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诗话大多是散见而没有组织的条例,赵翼晚年的代表作《瓯北诗话》不同于普通诗话,它分人论述,可见其是有意识地在作论述。吴梅村入《瓯北诗话》卷九,赵翼用缜密的论证抉发了吴梅村诗歌诸多为人忽略的独创性,他才学式的批评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吴梅村其人以及清代中期学者对吴梅村的接受,对吴梅村的评论意见至今仍值得我们参考。
关键词:赵翼 吴梅村 瓯北诗话
赵翼(1727—1814),字云崧,一字耘松,号瓯北。江苏阳湖人,和袁枚、蒋士铨合称“乾隆三大家”。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官至贵西兵备道,著有《廿二史札记》《檐曝杂记》《瓯北诗话》等。其中《瓯北诗话》成书于嘉庆七年(1802)五月,是赵翼晚年时读完唐宋各诗家的“全集”之后,心有所悟后写出的评论,因此其评论注重于诗人实际的作品内容。在评论诸诗家时,赵翼一以贯之地坚持了其“创新”与“性情”的标准,他比其他诗论家更重视诗人的生平考证及其实际作品内容,因此对于诗人的优缺点都能有客观的论述。
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号梅村,是赵翼心仪的前辈诗人。赵翼用缜密的论证在《瓯北诗话》卷九中抉发了吴梅村诗歌诸多为人忽略的独创性,书中对吴梅村的论述尤见批评眼光的锐利和内容安排的匠心,对吴梅村之人及其诗的评论意见至今仍值得我们参考。
一、论吴梅村其人
赵翼在《瓯北诗话》卷九中首先对明代诗坛作了一个总体评价:“高青丘后,有明一代,竟无诗人。”有明一代,诗坛流派众多,明初期有以歌功颂德为能事的“台阁体”和以李东阳为代表的“茶陵诗派”,明中期有掀起“复古”运动的前、后七子,明后期有影响巨大的以袁宏道为代表的“公安派”,明末还有几社陈子龙等人,这其中不乏名家,但是到了赵翼这里,却成了高启之后明无诗人。经过多方比较,赵翼指出明初李东阳有“才力尚小”的缺点,明中前、后七子“迄今优孟衣冠,笑齿已冷”,明末大家陈子龙存在“意理粗疏处,尚未免英雄欺人”的不足,在他看来,只有明末期的钱谦益和吴梅村可以称为大家。钱、吴二人在明末就已经享誉诗坛,其中钱谦益更是当时的文坛盟主、士人领袖,赵翼评“惟钱、吴二老,为海内所推,入国朝称两大家”,很显然他已经把钱谦益、吴梅村放在清初诗坛来研究。从赵翼这则对明代诗坛评价的诗话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对吴梅村的重视。
对于吴梅村,赵翼字里行间充满赞赏之情,他称赞梅村:“以唐人格调,写目前近事,宗派既正,词藻又丰,不得不推为近代中之大家。”赵翼喜欢把不同的作家放在一起进行比较,辨别这些作家的异同、高下,高启被收录在《瓯北诗话》第八卷(和元好问合为一卷),为了突出吴梅村的才华,特地拿吴梅村和高启进行比较,他认为高启的健举之气胜于梅村,梅村语言不若高青丘之清隽,但也提到在情感表达方面,吴梅村深于高青丘。的确,吴梅村写有大量感伤时事、反映现实的作品,他所咏的也大多和当时的重大时事有关,比如《萧史青门曲》《圆圆曲》等作品,感情充沛,缠绵凄婉,其中《圆圆曲》更是清诗中享有最高声誉的七言歌行。吴梅村诗歌才华高卓,受到赵翼青睐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除了诗歌成就不凡,吴梅村的个人魅力也受到赵翼的欣赏。清兵南下,南明弘光王朝灭亡,钱谦益率先投降,他的这一举措为遗民所不齿,因此赵翼本人虽然承认了吴梅村“当时名位声望,稍次于钱”,但是他看不起当时的文坛盟主钱谦益,对钱谦益的评价字里行间充满讽刺语气。钱谦益的成就高于吴梅村,但是钱的名声早坏,且清高宗时钱氏之诗已被列为禁书,因此赵翼并没有把钱谦益收入到《瓯北诗话》。吴梅村后期也和钱谦益一样出仕了新王朝,但是赵翼对他的评价却截然不同于钱谦益:“梅村当国亡时,已退闲林下,其仕于我朝也,因荐而起,既不同于降表佥名。”在赵翼看来,南明王朝灭亡时吴梅村已是平民百姓,吴并没有对不起国家和人民,而且他的出仕是出于无奈,是为了保护家人和朋友,即使出仕了新王朝,吴也一直自惭自悔。赵翼的评价并不是凭空想象的,吴梅村赴召北上,经过淮阴时就说:“我是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为了保全家族、朋友,吴梅村迫于压力不得不出仕新王朝,但是由于自悔愧疚于平生之志,他一直非常后悔和痛苦,在即将死亡之际还一直惦念着旧王朝。吴梅村忠心于平生之志,他的自惭和悔恨一直陪伴到死亡,因此赵翼认为吴梅村并没有做错什么。既然吴梅村心与迹皆可以体谅,再加上吴梅村本身确实才华高卓,诗歌成就不凡,赵翼将吴梅村收入《瓯北诗话》也就顺理成章了。
二、论吴梅村诗歌的用典
王渔洋中年搜辑平生故旧之诗,编成《感旧集》,其中选取了吴梅村诗歌十二首。针对王渔洋所选之诗,赵翼认为这只是一时之见,不能作为定评,在他心里,王渔洋选的这十二首诗并不能代表吴梅村诗歌的最高成就,赵翼曰:“梅村之诗最工者,莫如《临江参军》《松山哀》《圆圆曲》《茸城行》诸篇,题既郑重,诗亦沉郁苍凉,实属可传之作……特少逊其遒炼耳。”
赵翼推崇吴梅村的诗歌基本都是描写历史事件的长篇歌行,这一方面和他史學家的身份有关,赵翼精通史学,和王鸣盛、钱大昕并称为乾隆朝三大史学家。他本人写过《逃荒叹》《剥榆皮》《海上》等反映百姓遭遇沉重灾难的作品,颇有“以诗为史”的自觉,因此对于同样具有“诗史”意识、喜欢将史实写入诗歌的吴梅村,他是极力肯定的。吴梅村写有《过维扬吊少司马卫紫岫》,自注:“韩城人,余同官同年,死扬难。”赵翼根据这首诗“以诗证史”,多方考证,得出:“按此即《明史·高杰传》中卫胤文也。今正史不载,独赖梅村一诗,得传死节于后,不可谓非胤文之幸矣。”关于明朝将领李国祯究竟是留名青史还是遗臭万年的问题,后人争论不休。当时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李国祯是殉节而死,另一种说法认为李国祯是拷赃而死,究竟应该相信哪一种说法?赵翼把吴梅村的诗句作为解决历史争议话题的定论,吴写有一首《吴门遇刘雪舫》,赵翼根据其中的诗句“宁为英国死,不作襄城生”判断李国祯是殉节而死,他说:“梅村赴召入都,距国变时未久,国祯之死,尚在人耳目间,固不敢轻为诬蔑也……是盖据梅村诗为证,然则梅村亦可称‘诗史矣。”除了赞赏吴梅村的诗歌题材内容选取于重大历史事件,赵翼还很欣赏吴梅村诗歌的用典。吴梅村诗歌用典多取正史,赵翼评价吴梅村诗歌:“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说家故实,而选声作色,又华艳动人,非如食古者之物而不化也。”作为史学家,赵翼喜欢“以诗为史”,和吴梅村一样都具有“诗史”意识,他称赞吴梅村用典道:“梅村熟于《两汉》《三国》及《晋书》《南北史》,故所用皆典雅,不比后人猎取稗官丛说,以炫新奇者也……可谓典切矣!”
对于吴梅村诗歌的用典不当的地方,赵翼也会指出:“然亦有与题不称,而强为牵合者。”赵翼列举了吴梅村的《补禊鸳湖》《观棋》等诗,提出了吴梅村随手阑入,不加检点之病。吴梅村《扬州》诗:“豆蔻梢头春十二,茱萸湾口路三千。”赵翼根据杜牧诗“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认为无所谓“春十二”也。当然,对于吴梅村用典与题不称,强为牵合的问题,赵翼并没有盲目批评,他看到后来的文坛盟主王渔洋也写过类似用典与题不称,强为牵合的诗句:“景阳楼畔文君井,明圣湖头道韫家。”清朝初期,反清思想久久不能消弭,尤其是汉族士大夫眷恋故明,宣扬“夷夏之防”一类思想,对巩固清统治极为不利。清廷统治者为巩固统治,迫害知识分子,故意从其著作中摘取字句,罗织成罪,因此清朝也是文字狱最为盛行的朝代。吴梅村诗歌多隐含时事,其中也不乏批评新朝统治者、眷恋旧王朝的诗作,这些诗作如果不进行修改、删减,就极易被清朝犬牙抓住把柄,牵连家人和朋友,因此后期吴梅村出仕,他对自己以前写过的诗歌进行了大量的删减、修改,诗歌的一些内容、用典也理所当然地在修改范围里。赵翼应该也有这一方面的考虑,所以他对吴梅村这类用典与题不称,强为牵合的诗句评价道“盖当时风气如此”。
三、论靳荣藩注吴诗
吴梅村的诗集很少有注,乾隆年间黎城麦仓村人靳荣藩用了数十年的时间为梅村诗笺释,无一字无来历,著《吴诗集览》20卷。赵翼肯定了靳荣藩为吴梅村笺释,他说:“介人注梅村诗,在一百余年之后,觉更难也。且梅村身阅兴亡,时事多所忌讳,其作诗命题,不敢显言,但撮数字为题,使阅者自得之……”靳荣藩根据吴梅村同时在朝、在野往还赠答之人,一一考查史传;如果史传没有记载,就考查各府、各县志;如果各府、各县志都还是没有记载,就采取故老传闻,一一详尽地完善吴梅村的履历,可以说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心血。靳荣藩援史以证诗,他的注释使吴氏之诗“本指显然呈露”,因此赵翼大赞道:“梅村诗一日不灭,则靳注亦一日并传无疑也。”
蒋寅在《才学识兼备的诗歌评论家赵翼》一文中说:“贯通古今的文学史眼光最终成就了赵翼的史识。”身为史学家的赵翼,始终秉持史家“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同时凭借丰厚的史学知识,他能够正确审视靳荣藩为吴梅村诗集所作之笺释。靳荣藩在《吴诗集览》论梅村谓:“大家手笔,兴与理会。若穿凿附会,或牵合时事,强题就我,则作者之意反晦。”赵翼评道:“此真通人之论也。”但他也提到了靳荣藩的缺点:“乃其注梅村诗,则又有犯此病者。”并指出了靳注中有大量牵强附会的地方:“梅村五古如《读史杂诗》四首、《咏古》六首,七古如《行路难》十八首,皆家居无事,读书得间所作,岂必一一指切时事……”
除了大量牵强附会的注释,赵翼还以自身的史学之才指出并纠正了靳注错误的地方,他说:“《避乱》第六首‘晓起哗兵至,戈船泊市桥。草草十数人,登岸沽村醪。不知何将军,到此贪逍遥?按此系顺治二年,太湖中明将黄蜚、吴之葵、鲁游击,吴江县吴日生、好汉周阿添、谭韦等纠合洞庭两山,同起乡兵,俱以白布缠腰为号,后入城,围巡抚土国宝,为国宝所败,散去。此事见《海角遗编》。福山人所着,不着姓名。靳注亦不之及。”靳注中错误之处,赵翼都一一指出并纠正,这对后世之人了解梅村其人其事无疑帮助巨大。
四、结语
诗话大多是散见而没有组织的条例,但《瓯北诗话》分人论述,可见其是有意识地在作论述。由于赵翼史学家的背景,加上其多年来的学力积累,可以看到《瓯北诗话》一书的内容不同于“以资开谈”的一般诗话,而是从诗人的作品及创作背景中找到确实的证据,从而提出他的看法。赵翼选吴梅村入《瓯北诗话》,對吴梅村前后诗风的变化、诗歌体裁的优劣都有精彩的评价,对吴梅村所具的“诗史”意识、“以史入诗”尤为赞赏,也通过诗话的形式将靳荣藩注梅村诗歌中错误的地方进行纠正,他才学式的批评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吴梅村其人,以及清代中期学者对吴梅村的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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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蒋寅.才学识兼备的诗歌评论家赵翼[J].文学评论,2014(5):170-177.
作 者:杨戴君,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