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异学视域下安能务《封神演义》编译研究

2024-03-28 10:09张瑜倩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4年3期
关键词:封神演义译本原著

张瑜倩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207)

明代长篇章回体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以武王伐纣为写作背景,在历史故事中添加三教之争、封神大业的主线,将历史、宗教与神话传说相结合,构建出一个光怪陆离的神魔幻象世界,不仅在国内广为流传,还被译成日文、泰文、英文、德文等多种语言,在海外流传。《封神演义》的诸多译本中,以日文译本数量最多。早在江户时代《封神演义》就传入日本。1935 年,言海书房出版了三浦义臣的摘译版《封神传》,这也是该书最早的日文译本;此后陆续出现木岛清道摘译本、川合章子译本、八木原一惠译本等。然而,影响最为深远的是1988—1989 年由讲谈社文库出版的安能务译本《封神演义》,这一译本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日本读者对《封神演义》的认知,时至今日依然备受推崇。安能务译本对小说进行了别具匠心的改编,使其更符合日本民众的审美倾向,因而也更易于被读者所接受。在日本,《封神演义》是除《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外最为人所熟知的中国古典小说,安能务译本对于推动该作品的传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安能务译本《封神演义》在中日两国民间流传甚广,学界重视却显不足。国内《封神演义》研究,或对作者、成书年代、主题思想等多有探察,亦延及宗义以及民俗学内涵等,而对《封神演义》海外传播的研究甚少,安能务所译《封神演义》更是鲜有人问津。然而,作为中国传统文学作品“走出去”的典型案例,安能务译本中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具有较大的文学研究价值,可以由此探寻中日不同文化背景下对《封神演义》的多元化解读视角与审美方式,为中国传统文学作品海外的影响研究开辟新的视野。

“变异学是指对不同国家、不同文明的文学现象在影响交流中呈现出的变异状态的研究以及不同国家、不同文明的文学相互阐发中出现的变异状态的研究。”[1]80当一国文学作品被翻译为另一国文字时,经过文化过滤、翻译和接受的综合作用,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变异现象,而变异学能够将这种异质性作为比较文学可比性的基础,为文本在传播过程中产生的变异及其原因提供理论支持。“只有遵循变异的路径,符合目标语国家的语言、文化和读者的口味,文学作品的译本才能真正融入目标语国家,并丰富目标语国家的文学宝库。”[2]本文从比较文学变异学视角出发,具体考察安能务对原著进行改编后形成的异质性文本,并从异质文化对作品的多元解读中探寻其背后所蕴含的社会历史语境和文化背景,从而加强对中日两国民族文化特征及文化差异的理解,为探索有效的文化传播方式与路径提供值得参考的借鉴。

一、安能务译本《封神演义》的衍生与流变

安能务是日本翻译家,1932 年出生于中国台湾,2000 年在中国香港去世。在中国长期生活的经历使他深受中华文化的影响,对中国文学作品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翻译过大量中国历史小说,代表译作有《封神演义》《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春秋战国志》《秦始皇》《韩非子》,可谓是将中国历史文化带去日本的“文化使者”。

严绍璗在研究日本文学时,注意到其中发生的变异现象,认为日本文学民族性的延续和丰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的变异性。他指出:“所谓民族传统、民族形式,皆是在这样的‘变异’过程中得以改造、淘汰、提升与延续的。”[3]因此,在讨论变异现象之前,首先需要以《封神演义》译介到日本后所产生的衍生与流变为线索,对《封神演义》在日本传播的概况进行梳理,从而理解日本文学独特的变异与融合特性,为讨论安能务译本《封神演义》的异质性提供文化背景与思考资源。

安能务在译本序言中提及,自己所参照的原始文本是香港五桂堂书局印行的《封神榜演义》[4]21,该版本除个别字词差异之外,主体内容与当下流通的《封神演义》并无明显差别。但安能务的作品却并非直译,而属于以原著为基础进行的编译。译本与原作之间存在的差异性正是使其在日本国内具有深远影响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安能务的译本是许多日本读者最早接触到的《封神演义》版本,因而也成为他们了解中国神话故事的启蒙之作,基于此文本创作的衍生作品相当丰富。例如,漫画家藤崎龙以安能务译本为基础创作了漫画《封神演义》,从1996 年开始在漫画杂志《周刊少年Jump》上连载,至2000年完结,在当时广受好评;1999 年《封神演义》漫画被改编为电视动画《仙界传·封神演义》,在日本东京电视台播放;2018 年该漫画又推出重制版动画《霸穹·封神演义》。从这些事件中可以发现,日本文化中对于经典作品进行衍生创作的路径具有多元化的特征,而这些新的文本在故事情节或主题思想上所发生的变异,大多是受到作者的审美倾向或读者的群体意识等文化因素所影响,变异后的作品对日本读者产生了经久不衰的吸引力。

2001 年9 月24 日,《仙界传·封神演义》在中国的香港电视翡翠台首播,同时漫画版也由东立出版社引入。这部作品播出时,正值日本动漫向中国传播的高峰期,许多青少年观众对该动漫印象深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如今已经成为新生代的创作者,在潜移默化之中接受了来自安能务和藤崎龙的设定,并将其运用到自己的作品中,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很多国内读者对《封神演义》的认知。至此,《封神演义》在日本流传的过程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环形结构。安能务以中国香港五桂堂书局的《封神榜演义》作为底本,将《封神演义》译介到日本;其译本再被藤崎龙改编成漫画,之后在此基础上制作了动画;《封神演义》动漫传入国内后,反向影响了中国的《封神演义》改编创作。经过这一轮远渡重洋的跋涉之后,这部中国古典名著在其发源地焕发出崭新的生机。

二、安能务译本《封神演义》异质性及成因

《封神演义》原著虽然广为人知,但必须承认其中存在的情节单一重复、人物形象千篇一律、文笔单调乏味等弊病,极大程度地削弱了作品的文学性。此外,书中反复宣扬宿命论的思想,也使当代读者难以接受。因此安能务在翻译《封神演义》时进行了大量改编,补充故事情节、完善人物形象,甚至颠覆了宿命论的主题,在很大程度上以儒家思想取代了道教理念,从而使整部作品呈现出新的风貌。

文学作品在跨文化背景下进行传播时,必然会在文学翻译、作品传播与读者接受等方面出现文化过滤与文学误读的现象,该过程正是异质性产生的根本原因。通过比较研究,能够在变异学的理论框架下探究安能务《封神演义》与原著的差异性,从而深入挖掘其改写原因中所隐藏的群体意识、审美倾向与文化心理等因素。

(一)情节布局异置——细化、补全与整合

原著《封神演义》以宋元讲史话本《武王伐纣平话》为基础,吸收并借鉴了同时期小说作品中的少量内容与写法,加入民间传说与作者想象,演绎成经典神魔小说。安能务译本《封神演义》的主线与原著相同,仍然以“武王伐纣”“太公封神”作为故事主轴,情节推进的顺序没有大幅度修改,人物关系也基本遵循原作规范。但由于原著的情节套路化、公式化严重,并且缺乏整体布局,导致经常出现逻辑漏洞,因而安能务对此作出一些调整。他在保证回目总数和基本顺序不变的前提下,将原著中反复出现的情节变得更加曲折,通过添加不同的细节让这些事件各具特征;他还对前后矛盾的情节加以修改完善,并补充了很多原著中没有的设定,使人物的言行举止更为合理,故事的整体发展也更加流畅清晰。如此调整之后,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故事性和趣味性。以下将从回目的名称、具体故事情节与整体结构三个方面讨论安能务译本与原著在情节布局上的差异。

1. 回目勾连与名称调整。在《封神演义》编译过程中,安能务没有改动回目总数,从而保证了原作一百回的特殊内涵,但对一些章回名称的细节以及章回顺序进行了调整。笔者整理了部分具有代表性的回目名称差异进行比较,并将安能务译本中相应的回目名译为中文,如表1所示:

安能务对情节顺序的安排基本遵循原作,明显的调整只有两处:一是将原作中“子牙谏主隐磻溪”的情节后推,避免了姜子牙在原作中从十九回到二十三回的“缺席”状态,让他更多地见证和参与后续发生的鹿台宴妖、火烧轩辕坟等事件,从而突出姜子牙作为主角的地位;二是将“太师回兵陈十策”的情节提前,让西周阵营的强力对手闻仲提前出场,增强了故事推进的紧张感和压迫感。安能务将两个篇章节点调整后,相关联的前后回目也随之移动,从而保证了总章回数仍然与原作匹配。

另外,安能务在原作第一、二回之间增加了新的一回“女娲密命三妖”,详细叙述了女娲派轩辕陵三妖前去祸乱朝政的经过,同时用较长的篇幅介绍了申公豹的身世,而后续的“姬昌解围进妲己”和“恩州驿狐狸死妲己”则合并为 “妲己朝歌献身”一回,相应地减少了与妲己相关的剧情。

由此可见,安能务对情节进行调整、增减,主要是为了平衡不同角色的出场顺序和在场时间。由于《封神演义》原作是由平话小说演变而来,为了吸引听众,往往会有在讲到一个人物的中途又将其搁置,转而叙述另外一人的状况。这样处理固然可以营造出大量悬念,但会使整体结构过于松散,人物形象也不够凸显,所以安能务以小说家的自觉,将每个角色的剧情分配得更加合理,虽然缺失了部分悬念和想象空间,但也能够使整部作品的角色形象更突出,情节发展更顺畅,也因此具有了更浓厚的文学色彩。

安能务在一些回目题名的具体表述上也进行了调整。例如,他将第七十七回的回目名中“老子”改为“太上老君”。在原作中,“太上老君”的尊号只完整地出现过一次,其余情境多用“老子”称呼,这是由于在中国民间将老子和太上老君视为同一人物的说法已经深入人心,然而日本读者并不具备这样的文化基础,所以安能务为了避免误会而采用了更为稳妥的译法。至于在第十五回中将“姜子牙”改为“太公望”,可能是出于译者本人的偏好,他用这一名称与他笔下另一个重要人物“申公豹”形成相互呼应,以此展现两人在这场封神大业中所起到的至关重要的作用。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安能务经常采用“太公望”这一称呼,加之他的译本影响深远,因此导致“太公望”这个原本在中国并不算常见的名号,在日本的知名度甚至超过了“姜子牙”或“姜尚”的本名,这也是一种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

2.合理想象与情节整编。对于具体的故事情节,安能务通过充分发挥想象力,将原作中存在的大量空白进行填补和完善,并修改了一些不合理或过于平淡单一的细节表述,使整体的故事进展更加曲折动人;同时,译者的补全又并非完全是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而是在经过严谨考证后所进行的合理想象。这种周详细致的补全令作品增色不少,极大程度地提高了故事的可读性和吸引力。例如,原著中十二金仙破“十绝阵”章节,因其重复繁冗的情节、平铺直叙的表述而饱受诟病,经常被认为是整部作品中最不堪卒读的部分。安能务则扩充了原本单薄的情节,虽然破阵的顺序仍然遵循原文,但对仙道们前往破阵的缘由、破阵前的准备工作、不同法宝的效果等各种细节都进行了非常详尽的解释,使整个过程更加波澜起伏。在与阵法周旋的过程中,布阵的“十天君”与破阵者的对峙也不再停留在武力对抗上,还有言语的交锋,以及他们各自复杂的心理挣扎,这些也令人物的性格更加立体和生动。

下面以曹宝散人派往前去破王天君“红水阵”的情节为例,探讨原作和安能务译本间的差异性,详见表2:

表 2 《封神演义》原著与安能务译本中曹宝散人破“红水阵”情节对比表

这一段改编相当精彩,将原文中毫无波澜的情节变得起伏跌宕,读之令人扼腕,同时也使曹宝散人和王天君这两个边缘人物的形象瞬间变得立体可感。王天君面对天命时的不屑一顾和对旧友“怒其不争”却无奈相助的情绪,展现出他作为妖怪也有重情重义的一面;而曹宝散人看透人间喧扰,顺应天命自觉赴死的举动也为他的命运增添了悲剧色彩。尤其是译者经过考证发现曹宝为点穴鼻祖之后,补充了他用点穴道术压制王天君的情节,证实了他最后的牺牲属于自我的选择,而不像原作那般显得有些窝囊。从这一个细节足见安能务改编程度之大,几乎将原本的故事情节重新创作了一次,虽然没有忠于原作,但确实将整部作品中各种事件的陈述补充得更加合理完善且引人入胜了。

安能务如此改编的主要原因是受到日本文化中“周到”和“郑重”的影响。在许多日本小说中,只要叙述事件就往往会详细介绍其前因后果,在逻辑结构上安排得非常缜密细致[6]21。安能务在这些细节上的处理也体现了这一文化特征。此外,由于二战后的日本文学界“私小说”盛行,当时的日本小说大多充满细腻的感情和心理描写,所以为了符合日本读者的阅读习惯,安能务在翻译时也加入了大篇幅的心理描写,以此揭示角色的内心世界,使得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和生动。

3.结构重建与天命回归。对于封神故事的整体构架,安能务最重要的改动是为封神大业加入了阴谋论的背景。他在译本中解释了阐、截争斗的原因在于教派理念的不同,双方矛盾逐渐激化,最终达到不可调和的境地。“封神计划”由太上老君提出,本意是为了创造神界,而元始天尊则趁机施展“阴谋”,企图摧毁截教,因此派弟子前往杀害截教门人。截教创始人通天教主无法容忍自己的弟子死伤惨重,遂向元始天尊发起了挑战。双方的争斗最后以阐教胜利、截教惨败作为结局,虽然仍旧无法摆脱“天命”的限定,却流露出一种浓厚的悲剧色彩。

为了与这恢弘的整体布局相呼应,安能务对原著中没有详细解释的设定也进行了补充,还使其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如“杀劫”这一概念,原作只是粗略提及,而安能务则给出了详细的解释:仙人在修行过程中会产生各种欲望,逐渐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需要发泄,因此每一千五百年就需要度过一场“杀劫”。阐教的十二大仙都已经犯了杀劫,元始天尊派在商周的易姓革命中下山,完成针对截教门徒的杀人任务。这样就使得十二大仙的行为变得更加顺理成章,而元始天尊的真实意图也显露出更为叵测的一面。

这种对情节背景独具匠心的重建,时至今日依然被诸多创作者所喜爱和继承,也成为很多读者对《封神演义》进行解读的一个重要角度。而安能务能够如此大胆地进行改写,存在着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毋庸讳言,《封神演义》原著的情节确实存在缺陷,不仅有很多前后矛盾的表述,角色的行为逻辑还常常无法自洽,对于许多重要概念的解释有时也模棱两可,从总体上看非常影响观感。这种缺陷却恰恰为安能务提供了发挥的空间,让他得以尽情施展才华。其次,安能务的翻译理念也决定了他的译作风格。他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对于儒家学者编撰史书时有意增删、暗含褒贬的笔法也非常认可,所以他在译介《封神演义》时没有选择中规中矩的直译,而是经由翻译的过程将自己对该作品的理解潜移默化地灌注其中,所以可以看作是一种翻译领域的“春秋笔法”。然而,最重要的原因仍然要归结到中日两国的文化差异上。“天命”体现的是以道教价值观为基础的中国民间历史观,强调顺应自然、乐天安命,虽然在普通民众中有较为深远的影响力,但并没有像儒家文化那样在日本广为流传,所以日本读者对待中国历史演义小说仍然会采用儒家的价值观,即重视人事,讲求经世致用,认为是人的存在推动了历史的进程。二者之间的差异导致“天命”的意义发生转变,宿命论的合理性被削弱,纯粹不可违抗的“天命”难以得到日本读者的认可,所以需要译者进行更清晰的解释和更宏大的布局,让所谓的“天命”归结到具体的人物身上。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安能务对封神计划的阴谋论解释也就应运而生了。

(二)人物形象重塑——边缘、异端与仙根

安能务对《封神演义》的人物形象进行了很大程度的重塑与调整。原著中虽然出现了大量神仙妖魔,但这些角色大多有些扁平化、脸谱化,即使是主要角色也缺乏自身特质,难以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而安能务则通过自己的想象和考证,将这些人物形象刻画得更加充实立体。

在安能务译本中,无论是主角姜子牙,还是重要的配角杨戬、哪吒,或者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角色,都具有了更加立体多面的性格特征。甚至一些在原著中令人生厌的人物,如姜子牙的前妻马氏、金鳌岛的十天君等,都变得更有人情味和真实感。

以最具颠覆性的角色申公豹为例,可见安能务对人物形象所进行的改写。原著中的申公豹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因不满元始天尊将封神大业交付给师兄姜子牙,于是处处与其作对。他口才极佳,擅长搬弄是非,经常说反同门或怂恿截教仙道下山助纣为虐。万仙阵一役之后,申公豹被元始天尊罚去填补北海海眼,可谓是罪有应得。

而在安能务译本中,申公豹虽然仍旧被阐教视为“异端”,却一反之前奸诈小人的形象,成为一个超凡脱俗的世外高人。他在成仙前的身份是隐士许由,因具备仙人根骨而被云中子带往仙界,后来得到太上老君的赏识及庇护,被赐予了威力强大的法宝“雷公鞭”,却从不将其用于争斗,而是在人间发生洪水或地震时为凡人开道,因此在人界深有威望,但仙界对他的态度却截然相反,由于他厌恶权威体制,秉持自然无为的理念,想要反抗元始天尊的“阴谋”,所以阐教众人对他相当排挤,却又因忌惮他的法宝而无可奈何。申公豹驾白虎恣意周游三界,偶尔点拨双方仙道,并不直接参与人间战事,最后在太上老君指点下前往北海修道,其结局与原著颇有殊途同归之妙。

在安能务笔下,申公豹相较于深陷人间战乱的诸位仙道,反而更符合人们所认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形象。值得注意的是,即使身份发生了颠覆性的转变,申公豹却依然承担着和原著中相同的责任,即怂恿截教的门人,让他们与阐教为敌,从而推进情节的发展。但不同于原著中仅仅因为私人恩怨便睚眦必报的小人,译本中申公豹此举的用意乃是为了探索“天数”的本质,所以有意助推封神计划的实施,希望从截教门人的反抗中看到“变数”。作为最早看透封神“阴谋”的道士,申公豹的长远眼光绝非平庸仙道所能及,所以他受到阐教仙人的厌恶,反而是译者有意安排的对他实力的认可。

安能务重塑申公豹的形象可谓是别有用心。他扭转了申公豹的性格和身世,却又维持了他在整部作品中承担的角色任务,从而保证故事情节得以按照既定线路继续推进。由此可见安能务的改编并非是出于对情节结构的考量,而是他认为作品中作为历史推动者的角色不应安排给一个卑鄙小人,而应当是一个极具人格魅力的人物。前文已经提及,日本民众相信历史要依靠人为因素进行推动,而促进历史变迁的人物需要肩负这样的重任,则必须拥有异于常人的个性特征,申公豹正属于此列。因此,在宣扬宿命论的《封神演义》原著中,逆天行事的申公豹被刻画成无耻卑劣的叛徒;而在提倡事在人为的安能务译本中,竭力探索“天命”本质的申公豹则成为参透天机的高人。

安能务这样改写的缘由,除了译者自身对小人物的偏好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中日两国有着截然不同的历史发展轨迹。无论是时间长度还是具体进程,两国的历史发展规律都不尽相同,因而文学作品在处理历史题材时也呈现出迥异的特征。纵观日本历史,许多重大历史事件都是由特定人物所主导,往往一个人的决定就会扭转整个历史局势。这种日本民族特有的历史进程与文化使其在关注历史现象时形成了重视人文的传统,所以日本作家在创作历史题材作品时“习惯于由个人角度把握历史,习惯于将社会的历史当作个人——主要英雄的历史来叙述”[7]162。除了《封神演义》之外,许多由中国传播到日本的历史演义小说都受到了这样的改编,在中国民众看来或许难以理解,但这本身就是两国文化差异的体现。

(三)题旨立意迥别——天数顺逆之辩

《封神演义》原作虽然表达出提倡仁政、宣扬正义等进步性观点,但宿命论的观念贯穿始终,所有人的努力都顺应了“天命”的安排,这在一定程度上折损了作品题旨思想的积极性。相比之下,安能务改编后的题旨则更能为现代人所接受,译本更着重于表现在历史转折的重要时期处于不同阵营的人如何主导历史的走向。“天命”只是一个用于隐瞒真实剧情的掩护,围绕“天命”所产生的纷乱战事中,仙界与人界幕后的暗流涌动揭示出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对“天命”的质疑、对阐教门人伪善的讽刺,使得这部作品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但同时安能务译本也肯定了周的革命精神,称颂周武王的贤德,表现出对德治仁政的理想和反抗暴政的意愿,这是与原著中所体现的思想相一致的。

安能务能够如此改编,固然是由于原著过于粗略的情节为他提供了自由发挥的空间,但更重要的是,他不需要像原著那样承担宣扬道教思想的重任,而可以借这部作品阐发自己对于历史演进的理解。

正如前文所言,将历史进展的推动因素归结于“天”还是“人”,本质上是中国民间广为流传的道家历史观与日本从中国接受的儒家历史观之间的冲突,而《封神演义》本身就存在两种理念的交织融汇。道教的表现毋需赘言,儒家思想则主要体现在“民本”思想上。作者歌颂改朝换代的革命,支持讨伐已堕落成独夫民贼的暴君,反对毫无底线的“愚忠”;然而,宿命论的思想有时淹没了这种积极的思想内核,反复强调“天命”令人感到疲乏无趣,文本观念之间存在裂隙和矛盾。

在安能务译作中,“天命”只是元始天尊实施自己野心的幌子,受“天命”牵扯的各类人物的活动才是真正推动历史变迁的力量。通过这样的改动,阐截相争、商周交替的缘由被转移到特定的角色身上,使整个事件的背景更加具体可感。“天命”存在的意义被淡化,“事在人为”成为与“民贵君轻”相匹配的另一个主题,使整部作品的儒家思想更为浓厚;但“天命”的话题并未就此消失,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融入到双方对峙的情节中,仍然作为道教的术语反复出现,这样就克服了中日双方的文化差异而保持了故事的完整性。

故事的最后,截教依然没有逃脱全军覆没的命运,但相比于原著的冷淡处理,安能务笔下截教的抗争更有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色彩。在这些仙道身上,读者可以看到个体与命运抗争的力量,他们在面对必败的宿命时并没有逃避,而是以昂扬的斗志与积极进取的精神反抗所谓的“天命”,最后魂归封神台,虽败犹荣。截教门人前仆后继、慷慨赴死的壮举,在原著中被视为忤逆天命的愚行,但在儒家思想中这种近于“杀身成仁”的行为是可以被接受的,与日本提倡的“舍生忘死”的生死观更是不谋而合,因此也得到了译者的认可和欣赏,让他们得以在作品中大放异彩。

三、日译本创造性编译对《封神演义》改编的启示

安能务译本《封神演义》在经过传播与接受的过程后已经彻底融入日本文化的构成之中,其中原因除了《封神演义》原作本身的魅力外,安能务在编译时进行的“创造性叛逆”也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在实际的文学翻译中,创造性与叛逆性其实是根本无法分隔开来的,它们是一个和谐的有机体。”[8]72法国学者埃斯卡尔皮对翻译的“创造性叛逆”理论进行了系统论述。他将翻译看作是一种“创造性的背离”,这种背离是由于翻译的过程“把作品放到了一个作品原先并不为之设计的参考系,即语言参考系中”,创造性则是由于其“为作品提供了同更为广泛的读者进行新的文学交流的可能性”[9]136。“创造性叛逆”为译著赋予了新的语言、形式与精神内涵,而对“创造性叛逆”现象的研究也往往需要进一步挖掘现象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及历史根源。

对于安能务在翻译时所进行的“创造性叛逆”,一直以来学界褒贬不一。例如日本《封神演义》研究权威学者二阶堂善弘对安能务译本颇有微词,认为其不忠于原作,扭曲了大众的认知。但正是译本的这种变异现象体现出了两国之间的文化异质性。异国的文学作品要在另一种文化语境中被广泛接受,必须经过本土化的改造,这也是推动文化交流的普遍机制之一。因此,从比较文学变异学的角度考察安能务译本《封神演义》,不仅可以对中日两国的文化差异产生更清晰的认识,同时也能够为当下经典文学作品的改编提供新的启发,平衡继承和创新之间的关系,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神话体系,从而使中国传统文化能够更顺利地走向海外,向世界传播。

(一)经典文学在异国的接受路径

安能务译本中出现的许多文化符号已经渗透到日本社会的各个领域,可以说是中国文学作品“走出去”的典型案例,但安能务译本《封神演义》在日本获得成功绝非偶然,而是译者潜精研思的成果。虽然中日两国之间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但在翻译文学作品时仍然会存在文化思想、时代环境、翻译理念等方面的差异,因而中国的名著引进日本并不轻松,译者的创造性在文化传播中发挥的作用尤为重要。安能务在编译《封神演义》时,在语言、文化、思想、审美等方面都进行了创新,对原作中不符合日本民众价值观的部分进行了修改。他在吸收和宣扬中华文化优点的同时,也充分考虑到了日本读者的审美倾向和群体价值观,所以经由他编译的《封神演义》在日本大受欢迎。

从变异学的视角看待这种文化交流现象,这是一种具有积极意义的文学实践方式。在特定文化背景下产生的思想观点、文学表达与艺术形象被另一种不同的文化所接纳与吸收,经过再次创作后呈现出新的意义与内涵。译者的创造性在翻译过程中不可或缺。译者应当更加积极地调动自己的知识和文化背景,尽可能地弥补文化差异带来的理解偏差,避免折损作品本身的文化价值,甚至可以达到为原著增色的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安能务并没有为了顺应日本读者的喜好而完全遵循日本文化对《封神演义》进行重写,他笔下的封神故事仍然是具有中华文化特征的。他最重要的一项改动,是将贯彻全书的道教文化置换成儒家文化,所以其本质仍然是基于中华传统文化的改编。只是儒家文化传入日本在前,《封神演义》引入日本在后,所以他选择了日本人认知中已经和中国产生密切关联的儒家文化,以此作为媒介快速拉近读者与作品的距离。换言之,儒家文化成为安能务译本《封神演义》在日本传播的中介。道家的神仙鬼怪借助儒家思想在日本民众中的影响力而获得了更加深入人心的效果。这样的改编能够保证作品在传播中华文化的同时又能够令日本读者易于接受,可谓一举两得。

这种尝试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海外传播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在向国外介绍中华文化时,不能只是单向地进行文化输出,忽视接收者的文化基础;而是需要与当地原本存在的、具有一定民众基础且与中国文化元素有联系的部分进行适度衔接,从而进一步开展文化的拓展和延伸。要让更多展示传统文化的作品传播到海外,除了提高作品本身的水平外,选择因应时代和双向文化语境的中介元素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二)中国特色神话体系的构建

虽然中国传统的神话传说自上古时期便已经产生并流传,但对于神话的研究却是一个较为晚近的话题。李福清认为:“世界上第一本关于中国古代神话的专著1892 年出现在俄罗斯,即格奥尔基耶夫斯基的《中国人的神话观和神话》。”[10]由此可见,中国神话研究自产生以来便是一个具有国际性视野的话题,而且中国神话体系的建构也融合了世界神话的概念与构成方式。因此,通过对跨文化背景下的译作进行研究,从变异性的角度深入探讨其背后的文化因素,不仅有助于理解异域文化从而推动经典文学作品的传播,同时也能够以更广阔的视野对中国本土的神话故事及其中的民族文化认同进行研究与考察。

神话体系的建构以文化共同体意识为基础,而对作品的差异性解读则使得这些传统元素成为后世文艺作品的创作灵感。近年来,中华传统文化资源越来越受到社会各界的重视,以传统文化为背景的影视作品、文学作品层出不穷,神话题材的作品更是其中的一支主力军。以古代神话为背景进行创作,将中国古典神话用现代化的表达方式进行视觉再现,这不仅对于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推动中华经典作品的传播大有裨益,也成为当下许多优秀作品诞生的最佳途径。

《封神演义》作为明代著名神魔小说,因其宏大的叙事架构和相对完善的神仙体系成为改编作品中的热门,而作品自身的缺陷既为改编带来了难度,又恰好为创作者提供了发挥的空间。神魔仙道等众多角色互相之间如何构成协调的关系性,来源于不同民间传说或文学创作中的人物如何形成有效互动,以及如何通过传说事件串联起历史的进程,《封神演义》提供了一个优秀的范例,在此基础上经由后世的不断补充与修改,能够一步步建立起更为完善的中国特色神话体系。

在此局面下,安能务译本《封神演义》及其衍生作品对于当下国内《封神演义》的改编也能够提供启示:体系的建构必然是完善且符合逻辑的,需要一个宏大的背景作为支撑,同时又必须以原著为基础。我国的神话改编需要符合国情,显然不能对安能务的思路照搬全收,但构建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神话体系的前提,除了加入必要的中国神话元素之外,主旨思想也必须符合中华文化的核心理念,此外“体系”二字所包含的条理性和整体性也是考虑的重点。在这一点上,安能务译本及其衍生作品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神话故事的改编需要通过神话体系的建构实现文化认同的塑造,而这种塑造则建立在对本民族文化的认知之上,合理借鉴他国研究者与创作者对于中国神话的理解也极为重要。比较文学变异学为神话体系的建立提供了新的视野,在经过差异化解读后的本国作品中可以挖掘出更具文化特征的元素,从而为神话研究的思路创新与内容拓展做出有益补充。

综上,安能务译本《封神演义》通过对情节异置、人物重塑和题旨改写进行创造性编译,使其因应了日本读者的审美倾向和文化心理,同时又弥合了原著思想的裂隙和矛盾性,挖掘了《封神演义》原生语境中积淀的积极价值与中华文化思想传统。译者在改编过程中体现的“创造性叛逆”,对理解中日两国的文化差异具有重要意义,也对传统文化更新、探索中国经典在异国的接受路径、构建具有世界意义的中国话语体系提供了特定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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