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乾嘉三大史学家咏史诗的异同

2024-03-29 20:26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赵翼咏史诗

郗 韬

(晋中学院 中文系,山西 晋中 030619)

赵翼、王鸣盛、钱大昕三人是乾嘉时期最负盛名的史学家,亦是当时诗坛名家,特别是赵翼,与袁枚齐名,为性灵派三大家之一。乾嘉时期,文人畏祸心态及学术风气之所驱,使得文坛咏史诗创作在此期颇为兴盛,赵翼、王鸣盛、钱大昕三人亦创作了较多咏史诗。这些咏史诗,既有泛咏古人古事之篇,也涵盖了借古讽今、以史鉴今之作。史学家疑古求新、经世致用的史学思想在三人咏史诗中多有体现,批判性思维亦常被运用其中。赵、王、钱的咏史诗,因三人个性、才情及生活经历的不同,也存在一些差异,如赵诗议论风发、深厚雄俊,王诗写景如画、含蓄典雅,钱诗更多儒家忠义思想。

一、赵、王、钱皆以史鸣世且多有咏史之作

赵翼青少年时期即追求个性自由,不愿为传统所束缚,素不喜作时文,十五岁丧父后,“遂泛滥于汉、魏、唐、宋诗古文词家”[1]《瓯北先生年谱》3。乾隆十五年(1750 年),赵翼冒商籍参加科考,中举。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赵翼高中探花。后赵翼入翰林,授编修,纂修《通鉴辑览》等,为其日后史学上的精深造诣及咏史诗的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居京为宦期间,赵翼也曾以游戏心态为他人作谀墓之文。此经历使赵翼对史料的真实性有了更多质疑,有助于其视野的开阔,使其看问题更加全面。赵翼任广西镇安知府期间,严惩污吏,制定各种利民改革措施,百姓感激涕零。其对下层民众的同情怜悯、处事的灵活性于此可见一斑。嘉庆四年(1799 年),其史学扛鼎之作《廿二史札记》完成。赵翼论史注重历史事实的综合比较,重视创新,皆与其咏史诗创作思想一致。赵翼毕生好诗且以诗自负,其晚年所作《论诗》写道:“在官日少在家多,拟奋才名耿不磨。今日诗篇颇传世,不知久暂究如何?”[1]《瓯北集》下:1103虽有疑虑,但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赵翼的《瓯北集》共收诗4831 首,其中咏史诗有205 首。”[2]

史学家王鸣盛存诗千余首,在乾嘉诗坛有较高地位。王鸣盛十余岁时,遍诵《五经》,泛览史鉴。青年时期,王鸣盛即以诗名为“吴中七子”之首。任翰林院编修时,王鸣盛参与分修《五礼通考》《大清会典》。此经历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他后来把更多精力转向经史研究。居京为宦期间,王鸣盛与诗坛大家赵翼、蒋士铨等人多有交往。中年辞官退居苏州后,王鸣盛不废吟咏,热心指导诗坛后辈,为“江南三老”之一。王鸣盛创作了一百多首咏史诗,这些诗古、近体皆备,成就较高。

嘉定人钱大昕自幼聪慧,五岁即习经书,十岁学习八股。钱大昕曾言:“仆自成童时,喜吟咏,而父师方课以举业,不得肆力于诗。年二十以后,颇有志经史之学,不欲专为诗人。”[3]889钱氏自幼亦喜读史书,并多有所获。曾云:“史学不讲久已。仆少时有志于此,晨夕携一编,随手记录,于《元史》得《考异》十五卷”[4]。在《廿二史考异序》中,钱氏亦云:“予弱冠时,好读乙部书。通籍以后,尤专斯业。”[5]407乾隆十六年(1751 年),钱大昕以诗赋进献乾隆,后特赐举人,授内阁中书学习行走。在巨大声誉面前,钱大昕却突然“意识到靠辞章只能鸣一时,而不能鸣一生,于是开始集中精力”[6]15宏览经史等典籍。较于赵翼、王鸣盛,钱大昕更早把精力用在了史学研著之上。其史学巨著《廿二史考异》,备受学者推崇。钱大昕虽然把绝大多数精力放在了史学的研究上,但其诗歌在当时也有较大影响,“江南书肆选刊近人诗,往往滥收拙作”[3]889。咏史诗在钱大昕“众多诗歌中成为较有价值的部分,并占有很大比例,如《题淮阴钓台二首》《过安阳有感韩平原事四首》《咏史杂诗三十首》《元史杂咏二十首》《读史记二首》《读任昉传》《荆轲里》等”[7]。

赵、王、钱三人青年时期都好诗且能诗,对史学亦颇有兴趣和研究。这些因素,既为后来三人完成史学名著奠定了基础,也为他们创作大量咏史诗提供了条件。

二、赵、王、钱咏史诗强烈的批判性

赵、王、钱三人的咏史诗对社会陋习、封建道德、封建帝王等均有批判,具有强烈批判性。

(一)对封建道德的批判

三人的一些咏史佳作不同程度地对封建道德中不近人情之事进行了质疑,对女性给予了认可与同情。赵翼《古诗二十首》其八云:“衰世尚名义,作事多矫激。郭巨贫养母,惧儿分母食。何妨委路旁,而必活埋亟。伯道避贼奔,弃子存兄息。何妨听其走,或死或逃匿。而乃缚之树,必使戕于贼。事太不近情,先绝秉彝德。获金岂冥报,乏嗣实阴殛。君子依乎中,孝友有定则。”[8]《瓯北集》上:2“郭巨埋儿”之事,属神异类故事,本荒诞不经,但因其宣扬孝道为统治者提倡,被道学家及普通民众认可,故能一直流传。邓攸缚子于树之事,为《晋书》所载,多为人诟病。唐人房玄龄就曾批评邓攸之举非慈父仁人之所用心,故宜绝嗣。宋人王楙也认为“如此则攸灭天性甚矣,恶得为贤。”自明中后期阳明心学被广泛传播后,士人更加关注个体生命的价值,对传统封建伦理道德有了更多质疑。赵翼此诗在不违背孝道的前提下,针对当事人困境,给出了相对合理的解决方法,显示出理性态度,并以史学家眼光指出:喜好名义、行为矫激之事多发生于衰世。

赵翼《乾陵》否定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封建思想,表现出史学家的独到史识。《乾陵》写道:“一番时局牝朝新,安坐妆台换紫宸。臣仆不妨居妾位,英雄何必在男身……”[1]《瓯北集》下:575此诗站在历史高度肯定女皇武则天,颂扬其经国大略与政治才华。《马嵬坡》含蓄指出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乃唐明皇,与美人无关:“宠极强藩已不臣,枉教红粉委荒尘。怜香不尽千词客,召乱何关一美人。”[1]《瓯北集》下:575

王鸣盛对道学的批判,则更多表现在对男女之情的欣赏方面。在《苏子美》篇中,王鸣盛对苏舜钦因鬻纸召妓而被削籍为民之事表现出了明显不满:“召妓聊资鬻纸钱,一朝举网尽群贤。……”[9]383《陈承祚》篇写道:“二丁索米语非真,迁固居然有替人。偶尔药丸教婢子,遽遭清议竟沈沦。”[9]381王鸣盛指出陈寿索米之事非真,惋惜陈有卓越史才却因“婢女丸药”之事遭清流贬议而沉沦多年。《杨升庵》中的“傅粉施朱双髻丫,醉携倡乐闹筝琶”[9]386再现了杨慎风流行径。

(二)对封建帝王的批判

作为史学家,赵翼等人往往能透过现象看到事物本质。对朱棣发动的靖难之役,赵翼诗云:“兴师若不论成败,高煦宸濠岂异情”[8]《瓯北集》上:347,指出其实质亦是叛乱。对于岳飞之死,赵翼指出:“邪正由来冰炭异,奸臣逞毒何足计”[8]《瓯北集》上:208,“乃知风旨本朝廷,为梗和戎亟拔钉”[8]《瓯北集》上:209,认为秦桧作恶乃授意于宋高宗。钱大昕《岳忠武墓》亦云:“君王自恋馀杭乐,不独文臣解爱钱”,含蓄指出残害岳飞的罪魁祸首乃是不思进取、贪图享乐的最高统治者。

“与其他诗歌题材相比,咏史诗不仅是钱大昕大力创作的诗体,也是最能代表他的诗歌特色的诗体。”[10]钱大昕在其咏史诗中亦对封建帝王的冷酷刻薄进行了揭露。在长篇五言排律《过明孝陵》中,钱大昕既以“法践三章约,星除九野妖。隆中起诸葛,塞上走嫖姚”[3]922等诗句赞扬了朱元璋平定天下时的英雄壮举,又以“密网刑虽峻,维城宠太骄”、“枉逐高飞燕,真成毁室鸮”[3]922等文字抨击朱氏称帝后的失策。“维城”句用《诗·大雅·板》“怀德维宁,宗子维城”之意,批评朱元璋对燕王朱棣太过宠信。诗中“密网”,既包括了明初让人闻之色变的特务机构锦衣卫,也当寄寓了钱大昕对乾隆朝文祸频发之现状的不满。在《台城咏古》中,钱大昕以“揖盗开门元自取,讲经升座太无功。舍身未了先偿劫,回首台城一梦中”[3]1194讽刺了梁武帝的佞佛和错用侯景之失,语言尖刻,议论精当。对暴虐嗜杀的齐明帝,钱大昕也毫不留情地道出其罪恶行径。《咏史杂诗三十首》其十一写道:“金翅何来鸟,芟夷到七王。诸儿皆不长,涕泣自烧香。”[3]918钱大昕通过隐括《南齐书·南郡王子夏传》中的相关史实,表明自己对齐明帝滥杀无辜的愤慨。钱大昕充分利用了史书和诗歌之间的互文关系,让读者通过诗中文字提供的线索去寻找相关史料,从而对诗歌内容有一个准确完整的认识。这样做,虽保留了诗歌精炼含蓄的特质,但对读者学识有一定要求。

王鸣盛在咏史诗中亦对封建帝王多有揭露嘲讽。《扬州咏古二首》其一写道:“天堑俄惊劫火赊,锦帆凤舸到隋家。阁中已老梁江总,台畔重逢张丽华。鱼烂空思香甲煎,萤飞仍照玉钩斜。只今板渚长堤柳,雨叶风花故故遮。”[9]201此诗对仗工整,融情入景,对隋炀帝的骄奢淫逸进行了辛辣嘲讽。《咏古六首》中的其四、其六对曹丕的虚伪、刻薄进行了揭露。其四写道:“合座低眉拜,狂生平视时。五官曾不怒,谁遣阿翁知。”[9]329此诗指出:狂生刘桢之所以深陷囹圄几被处死,虽是曹操所为,但告密者却是请其做客的五官中郎将曹丕。其六写道:“一一灌均语,难将煮豆宽。如何金带枕,留待入朝看?”[9]329此诗前两句概述曹丕之猜忌刻薄,后两句在前面事例基础上提出反问,对曹丕赠甄后玉镂金带枕予弟曹植之事提出了质疑,观点令人信服。

赵、王、钱的部分咏史诗,抨击封建帝王,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为尊者讳的藩篱,更具进步性。

三、对抗击侵略志士的热情颂扬

赵、王、钱咏史诗中,皆有部分诗歌对抗击侵略的志士进行了热情颂扬。赵翼《黄天荡怀古》其一写道:“打岸狂涛卷白银,似闻桴鼓震江津。归师独遏当强寇,兵气能扬到妇人。有火谁教戎箭射,无风何意海舟沦。建炎第一功终属,太息西湖竟角巾。”[8]《瓯北集》上:14此诗是对韩世忠与金军激战于黄天荡之事的缅怀。杜甫有诗云:“妇女在军中,兵气亦不扬。”巾帼英雄梁红玉却亲执桴鼓为争取胜利加油呐喊。“有火谁教戎箭射,无风何意海舟沦”,议论与抒情合而为一,诗人的惋惜之情跃然纸上。此诗亦高度评价了此役的重要意义,并为后来韩世忠被迫闲居的命运惋惜不已。

在《题阎典史祠》诗中,赵翼较全面地追忆了阎应元壮烈抗清的详细经过,特别是对最后数天激战的描写更为细致真切:“君山炮声沸江水,铁骑平明满街市。短兵巷战血尺深,袒臂一呼仆者起。力尽俱甘骈首戮,至今白骨填荆杞”[8]《瓯北集》上:8。此诗结尾写道:“呜呼!明季虽多殉节臣,乙酉之变殊少人。将帅降幡早竖垒,公卿款表先趋尘。高门王谢献城亟,盛名巢由拜路频。何哉节烈奇男子,乃出区区一典史!”[8]《瓯北集》上:8诗以明末文武高官、世家名流望风而降的可耻行径反衬阎应元英勇抗清的卓绝与壮烈。阎应元任江阴典史期间,曾率十多万义民,坚守孤城八十一天,使清军付出了七万余人的代价。赵翼对阎应元的壮举一直敬仰。嘉庆七年(1802 年),赵翼又写下了《沙山吊阎典史故居》缅怀位卑而慷慨赴国难的阎应元。在《史阁部祠》中,赵翼写道:“遗像清高故相祠,当年建阃已残棋。纷纭国事千丝乱,辛苦军筹一木支。箕尾归天空有气,衣冠作冢并无尸。圣朝褒恤恩何厚,碑版煌煌御制诗。”[1]《瓯北集》下:509此诗虽也言及“圣朝”“御制”,但明显不是歌颂清王朝的宽厚仁慈,只是用来衬托史可法的忠烈形象。诗将史可法暗比为诸葛亮。后赵翼被调往广州,写了《伶仃洋吊古》《大忠祠》《崖山》等诗,热情讴歌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等抗击英雄。

与赵翼相似,王鸣盛也有一些诗歌对抗击入侵的英雄志士进行了讴歌:“玉帐云屯安在哉,飘零大树亦堪哀。军持掘得荒原里,沽取村醪酹一杯。”[9]350“玉帐”“云屯”二词合用,艺术再现了韩世忠所率宋军威武雄壮、猛将如云的画面。“飘零大树”,既是写景,亦是诗人悲悼像韩世忠那样的英雄人物再未出现。对于明末抗清志士黄淳耀、黄渊耀两兄弟,作者亦是赞美有加:“二黄香火影堂供,一径西林碧藓重。可惜古松空翠畔,不移此地看成龙。”[9]349

钱大昕在诗中对王导、祖逖、温峤、谢安等敢于抗击侵略的历史人物亦给予了热烈赞扬。《金陵咏古》其二写道:“堂堂江左有夷吾,那向新亭洒泪珠。只怪诸君多誉贼,赖从元老未迁都。祖生击楫犹吞石,谢傅围棋亦却苻。堪笑宋家修誓表,临安得似建康无!”[3]916诗中的“江左夷吾”出自《晋书·温峤传》,体现了王导对温峤的推崇。在《过安阳有感韩平原事四首》中,钱大昕承认了韩侂胄的志大才疏,但也肯定了韩积极北伐的可贵精神,称赞他“毕竟未忘青盖辱,九京不愧魏公孙”,对其北伐失败后被戮的悲惨遭遇表示强烈不满:“一样北征师挫衄,符离未戮主谋人”“朝局是非堪齿冷,千秋公论在金人”[3]1164。在诗中,诗人既理性表达了“成败论人亦可嗤”的观点,又对《宋史·奸臣传》载韩侂胄而无史弥远深感不满。与史弥远拜倒在金人脚下的行径相比,敢于北伐的韩侂胄无疑更让人敬重。此诗得到了袁枚肯定,袁枚认为:“韩侂胄伐金而败,与张魏公之伐金而败,一也。后人责韩不责张,以韩得罪朱子故耳。然金人葬其首,谥曰忠缪,以其忠于为国,缪于谋身也。”[11]在五绝《文信国祠》中,钱大昕结合历史情境,体贴文天祥内心苦衷,既称颂文天祥“颠沛求仁得,从容取义真”[3]1175的大无畏精神,又批评了作《生祭文丞相文》以加速文天祥之死的王炎午不近人情,非其知音:“生祭词徒壮,知音世果稀。黄冠倘南返,何减首阳薇”[3]1175。钱氏认为:文天祥宋亡后不必殉国,可以道士身份重返南国做遗民。钱氏此言可谓翻案之论,意见公允而又发人深思。

四、对其他历史事件、人物的评价

除以上咏史诗外,赵翼等人还用诗歌对其他历史人物或事件做出了中肯评价。这些诗或观点新奇,或蕴含对当时现实的不满。乾隆朝汉人才士遭忌的现状、贪贿之风的盛行等突出社会问题,在赵翼等人的咏史诗中都或隐或现地有所反映。

(一)对历史人物或事件做出新颖而中肯的评价

赵翼对历史事件的熟稔,使他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往往更有新意,也更合理。例如赵翼对严子陵的评价就不同于流俗。传统看法认为严子陵不慕富贵,不图名利,高标出尘,赵翼在《钓台》诗中却指出:严子陵不肯出仕,是有自知之明:“此翁明眼早见及”“出仕不过供役使”“艰难未曾与佐命,升平宁复资助理。不同其忧同其乐,立人之朝颡有泚”[8]《瓯北集》上:210。赵氏认为:严子陵未参与到刘秀平定天下的生死争斗中,如果成为佐命大臣,定会遭人非议而羞愧汗颜。况且,出仕为人臣子后,很可能会被随意驱使。赵翼在诗中对严子陵心理活动的揣摩,更贴近人物真实心理,观点新颖且合理。

王鸣盛、钱大昕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也时有新意。例如,对于商山四皓,以往文士欣赏者多,而王鸣盛、钱大昕却对四皓颇有微词。王鸣盛《商山图》云:“老翁一著错,强出定皇储。”钱大昕则认为商山四皓“徒为娥姁谋”“安吕非安刘”,实有助于吕氏篡位。又对其放弃隐居而出世之行表示遗憾:“黄绮避秦汉,采芝汗漫游。不与竖儒伍,而况辨士流。吾冠幸无恙,欲溺将奚由?姓名落人间,失计逢留侯。”[3]1092四皓隐居时何等清高,出山后遭遇如何?一个“溺”字透露出些许信息。

(二)对贪贿之风的抨击

乾隆一朝,虽号盛世,但贪贿之风盛行,这些自然会被重视经世致用的诗人谴责抨击。王鸣盛《咏史》篇写道:“象以齿成累,鸡因尾致灾。华亭唳难听,上蔡猎空回。东市朝衣里,西山日影颓。多藏闻贿败,无复路人哀。”[9]193诗歌既对陆机、李斯因贪图功名富贵而惨遭杀戮表示同情,又对当时社会贪污盛行现象表示愤慨。赵翼《咏史》亦是对贪贿者的贬斥:“食椒能几粒,八百斛犹贫。枉署摸金尉,先为入草人。但知乌攫肉,岂悟象焚身。何事狂奔者,依然覆辙循。”[1]《瓯北集》下:486诗歌将不同时代的史实精炼融为一体,来说明贪贿易致身亡这一问题,使得尾联的质问尤为有力,可谓入木三分。钱大昕批评萧阿六(萧宏)贪财的诗句“金铤不堪食,何妨乞与人”[3]918,亦可看作是对贪贿成风的现实有感而发。

(三)对才士遭忌现状的愤慨

乾隆朝文士不得志者亦不算少。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四记载:武亿曾在天桥酒楼为洪亮吉、黄景仁寥落不偶的遭遇放声痛哭,楼中饮酒者骇而散去。戴震亦曾在年三十余时,困于逆旅,粥或不继。王鸣盛虽少负才名,会试中式亦三十余岁,四十二岁即辞官告归。贫士被排挤,在王鸣盛咏史诗中自有体现。

王鸣盛《贾谊》诗写道:“年少陈书策《治安》,纷纷绛灌任讥弹。日斜对鵩心多恨,造物可劳一控抟。”[9]379诗人对嫉贤妒能、肆意诽谤贾谊的绛侯周勃、颖阴侯灌婴进行了含蓄指斥。《韩昌黎》一首写道:“朝投尺檄咒教听,暮起洪涛徙渤溟。光范三书都不报,相公争比鳄鱼灵。”[9]382此诗将鳄鱼与相公并举作比,突显宰相对于韩愈荐贤请求的麻木不仁,主要是为了谴责不肯举贤的权贵。王鸣盛《董子祠》凭吊大儒董仲舒,亦隐隐表达了对当时直者见黜世道的不满。诗写道:“古木颓垣碧藓滋,升阶一吊读残碑。天人策对才无敌,灾异书成身更危。谁酌清泉羞杞菊,漫多尘网罥罘罳。最怜希世工谈笑,输与平津牧豕儿。”[9]205董仲舒高才盖世却身世坎坷,曾经的牧豕儿(公孙弘)却因善于阿谀奉承被封平津侯。此诗用典含蓄,对比鲜明。

(四)对清廷高压政策的不满

钱大昕崇尚仁政,希望施政者威而不猛,因此质疑《左传》关于子产的记载或有不实。这种质疑源自于史学家喜好质疑的批判精神,主要是想表达诗人反对暴政、渴盼仁政的心情。其《读左氏传》写道:“从政威不猛,五美之大端。云何尚火烈,以民为草菅。国侨昔治郑,众母鞠育殚。遗爱长在人,清泪尼父潸。救世铸刑书,要岂如申韩。易箦告太叔,猛易而宽难。此言失持平,罔顾理所安。将毋懆礉子,傅会非真传。政宽则得众,我思《鲁论》言。”[3]1022诗人认可子产在郑国的辉煌政治业绩,但对其“铸刑书”、为政宜猛等思想与措施深为不满,认为是“傅会非真传”。子产“铸刑书”之举,是较早的 “法治”之举,必然会引起部分崇尚礼治的儒家之士的不满。钱大昕强烈反对严刑峻法,也是因为他注意到了历史上苛暴之政的危害:“任刑之君常至于乱国,任法之臣常至于杀身。鞅、斯惨礉而秦速亡。”[5]29

赵、王、钱三人的咏史诗,亦对社会其他方面的问题进行了揭露、嘲讽。钱大昕的一首《咏史》就是对尸位素餐者的无情嘲讽。其诗指出:讷亲“曾无经略似龙韬,浪说乌衣甲第高”,大战之际,“歌酣油幕挥如意,寒御貂裘酌小槽”,只知避于帐房享乐,最终兵败身死。钱大昕揭露了居高位者的腐朽无能,赵翼则对乾隆晚年危机四伏的社会状况充满了担忧,其《读史》诗云:“盗起开元后,渠歼正德中。古今多变局,天地少全功。未事几谁觉?临危力已穷。陈编供阅历,愁对一灯红。”[1]《瓯北集》下:779诗以唐、明王朝突发的战乱为例,表达了诗人对衰世将临的深忧。

五、赵、王、钱咏史诗各自的特色:锐思、重学、含蓄

(一)赵翼诗歌的思想通达、铺排论证

赵翼咏史诗思想敏锐大胆,更能突破藩篱全面辩证地思考问题。其咏史诗以议论警辟见长,其见识多有历史深度,足以长人才思。究其原因,当与其人生阅历大有关系。年轻时,赵翼冒商籍准备参加科考时,虽明知作弊不妥:“虽贪奋飞便,终愧诡遇丑。古人重始进,出处戒其苟”[8]《瓯北集》上:32但又宽慰自己:“士穷则躁进, 此事古来有。要当期大节, 微眚岂足垢”[8]《瓯北集》上:33,最终赴试,获得成功。此次成功无疑使赵翼议事论史更重实效。后来任镇安知府、广州知府、贵西兵备道等职的经历,也定使赵翼看问题更实际理性、更全面。对王安石的评价,赵翼观点就更全面理性。其《咏史》云:“荆公变祖法,志岂在荣利?盖本豪杰流,欲创富强治。高可追申商,苏绰乃其次。及思法必行,势须使指臂。群小遂竞进,流毒不可制。推原本其怀,固与权奸异。始知功名心,亦足祸人世。”[1]《瓯北集》下:549赵翼指出:王安石以兴天下为己任,非贪恋功名之徒,属豪杰之流,进行变法,只是为了国家富强。变法如果顺利,功绩可超苏绰,与申不害、商鞅所取成就相近。赵翼指出变法为人诟病的一个原因是群小竞进。此观点无疑比杨慎等文士看法更客观。明人杨慎曾指斥王安石罪大恶极:“宋之南迁,安石为罪之魁,求之前古奸臣,未有其比。”[12]与赵翼同时的钱大昕对王安石也颇有微词,在其《十驾斋养新录》卷七“王安石狂妄””条中认为:“安石非独得罪于宋朝,实得罪于名教,岂可以其小有才而未减其狂惑丧心之大恶哉?”[13]王安石为国计民生而推行新政,不顾一时毁誉,胸怀阔大,却被钱大昕斥为狂惑丧心之大恶。钱氏此论,当与其强调平允有关。追求平允,使得钱大昕对激进改革的王安石难生好感,加之王氏变法因所用非人也确实存在较多问题,因此遭到钱氏苛责。

赵翼思想通达,其咏史诗常把不同时期具有相同性质的人、事放在一起进行论证,以增强论证说服力。这与其治史思想有一致之处。赵翼治史“不喜专论一人之贤否、一事之是非,惟捉住一时代之特别重要问题,罗列其资料而比论之,古人所谓‘属辞比事’也。”[14]前面所论《咏史》无疑具有这种“属辞比事”的特点。《咏史》连用《新唐书》《为袁绍檄豫州》《新五代史》《汉书》《左传》中的“八百斛椒”“摸金尉”“入草人”“乌攫肉”“象焚身”等事语,含蓄、生动有力地指出:贪得无厌、不择手段地敛聚财富,往往会因此丧命。评价王安石变法的《读史》,也是将申不害、商鞅、苏绰等不同时期重“法”且政绩卓著之人同时拈出,凸显王氏初心。

(二)王鸣盛诗歌的写景如画、融情于景

与赵翼相比,王鸣盛诗歌含蓄典雅,更重视自我情感的间接抒发,部分咏史诗写景如画:“如霁日初出,晴云满空”。如以下诗句:其“任城酒楼高入云,游丝飞絮何纷纷。竹溪六逸今安在?断碣苍苔蔽光彩。汶水东流去不回,徂徕秀色空森爽”[9]83“一梦江都作远游,寒芜何处认迷楼?画桥廿四金鞍跃,殿脚三千翠黛羞。南部烟花归大业,东流呜咽送邗沟。故宫并少衔泥燕,重向空梁诉旧愁。”[9]201。其《苏台怀古》写景亦是真切、生动,于不动声色中抒发了对历史的感慨及自我的抱负。此诗写道:“荒台怅惘意何穷,吴苑山川入画中。断砌尚埋今古恨,寒烟旧是绮罗丛。鹧鸪飞后平芜绿,麋鹿游时野殿空。争似当年尝胆客,会稽栖得五千雄。”缅怀南宋遗老林景熙的七绝,萧瑟景物亦与伤感情怀浑然一体:“白头林叟泪潸然,雨雨风风送客船。一枕豆花虫响处,可怜也是宋山川”。王鸣盛这些时有写景佳句的咏史诗,多写于中进士之前的青年时期。自然风物与人文遗迹,很容易促成熟稔历史却又郁郁不得志的王鸣盛去创作较多的怀古咏史诗,一吐胸中之郁愤。王鸣盛才子情深,对现实与固有传统思想有所不满,但本质上还是受儒家“中庸精神”“温柔敦厚”影响更大,因此情感表达较为含蓄,常常融情于景,借景抒情。

(三)钱大昕诗歌的重气节、学问化倾向

相较于赵、王,钱大昕部分咏史诗具有重视气节、看重学问的倾向。钱大昕在致力于追求历史真实的同时,也“始终坚持史学的致用,特别强调史学的经世致用,强调史家针砭时弊、惊醒世人的社会责任和义务,甚至认为‘史家之义,奖忠义而抑奸谀’”[15]。这种致用的治史思想,突出反映在诗歌创作上,就是钱大昕非常看重士人气节。对气节有亏者,钱氏往往都有所批评。被司马迁誉为汉家儒宗的叔孙通,曾为保全性命而对秦二世阿谀奉承,因此遭到钱大昕批评:“稷嗣面谀非丈夫”。钱氏在《读汉书六首》其五中亦谴责士风败坏:“文网日以密,士节日以贬。造请公卿间,见笑徒自点。膝席避田蚡,长揖无汲黯。将军肯临况,治具吾敢俭。乃公戒床下,大要教儿调。伟哉平陵朱,愿请尚方剑。”[3]1093钱大昕渴望士人能够如同汲黯、朱云那样正直、敢于担当。在《谒先贤仲子祠二首》中,钱大昕也对子路“浩然留正气”的品格很是称道:“品与颜曾亚,贤于管晏流”“君子穷如此,强哉矫不回!”[3]1101诗中子路形象凛凛而有生气。

钱大昕精通蒙古语言文字,在《元史》考证和研究方面用力甚多,成果较为丰富,著作有《元进士考》《元史艺文志》《宋辽金元四史朔闰考》《元史氏族表》等。钱大昕也发现并纠正了《元史》记载中的不少错误。“钱大昕研究元史是在以古筹今,以古喻今,是借元代史实来表达自己关于清代社会政治的某种认识,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6]150

治元史之余,钱大昕创作了《元史杂咏二十首》等诗。这些诗叙写了元军的英勇善战、元王朝疆域的辽阔、建国的艰难、朝仪的庄严、对有功之臣的丰厚赏赐、异域的风光物产等多方面史实。较多的地名以及人与事,对一般阅读者来说比较陌生,如《元史杂诗》其四:“兀朱加叶总名邦,大将征西金鼓摐。百里沉檀香雾远,军门晓受算滩降”[3]956。兀朱、加叶人们大概可知为城邦名,而“百里沉檀”“算滩”究竟何意,颇让人费解。杂诗中的“可敦”“朵甘思”“温纶”“班朱”“站赤”“薛禅”等语汇,亦都是学者才可能理解的词语。对那些在元统一天下过程中取得显著功绩者,钱大昕表现出了尊重和赞许之情。杂咏其八写道:“军门献策气无前,百战勋名露布宣。白马朱缨朝突阵,霸州元帅破丹延。”[3]956诗中的“霸州元帅”,为契丹人移剌捏儿。移剌捏儿与金兵战时,攻取丹、延等十余城。钱大昕在诗中对“霸州元帅”的认可,是站在整个天下利益的角度看待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已超出了狭隘民族观念。杂咏其九也体现了这种思想:“金沙滩险泻湾澴,飞度争趋龙首关。六诏一时分郡县,军威先已震乌蛮”[3]956。诗写1253 年忽必烈远征云南后,六诏之地皆为郡县之史实。这些诗歌体现了钱大昕融通的民族观,他能够客观评价少数民族杰出人物在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这些诗可补史之不足,但诗中人、事对于一般读者来说较为陌生,诗意较为晦涩,影响了传播。

赵、王、钱三人作为杰出的史学家兼名诗人,创作了较多优秀咏史诗。三人之中,赵翼诗史兼攻,有以诗传世之意,对诗歌创作和评论付诸精力最多,王、钱二人则更期盼以史鸣世。相较于赵翼,王、钱入仕之后,把更多精力用在了经史之学的研究上,咏史诗数量和成就较一生更喜好吟咏的赵翼逊色,如王鸣盛后期咏史诗几乎都是即兴而为的七绝,形式较为单一。而钱大昕少数咏史诗自注字数太多,其《和竹君戒坛读辽法均大师碑,因吊学士王鼎三十韵》诗,以史学家眼光评述了辽国王鼎仕宦本末和生平状况,称扬王鼎“忠直神惟佑,词章世所推”的才华、品格,诗中自注对史籍的疏漏进行了补证,自注竟达百余字之多;钱氏《妙严公主拜砖》诗中也有较多自注文字。这些自注虽有助于对诗意的诠释,实现了钱氏推崇的“含经咀史,无一字无来历”目的,却破坏了诗歌形式之美,影响了阅读连贯性,被诗人洪亮吉目为“如汉儒传经,酷守师法”。另外,钱大昕论诗过分注重平允、排斥鄙俗,这些都使得钱氏咏史诗具有诗味较淡的问题。瑕不掩瑜,总体说来,赵、王、钱三人的咏史诗用事贴切、气势雄浑、见解新颖、议论精当,往往在评价历史人物的同时,针砭时弊、抒发感慨,重视诗歌反映现实的功用,无疑是乾嘉咏史诗大潮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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