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钤,王明树
(1. 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2. 四川外国语大学翻译学院,重庆 400031)
自殖民化初期以来,英语在印度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目前英语已成为“印度的通用语言和‘世界之窗’”[1]。在过去的400多年中,英语已经发展成为印度语言的一个组成部分。英语在当今印度发挥着广泛的交际功能,对于数量可观且日益增多的印度人口而言,英语是印度人身份构建的重要工具[2]167。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世界英语变体的研究引起了越来越多的社会语言学家与认知社会语言学家的广泛关注。在印度这一特定地域中,英语不可避免会受到印度本地语言的影响,从而形成了具有独特风格的印度英语地域变体。因此,本文旨在通过运用认知社会语言学的相关理论和研究方法,揭示印度英语变体背后的社会认知理据和词汇语义变异机制同特定社会文化语境之间的关系。
近年来,认知语言学对语言使用的社会认知维度和社会变异现象越来越感兴趣,由此产生了认知社会语言学领域[3-5]。“认知社会语言学”是指遵循认知语言学的一般指导原则,特别关注与语言使用加工和语境化有关的认知资源的研究。这种认知社会语言学特别关注说话者在社会使用中对语言的知识和感知,包括交际环境、互动过程、语言变异和变化的信息,以及这些信息被感知的方式。认知社会语言学关注的是产生语言表现的环境、环境影响这些表现的方式,以及说话者自己对这种环境和他们所知道或使用的语言的主观感知[6]7-8。
定量范式下的传统社会语言学研究通常依赖于从非正式访谈和半正式对话中提取的言语样本,目的是追踪语言的变异和变化,并记录与语言形式相关的社会价值。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部分社会语言学家吸收了认知语言学基于用法(usage-based)的语言模型,提出了一些新的理论来描述社会因素与变异之间的关系。Beckner 等通过使用复杂适应系统的概念来描述语言的系统性和可变性[7]。复杂性的特点是个体说话者在其社区内的相互作用。语言的变化是基于以前的互动和个人及其社区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演变的。语言行为受认知、个人经验和社会互动等因素的影响。Docherty 和Foulkes 采用基于社会语音变异的方法,呼吁未来应该更仔细地研究语音的索引方面与范例的认知表征之间的联系,确定变异如何影响语音知识并存储在大脑中[8]。Tantucci、Culpeper 和Cristofaro 在实用主义框架下探讨了认知社会语言学,研究了创造力如何影响十五至十八世纪文本中配对“good morrow/(good) morrow”的产生[9]。研究结果表明,礼貌和个人身份目标与频率一起,在决定变异如何发生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此外,认知社会语言学还研究了不同地区和社会群体的语言使用如何表现出不同的概念化特征以及不同的语法和词汇偏好。这种方法在世界英语的研究中首次得到了广泛的应用[10-13]。假定一种语言(或其变体)反映了该语言社区的文化背景,这一研究思路强调了文化背景知识和基本文化概念对于解释英语变体词域(lexical domain)的重要性[14]。
变异是语言的一种特征,它影响着语言的基本结构和核心行为。变异是一个重要的语言过程,是基于说话者在其语言工具、交际环境和社会语境提供的可能性中选择一些变体或其他变体,是通过在互动和交际合作的语境中反复使用语言特征而产生的。这些用法以特定的频率出现,影响语言的心理表征和形式结构。当前认知社会语言学的研究核心仍是语言变异,其研究的认知维度和社会维度是密不可分的,认知语言学的“社会转向”是必然趋势[15]。语言变异的本质很好地反映在“基于用法的语言学”的概念和理论机制中。一方面,变化表现的特征的存在或不存在被整齐地框在一个角度内,表明语言现实可以根据离散或非离散元素进行分类,并且这些元素反过来与被认为是中心或原型的参考进行比较。另一方面,该观点已经能够表明,可变性,一种概率行为,直接决定了中央存储过程,进而决定了该系统的结构特征。其间,音韵学与语法相联系,话语与社会相联系,促成了历时性与共时性的整合。这有助于对变异和变化之间以及这些过程与社会语言学认知之间的密切关系进行建模[6]87。
就词典而言,《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无论大小和版本,都被广泛认为是英国英语的标准,就像《韦伯斯特词典》(Webster's Dictionary)是美国英语的标准,《麦格理词典》(Macquarie Dictionary)是澳大利亚英语的标准一样。然而,当提到印度英语时,人们首先想到的词典便是《霍布森-乔布森》(Hobson-Jobson)词典,该词典最初出版于1886 年,最后一次更新是在1903年,距现在已经一个多世纪。反观《牛津英语词典》《韦伯斯特词典》和《麦格理词典》仍在不断更新[16]。虽然《牛津英语词典》收录了许多印度英语词汇,但对研究印度英语词汇特征及变异来说仍有一定的局限性。
随着英语作为世界通用语的崛起,词典识别和记录在反映多民族和多文化英语人口的身份和经历的单词和短语方面变得更加重要,因此《牛津英语词典》官方网站(www.oed.com)开设了世界英语专栏。这是对自《牛津英语词典》问世以来英语世界发生的根本性变化的认可:十九世纪的新兴语言群体是既定的英语变体,它们正在发展自己的语法、发音和词汇标准。由于英语作为一种世界语言,英式英语不再被视为英语的主导形式——它只是英语的众多变体之一,这些变体拥有共同的词汇核心,但又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词汇①。
世界英语的研究最先由Kachru 提出,把英语划分为同心圆的三层:内层(inner circle)、外层(outer circle)和延伸层(expand-ing circle)[17]。内层体现为英国、美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国的英语,传统上被认为是英语本体。外层包括印度、马来西亚、菲律宾和新加坡等国,这些国家把英语作为殖民统治的语言工具引进,只是在每个国家内部使用。延伸层指那些把英语作为外语引进的国家,比如中国、埃及、日本等,在这些国家,英语主要用于国际交流的需要。Jenkins 认为外层国家和延伸层国家的词汇变异有三种类型:(1)当地创造的单词和表达;(2)从土著语言中借用的词汇;(3)习语[18]。
通过对《牛津英语词典》中收录的印度英语词汇进行分析后发现,印度英语中有五种主要的词汇与其他英语中看到的词不同②:
1.借词。许多与印度的文化、饮食、服饰、动植物、宗教和哲学有关的词汇都是印度人使用的英语的一部分。这些词来自不同的语言,但最终成为泛印度语(尽管有些词仍然是特定地区使用的词汇)。如:raita,一种由酸奶或(尤指以前的)凝乳与香草或香料(传统上包括芥末籽)组成,通常还含有切碎的蔬菜或水果。
2.词缀和复合形成新词。在印度英语中有创造新的复合词的普遍趋势,许多在印度英语中构造的新词在其他英语变体中是看不到的。如:speed breaker, 减速带(在路面上设置的一种脊状凸起物,用来提示司机减速)。
3.英语和印度语结合的新词。在印度英语中,可以通过英语词汇和印度语词汇构成新词,也可以由印度语词汇与英语词汇构成一个新的表达式。如:chakka jam,封锁,阻塞(封锁道路或故意制造交通堵塞作为平民抗议的一种形式)。
4. 借译或借记。习语和其他一些表达通常是从当地语言翻译过来的。如:your head,胡说(感叹词),意思是,“eat/chew my/your brains”(纠缠某人),而“sitting on my/your head”是给某人施加压力。
5.同形异义词。此类型词汇所传达的意思不同于其他英语变体,如:mutton,羊肉(不论生熟);flick,偷窃;shift,搬家或搬办公室。
词汇的使用既有语言本体的内在作用,又是嵌套在社会环境之中的交际语言,与环境系统互构共存。因此,应该有多方面的社会、认知等因素致使词汇发生变异。
Schneider 提出的世界英语动态模型区分了英语新变体发展中固有的五个不同阶段:基础阶段(foundation)、外生标准稳定阶段(exo-normative stabilization)、本土化阶段(nativization)、内生标准稳定阶段(endonormative stabilization)、分化变异阶段(dif-ferentiation)[19]。第一阶段涉及建立一种相互可理解的变体,包括移居者和土著居民之间的语音调整;第二阶段是词形、词汇和句法的变化;第三阶段是词汇、语法和音系的显著变异;第四阶段的特点是同质性增强,由于移居者的削弱或消失,紧张局势有所缓解;第五阶段则允许当地语言的多样性。根据Bala-subramanian 的研究,印度英语目前在其发展过程中处于Schneider 的第四阶段(内生标准稳定阶段)和第五阶段(分化变异阶段)[20]。
印度英语作为一种模式的力量不能仅仅依靠融入当地语言的特征来支撑。“语境的转移”意味着包含印度文化的重要方面,如种姓制度、社会态度、社会和宗教禁忌、迷信、尊卑观念等[21]。这种与本土变体的词汇偏差似乎回应了Rao 早期的论点,当一个人不得不用一种非自己的语言来传达精神本质时,才能进一步质疑标准英式英语能否继续印度民族语言的模板[22]。
1.基于概念隐喻的词汇变异
以Lakoff 和Johnson 为代表的认知语言学理论认为,隐喻是一种创造性的语言手段,人们通过隐喻无意识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想法,而这些思想和想法是可以用字面语言来表达的[23]。我们的概念系统不是我们通常能意识到的东西,在我们每天做的每件事情中,我们只是或多或少地沿着特定的路线自动地思考和行动,但是我们很难弄清楚这些路线到底是什么。其中一种方法是观察语言。由于交流是基于我们思考和行动所使用的一个概念系统,因此语言就是我们厘清这个系统的一个重要证据来源。
Lakoff 认为意象图式能够通过隐喻来建构人类非身体经验[24]453。王寅进一步将意象图式描述为“理解隐喻和转喻的关键,因为当一个概念被映射到另一个概念,特别是从具体域向抽象域映射时,意象图式在其间发挥着关键作用,这就为我们能理解抽象概念提供了主要依据”[25]177。
例如,在印度英语中有一种叫“lady fin-gers”的植物,英式英语称为“okra”,译为汉语则是“秋葵”。根据《牛津英语词典》③的释义,秋葵原产于非洲,在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广泛种植,其果实是一个五面的“荚”,未成熟时收获,可以用作蔬菜、浓汤和炖菜。作为一种外来植物,“秋葵”对于印度人来说是陌生的,人们无法生成关于“秋葵”的意象图式,因此,需要借助隐喻,运用人体的其他身体经验对“秋葵”这一概念进行建构。
隐喻一直是认知语言学领域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常用的分析框架是由Lakoff 和Johnson 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24]。该理论描述了源域(source domain)和目标域(target domain)之间的映射关系,已被广泛用于分析与各种概念相关的隐喻表达。然而Faucon-nier 基于隐喻与认知机制的相关发现,将其心理空间理论进一步发展为概念整合理论[26],而一个完整的概念整合网络涉及四个空间,包括两个输入空间(input space),一个类属空间(generic space)和一个整合空间(blended space)[27]。孙毅和陈朗将概念整合理论与概念隐喻理论进行了系统对比后发现,虽然两种理论在处理隐喻概念化过程路径上有所不同,但大致来讲二者互为补充、相辅相成,但是从结构上讲,概念整合理论更具说服力,分析过程更细致,因此概念整合的空间理论既可以用来深入细致地分析隐喻,尤其是实时隐喻过程中的意义建构与推理机制[28],又可以启发我们以语义、概念为出发点透过语言形式挖掘语义结构[29]。赵永峰对概念整合理论进行了修补,提出了基于认知参照点的概念整合理论(RBT),以弥补Faucon-nier 和Turner 在解释跨域映射的时候对人们整合源动力的忽视[30]。
如图1 所示,根据RBT,认知参照点才是决定了概念整合的关键因素,那么在“lady fingers”(秋葵)中,它的认知参照点应为这一植物的外形,因为视觉往往是最直接的身体经验。因此我们可以对“lady fingers”隐喻的概念整合网络作出以下描述:输入空间1 包含的是“lady fingers”本意,即女人的手指的心智框架,在输入空间2 中存在的是秋葵外形的典型特征,指派特定的外形特征作为认知参照点,跨空间映射在角色与相应的值之间进行匹配,并在类属空间中输入两个输入空间共有的概念,最后在整合空间中形成由选择性投射的特定结构和层创结构共同构造的最终形态(见表1)。
表1 各空间所含概念一览表
图1 基于认知参照点的概念整合网络
2.词汇变异中的社会认知
语言变异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于不同民族之间的差异所导致的。语言作为人类的交际工具,它不仅要反映该地区人们之间的经济关系和社会关系,而且还必须反映该区域内各种历史事件及政治、宗教等带来的心理变化。在社会中,不同民族的融合和文化的交融形成了一种至关重要的现象,它会对语言产生深远的影响,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具身体验。例如,“婚姻”,英式英语为“marriage”,印度英语为“alliance”。在《牛津英语词典》中关于“alliance”的释义有11 条,其中一条是:Union, bond, or connection through con-sanguinity or (now chiefly) marriage; kin-ship. 汉语释义为:联姻(通过血缘或婚姻而结成的联合、纽带或联系);亲属关系。《牛津英语词典》呈现了16 条有关“marriage”的释义,其中一条为:The legally or formally rec-ognized union of two people as partners in a personal relationship (historically and in some jurisdictions specifically a union between a man and a woman). Also: the condition of being married; the relation between two people married to each other, matrimony. 即在法律上或正式承认的两个人作为个人关系中的伴侣的结合(在历史上和某些司法管辖区特别指一男一女之间的结合);结婚的状况;两个人彼此结婚的关系;婚姻。
从社会认知来看,产生这样的词汇区别主要和印度的婚姻制度有关。结婚是印度教徒的一项重要圣事,具有强制性。婚姻是践行宗教达摩的必要过程,生养子嗣是使本人和父母脱离苦海的拯救之道[31]54。印度婚姻的权利义务是法定的,不能自行合意解除。夫妻地位具有不对称性,婚姻的主体只有男性:新郎与新娘的家长。女子一生都处于被男性监护的“三从”状态:未婚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④。传统印度婚姻家庭法植根于印度社会的特定场域,是印度独特的经济形态及社会结构、种姓制度、宗教文化和外部环境等的综合产物。十七世纪英国殖民伊始,印度婚姻家庭法整体经历了从传统向现代的漫长转型过程,家户达摩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原先在特定情境较为切事的制度逐渐变得不合理,种姓婚姻法和联合家庭财产法各层面屡受冲击。于是英国殖民政府和印度民族共和国相继对印度家户制度进行了变革,使其由传统法向现代法演进、宗教法向世俗法转变,逐渐呈现为一个多元互动、悖论共生的体系[32]。
另外,英语的使用在不同民族背景的人中或多或少地受到本民族语言的影响,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英语也受到了本族语的制约和渗透。这种影响会被词汇高度敏感地显现出来。在近代史中,英吉利民族和印度各民族之间的紧密互动带来的不平凡的历史纠葛,深深地刻上了印度各民族语言和英语之间相互影响的历史印记。
综上所述,从认知社会语言学的角度探讨印度英语词汇的变异,其变异的根源和变异的过程会更加清晰,既能更好地解释这一源于概念、认知和社会因素的复杂的语言现象,亦可多角度探究产生词汇变异的原因和过程。鉴于此,认知社会语言学可以对词汇变异提供一种更加全面的阐释,并且由于认知社会语言学关注对语言、语言社团、社会与文化的研究,可以从根源上对词汇变异进行解释。
在未来的研究中,大型印度英语语料库的出现,肯定会引发更多基于语料库的定量研究,特别是在那些英语变体的创新,不是范畴的创新,而是表现在偏好的变化和不同的使用频率上的创新(如动词补语等问题)。除了对英语的形式特征和其在言语社区中的功能进行实证描述外,还需要对说话者的态度、标准化问题和规范发展问题进行更多的研究。这对于广泛的实际应用领域尤其重要。例如,编写新的印度英语词典和语法,以及为印度的英语教学设计符合社会文化的课程。在此背景下,未来的研究应该结合语料库语言学方法和社会语言学数据来提供一个全面的图景。
注释:
① 参见牛津词典官方网站世界英语专栏https://www.oed.com/discover/world-englishes。
② 参见牛津词典官方网站印度英语专栏https://www.oed.com/discover/introduction-to-indian-english/。
③ 文中所有词汇释义均通过牛津词典官方网站中电子词典查询所得。
④ 参见摩奴法论([法] 迭朗善,著,蒋忠新,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第五章第146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