形态研究(增订本)》,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无论是社会成员的生产生活,还是社会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抑或是子嗣的繁衍都需要通过家族这个特定组织来实现,所以家族在社会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古代中国尤其是商周时期是一个以血缘性家族组织为基础的社会,家族不仅是一个社会组织,更是一个政治群体,家族在社会中发挥的作用更加显著,因此家族生命的存续成了时人十分关注的问题。

上文我们分析了商、西周时期的家族生命观念,不可否认,商、西周时人的家族生命观念发生了转变,但是又不得不承认无论家族生命观念怎样转变,它总是围绕着一个主线变化,那就是家族生命的存续,这也是商、西周时期家族生命观念的延续。那么,这种延续从何体现呢?对于这个问题,或可从两个方面回答。

首先是祖先崇拜与家族生命关系的延续。如上所论,祖先崇拜不仅是家族的活动中心和维系纽带,更是家族生命的来源。而从商人、周人尊崇祖先以及向祖先祈请生命来看,虽然商人和周人的祖先崇拜存在着很大的差别,但是毫无疑问,他们都认同这一观念。只不过这种观念在殷商和西周时期的表现形式不同。殷商时期,受祖先“人鬼”神性的影响,商人虽然将祖先视为家族生命的来源,但是对祖先心存畏惧,只是向祖先祈请生育之事,希望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子嗣使家族生命得以存续,不敢奢求祖先长久保佑子孙。而到了西周时期,祖先神性的转变使周人抛弃了祖先作恶的顾虑,在歌颂祖先和重视生育的同时,周人开始祈求子孙万年,希望家族生命绵延不断。不过,纵然有着千差万别,祖先是家族生命来源的观念是商、西周时期不曾改变的。

其次是个人生命与家族生命关系的延续。个人生命与家族生命关系密切,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视角下,个人生命不仅仅是自己的,更是整个血缘家族的,个人生命乃是寓于家族生命的。血缘家族中的每个个体既是家族祖先的子孙,同样也是后世子孙的祖先,每个个体通过生命不同阶段的角色转化,不断地使家族生命延续,可以说,每个个体的存在就是为家族服务的。《孟子·离娄上》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孔颖达疏曰:“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者,言不孝于礼有三,惟先祖无以承,后世无以继,为不孝之大者。”个人生命的代代延续也就意味着家族生命的不断延续,因此“传宗接代”成为延续家族生命最重要的途径。

从上文看,无论是商人,还是周人都对子嗣的繁衍高度重视,尤其是周人更是超越时间的藩篱,希冀其所作青铜器为子子孙孙万年永宝用之,寄托了其期望家族生命绵延不断的强烈愿望。由此观之,个人生命寓于家族生命的观念在商、西周时期一脉相承,一以贯之。

結 语

祖先崇拜是中国古代最具特色且影响最为深远的信仰形态。在祖先崇拜的信仰下,祖先是个人和家族生命的本源。商、西周时期祖先崇拜高度发展,但商人和周人祖先的神性有着很大的差别,商人的祖先虽能保护和福佑商人,但是肆意降下灾祸,周人的祖先则是具有道德,能够赐福和保佑子孙的正面形象,这也是由殷商转入西周祖先崇拜发生的重大变化。受此影响,商、西周时期家族生命观念发生了转变,商人十分重视生育之事,仅仅希望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子嗣繁衍使家族生命不断延续,其家族生命观念具有时间的局限性;而周人突破了这种认知,其在关注子嗣生育之事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更加长久的未来,希望子子孙孙绵延不绝,从而使家族生命不断存续。不过,尽管商、西周时期家族生命观念发生了转变,祖先是家族生命本源和个人生命寓于家族生命的观念却得以延续。通过对商、西周时期家族生命观念转变和延续的探讨,有助于我们了解这一时期祖先崇拜和社会观念的变化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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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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