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火车上认识的琉璃。
关于“琉璃”这个名字,我得先解释一下。下铺对面的这个女人,其实,我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之所以叫她琉璃,是因为这个名字是我创作的上一部长篇小说女主人公的名字。本质上讲,对面的女人叫任何名字对于我来说都毫无意义,我根本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
眼前的琉璃三十多岁,长着一张与其他女人不太一样的脸。她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也是因为这张脸。怎么说呢,她的脸有点特别,我很难用“美丽”“漂亮”一类的词去形容她,就像不能用这些词去形容一个可爱的小孩一样。琉璃的脸,是一张娃娃脸。当她侧过头的时候,在偶然照射进车窗的光亮反射下,我看到了她脸上细小柔软的绒毛。那几根绒毛让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我就是在那一刻注意到她的。按道理,这个年龄的女人应该比较成熟理性了,但我在她那里找不到任何痕迹,她就像个孩子,纯天然的孩子。我更加坚定“琉璃”这个名字今晚属于她。
琉璃的出现,让我有些意外,不仅仅是她脸上的绒毛。从武汉到北京近1200公里的路途,除了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薄薄的绿色丝巾和一个肩挎的小包,她竟然两手空空,和我一样,连行李都没有。围巾的绿色也是很奇怪的一种绿,一个有正常审美的女人绝不会系这样的围巾。我猜她是匆忙系在脖子上的。此时正值深秋,火车前往的北京已经冷了,而琉璃这个女人身上穿的竟然是一套黑色丝绸套装,我能够想象明天早上她站在北京西站广场上的情景:两眼呆滞、茫然失措,甚至不知道东南西北。我得在火车到达之前弄清楚一些事情,以免“分道扬镳”后我会胡思乱想,去猜测和牵挂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喜欢上这个家伙。
至于我是怎样发现上火车的她没带行李的,拿眼睛一扫车厢就知道:下铺底下、铺上、行李架上,包括过道,都空空如也。毕竟,这个小包厢里就我和她两个人,带没带行李一目了然。
但琉璃手里拿着一个橘子。
世界上的事情就这么奇怪,这个女人总能吸引我的注意,用一些小玩意或者说小细节。琉璃手里的橘子成了她的玩具,她一直在玩这个橘子,我甚至都看到了包浆,差点以为那是一块黄龙玉手把件。
火车开动前的时间略微漫长,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包厢里其他铺位还空着,只有我和琉璃两个人。琉璃并不回避我的目光,每每与她的视线相遇,她就微微一笑,牙齿一颗都不露出来。从她上嘴唇某个微微凸起的部位,我发现她有两颗虎牙。我得让她说话或逗她说话,得看看她的虎牙长什么样。我印象最深的,是山口百惠的虎牙,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但那虎牙毕竟长在山口百惠嘴里,并非所有长虎牙的女人都像山口百惠那样有魅力。
火车开动了。
我看了看窗外,没有规律的灯光照射在玻璃上,黑色汁液已经快浸满整个长方形。夜,如一匹怪兽,已经在敲打窗棂了。好在有一列车的人陪我过夜,甚至在这个包厢,还有一个陌生女人的存在,这让我略略心安。
我侧过头,看见琉璃拿出手机,她好像一直在等火车开动才决定打出这个电话。听不清手机那边在说什么,琉璃在这边说:“妈,我走了,不要找我。”
我心里一惊: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琉璃挂了电话,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像个刚刚宣告战争结束的胜利者。我第一次见有人用这么短的时间打电话,准确地说,这个电话并非为了联络感情,而是为了通知某件事的结果。疑问越来越多,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而且,我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我好像认识她,或者说,她对于我,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
“你去哪儿?”我问,语气冷冰冰的,口气有点像在审讯室,虽然我心里的篝火已经点燃,开始慢慢燃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谁都知道火车要去的目的地是北京,而自己慌不择路问的这句话明显欠斟酌。
“火车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琉璃懒洋洋地说。
我脑袋里搜寻着,这明显是句经典的台词,但我想不起来自哪里。琉璃一开口,就把我镇住了。
“你这是……离家出走?”我打量着琉璃,眼神不再躲闪,甚至有一种审视:真看不出这个年纪的女人也会离家出走,果然小孩子,果然不成熟。
“算是吧。”琉璃好像不避讳“离家出走”这四个字。“我的人生我做主。”琉璃接着说。
如果说琉璃是本书,是本悬疑小说,这11个小时无论如何我得把这本书读完,我得撬开她的嘴巴,让她倾倒出所有秘密,甚至她内心最隐秘的一部分,如果有的话。说到底,我的职业习惯在惯性的轨道上有点失控了,失控得可怕,但我并不在意,从现在开始,我可以把这个琉璃当作自己的最后一个女主角。
但是,我遇到了难题:琉璃不愿意讲,她甚至懒得和我说话。
琉璃躺下了。
我的呼吸有点急促起来,假如琉璃一闭上眼睛瞬间睡着,那无疑宣告了我的失败。我必须加快进程。为了避免引起琉璃的注意和警覺,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讲讲彼此吧。”
琉璃并不看我,说:“为什么要讲?没兴趣,也没力气讲。”还是懒洋洋的语气。
琉璃看着上铺的床板,幽暗的光线里我能感觉到她眼里刹那间燃起又熄灭的光。
如果说我是一个捕鱼者,那么,琉璃就是那条即将从我面前的池塘中逃走的鱼。
我在脑子里搜索着能钓到鱼的诱饵,也就是关键词。留给我和琉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预感到只有一句话的机会,这句话如果能抓住琉璃的心,她就会坦露她的心胸,讲出她的故事;如果接下来的这句话不能打动琉璃,就意味着我们之间的交谈将立刻结束,她也将立刻进入梦乡。这是我不愿看到的,非常不愿看到的。
人生中会有为数不多的特别时刻,我认为此时就是。有人或许会认为我的好奇心太重,又抑或断定好奇心只是幌子,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被这个陌生的女人所吸引。
作家终究抗拒不了对深究人性的诱惑。
我从胳肢窝的缝隙偷偷打量了一下琉璃,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仍旧看着上铺的床板,一动不动。我在脑子里努力搜索着能够撬开她嘴巴的那句话,没想到,她倒先说了:“我知道……你想听我的故事。”
我的脸一红。
被人窥破内心动机并且亲耳听到,这还是头一回。要是在过去,我肯定矢口否认,但在这个女人面前,我觉得还是老老实实交代比较好。
我说:“是的。”
琉璃说:“我是个简单的人,甚至是个透明的人,我这样的人,你了解了有什么用呢?”
琉璃的话一针见血。我了解她有什么用呢?我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看了她一眼。琉璃大概被我这声叹息所吸引,又说了句:“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不过,我不会告诉你我的联系方式,下火车后,我们各奔东西,你永远不可能再见到我。”
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只要她的故事陪我度过这个漫长难熬的黑夜就行,其他的,有什么意义呢。
二
从我的名字“夏山”就能发现,我是特别倔强、固执的那一类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阅人无数,对不够神秘有趣的人是没多大兴趣的。对于神秘有趣,我有自己的理解,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什么是神秘和有趣。神秘有趣是沉溺于自己世界里的那份自己都无从觉察的放纵。这就是我对神秘有趣的全部定义,并且,成年后的我坚持着这个定义。这个世界上神秘有趣的人太少太少,究其因是专注的人太少。大家被周遭的世界所吸引,沉不下心来。我讨厌这种犹疑和游离。
这个夜晚能发生什么呢?如果还抱有将发生什么的期待,明显与我的心路历程不相符。但世界上的事情并非那么绝对。既然闲着,就应该找点事情做。有意义也好,无意义也罢,现在在我这里都毫无意义,但不能没有了意义就让这段时间白白流逝。
以后睡觉的时间长着呢。
不,不,不,千万不要以为我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用这么简单的概念去定义。虽然明天早上八点半火车抵达终点站北京西站后,我会在站内直接打车去长城,然后在长城脚下附近的野树林里一直走向密林的最深处,沿着没有路的路走到天黑,但那只是我对自己明天生活的一种想象,它有可能发生,也有可能不会发生,全在乎我一念之间。像我这种个性鲜明的自由意志者,时间王国的主人,面对下一刻的生活,有着绝对的操控权。
脑海里这幅画面之所以挥之不去,是我已经沉溺于“我”这个人物里。想象归想象,活着归活着,作家如果停止了对外部世界的观察思考与自己内心世界的想象,他的作品将一文不值。人如果停止了对外部世界的观察思考与自己内心世界的想象,他的生活也将是一杯白开水。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和琉璃,将一起拥有这个漫长的夜晚。
琉璃突然问:“你能做到吗?”她发问的语气让我想起我初中毕业班的班主任。我感到莫名其妙:“做到什么?”琉璃說:“其实,这是一道二选一的题,听我的故事和拥有我的联系方式,只能二选一。”我的鼻腔里冲出一股气流,但我努力忍住了。我说:“我为什么要你的联系方式?”说完之后我又想笑:这就是琉璃的有趣又神秘之处。琉璃说:“你现在当然不想要我的电话,但万一听完了我的故事你想要我的手机号,还想和我联系呢?”我非常肯定地说:“不会。”就像我吃到一个很好吃的鸡蛋,我不会去找那个下蛋的母鸡一样。琉璃说:“这可是你说的,不后悔就行。”我又好奇了:“你为什么断定我会在听完你的故事后要你的电话?你害怕什么?而且,你对自己的故事就这么自信吗?”琉璃说:“随便说说,开玩笑,你别当真。我想让我的故事随风而逝,不要留下什么线索和痕迹。而且,一旦你知道我的电话,纠缠着又要我讲什么故事,那就麻烦了。”我笑了,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是的,萍水相逢的我们不过是想打发一下旅途的无聊罢了。我不是坏人。”
“第二,你也要讲你的故事,咱们要轮流讲。”琉璃看着我。我说:“可以,只要我能想得起来的,或者时间允许,我会。”
我之所以答应讲我的故事,也是想通过这个机会梳理一下自己,算是一种总结。每个黑夜对我来说都是沉重的,我越是极力掩饰,越是看上去有点心虚。此时,我甚至有点后悔和琉璃搭讪,为什么连这个难得的夜晚都不想独自面对?
琉璃说:“我只是想对一个陌生人说说话,仅此而已,不在乎你是不是坏人。即便你是坏人,我也不怕。”
琉璃的思维真是挺跳跃的,她就是这么奇怪,冷不丁抛出的一句话就让我心潮涌动,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说出“即便你是坏人,我也不怕”这种话来,我是一个路人,也是一个写作者,能坏到哪里去呢?
“坏人”这两个字挑起了我兴奋的神经,我太想知道关于琉璃的一切: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是否结婚,为什么出门不带行李,去北京干什么,还会回来吗……正在胡思乱想的我突然又听到琉璃的一句话:“你多大?”
“三十九。”我说,“你呢?”“三十六。你大我三岁,那是哥哥了。”琉璃侧过脸,笑了。我终于看到了她的两颗小虎牙。琉璃还是看着上铺的床板,好像我就是块没有感情的床板。不过,我并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此刻的我,是琉璃的一个倾听者就够了。
只是,琉璃的故事无论如何精彩,都没有机会被我写进小说里去了,我已经封笔了。读者能否看到她的故事,取决于她以及她今后是否会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别的写作者。
“五个小时前,我还是一位中学语文老师,初一八班的班主任。我是在下午三点离开学校的,因为新来的贾校长要拆我的班,我好说歹说不管用,就拍他的桌子辞职了。”琉璃说。
是个孩子的故事,不,准确地说,是个孩子王的故事。
故事我并不陌生,这样的故事应该经常发生。琉璃讲的,甚至是我的故事,我以前也是这样从一所初中校园离开的。
看着琉璃,我满脸失望,如果听她继续讲下去,我想,我一定会打瞌睡的。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我和她都会尴尬。我之所以对琉璃的故事产生了厌倦,是因为我觉得她太自我,太不成熟——毕竟,人家是校长,你是老师,教哪个班不教哪个班,一定要服从组织服从大局。好家伙,你倒拍起校长的桌子来了,谁给你琉璃的胆量!就因为你是优秀教师?这未免也太轻狂了吧。
火车上没有好故事。
我如此肯定的原因,是如今人们坐火车的时候,连车窗外都懒得看了。他们不关心车窗外到底在发生什么,更不关心车窗外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这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很明显,已经被我这个“生活的观察者”和“真相的书写者”捕捉到了。我喜欢《窗边的小豆豆》里的那个小豆豆,对世界永远保持纯真的好奇。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除了对生活对世界的宏观认识,最重要的就是细节了。我活在细节里,没有细节,我可以肯定自己根本就沒有在生活。
武昌火车站到北京有几趟Z字头的火车,睡一晚,不慌不忙,第二天早上七八点就到了。我总将火车上的下铺想象成自己以前出租屋里的单人床:动荡中的一丝丝稳定,短暂属于自己又不完全属于自己,至少能心安理得地拥有一个夜晚。
我也当过中学教师,后来是大学辅导员,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和琉璃一样,我也选择了离开。不仅如此,我对我生活的城市也产生了厌倦,而厌倦的最大原因是:我失去了创作的激情,我这个故事匠已经对任何故事都提不起兴趣,觉得那些所谓的故事都是那么俗不可耐,俗不可耐得我已经无法忍受,我就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需要甘甜清泉的滋润和浇灌,很明显,我对等待已经失去了信心和耐心。
我太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好故事了,好故事的背后一定要有一位灵魂人物,我对这个灵魂人物不管是觉得陌生、新奇,抑或喜欢、厌恶,他(她)必须能让我为之一震,让我从瞌睡和厌倦中清醒,让我渴望倾听。
显然,我对坐火车遇到好故事丝毫不抱希望。
我从铺位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琉璃说:“累了吧,累了的话,你睡吧。”琉璃盯着我,眼里充满着疑惑:“你好像在回避着什么。我的故事刺激到你了吗?我能看出你有点排斥。”我摇摇头,这可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还有,凭什么在你面前亮出我的底牌,有那个必要吗?琉璃有点不依不饶,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第一,你认为我不该拍校长的桌子乃至辞职;第二,你认为我太轻狂,不服从组织的决定,不服从大局,可是……”
这个琉璃还算有自知之明,我接过话,问道:“可是什么?你这样一拍屁股走人还有理了?”
说完这句话,我的耳根有点微微发热,“一拍屁股走人”这句话送给我也再合适不过了,但我已在弦上,她还未上弓,没有可比性。
和琉璃,我已经准备撕破脸了,我不在乎接下来她会讲什么,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情,如果这样的故事也能吸引一个还算著名的作家,那可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比琉璃精彩的教师故事多的是,比如《死亡诗社》《放牛班的春天》等,我敢肯定,琉璃一定没看过。
“可是,我在初中一年级开学第一课的时候,答应过他们。”琉璃一脸委屈。我懒得看她装可怜的样儿,冷冰冰地说:“答应过什么?”“答应把他们带到初中毕业。”这句话一说完,琉璃呜呜地哭了起来。
琉璃的哭,我倒没想到,没想到她竟然会哭!我想,我得重新坐下来再次和她唠嗑,以示对一个正在流泪妹妹的尊重。此时,应该是她最脆弱的时候,我可以假惺惺地安慰几句,然后结束今天的谈话,踏踏实实在下铺睡觉。我静静等着琉璃的下一句,不管说什么,我都想把这句话作为今天聊天的最后一句总结。
琉璃说:“既然对学生的承诺成了一句空话,那我就没有颜面继续留在学校里了。所以,我选择了离开。”我的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仿佛受到了某种触动,这种力量来自遥远的时空,这样的语言好像好久没有听过一个人在我面前真切地说出来。我想,或许我还能再拿出点耐心继续听听她的故事,至少要听到她是如何决定去北京的,也就是五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我说:“你没带行李?”琉璃还在抽泣,缓缓摇头。我说:“你出门为什么不带行李呢?”
这句话好像在问我自己。
琉璃说:“我是在五分钟之内决定去北京的。”我撇撇嘴,这并不特别。琉璃并不在意我的不在乎,说:“因为我要赶火车。”我突然有些莫名的心疼,这种心疼完全是心疼一个女人的愚蠢,但我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知道明天早上北京的气温是多少度吗?”琉璃还是摇头:“我对数字没有概念。也许会冷,是吗?”我在心底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个女人,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竟然要去北京闯荡,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回头?你是说让火车回头吗?”琉璃明知故问。
“火车现在虽然不能回头,但每一列开出去的火车都能回家。我希望你明天到站后,不要出站,立刻返回。如果钱不够买票,我给。”我说。也许冥冥之中我预感到了什么,琉璃这样两手空空出来,真的不合适,她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这种困难,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你这样出门,会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甚至会身处绝境……你害怕吗?”
琉璃“扑哧”一声笑了,说:“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我信,很快我就会经历,但身处绝境,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预言大师?”
我决定选择沉默,不再劝阻琉璃前行。作为一个作家,在出版了几本畅销书和获得了几个奖项之后,终于,也就是半年之前,我的创作好像陷入怪圈,那就是,什么故事也让我提不起精神,什么人物我都觉得虚假可笑,仿佛在瞬间,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并不认为这是我的问题。在此之前,我没有遇到让我心动的故事和人物,又不想胡编,现在我隐隐感觉,在这个包厢,我心里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冲动,我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管怎样,我心中有了一个执念:我得用火车上的这十几个小时摸清一些关于琉璃的底细。我也许没有时间也没有激情去写她了,我只能说,这个夜晚,我准备与她彻夜长谈,以此作为我最后一部无人见证也无从发表的作品,这个作品,谨献给曾经写作的我自己。
琉璃干脆坐起来,倚着被子,看着我说:“该你了。”
这完全是小孩子的做派,你讲一个,我讲一个。我没有棒棒糖,可不能惯着她。
我冷冷地说:“上火车之前的夜里,没发生点什么吗?”琉璃果然上当,接着说:“我接到一个电话,另外一个学校校长的电话,我离开东山学校的事情瞬间传开了。这所学校的校长邀请我去他们学校教初三毕业班。”
“那不是挺好的嘛。”看这个琉璃,人气还挺旺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既然这个贾校长伤了我的心,那我离开好了,就去别的学校。”琉璃说。
不能不说这个琉璃太会讲故事了。她的所有语言里都有一个钩子,听的人正准备放弃的时候,这个钩子就把耳朵给钩住了。
我就在想,是啊,她已经决定去另一所中学了,可为何还要去北京呢?接到电话之后,她肯定是回家了。那么,回家的路上一定有事情发生。
看着琉璃,我的眼神里已经有了无奈,她也看出了这种无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奇怪?”我说:“是的,每每我准备放弃继续听你讲的时候,你却让我欲罢不能地寻找答案,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火车站吗?”琉璃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22:20,她又放下手机,说:“你好像性子很急,急什么呢?现在才晚上十点多。”
三
“你渴不渴?”我从枕边拿出一瓶可乐,放在小桌上,示意她喝。她看了看,没有动,说:“我不能喝。”
“怀疑我下毒?”我有点生气。琉璃说:“我是很喜欢碳酸饮料,还喜欢‘垃圾’食品,但是,你也知道,现在我一个人在外面,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能再随便吃‘垃圾’食品了。”
我哭笑不得,衣食住行不注意,行李不懂得拿,吃东西倒注意。我弄不懂这个琉璃了,但看她一脸的认真,又好气又好笑,我努力将上嘴唇把下嘴唇压紧。
“从幸福大道回家,如果在路上没有偶遇那两個同事,我也不会来火车站。”琉璃说,“我其实没注意到有人在说我,我一直在她们后面走,结果听到她们原来是在议论我。”
“议论你?”我得一直紧跟她的思维。琉璃说:“一个声音说,我被区重点的校长看中了。”“她们说的是事实。”我替她的那两个前同事辩解着。琉璃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后面的话我就觉得很委屈了。她们说我不敢出去闯,只敢在家门口混!”
“所以,你不服这口气?”我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琉璃说:“我不服。什么叫我不敢出去闯只敢在家门口混?我偏要出去闯一闯!”
“于是,你回了一趟家就出门直奔火车站,对吗?”为了尽快结束这场谈话早点休息,我直接替琉璃说了出来。
琉璃说:“没有那么快。回到家后,我考虑了半天,还是不能下定决心,毕竟,我从来没有突然离开过家。”
“那你是怎样突然下定决心的呢?”我有点玩世不恭地笑道,是那种略显无所谓的眼神,“你是不是投掷硬币了?”
琉璃惊讶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怪物,她未置可否。随着夜的安静,车轮在铁轨上的声响清晰了起来,琉璃停顿片刻,好像也在寻找自己叙述的节奏,毕竟,她是一位语文老师,我差点忽略了她五个小时之前的职业,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也很有条理,听的人,只要有一点点耐心,不至于反感。
当然,我还是选择了继续听下去。
这个晚上,思想发生错乱的并非琉璃,而是我。
琉璃讲的故事,我突然发现很多处都能猜得到。每每她说上一句,我就知道她下一句将说些什么,甚至我的嘴唇嚅动的形态都与她的一样,只是我是无声她是有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默默提醒自己,不能告知琉璃这个秘密,我要装作第一次听她的故事那样兴趣盎然,我要装作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样青涩和节制,我要装作自己是个她所不知的熟悉的陌生人。
我太了解琉璃这样的人了。在以往的作品里,我写过很多类似琉璃这样的人物,我了解她们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可以这么说,此刻出现在我眼前的琉璃,仍然只是一个表面的琉璃,我们都在做表面文章,根本没有深入交流。不过,我想静观其变,但不管怎样,不能否认的是,她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我调整了一下姿势,决定还是严肃一点对待这个看似肤浅的女人。
“你抛硬币抛到了正面。”我微笑着,“所以,你出门来到了火车站,然后进了5号车厢,坐在了我对面。”
我好像刚发现琉璃的满脸春风,她说:“是的!我就在五分钟之内出了门,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才到火车站,你也看到了,我是在火车开动之后才给家里打电话,我告诉妈妈我去北京了,不要找我!”
如果这个琉璃是我的女儿,此刻我真想扇她几个耳光。怎么说呢,太任性了。但看她眼里的童真和脸上的绒毛,我好像又不忍心说她什么,我只是佩服我对她最初的判断:这是个孩子气的女人,就是个孩子,没长大的孩子,或者说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有点困了,我有些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琉璃的脸上有点难为情,她说:“对不起,一些小事不值一提,你早点休息,我也要休息了。”
对于琉璃说的,我在大脑里初步捋了一下,逻辑方面没什么问题,但我觉得这个故事太顺畅了,顺畅得有点让我怀疑。我是个写作者,自己本身就是编故事的,对于故事的逻辑和现实的逻辑,两者之间其实是有分界线的。要么琉璃在叙述的过程中漏掉了一些细节,要么她根本就没有打算讲。比如,琉璃对于学生的承诺,真有那么神圣吗?乃至新来的贾校长要拆掉她的班时,她就非得拍桌子辞职走人?据我了解,现在这样的老师并不常见。琉璃也说了,她已经是高级职称、市优秀教师,如此辉煌的成绩,仅仅因为没有实现对学生的承诺就一气之下抛弃一切,这太难说服我了,我无法从她那里找到能说服我的事实依据。比如,她到底有多重视学生?有多爱学生?如果没有足够的事实作为支撑,我绝对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如果我睡觉去,那意味着我将永远无法解开这个疑问,我必须熬鹰,哪怕通宵,也要让琉璃吐出关于她的一切!
我想,我不能再用淡漠的态度,而要表现出一定的兴趣,用一种夸张又看不出痕迹的鼓励。车厢不是咖啡馆,没有系着围裙的服务生端来冒着热气的咖啡提神,我只能用我的语言充当咖啡,让琉璃轻轻呷上一口,然后继续讲下去。
我对琉璃的态度急转直下的原因很明显:这个女人极为不负责。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认为信守对学生的承诺而践踏了其他人的尊严。比如,她的父母,这么突然离家出走,她想过她年迈父母的感受吗?她的丈夫孩子,她考虑过吗?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站在道德高地上谴责别人的人,而眼前这个长着一张孩子面孔的女人,不能不说,具有极大的迷惑性和欺骗性。
琉璃见我半天没吭声,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认为我不是个好人?”
这一点是我最奇怪的地方,琉璃好像有读心术,任何时候都能窥见我的所思所想,这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真是天大的侮辱,因为这样让她看上去倒更老谋深算。既然都被她看出来了,掩饰和撒谎也没有意义了,那我就干脆更加直白更加残酷一点,采用一种进攻式交流。
我直视着琉璃,任何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在我犀利的眼神里都无处藏身。琉璃也看着我,眼神没有躲避,坦坦荡荡的。我想,这个女人可真是一个强大的对手,一个撒起谎来丝毫都不会脸红的对手,一个连自己都被自己骗了的对手。无疑,我今晚重任在肩,一定要扯下她伪装的画皮。
琉璃笑起来,“我脸上有痣啊?这么盯着我。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我不想告诉她我的名字,这样的人不配知道我的名字,而且,像“夏山”这样的名字更不配让她知道,她也永远不会懂。于是,我随便编了个名字,我说:“我叫贾小宝。”
琉璃有些失望,说:“早知道你姓贾,就不和你说话了。”
“就因为我和贾校长一个姓?未免也太小气了吧。”我嘲讽道。
“不是我小气,是我不太喜欢‘贾’的读音,还不如说你姓‘西贝’呢,这样我可以接受。”
琉璃的每句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我都想抽她耳光,明明我姓贾,她偏要喊我“西贝”,我真是不能理解她的思维体系,你说她幼稚吧,她能把“贾”拆成“西”和“贝”;你说她成熟吧,就因为“贾”的读音和“假”一样,就极力排斥。而且,她的这种思维体系对旁人的危害极大,她会无形之中起到影响和暗示的作用。就像现在,我就认为我身上存在“假”。
我叹了口气,说:“西贝就西贝,随便你怎么喊吧,无所谓。”琉璃突然伸了个懒腰,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躺下,她的声音不容我反驳:“你这是第几次去北京?”我没打算讲我的故事,敷衍道:“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我喝了口矿泉水。琉璃眨巴着眼看着我。“看什么?”我说。
大概是为了让车厢内的气氛轻松起来,琉璃故意低沉着声音说:“我并不是什么好人,干过不少坏事。”
哦?我很期待和一个坏人待在一个车厢里。看着琉璃那种想吓唬我的样子,我忍俊不禁。
琉璃说她不是什么好人,这样的故事,倒是很吸引我听下去。琉璃翻了个身,将脸朝着我。平躺的我看着上铺的床板,面无表情,静候下文。
我遇到了高手。
我初步判断,琉璃是个行走江湖的骗子,会一些读心术之类。至于骗什么,下火车之前自然会见分晓。对于一个逻辑思维严密、头脑冷静的作家来说,与女骗子过招,是很刺激的。如果能为民除害,也算我给这世界做了一点贡献。
感谢这个夜晚,我好久没这么兴奋了,但我必须努力压抑这种兴奋,让自己平静下来。心理暗战无处不在无時不在,既然都是猎人,那就不要像个不成熟的雏儿。
说到底,琉璃和我是同类,我们都是骗子。只不过,她是骗人钱财,而我是用故事骗取读者的眼泪。这个夜晚,我更愿意把它当作一次向同行学习的机会。想到琉璃的故事储备,我还是略微有些吃惊的,显而易见,她是有准备的。为了观察她讲故事时脸上的表情,我从枕头边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两罐啤酒放在小桌上,说:“今天咱哥俩故事就酒,来个一醉方休!”
琉璃看到易拉罐,眼里一亮,而后警觉地看了我一两秒,说:“你会喝酒?喝就喝!谁怕谁!”
我看到琉璃熟练开启易拉罐的动作,随着那声短促有力的锡盖被拉开的声音,我知道刺激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火车车窗还是一团漆黑,我的眼睛停留在上面的时间明显多了些,黑夜也有打盹的时候,它的眼睛没那么咄咄逼人。
窗,在黑暗与人之间,起着化虚为实或化实为虚的作用,它像一面镜子,但又不是镜子。镜子的荧光涂层是黑夜,而当路边一闪而过的灯火冲撞而来时,这面镜子破碎后又瞬间缝合,就像黑暗中的伤口。
琉璃并没有将啤酒一饮而尽,而是被我抢了过来。我准备将计就计,把戏做足一点。我假装生气地盯着琉璃,说:“这就是你的警惕心?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外面喝陌生人递给你的液体?”琉璃愣了几秒,说:“你又不是坏人。”我反问道:“你咋知道我不是坏人?独自出门的女人要把全世界的陌生人都假想成坏人,然后再来一一印证他到底是不是好人。”琉璃没心没肺地说:“不就是怕我喝你的吗?不喝就是了!”
这种对话让我很有成就感。为了让琉璃早点现形,我必须欲擒故纵,让她放松警惕,把我假设成一个坏人,将她自己定义为一个无辜的女人。剩下的,就是看这场戏如何往下演绎了。显然,琉璃最有实力的武器是故事,她会讲故事,她用一个个故事将我代入她设置的情境中,让人无法自拔。而今晚,她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一个以真实甚至残酷故事为生的人。
真实的故事不仅有血有肉,还带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只要我微闭着眼,那股神秘的气息就会心领神会地在我的身上刻下一道印记,只有我知道的印记。
我需要弄清琉璃故事的一些规律,不是为了创作,也不是因为好奇,而或许是真相。
琉璃到底想骗我什么呢?
我极力驱赶脑海里的杂念,想一心一意倾听琉璃的故事,生怕漏掉一字一句,我需要比较,这些故事哪些出现了遗漏,也就是她未曾摸清楚的关于我的秘密。
琉璃说:“我知道你叫贾小宝,可你都没问过我的名字呢。”我敷衍道:“没问过吗?好像问过吧。”琉璃肯定地说:“没,你一直没问过我的名字。”我只好用笑掩饰一丝尴尬,说:“那么,尊敬的老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琉璃。”琉璃也笑着说。什么?我差点从铺位上掉下来,“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琉璃,杨琉璃。”琉璃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四
隔着薄薄窗纱的玻璃窗突然被一束强光照亮,比黑暗看上去更加让人心惊,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我给面前这个陌生女人虚构的名字,为何就成了她的真实名字?难道她真的会读心术?
我睡意全无。
这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我在心里给这个陌生女人取的名字,竟然就是她的本名,而我以前从未见过和听说过她。
我想复盘一下,看是不是自己无意中提到过“琉璃”这两个字,而她就恶作剧地把“琉璃”作为自己的名字。显然,“琉璃”是个重复概率不会太大的名字。脑子里回溯一番后,我确信自己丝毫没有提及“琉璃”这两个字,但有一点我对自己产生了质疑:世界上的名字那么多,为何偏要给这个陌生女人取名为琉璃呢?
这可真是一件怪事。
现在面前的这个琉璃说的每个字我都不敢再相信了,但我又决定不得不继续听她讲下去。这是很痛苦的事情。不相信一个人,但又得听她说,而且还要装作兴趣盎然的模样。我反思自己为何今晚要入这个大坑,这真是自讨苦吃。
包厢门开了。列车员站在包厢门口开始查票,我看见琉璃递过身份证,列车员看完还多此一举地问了一句:“杨琉璃?”
琉璃点头。
这么说,琉璃在她的姓名这个问题上并没有撒谎,但这种巧合我无法接受,真不能接受,它给我带来的心理暗示是,琉璃的故事就是天外来客,我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虽然琉璃在她姓名的问题上没有撒谎,在她是否是骗子的问题上,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只能先存疑再说。即便杨琉璃不是骗子,但她至少是个偏执狂,是的,偏执狂。
“贾小宝,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太偏执?”琉璃这一次说话时可爱地歪着头。
我有一种被人脱光衣服的感觉,自尊心再也受不了了。我准备反击,故意反着说,不让琉璃心里充满自豪感。我冷冷地说:“太偏执?没有啊,你很正常。”琉璃說:“就是!我怎么会偏执呢。”
好,这种交流方式让我稍稍放松了些,以后就这么办,不让她内心得到满足。我从下铺起来,在狭小的两铺之间站着伸了个懒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你的故事挺有意思的,我还没听够呢。”琉璃的虎牙又露了出来,笑道:“我还以为你烦我了呢。”“不烦。”我又重新坐下,躺下。琉璃说:“心里装着很多故事的人,不会很忧伤。你看,虽然我经历这么大的事情,几个小时前丢了教师的饭碗,但我现在还是挺快乐的,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对了,贾小宝,你是干什么的?也是老师吗?”
我可不能在琉璃面前透露我是大学辅导员及作家(严格来讲,辞职的我现在已经不是辅导员了),我不想被她提防。现实生活中,所有人对写故事的人都有一种提防之心,害怕自己会被写进故事里。我得编造一个职业,这个职业既不让琉璃厌烦,又不至于嫉妒。什么职业好呢?我的大脑飞快地搜寻着,最后,出现了“护工”这一职业。我告诉琉璃,我对“护工”这一职业比较感兴趣。注意我说话的分寸,我并没有坐实自己就是护工,只是说自己比较感兴趣,采用的是一种模糊语言。琉璃一开始有点不相信,疑惑地看着我,但很快又说服自己去相信了。
“你能去当护工,说明你是个善良的人。”琉璃说。“不,我不恶,也不善,我只是做我分内的事情。”我说,“护工的故事除了与生老病死有关,没别的。还是继续听你的故事吧。你刚才说,心里装着很多故事的人,不会很忧伤。还说几个小时前你丢了教师的饭碗,但现在还是挺快乐的,我看你未必不忧伤,你的忧伤是深度忧伤,这种深度,可能连你自己都无从察觉。”
琉璃定定地看着我,突然捂着脸将头趴在膝盖上呜呜哭起来。
这又一回合的胜利让我心生快意,眼前这个女人,就需要我这样的“毒舌”去挖苦、打击,打消她的嚣张气焰,从此老老实实做人。
不过,我能察觉到琉璃的忧伤,那种忧伤虽然是明亮的,可以归纳到快乐那一类,但我心里清楚,那种明亮的忧伤或许是忧伤的极致,甚至是我所羡慕的,只是我不愿意承认——像琉璃这样肤浅的人,她只配拥有肤浅的快乐,不配拥有那种明亮高贵的忧伤。
哭声刹那间停止,琉璃擦干泪,说:“哭有什么用?我不会再哭了,从此不再流泪了。”
“几个小时前你丢了教师的饭碗,但现在还挺快乐,说明你其实并不爱那些学生,早就想逃离那些学生。”我要继续痛打落水狗。
“不是这样的!”琉璃满脸通红地辩解,“不是!”
“如果你真爱那些学生,真爱你的教育事业,有再多的委屈,你也会忍受。”我继续直视着琉璃,“而现在,仅仅是校长要拆你的班这点小事,你就拍案而起,离校出走,你说,除了自私任性,你还有什么?你根本不配当一个教师,你也根本不是什么优秀教师!”
琉璃这次没有哭,没有辩解,她木然地点头:“是的,我不是什么好老师,我抛弃了我的学生。”
“我不喜欢我照顾的病人,我会直说。需要我护理的病人在我眼里都是平等的。病房里最真实,那里只有活着,或者死去。所以,大家彼此之间没有时间去虚伪,去废话。这也是我选择当护工的原因。”
幸好以前有部电影描写过护工,我去一家养老院体验过生活,所以,说起来好像我真的是护工一样。
“但我是爱我的学生的。”琉璃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么高调。
“爱?对学生怎么爱?如何爱?”我继续审问,“拿出证据来。或者拿出故事来。”
琉璃看着窗,缓缓地说:“我其实是个胆小的人,我从未想过我竟然能站在讲台上。所以,我至今都很难忘记自己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的情景。
“开学前的那个夜晚,我通宵未眠。坐在五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里,我一直在备课。我是怎么备课的呢?就是把第二天上课时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写下来,写下来我的胆子就慢慢大了。
“当老师,是我喜欢的;当语文老师,更是我喜欢的。一想到即将登上的讲台,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明天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同学们好?或者是,大家好?这样的句子,总感觉是官方语言,没有一点感情。我想说点和别的老师不一样的,比如,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们的琉璃老师!这句感觉太浮夸了,学生们还不认识我,怎么会喜欢呢?或者,我不介绍自己,以后你们会慢慢认识我。这个又太故弄玄虚了,不真诚。我还真犯难了,明天一走进教室,第一句话到底说什么?
“把第一节课所有的话都写在备课本上之后,我心里有了一点底气。在单身宿舍,站在桌边,我开始对着一盆美人蕉上课。现在想想很是滑稽,我用各种肢体语言以及各种语气语调演绎着,就像手拿遥控器调着空调的各种制冷制热模式。通宵的备课连我是左脚先迈进教室还是右脚先迈进教室都考虑过了,至于衣服的颜色和长短,也是试过无数遍的。
“而书桌上那面小圆镜子里的我,因不断变换表情,肌肉都有点僵硬了。
“但我还是很害怕。
“胆小的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对这个世界试探着,渴望走进,又害怕走进。一个人,孤立无援,所有事情全靠自己去解决。
“天很快就亮了,我的第一节语文课如期到来。
“腋下夹着的备课本是我全部的希望,无论发生什么,在讲台上对着学生我都有话可讲,这就意味着我是一名真正的老师了。
“那节课的具体情境我现在淡忘了,我只记得,辛辛苦苦写了一晚上的台词,十五分钟我就讲完了。剩下的三十分钟,都得靠我自己去面对。小小的教室已经变成惊涛骇浪的大海,每个孩子都是我的船员,而我,转身成为船长,必须掌握船的方向,不能让它倾覆。
“孩子们对于老师的慌乱无从觉察,我在惊慌中迅速调整自己,让另一个我走上讲台。是的,此前的我胆小懦弱,好像戴着面具,照本宣科,没有感情,而另一个博学多才热情洋溢的我始终躲藏着,不肯露面。现在,她不得不出来了,她轻轻推开胆小单薄的我,站立在讲台中央,像一个饱经沧桑的智者,微笑着,用温柔的眼神抚摸着每一双清澈青涩的面庞,然后,天衣无缝地对接过先前的慌乱,开始了剩下的语文课程。
“这种刹那间的变化让人震惊,我就像一位已经教书育人几十年的老教师。
“我的第一节课谈不上有多么巨大的成功,但从学生们的反响来看,情况还不错:他们都喜欢我,愿意接受我,更愿意听我讲课。”
五
“讲完了,胆小的故事?”我笑道,“你想说明什么?”
我总是喜欢把琉璃逼到退无可退的绝境,我希望能够看到更为深刻一些的东西,但目前看来,大多都是肤浅的,碎片化的,我一无所得。
“现在几乎所有的作品以及所有的成长,都要提及一个词——原生家庭。”我冷笑道。
“我不是批判,我只是如实说明我走出胆小的过程。”琉璃更正着。
“走出来怎么样,不走出来又怎么样?走出来你就是一个正常的老师,不走出来你就不是一个正常的老师,对吗?”我仍然步步紧逼。
琉璃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她一拍大腿,说:“对呀!我为什么要执着胆不胆小?走没走出胆小?胆小不胆小,那都是我呀!”琉璃继续看着我,“或许,胆小一些的老师还更可爱更真实呢。”
“就是啊。”我面无表情。
“贾老师,你可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琉璃眼里闪着真诚,“我明白了,教育,就是要打破障碍,我们内心的障碍,知见的障碍。”
听琉璃喊我贾老师,我也不想再恶作剧下去了。我说:“我是大学辅导员。”
琉璃很高兴的样子,笑道:“你也是老师?大学老师?那我要好好听听你的故事,为什么现在和我一样出现在去北京的火车上?”
我说:“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不是什么坏老师,虽然辅导员在大学里的地位并不高。我能看出你是热爱教育事业的,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热爱,有什么用?你现在还不是要流浪北京?”
我咬着牙用身上的刺去刺痛琉璃,这也是我的心头之痛。“热爱怎么样,不热爱又怎么样?有些地方,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显然,琉璃并没有被我击倒,她抬起头,说:“不,热爱当然有用。来自骨子里的热爱会让我们变得专注,而极致的专注会淡化生活中的苦难,甚至让我们以苦为乐。”
没有真相,一切故事都毫无意义。
琉璃打了个哈欠。她累了,我也累了。
以前,我在熬夜写作时,经常会有这样的时刻:写之前觉得这个就是一流,非要一口气写出来不可。可写着写着,等我熟悉这个故事之后,特别是对故事的结局了然于心之后,瞬间会失去写作的激情和冲动,变成机械写作。这种写作是木然的,不得不写,如果不写,这就是半途而废的故事、没有讲完的故事,这对于我,是无法容忍的。
我需要听完琉璃三十六年的人生,完完整整聽完,如果她都记得并且能讲出来的话。
我得坚持。我不得不承认,故事,有时很狡猾,你以为这个故事是纯真的,但它其实是世故的;你以为这个故事是丑陋的,但它又是美好的。之所以会有这种判断的失误,还是源于可供判断的故事样本不够。听琉璃讲故事,我把她想象成犯罪嫌疑人就够了,她的所有语言,都将成为她的呈堂证供,她不可能有惊人的记忆力,记住自己的每个谎言。有谎言,就会有漏洞。而漏洞,通常会在人的精力疲惫注意力不够集中的时候产生。
我说:“你这样做值得吗?丢掉了一切。”这句话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琉璃说:“我没有时间去考虑值得不值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了这一步。”我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你将面临人生很长一段时间的低谷期。因为,你是从一个高处突然降下来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太多。我只知道我对学生们有承诺,一定要把他们带到毕业。”琉璃喃喃着,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祥林嫂。
对于琉璃,此刻我充满着同情。这样一个女人,前往北京,我不知道她将要遭遇到什么。我还是想给她留一个电话,一个我朋友的电话,这样,今后她有需要的时候,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去求助。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你还是留一个电话吧。”琉璃用右手食指指着我,说:“你看,我们不是一开始就说好了吗?不能留联系方式。”我胸中升起一道怒火,说:“行,你狠。算我没说,而且我也根本没打算留我的电话。”
琉璃看着窗外,像是对窗外的一个人说:“留电话有什么用呢?这些故事就是随便讲讲,像风,过一会儿就吹走了。既然出来了,就是自断后路,就得绝处求生。”
我鼻子一酸。
假如我有琉璃这样的女儿,离开人世后留着她独自活在世上,恐怕无法割舍。
琉璃说:“我爸叫杨先国。他离家出走了。出走之前给我留了封信,信的最后一句话是四个字:‘好好活着’。唉。”琉璃仍然看着窗外,好像她父亲就在窗边一样。”
琉璃的那声叹息,瞬间让我泪崩。我站起来,走到过道上,不让琉璃发现我的眼泪。像我这样的人,终究成不了什么大事,火车上偶遇一个巧舌如簧的小骗子,竟然能让我泪流满面。
显然,琉璃的情绪陷入了一种低沉状态。这种情绪的出现,也许是因为她的父亲,我不知道,但我如果继续深究答案,那是极其不礼貌也极其不人道的,我只能等待,用火车碾压过的黑夜去等待,等待故事的生长。
我为自己产生的奇怪念头所疑惑,此刻的我,希望琉璃是个骗钱的骗子,希望她的目的非常纯粹,就是骗我的钱,而且,我也乐于被骗。然而,故事的轨道已发生改变,它朝着生活的纵深处行进。
我嗅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那就是,故事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就在今晚,我能够得到我所想要的所有答案,而得到这个答案的代价是,我将陷入琉璃的故事涡流,不能自拔。
我想制止琉璃继续讲下去。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晚安,琉璃的这句话飘了过来,她说:“我父亲是个好人。得了绝症后,他怕拖累家,在一个深夜,他从医院出走,放弃了治疗。”
“他去哪了?”
“不知道。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一个看上去敦厚的中年男人,一直沿着江边往前走,一直走到看不见他的背影。”
好像有人抡着铁拳朝我的胸口重重一击,我一阵晕眩。我不想听到这个话题,一点也不想。琉璃不再和我互动,而是像一个走进花园小径的小女孩,给自己壮胆一般喃喃自语,我看到的只是她单薄的背影,和从梦里刚醒来的两个麻花辫。谁说琉璃讲的不是我呢。我和琉璃的父亲一样,隐匿在城市中,湮没在城市中,独自品尝着孤独。我写作,不是因为写作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写作,以写作来治愈孤独。
写作是一场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马拉松,我感到了一丝来自骨髓里的疲乏,我太想休息了。
我游离在整个社会规则之外。也许正是这种一无所有的旁观者视角吧,我的文字我的对白好像一把斧子,劈开了生活这冻结的海洋,哪怕只有一道小小的缝隙,但海底的汪洋汹涌而来,它们拼命挤出缝隙,呼吸着最野性的空气。
我从未如此长时间听一个陌生人讲这么多话,最后,这个人的故事好像一张大网,朝我无情扑来,我被困于其中,几乎窒息。我一直在逃避自己,就像琉璃逃避她再也无法向学生兑现诺言的学校,我们都是狼狈而逃。
即便如此,即便琉璃撕开了我内心的隐秘和伤口,但我还是讨厌他人给我讲故事,我是个故事匠,以讲故事为生,凭什么如此挑战我的底线?我觉得现在有必要告诉琉璃我的真实身份,还有真实姓名,不然,她在余下的时间里,会藐视我这个“护工”,并在语言的领地里为所欲为。
我打断琉璃的话,平静地说:“有件事很抱歉,一开始的时候我撒谎了。我不叫贾小宝,我叫夏山。我也不是什么护工,除了辞职的大学辅导员身份,我还是一名作家、编剧。”
琉璃看着我,并不感到意外,她说:“你叫什么做什么并不重要,我不是说了吗,下火车后咱们各奔东西,而且,也不留各自的联系方式。”
“你的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说。“在我眼里,一切是平等的,即便你说你是个小麻雀而不是人,我也不会感到意外。甚至你只是个小板凳或者茶杯也行,我都能接受,我只是找到一个这样的机会,讲出我的故事。”琉璃说。
我没料到琉璃竟然如此淡定,而且是这样的观点。她的故事不受外界的任何影响,回归故事本身,回归到事物的本质。难道作家这一行当我白干了?还不如一个教书匠?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制止她的讲述,她还是看着窗外,不,不是窗外,就是那一块黑色的玻璃窗,她的视线柔和了很多,我看到了胆怯和认输,虽然非常痛苦,但她只有讲出来,才能减轻这种痛苦。
“夏山?我有个好朋友就叫夏山。我们的生命里,应该还有小河。其实,我更喜欢贾小宝这个名字,哪怕它是个假名字,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名字不重要,名字哪怕刻在墓碑上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琉璃语言的重音,全放在了最后两个字上。
“抱歉,你父亲的故事请不要讲下去了,我不想再听。我累了。”虽然我的话有点不礼貌,但在我的情绪变得更加糟糕之前,我必须制止琉璃继续讲她父亲,此时她父亲的灵魂就是我的灵魂,我不想被她提及,而且是在不确定的火车上。
火车还在黑夜里向前,我已经不再关心时间了。像琉璃那样,我更愿意去模糊时间的概念。时间是充满假象的,这就是“与你喜欢的人在一起时间过得快,与讨厌的人在一起时间过得慢”的原意。与琉璃在一起,我谈不上喜欢或是讨厌,我们需要把很多关于家庭、童年、学校、教育、生活、生命等课题进行密集型的探讨。通过这种探讨,以此窥见自己内心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琉璃起身走到过道,拿起小报箱里的报纸,幽幽地叹息道:“父亲是神秘的,生活也是神秘的。”
看着茶几上的手机,突然有一股冲动。我拿起她的手机,按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奇怪的是,琉璃手机上显示出我的名字:夏山。琉璃显然已经听见我按动手机的声音,她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琉璃,大脑一片空白。
琉璃微笑着,回来坐下,看着我说:“夏山,我是你的粉丝。从你昨天发的微博,第六感告诉我,我必须尽快来到你面前。”
我的眼神冷却下来,说:“这么说,你前面所讲,都是编的?”
“不,都是真实发生的,都是我的人生。我也是没有退路。看到你微博发出的文字,我想,为什么我不和你坐同一趟火车呢?为了赶火车,我甚至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
“你拯救了我吗?”我嘲讽道。我不想让这个女人察觉我的感动。
“不,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试图和你一起过一个有趣的夜晚。”
我默默听着。
“从几个月前你的微博里,我曾发现过你的一张体检单,虽然只有半张图,但我知道你的身体状况。我们一起走过一个黑夜,不就少了一个黑夜吗。如果要说谢谢,反倒是你用你的作品一次次为我擦亮‘琉璃’这个名字。”
我没有说话。
琉璃说:“生活的苦难从来都没有吓退过你。我甚至比你都了解你自己。你只是进入了下一本书的创作起跑点,还没开始发力跑的时候,你却遇见了你的人物。”
“我的人物?”我对琉璃的这种说法感到吃惊,“你怎么知道我要创造什么人物?我都不知道下一个人物是谁。”
琉璃说:“这个人物充满着痛苦,他失去深爱的事业、失去挚爱的亲人、失去健康、失去家乡、失去睡眠。总而言之,一直在失去,这种加速度的失去让人觉得心慌。你是个视写作为生命的人,你感到了深深的痛苦。所以,潜意识里,你想逃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从微博上你的只言片语里,感知到了某种危险气息,所以我必须出现在你面前。”
“难道,你就是我即将诞生的下一个人物?”
琉璃不再回答,她看着卧铺窗外,面向蕾丝纱窗,一句一句朗诵着,声音穿透了黑巧克力色的玻璃——
我吹着牧笛從荒谷走下来,
吹着愉快欢欣的歌,
我看见云端上有一个小孩,
他乐呵呵地对我说:
吹一支小羊羔的歌吧!
我便吹得如痴如醉,
吹笛人再吹一遍吧——
我就吹了,他听着却掉了泪。
琉璃读的,是诗人威廉·布莱克《天真之歌》的序诗,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诗。
火车仍在前行,它的脚步声,渐渐被黎明前的黑暗所吞没。身上的铠甲随着车轮的前行在慢慢松懈。黑暗中,我对着上铺的床板说:“我只是个想到树林里玩耍一下的男孩,想重新找一找脚踏大地的感觉。琉璃,我的傻瓜老师,别担心,反正你有我的电话,咱们可以随时来一场约会。”
作者简介:董明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数百万字。2005年获新浪第二届原创文学大赛第一名,2023年获天山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