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郎倌
在我的故乡,养猪曾是每一户农家重要的经济来源。要养猪,自然就离不开猪崽,而猪崽的繁衍,又离不开猪郎倌。
那时,在故乡一带,只要提起“外奶崽”這三个字,村里人定然是立刻喜上眉梢,眉开眼笑,笑出一串愉快的长哈哈。
外奶崽是龙形上的人,这是一个竹木掩映的清秀小村,位于一座油茶山脚下,村前一条修长小溪,距离我们八公分村也就三四里路的样子。在故乡一带,“奶崽”是指男孩,“妹崽”是指女孩。可“外奶崽”都是几十岁的老单身汉了,大家还都这么称呼他。至于他的正名,则少有人知道,也无关紧要。
“外奶崽的鼎锣各打各”,这是我儿时就熟知的一句笑谈。在乡间,鼎锣就是小锣。一套响器里,有大锣,也有小锣,鼓、锣、铙、钹只有相互配合好了,才能打奏出高亢好听的旋律。倘使各行其是,各打各的,调子自然难听。顾名思义,村里人每取笑做事步调不一致的人,通常就会说这么一句:“他呀,外奶崽的鼎锣各打各!”
外奶崽是否会打响器,我从没见过,不得而知。不过在很长的岁月里,赶猪公,当猪郎倌,倒是他的正经职业。
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就我们家而言,母亲一年必定养两头猪,一头大的,一头小的,待大的那头养肥杀了,再买一头猪崽。如此的话,年复一年,猪栏总不会空着,年年都能出栏一头大肥猪。这种养猪的方式,俗称养踏栏猪。家家户户养猪,大小村庄都养猪,自然,养母猪的家庭就不少。单是我们村庄,就有好几户人家养母猪,年年要卖两窝猪崽,赚一笔可观的收入,让人羡慕。
不过养母猪的成本大,人也辛苦,挑选母猪种也有讲究。村中若是有人家想养母猪,通常会事先到快有猪崽卖的人家去预约,让主人帮忙留意适合做母猪的猪崽,主要是看奶头,或十对奶头,或十二对奶头,或十四对奶头,尤以八对奶头最好,大小适度,间距匀称,健康红亮。被相中的小母猪崽,日后被人家买了去,就不会挨阉猪匠的那一刀了,渐渐被养成一头大母猪。
相比而言,公猪崽就鲜有幸运者能养成大猪公的了。有许多年,故乡周边的村庄,似乎也就外奶崽养着一头大猪公。一说到赶猪公的,人们就会想到外奶崽,一说到外奶崽,就会联想到他的那头大猪公。
那时,外奶崽四五十岁,个子矮小干瘦,常年穿一身蓝布旧衣衫,双眼微微眯着,额头前凸。每逢他和他的大猪公一同走在路上,碰见的人就会拿他开玩笑:“外奶崽,又带你兄弟进洞房去了?哈哈哈哈……”每每此时,外奶崽也会咧嘴一笑,并不争辩。
通常来说,一头大母猪一年里会有两个发情期,从交配怀孕到小猪崽出栏卖掉,差不多半年。这样的话,一头母猪一年能产两窝猪崽,一窝少则几头,多则十几头,这也是养猪人家最理想的状态。当大母猪到了发情期,日夜嚎叫不安,常会咬破猪栏门,逃窜出来四处游走。有经验的养猪人便知道,要去请外奶崽和他的大猪公了。
一年四季,外奶崽经常带着他的大猪公翻山越岭,走上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大路小路,进出一个个远远近近的村庄,去完成他们的“使命”。他们这早出晚归的一对伴儿,曾是故乡大地上一道游动的风景。大猪公走路,步履蹒跚,它的嘴巴总是张着,哼哼唧唧,呼吸急促,嘴角满是白色的泡沫,看起来十分艰难的样子。外奶崽跟在它的后面,亦步亦趋,有时拿着手里的竹枝挥一挥,催促一下。尤其在盛夏炎热的天气,长长的山路上,猪困人乏,也真是一种不易的营生。
外奶崽是哪一年不再赶猪公的,我不甚清楚。据说有一回,他和他的大猪公上岭下坡,走了长长的山路回来,在附近的一个山窝里,大猪公突然发起了狂,追着他一路猛跑。外奶崽跑进家里,大猪公也跟着追了进去,吓得他连忙往楼梯上爬,不料一脚踏空竟然重重摔了下来,折了腿。自那以后,外奶崽不敢赶猪公了。那头子孙无数的大猪公,最终被他易手他人了,还是宰杀卖肉了,已不可知。
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离家远,我开始住校。每周上学和放假,往返要从龙形上经过,已然少有碰见外奶崽了。乡间的小路上,偶然遇着赶猪公的猪郎倌,已是陌生的面孔。不过,于我而言,给予我懵懂童年诸多放肆欢笑和愉快回忆的,还是外奶崽,那个如此厚道,又孑然一身被人取乐的猪郎倌。
屠 夫
我的故乡位于湘南山区,是一个名叫八公分村的偏僻村庄。在当地,却也是一个大村。
那时,村里一共有四个生产队,村大人多,差不多家家户户养猪,不说多了,一家一年养一头两头的,那是十分寻常的事。这样算来,上百户人家的大村,一年出栏的肥猪数量也很可观,除了完成国家收购任务外,余下的在过节过年的时候,由各生产队按计划宰杀分肉。猪一多,自然屠夫也多。国杏驼子、丁茂高子脚、常节眯眼等,一口气可以像串泥鳅一样,报出一串长长的名字来,他们都是村里杀猪的屠夫。不过,随着大集体解散,分田到户,有的屠夫已经改换门庭洗手不干,有的年老体衰,有的相继去世,有的只是在生产之余偶尔被人请去杀个猪,一直不曾间断以屠谋生的,当属常节眯眼。
常节眯眼和我家同在一个生产队,从我小时候起,二三十年中,我家养的肥猪有不少都是他杀的。常节眯眼的正名叫国常,村里的习俗,喜欢在男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后面加一个“节”字,用来做平时的称呼,而正名倒常被忘记,譬如三节、俊节、和节。因此,国常在村人的口中就叫“常节”。常节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只是一双眼缝出奇的狭窄,一笑起来,满脸笑纹绷紧上弯,两粒本来就小的眼珠子登时被一线细缝给缝起来不见了,而他又爱笑,也爱说些笑话取笑大人和孩子,笑口常开,好事者便又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了两个字,叫常节眯眼。
常节眯眼杀起猪来,手法娴熟得很。杀猪的日子,一般都是选在大清早,全家人早早地起床了,把平素嵌在厅屋角落土灶台上专门用来煮潲的大铁锅洗刷干净,倒满清水,烧起熊熊柴火。“水烧滚了吗?”这个时候,突然听到这么一大声,是常节眯眼睡眼惺忪,提着他那一篓子专用“法器”来了:两把大砍刀、一把长尖刀、两副铁钩子、两个铁刮子、一块磨刀石、一把长秤、一把盘子秤,还有他那块黑得油光发亮的围裙。专门请来抓猪尾巴的邻居帮手也来了。吃过一壶热茶,谈了一阵有关这头肥猪的闲天,大家兴头来了,说说笑笑,带着接猪血的木碗盆、烫猪毛的木脚盆、结实的长凳和杀猪刀,朝猪栏来了。父亲拆了猪栏门上的砖头和栏板,把潲盆移到一边,和抓猪尾巴的人一同走进猪栏赶猪。常节眯眼已在猪栏门口择了一处开阔地,安放好了长凳和木盆,杀猪刀搁在接血盆里,朝手心里噗噗吐了两坨口水一搓,等在猪栏门口。肥猪大概见势不妙,哼哼唧唧不肯出栏,在棍棒的驱使下,无奈地跨过了门槛。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尖利的嚎叫,猪尾巴已被人突然抓住,常节眯眼一双无影手随即也稳稳抓住两只猪耳,两人猛力爆发,把一头大肥猪提起离了地。在四蹄蹬踹中,大肥猪被连拖带拽紧紧地按在了长凳上。转瞬间,常节眯眼变换身法,半蹲马步,左手从下往上掐着猪嘴,左肘抵住猪脖,右手从面前的木盆里捞起杀猪刀,顺势往猪嘴下的脖子中央插了进去,一用力,拳头连刀一同没入刀口……接下来烫毛刮毛,上架开膛,翻肠破肚,剖边下架,斩块过秤,常节眯眼手脚利索,一气呵成。
那个时候,村里人家一般都是请常节眯眼杀家猪。所谓杀家猪,就是只雇请常节眯眼杀猪卖肉,付他一天工钱,管他三餐酒饭,赶圩挑肉,交费纳税,余少剩多,价钱贵贱,都是主家的事情。后来,商品经济在乡村日渐活跃,肯杀家猪的屠夫已经极少,要么就是工钱特别贵,要么就总是推三推四。于是,另外两种新的屠宰方式逐渐在村里流行,一是过白,一是估坨子。所谓过白,就是屠夫免费给主家杀猪,主家除按事先讲定的适当留一点猪杂猪肉猪血外,其他的全部按双方约定的价钱一次性过秤给屠夫,待晚上卖肉回来,再一次性付清肉钱给主家。主家客气的话,在屠夫来送钱时会招待一餐晚饭。估坨子,则是双方同到猪栏看猪,凭眼力估重量,谈妥价钱后,屠夫直接把猪赶走,杀不杀,什么时候杀,全与主家无关,主家辛辛苦苦养了一头猪下来,连一根猪毛都不留,连一口猪血都吃不到。在我读高中读中专的那几年,我家的猪多是以估坨子的方式卖给常节眯眼,以图多拿几个现钱。
村子地处三县交界之处,周边有两个圩场,往东十里是黄泥圩,往南七八里是东城圩,两个圩场开圩的日子不一樣,或是逢二五八,或是逢三六九。有好些年,常节眯眼一年四季有杀不完的猪,赶不完的圩,大清早挑一担肉走黄泥巴山路往圩场上赶,天黑了挑两个空箩筐回村,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脸上油水溜光,家里建了两层砖混结构的小楼房,给儿子娶了新媳妇,一双笑眯眯的小眼睛难得地睁开了。
可能是后来圩场上的屠夫也多,竞争也激烈,或者是猪肉不好卖,或者是十里八乡村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各种各样吃的肉食也丰富了,或者是其他我所不得而知的原因,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看到常节眯眼挑着两个箩筐走村串巷吆喝着卖肉。有的时候,六七月的三伏天气,太阳落岭了,那箩筐里的几块肉已经有了味道了,他还在村前跟人讨价还价。“这几块臭肉,你还是自己吃去吧。”有人这样打哈哈奚落他。常节眯眼不恼不怒,笑眯眯地把眼睛眯成一线细缝,挑起箩筐回说:“丢是不得丢。”
慢慢地,常节眯眼的卖肉摊就摆在了我们村前大塘边上的石板路上,也不过就是一张脏得发黑的笨重案桌,桌面上刀痕无数。偶尔的日子,常节眯眼便在村前案桌上摆上一扇猪肉,案桌下的箩筐里也放着一扇,用一块油腻腻的布遮盖着,几只贼头贼脑的大狗小狗终日与他为敌,几个闲得发慌的老人说说笑笑同他做伴。除了老人、妇女和孩子,年轻力壮的男女都到广东打工去了,村庄里已经显得十分空落。
村里养猪的人家也越来越少,以至于无。田园荒芜,野草茂盛,昔日争相采割的猪草已无人问津。常节眯眼也老了。有一天,一双笑眯眯的眯眼一闭,死了。他的那一套用了一辈子的杀猪“法器”,估计也已经被他的儿孙们当作废铁卖了吧。
我家的相册里,保存着一张我自己拍摄的彩色照片。那是我父母还健在的一年春节前夕拍的,我带着家眷从县城回老家过年。那天清早,天气晴好,父母养了一年的大肥猪出栏宰杀,用来过年。画面定格在我家瓦屋旁的禾场上,大肥猪被横按在长凳上。抓着猪尾巴,按着猪屁股的,是我大姐夫仁民;常节眯眼蹲着马步,俯按着猪前身,他一双手用力掐着猪嘴巴。暖暖的阳光,打在每个人的笑脸上。常节眯眼眯着眼缝,正俯看着猪头,看那架势,啧啧,就是一个好屠夫!
作者简介:黄孝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八公分系列”散文集《瓦檐下的旧器物》《一个村庄的食单》《故园农事》《节庆里的故乡》等。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农家书屋推荐目录。曾获文津图书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