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秋生
在我的家乡,赣西分宜县北部观子垴山脚下,猪栏曾经是家家户户的必备。
上世纪 70 年代初期,我见过最早的猪栏,由厚厚的土砖砌成,陡坡形的房顶盖有冬茅或稻草。猪栏漏雨透风,到了冬天,自身冻得瑟瑟发抖的人们难免会对猪的处境抱有同情之心,但无能为力。时间久了,厚厚的土砖墙由于猪蹭痒而剥落变薄,加上冬茅和稻草干燥易燃不安全,于是,人们期待砌个火砖墙的猪栏,搭上木椽,盖上瓦片。谁都知道,只有吃饱喝足睡好,猪才能长得膘肥体壮,才能卖个好价钱。那时候, 养猪赚钱养家,几乎是乡村的人们唯一的希望。
进入 80 年代,村里人从责任田或地里做工回来后,很多时间就是带领家人围绕猪栏转。上山砍柴,下地打草,天亮煮潲, 白天喂食,忙得不亦乐乎。大人们还会不每定期地把猪放出来,清扫猪栏,把猪粪挑往自留田地或临时堆放起来备用。猪栏清理干净后,大人便扯开喉咙,在栏门口“啰啰啰啰”地叫上一阵儿,一般情况下,猪分辨出主人的声音后,“呼”的一声便奔跑着循声而归。也有调皮一点儿的猪,对主人的叫唤仿佛无动于衷,在外面撅着大屁股,晃着小尾巴,依旧悠闲自在地拱地戏玩,直到主人手执竹枝来到身后边喊边抽,才扇着蒲扇般的耳朵,蹦跳着贱贱地逃回自己的窝。
一个夏天的晚上,月色幽暗,母亲坐在家门口的一把矮竹椅上,手里握着一块手帕,面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一头猪,不停地擦着眼泪。这头养了快半年的猪,近几天不怎么吃潲了,母亲央请兽医给它打了针,但无济于事。最后,她无奈地说了声, 去叫屠夫来放一刀吧……依照惯例,这种猪肉村里人不会拿去卖,但也不舍得扔,而是赶紧炒了吃掉。我终于吃上了猪肉。我试着感觉却并未感觉出肉的异味,或许肉本身就没有异味吧。我的表情也和大人一样凝重,心里却充满吃上肉的满足和回味, 甚至隐约闪现出期待下一次的可怕念头, 但很快我对自己的恶念自责起来。此后几天,空荡荡的猪栏的四周墙上撒满了一层白白的灰。母亲告诉我,那是石灰,可以消毒驱邪的。看得出来,母亲还没有从沉痛中走出来。
快进入 90 年代,猪栏经历着命运的重要转折。村里的青年人向往着外面的世界,成群结队地背上行囊,走出了村庄。他们有的去福州,有的去广州,也有的去了上海。有做厨师的,有做泥水匠的,也有做搬运工的,但不论做什么,他们已渐渐离开了乡村,也离开了猪栏。留守村里的中老年人,由于人手和时间有限,加上效率太低, 养猪的人变得屈指可数了。养猪人尽管津津有味地享用着被珍视为“土猪肉”的劳动成果,还享受了“土猪肉”被人抢购的激动和荣耀,但他们的圈子还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小,猪栏也逐渐闲置起来。
世纪之交,依靠打工赚钱的伙伴们争先恐后地在村里盖起了二至三层的平顶小楼房,但设计图纸里没有了猪栏的踪影,新房里更找不到关猪、养猪的地方了。以前过年时猪栏门框上贴有“六畜兴旺”或“栏干食饱”之类的横联,随着风雨的侵蚀,由鲜红变为浅红,最后变白,直至次年再换上鲜红的横联,一年又一年,而此情景也在不知不觉中淡出人们的视线。
对于猪栏,这个曾经承载乡亲希冀的所在,能够成为人们记忆的东西太少了。每次回到家乡,在感受家乡巨大變化的同时,我的心头总会掠过些许惆怅。
然而有一天,我的眼睛突然一亮,在我们家的杂物间里,横放着一个当年喂猪用的食槽,老家称为猪兜。兜身为约一米长、二十厘米宽、二十厘米高的长方体整块石料,里外均凿有规整有序的波纹。我惊讶于小时候竟然没有如此重要的发现。母亲只说了声,猪兜是从我的爷爷那里接手过来的。她没有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仿佛在聆听孤独的猪兜诉说昔日坎坎坷坷的故事。
猪栏离我们远去了,但人们吃肉却更加方便起来。在平常的日子里,村民骑上摩托车,不到十分钟,就可以跑到乡里的农贸市场,买到自己想要的肉回家,当天吃不完的,还可以放进冰箱保鲜或冷冻。但人们知道,如今的猪大多吃了饲料和添加剂, 是催长的,肉味不如从前了,于是,他们想起当年烧火煮潲、喂食养猪的情景,回味着真正的土猪肉的美味。
责任编辑:秀 丽美术插图:浮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