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余华《第七天》中的时间美学

2024-02-20 23:39刘晓艳蔡爱国
艺术科技 2024年1期
关键词:第七天余华

刘晓艳 蔡爱国

摘要:目的:余华在他的小说《第七天》中,以高超的写作技巧剪裁时间、利用时间,使文本展现出独特的美学意蕴。文章着重论述《第七天》所呈现的时间美学,探讨作品中时间的建构、解构与绵延,并试图解析其产生的美学效果。办法:文章以小说中的时间为切入点,结合文本分析等方法,分三部分论述《第七天》中的时间美学。第一部分探讨小说中时间的建构,第二部分研究时间在朦胧体验中的被解构,第三部分论述延长的时间感受带来的审美效果。结果:第一,小说《第七天》以现实世界的时间为参照,建立起了亡灵世界的时间秩序,同时以准确的时间为刻度,衡量现实世界的人情冷暖,使读者更快抵达审美彼岸。第二,小说通过暧昧的时间营造出朦胧的时间体验,不仅展现出了亡灵世界的扑朔迷离,也通过长度不定的时间单位拉长了审美体验。第三,小说不仅在文本内部有延长的审美效果,在文本外部同样具备绵延的审美感受。结论:时间是《第七天》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在小说各种各样的时间中,“死亡”与“爱”始终是主要的探讨对象。作者巧妙地使时间静止、延宕、断裂,在文本内外形成了独特的美学效果。

关键词:余华;  《第七天》;时间美学

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4)01-00-03

时间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也是小说的一个重要因素。哲学家思考时间,揭示其本源;作家利用时间,表达创作意图。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问世,使时间美学进入人们的视域。傅松雪的《美在生成:时间美学导论》结合海德格尔等的理论,将美学置于时间境域中予以考察,在国内的时间美学研究领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也是本文重要的理论来源。《第七天》是中国当代作家余华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家在静止的时间之外,写“一群‘终止了的人’走到一起,在一个‘终结了的世界’之中窃窃私语”[1]101。作品在生命终止之后让时间绵延,通过不时插入的回忆中将时间回溯,在似真似幻的叙述中解构时间,使文本呈现出独具特色的时间美学。

1 明确的时间节点

人有探索和想象未知的本能,因此对“死亡之后”这一生者未知的领域,作家可以尽情展开想象,突破现实世界中时间、空间的束缚。

余华在《第七天》中,建构起了一个与现实相差无几的亡灵世界,在这里,依然存在贫富贵贱的差距,同样也有时间变化的观念。因为故事中的亡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设定极为类似,难以区分,所以需要用独特的标记来提示读者这是逝者的世界。小说以第一天到第七天为每章的标题,故事也在主角杨飞死后七天的经历与回忆中徐徐展开。故事开始于“浓雾弥漫之时”,浓雾遮蔽了城市,使城市失去了昼夜之分,因此消解了时间的存在感。“我”走出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2]1,这空虚混沌的状态,正体现了主角由生向死的过渡。终于,当“我”完成了由生者到死者的身份转换后,亡灵世界的一切变得清晰,新世界的规则、时间以及“我”的新身份也从不可感转向可感,“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死去的第一天”[2]4。从这一刻开始,“我”作为已死之人的新时间开始流动,“死去的第一天”成为“我”在另一个世界“生的第一天”。同时,由于死亡导致生命时间静止,传统意义上的年龄对死者而言是空洞的,于是包括“我”在内的亡灵们只能以新的时间为标准,定义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年岁,即到达“死无葬身之地”的时间。作品中的人物在见面时常互相询问“是什么时候到达此地的”,亡灵之间的这句寒暄成为标记时间的重要线索,作家据此揭示时间,并以此为线索串联起整个故事,使情节环环相扣。

除此之外,作家巧妙地以时间为刻度,展示世事无常与人情冷暖。小说中很多情节都与“三天”有关。“我”的养父捡到“我”时,隔壁的李月珍刚生产完三天,于是“我”得以在李月珍的哺育下成长;被“我”视为母亲的李月珍,也在我离开寻找养父的三天后死去,“我只是离开了三天,我心里的母亲就死了”[2]102;报纸上探讨的热点事件,只持续了三天,“好在只是热闹了两天,第三天电视和报纸的热闹转到警方扫黄的‘惊雷行动’上”[2]85。在“三天”这一时间刻度下,亲情得到展现,养父与李月珍对“我”的养育之恩发轫于三天,却远远超过三天;社会事件造成的影响远不止三天,讨论却在第三天戛然而止。余华作为一个写作大家,对时间的剪裁与运用不可谓不精准。

在明确的时间建构中,作为标记和刻度的时间,呈现出小说独有的美学意蕴,正如学者指出的,“作者在创作时依据自己对客观时间的体验和理解进行主观处理和表达,就是作者对客观时间的一种美学把握”[3]。它为故事的营造奠定了基础,又为作者意图的表達指明了道路,使读者在阅读并进入文本时,能更快地抵达审美的彼岸。

2 朦胧的时间体验

时间之海浩瀚无穷,作家只有精心剪裁,以各种词汇表现时间的流动,才能使故事简练明快、矛盾集中。一些模糊的时间量词,能给予作家于时间长河中捕捉关键一帧的自由,带给读者不一样的审美体验。

小说中,主角杨飞的回忆是链接各个故事的重要线索,因此,随着杨飞与各种各样的人不断相遇,他的思绪也不停地在现在与过去之间穿梭,“凭借着回忆这样时间倒流的存在形式摆脱单向度的时间流淌,将过去与当下现实相融合,从而达到审美的自由境界”,故当过去与当下融合时,时间就在朦胧的记忆中被解构,产生独特的审美效果。例如,寻找养父的过程勾起“我”幼年的回忆时,“我寻找的小屋出现了……瞬间之前还没有,瞬间之后就有了”[2]70。其实质就是将故事中时间的线性状态取消,并将一些没有价值的时间,如“我”在回忆中穿梭寻找的时间剔除,从而凸显这段回忆的重要意义。而这一“瞬间”的指向是不确定的,它发生于何时?“瞬间”又是多长?当“我”进入亡灵世界以后,纷至沓来的信息与生前的回忆使“我”陷入混沌朦胧的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具体的时间并不足以形容其感受,客观时间的一瞬可能在主角的主观思维中长达百年,而这些在故事中都没有详细的描述。在作家巧妙的剪裁下,“瞬间”作为中间点,引导出“我”的回忆。

尽管文章以现实生活为对照,在亡灵世界建立起了时间秩序,但异世界朦胧混沌的特性仍然对所有身处亡灵世界的人产生了无可避免的影响。作品中有这样的描述,“我”的“思绪借助身体的行走穿越了很多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的情景之后,终于抵达了这一天。这一天,似乎是昨天,似乎是前天,似乎是今天”[2]16。“这一天”的朦胧指向呼应了“我”初入亡灵世界的状态,在混沌不清的时间中行走,被迫接受新世界的时间秩序。“这一天”的无实义源于亡灵的无目的性,其审美效果与后文中的“我”游走在“早晨与晚上”相似——“没有骨灰盒,没有墓地,无法前往安息之地。没有雪花,没有雨水,只看见流动的空气像风那样离去又回来”[2]111。一连四个“没有”将“死”后的万籁俱寂与万念俱灰描绘了出来。文章透過模糊的时间,映射出“我”的万般情绪与感受,客观的时间与主观的情感相交汇,产生了动人的审美效果。

同时,文章中也频繁出现“以后”这一没有明确长度的时间单位,用以解构时间,创造不确定性。“以后”表示过去某一时间开始后的一段时间,亦可表示从现在开始到今后的时间,具有模糊的指向性。当“我”在“死无葬身之地”见到了以前的朋友并说起“那个世界”的故事时,“也许以后的某一个时刻,我会向他娓娓道来”[2]157,这个“以后”,是不确定的将来,是漫长寂静的死亡中的某一个瞬间。此外,还有冤死者的“以后去”[2]163安息之地、鼠妹男朋友“以后”会给她买一个手机的承诺等,都在不确定中包含了对未来的希冀,同时又将时间解构,使之具有朦胧的美学意蕴。

小说通过暧昧的时间营造出朦胧的时间体验,不仅展现出了亡灵世界的扑朔与回忆的绵长,也通过长度不定的时间单位延长了审美体验,展现了作者高超的时间运用能力。

3 延长的时间感受

不论人们是否曾经臆想过让时间暂停甚至倒流,现实的时间总是不断向前流淌。正如柏格森所指出的,“时间是活生生的绵延,是动态的流动,呈现出永恒的变化,绵延没有固定的运动轨迹,也没有固定的点与点之间的联系,是不断地创造性生成”[4]。在这“永恒的变化”与“创造性生成”中,小说中绵延的时间感受可划分为文本内与文本外两种。

在文本内部,故事展现出的是时间的接续与这接续背后可创造的新事物。文本中的“我”面对背叛自己的美丽前妻李青时,仍然保持着宽容与爱意,这种爱是绵延不绝的爱,是跨越了时间长河和生死两界的爱,甚至“我”也因这样的爱而死——“我”因为在报纸上看见李青自杀身亡的消息,所以没有及时逃离火灾现场身亡,而彼时“我”与李青已分居。“我”与李青在现实世界分别与在亡灵世界相见时都说过一句话,“我永远爱你”。“永远”二字,象征着时间在流动中,依然保持着某种相对静止,这种相对静止具有永恒的意蕴,能使读者感受到“我”对李青绵长的爱。不仅是爱情,作者对亲情也有出色的刻画。在“我”不断寻找养父的同时,养父也在亡灵世界等待着与“我”相见,“日复一日,他满怀美好的憧憬,知道只要守候在这里,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他就能见上我一面”[2]177。这里的时间绵延,是在未知中等候的绵延,亲情之间的羁绊拉长了“日复一日”的长度,绝望的一日之后是新的充满希望的一日……这样的重复为亲情增添了浓厚的底色。

同时,小说的标题也展现了时间绵延的可能。小说名为“第七天”,不知是否与西方的“安息日”及中国“头七”的习俗有关,小说在“我”死去之后的第七天戛然而止,却在末尾留下无限的遐想。第七天之后是什么?作家在故事结尾缄口不言,却借“我”之口说出了他的感悟,“我怎么觉得死后反而是永生”[2]154。 第七天之后,还有无数个七天,也有无数个“我”的第七天,正如余华本人所说,“我写到第七天才是故事的开始……从结束的地方开始写,写到开始的地方结束”[1]113。时间不断绵延,死亡无可避免,死亡后时间在静止中流淌,人在死亡后走向永生。

而在文本的外部,即小说之外,对读者与社会而言,小说也具有绵长的意蕴。小说刚发表时,批判的人认为这是“新闻杂事”的汇编,不具备小说的意义与价值。但也有人指出,“余华的小说是写给以后的、未来的、很久远的时代”[1]107。正如一个多世纪前的《官场现形记》一样,记录的虽是作者那个时代的事情,但这样的记录在数十年、数百年后的今天,就具有了陌生感与考据的历史价值。对读者而言,“审美时间的发作未必在阅读的那段时间中,而可能在阅读后的某天与某个事件的遭遇或与某块记忆撞击而发作起来”[5]。或许在某天,当身处与小说中“我”、养父或“鼠妹”或相似的境遇之时,他们的经历能够唤起读者的审美体验,使其感受到作品的魅力。

在流淌的时间中,是不断发展的事物和无限新生的希望。在小说文本中,在作者通过回忆和死亡的描写使时间变得朦胧与重新建立时间尺度的尝试之外,依然有时间的生命力在文本内外蓬勃跳跃,使之隽永。

4 结语

时间是《第七天》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在文本内部,作者巧妙地使时间静止、延宕、断裂,形成了独特的美学效果。在文本外部,出于高超的写作技巧和情节构造,文本的美学价值在漫长的岁月之后仍然能够被挖掘,也能够被划入时间美学所考虑的范畴。总之,从时间美学的角度而言,《第七天》是一部把握时间、利用时间、创造时间的优秀作品。

参考文献:

[1] 张清华,张新颖.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J].当代作家评论,2013(6):101-113.

[2] 余华.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1-177.

[3] 陈瓴帆.汪曾祺小说的时间美学研究[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20.

[4] 王立欣,杨林.现代主义小说的时间美学研究:兼论薇拉·凯瑟经典小说的时间艺术[J].文学理论前沿,2018(1):76.

[5] 傅松雪.美在生成:时间美学导论[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07.

作者简介:刘晓艳(2000—),女,福建泉州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蔡爱国(1977—),男,江苏盐城人,博士,教授,研究方

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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