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 杨玉倩 广州大学 何爱晶
“借代”是我国古代就已发展起来的话语修辞手法,在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的散文中、在古典诗词的写作中,其运用都非常普遍。借代并非是直接对客观现实做如实的记录,而是通过联想、想象的类比推理等认知加工,通过建构审美意象,将说话人表达的真实目标蕴含在修辞性表达之中,使读者产生深刻而奇趣的印象和感受。“在言语表达过程中,英语、汉语倾向于采用不同的方式来编码事物的发展”(杨朝军 2022: 1)。相比于其他修辞格研究,借代修辞的理论研究尤显不足。本文尝试在认知科学的背景下,以“情境关联论”的理念为基底,研究汉语借代修辞运用的表达和理解。目的是为语言学科的基础研究增砖添瓦。
“情境”本来就是语言研究的一个必备的词语,本文把情与境的关联作为研究话语表达和理解的基本原理。这原理可简单概括为:任何话语表达的“境”同“情”总是关联(correlated to each other)在一起的,意义的析出就是从“境-情关联”中产生出来的。国学大师王国维(2014: 115)在《人间词话删稿》中曾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说的“景语”在本文也可理解为“境语”,这个“景”就是境内之景。我们常说的触景生情、情景交融、情从景生,也可以理解为触“境”生情、情“境”交融、情从“境”生。
“境”同“情”的关联作为话语表达和理解的基本原理,不仅限于“借代”,同样适用于其他多种语言表达格式和手法,但本文只研究借代,其他的暂不多论。
修辞学论著对借代多有说明,如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就精辟地说明,借代是基于两事物的“不可分离关系”之上,以“关系事物的名称来代替所说的事物”,分“旁借”和“对借”两种(陈望道 2011: 90)。本文从“情境关联论”出发,提出借代的基本特征是:不用意欲表达事物本身的概念而是借用另一事物的概念来表达该概念。这有点像认知语言学关于隐喻研究所说的“以一物理解和体验另一物”(Lakoff & Johnson 1980: 5),例如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中,事物及其用以表达该事物的概念“东隅B1”指日出的东方,指代概念“早晨A1”;概念“桑榆B2”指落日所照的低矮树木,指代概念“黄昏A2”,这就是以一物B理解和体验另一物A。引申用法暂且不论。
据观察,以一物之概念表达另一物之概念有两种类型:第一种是在一定的契机下约定俗成的表达,是一种人为的规定性表达,如上例中东隅、桑榆的指代;第二种是非人为规定的,是事物自身的特征、属性带来的体验而发生的譬喻性的指代,如“金轮”指代“太阳”。从所用的词语来说这两种类型又可分三种情况:普通词语借代、喻体借代、别称借代,其中普通语词借代是“只代不喻”,是人为性的常规约定;而喻体借代和别称借代是“又喻又代”,或称“以喻作代”。本文作为考察借代的语言运用研究,一律统称“借代”。
普通语词借代具有“只代不喻”的特征。所谓“只代不喻”就是当B指代A时,一般并不依靠B产生提示或譬喻的作用。之所以可以借而代之,是因为这是引用前人的典故或沿用前人说过的话,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表达,起常规关系(stereotypical relation)(Levinson 1991: 107-161)的作用,但它们总是有起因和来历的,只不过在借代时读者通常已不用追溯它的出处就能理解其含意罢了。
例如杜甫《春望》一诗有云:“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就是借用“烽火”代指当时“安史之乱”的战事:公元755年唐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安禄山起兵叛唐;次年春,身处沦陷区的杜甫目睹长安城一片萧条零落的景象,百感交集,便写下了这首传诵千古的名作,诗中的“烽火”典出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常常受夷戎外族入侵骚扰,各国就在边境设立烽火台,发现有入侵来袭就点起烽火报警,以后就以“烽火/烽烟”这一事物人为常规地约定表另一事物“战事”。
上例借代是古人的表达,现代汉语也经常用到借代,例如电视剧《香山叶正红》第22集中人毛泽东得知争取国民党守军程潜、陈明仁起义已获成功,湖南即将和平解放,就高兴地说:“故乡一别二十余载,想到可以和平解放,桑梓可以保存,怎么不高兴呢?”“桑梓”来自《诗经·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用以指代“家乡”及家乡父老乡亲。朱熹曾解释说:桑、梓指二木,古者五亩之宅,树之墙下,以遗子孙,给蚕食、具器用者也,……桑梓,父母所植。剧中人毛泽东说“桑梓可以保存”,就是指毛泽东的故乡湖南即将和平解放,不受战事的破坏而得以保存。又如在《香山叶正红》第3集中毛泽东同周恩来说:“我要他(黄炎培)出来做事,他教育那么多学生,有经理、有会计,可谓桃李满天下;他能出来做事,就能团结好些人。”
“桃李”就是一种普通语词的借代,语见《资治通鉴·唐纪·则天皇后元年》。唐代狄仁杰曾向朝廷荐举姚元崇等几十人,都成为名臣,于是有人对狄说:“天下的桃李都在你门下了。”后来“桃李”就被用作指代所教育的学生,并无譬喻的作用。
“喻”在这里只指隐喻和转喻。从根本上来说,隐喻和转喻都是借B指代A,而B是A的转喻或隐喻的结果,二者是喻体和本体的关系。我们知道,转喻或隐喻的本体和喻体是同一的,因此在语言表达中就可以借B指代A,这一类借代本文称之为“喻体作代”。从修辞家族来说,隐喻是“大户”,借代是“小户”;但从表达的基本特征来说都是一样的,甚至“借代”一词可能更能彰显这些修辞运用的特点。而从解读的方法来说,“喻”和借代都可用情境关联法加以分析(见下文第3和第4节的相关论述)。
2.2.1 隐喻喻体用作借代
语言譬喻修辞式(figurative language)主要有两大类:隐喻和转喻(Croft & Cruse 2004)。隐喻最显著的特点是B与A在外形、特征、属性、价值、功能等方面相似。从“外形”起自左向右到“功能”,其相似性由外观进行判断的可能性不断减弱。例如人们常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就是从价值来说的,这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而借代则主要依靠其外形的相似,因此没人用“粪土、千金”指代“钱财、仁义”;再者,隐喻作为语言表达,其本体和喻体既可同时在表达中出现,也可能只出现喻体,通常只有本体隐而不现时的隐喻表达才叫借代。正是基于这两点,本文认为隐喻不是典型的“以喻作代”。
语言研究的分形论认为,一个隐喻的喻体是从本体“分形”出来的表象,并认为能做出分形的整体是自相似的,二者是同胚的,这就从理论的源头上说明了喻体同本体的相似性根源何在(徐盛桓 2020a: 8)。而隐喻所表现出的相似性是从人的感觉、知觉上说的,是一种主观心理投射效应,因此可以用B指代A(徐盛桓 2020b: 11)。
隐喻借代的一个例子是:[清]姚鼐《岁除日与子颍登日观观日出作歌》:“天风飘飘拂向东,拄杖探出扶桑红,地底金轮几及丈,海右天鸡才一唱。”农历除夕夜,姚鼐与他的好友泰安知府朱子颍同登泰安的观日峰作此诗,诗中说,看到其直径有一丈那么大的“金轮”从地底升起。“金轮”圆圆的外形、金红色的光泽与太阳相似,因此可视为“太阳”这一概念的表象,也就是借“金轮”指代“太阳”。又如白居易《酬皇甫十早春对雪见赠》:“漠漠复雰雰,东风散玉尘。” “漠”古同“寞”,表寂静无声义,“雰”表示(霜或)雪多而密的样子;白居易那句诗的意思就是:“玉尘”在东风中密密寂静无声地飘散下来。“玉尘”是水遇冷后成为固态状的一种存在形式,是水气在零度以下的北方早春天气在空中凝结成白色的小粉末再落下的自然现象,它晶莹剔透,像白色的玉并呈粉尘颗粒飘散,“玉尘”就是这种自然现象的一种主观心理投射,是概念“雪”的一种表象,被借用来指代雪的粉尘。
2.2.2 转喻喻体用作借代
转喻同隐喻一样,都是一种“喻”,转喻又称“借喻”,可见同借代的亲缘关系。它有别于隐喻的两大特点是:一、转喻喻体与本体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 二、本体是隐而不现的。修辞研究还区分转喻、提喻(synecdoche)等,但它们的喻体与本体都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所以本文就不再细分,一律称为转喻。在转喻中,喻体可以指代本体,喻体和本体具有同一性,这样的同一性是不同概念所指称的不同事物其表象背后存在的某种更深层次的同一性,是超越自身的物理属性而具有的和谐一致性,在语言运用中实现了变换下的等价不变性。(徐盛桓 2021: 7)根据分形论,转喻同隐喻一样,其喻体是本体的一个分形,也就是本体的一个表象。
值得注意的是,转喻同隐喻分形的形成是不同的。隐喻分形的形成是整体生成(integral generation)的,转喻分形是迭代生成(iterated generation)的。这里所说的“分形”,就其构成来说,是从本体概念所包含的若干外延内涵内容分出来的嵌套体。嵌套体的生成就分这两种:整体生成和迭代生成。整体生成如“金轮之于太阳”和“玉尘之于雪粉”,金轮和玉尘分别作为太阳和雪粉的表象,是整体形成并呈现出来的,是以一个整体(如金轮、玉尘)指代另一个整体(如太阳、雪的粉末)。迭代生成则不是这样,这里所说的迭代生成也不同于数学和计算机科学所说的迭代法。“迭”义为反复、轮流;“迭代”表示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一次的重复就是一代。这里的迭代生成就是表示重复地进行某种操作以获得分形的生成,其目的是可以逼近所需目标,这样一次次过程的重复称为“迭代”。迭代生成的分形,一次的生成包含这个概念所包含部分的外延内涵内容作为其表象,这样的分形就同概念所指称的事物没有相似性,只有相关性,因为有关的事物已经被分割成一个个的环节,这些表象是概念所指称的事物整体的一些部分,是一部分一部分地积累下来的,所以称为迭代生成。用作喻体时,可能只用其中的某一些,如“枫林名一社,舂汲共寒影”(周邦彦,《无题》),这里的“舂、汲”是舂米和汲水;舂米和汲水作为古代农村老百姓生活的一部分,用以转喻和指代“老百姓日常生活和劳作”。但古代农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还可能包括另外一些,如赶集、打柴、耕作、灌溉、做饭、睡眠、休憩、娱乐,等等,这些都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分别被包含进去。又如“风轮雨楫,终辜前约。”(周邦彦,《一寸金》)“轮”“楫”就是车轮与船桨。舟车是古代老百姓水路和陆路出行的主要工具,“楫”“轮”是舟车的一部分,用以转喻和指代舟车,并继而指代水陆路的行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作者水陆路风雨兼程,还是没有能够实现先前的约定。这里同样涉及到迭代生成,就不再赘述其生成过程。其中的情境关联见下文的分析。
我们注意到,这里几例转喻都是本体没有出现的,这是转喻其中一个特点:本体一定隐而不现,这一点在借代的研究中尤其值得注意,因为它不像隐喻那样,有些可能“隐”有些可能“现”。这就是转喻的以喻促“代”。
转喻用作指代,国外的学者也有旁及,例如Mendoza &Velasco (2002: 494)把转喻区分为有所指的转喻和无所指的转喻(non-referential metonymy),但他们所提到的有所指的转喻同我们在这里所说的借代并不是一回事。
“别称借代”是因人或事的某一特征而做出别称以代指其大名,沿用此特征的可能是隐喻也可能是转喻。例如《水浒传》中的人物宋江人称“及时雨”,因为他为人仗义疏财,乐于助人,就像及时的春雨有益于干旱的庄稼;动画片《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中的“儿子”,他应该是有自己的大名的,但人们就以其称呼他为“大头”;人们喜欢把中国女足别称为“铿锵玫瑰”,因为有一首歌《铿锵玫瑰风雨彩虹》是专为中国女足写的,也因为中国女足的队员个个都像玫瑰那样艳丽,而铿锵是象声词,表响亮、有力、激越的意思;现在人们将一专多能的人才别称为“斜杠XX”,如张三是80后,他是教授,又写小说和童话、又当导演、又作曲,人们就称他为“斜杠80后”,因为如果要把他的一专多能表达得比较完整,就会写成:“张三,斜杠80后,教授/作家/导演/音乐人”,在各衔头之间有一斜杠;又如人们会将“生日”说成谦辞“牛一”,因为“生”就是“牛一”。别称借代通常都同隐喻思维和转喻思维有关。
上面第2节所呈现的借代用例,无论是“以喻成代”还是“不喻只代”,都可用“情境关联论”进行解读。“情境关联论”有两个关键词语:“情境”和“关联”。
“情境关联论”将“情境”定义为:“事态+感受”。粗略地说就是:事态为“境”、认知主体在这境中所生发出来的感受为“情”,“境”同“情”密不可分。(徐盛桓、王艳滨 2022: 1-15)
在语言运用中,词语作为语言的符号,是用以表示自然界和社会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态(state of affairs)的。“事态”是事物、事件发生、存在、发展、变化的状态,而一定的事态的存在和发展一定是在某一时空的境况中发生的;在这个意义上说,事态与其存在和发展的时空境况是不可分离的,这就是语言运用一定有语境。在话语中说到某一事态必定是联系着一定的境况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事态就是境况、境况就是事态,这两个概念实质上是对同一回事的不同表达而已。本文粗略地把一切“境况”简称为“境”,就是上文所说的事态为“境”。在这境况中发生的事态,本文也可称为“景”,即境内之“景”、“景”所展现之境。
“情”是语言主体人的情感。语言表达的事态总是同人相关的。社会上发生的事态自不用说;自然界的事态也必定是同人联系在一起的,因为自从人出现在地球上展开活动以来,人与自然就密不可分,“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马克思、恩格斯 1995: 92)。自然是在人和自然和谐共生中被人类所认识、所开发、所利用的自然,是为人类服务的自然。认知主体的人作用于“境”内之景,“景”也反作用于主体的人;“景”作用于人其一表现就在于这一事态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引发有关主体——表达者和/或感受者——产生出某种“感受”,即感受到这一事态在不同情况下——包括主体不同的意向性以及不同的认知环境中——所可能产生的对不同的情和理的发现和感受,例如:听到琵琶的“弦弦掩抑声声思”,就会感到这像是“似诉平生不得志”;听到弹者“低眉信手续续弹”,就觉得像是她在“说尽心中无限事”,这里的“似诉”“说尽”表达的就是主体的感受,就是情。另又如“黄河如丝”,表达的就是主体从高处远眺黄河就会觉得黄河像一条丝带那样,这既是事物按一定事理的呈现,也是在那样的境况下观察者会生发出的感受,这就是主体在一定的“境”中所可能产生的情和理。这就是“情境关联论”中精简地表达的“境”与“情”。
一定的“情”总是从一定的“境”中产生出来的;在“情境关联论”中“情”与“境”是不分离的,确切地说,应该是“境-情”,或“境+情”,即“境”及这一境况中所引发出的“情”;从操作来说,所引发出的“情”就是主体从这样的境中的人和事的活动中可以推论出来的情感和事理。这里的情感和事理可以精简地表达为“情”。“境+情”可借用汉语的一个常用词就表达为“情境”,在“情境关联论”中的“情境”实际上是“情与境”,即“情-境”。
“情境关联论”把大脑对外在输入的信息做出的“感知”看成是理性主体在运用语言时所具有的基本认知能力。所谓“感知”就是情-境关联起来以后,主体通过对境内之景(人与物的展现)的推理所获得的对其情与理的认识。下面举几个例子说明境-情是如何关联的。
首先不妨看看白居易的《夜雪》: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这首诗是说入夜后作者感到冷了,看窗外黑夜的空间变得明亮起来,还听到窗外竹子被重物坠断的声音,作者从这一“境”的输入中推断雪加重了。这是从感觉(触觉、视觉、听觉等)直接生发出来的。
又如“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 (一古花瓶上题辞,出处不详)。话语中境中的“景”是风和雨,风和雨会带来嗅觉和触觉的感受,例如闻到香味会觉得湿润。这样的“景”同题辞结合起来就触发出中国传统文化中“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八雅”中大部分雅兴的“情”怀,这里的“境+情”是从话语中的一些关键词语引发出来的。
再如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公元1206年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各部,建立大蒙古国;后大蒙古国分裂,1271年忽必烈打败大蒙古国内各种势力的残部,建立元朝,并于1279年彻底灭亡了南宋流亡政权。文天祥20岁考中状元,当了宋朝的官,带兵抗元。1277年,文天祥曾在江西被元军打败,所率军队死伤惨重,妻子儿女也被元军俘虏,他经由惶恐滩从江西撤到福建再到广东;惶恐滩在今江西省万安县,是赣江的一个险滩。1278年年底,文天祥再率军在广东五坡岭与元军激战,兵败被俘,囚禁在船上,曾经过珠江口外的零丁洋。零丁洋又名伶仃洋,域内有内伶仃岛和外伶仃岛。“伶仃”作为词语也写作“零丁”,表孤独无依的样子。惶恐滩和零丁洋是文天祥一生中经历过的两个重要地方,作为囚犯被押解经过伶仃洋时,这时宋朝的山河已经破碎,文天祥自己的身世飘零,此境此情,怎不忆起而感到惶恐、悲叹自身的伶仃!这是从景物的名称引发出来的。
下面回归“借代”的用法。借代与上面非借代几例不同就在于,认知内容输入后将激活一个新的认知图式(如下文第4节[i、ii]式),带来不同的认知结果,那必定是借他物(B)来指代实物(A),而AB一定可以如[i、ii]式所示。如: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毛泽东《沁园春·雪》)
阳光下闪烁的盘山公路(A)推导出“银蛇”(B),而B则指代A。又如姜夔的《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燕燕、莺莺”之类应是姜夔要好的歌姬的名字(或许是为写词而假托的),姜夔做梦梦见了她们,这就是当时的“境”;这样境就引发出了写词主体在下半片所抒发的想起“别后(我写)书辞”和“别时(她们为我缝制冬衣的)针线”,这样使人“离魂”的心情!“华胥”就是指代“梦境”。据《列子·黄帝》载:“(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动词,表“距离”义)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后用华胥指代梦境中理想和平之境,或可作梦境的代称。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借代的表达不是渺无依托的空中楼阁,其理解也不是漫无边际猜猜猜的儿童游戏,而是外在信息输入后在头脑里做了认知加工再现出来。至于“借代”,就是在这“境”中做出的用“被借”对“被代”的表征。
“表征是以某种事物表示其他事物”(刘晓力 2010: 68)。“表征”是认知科学的一个核心概念,用以表示认知活动中外部世界的事物或事件在认知主体心理活动中的再现,是知识在认知主体内的一种存在方式和心理反映,所运用的手段就是用事物事件 B 来表征本应用事物事件 A 来表示的内容。当人们的输入有助于形成知识信息时,主体就会对它进行想象或联想的认知加工,进行演绎或类比的“推理”加工,加工后就会以“表征”的形式出现在头脑里。据此,我们将借代定义为:
在认知主体意向性的统摄下,在情境关联Q的框架中,一个被代的
即认知主体S在特定情境Q中,将通常没有表达出来的暗含对象
[(
[(
这一基于表征理论的“指代”定义,是要对借代中的“只代不喻”和“又代又喻”这两种类型做出统一的解读,即认为借代运用到的无论是人为的规定还是事物自身特征属性带来的体验,都是外部世界的信息在认知主体心理活动中的再现,因此可借以做出表征。一些词语之所以可以用作指代,不是随便规定的,是有一定的原因的,可以提供一定的联想和想象的线索,知道了这些线索后才能懂得如何运用;以事物自身的特征、属性带来的体验而发生的指代也是如此。例如上面说太阳像金轮,其实太阳在太阳系的太空里是一个白色的光球,因为当物体温度上升至4500度时,颜色将会变为白色,太阳也不例外;地球看到的太阳,是太阳光通过地球大气层时太阳光被极大地折射了,太阳的折射光才变成金红色,这就是以金轮隐喻太阳的线索。同样的道理,在转喻中,为什么可以用彭泽、临川转喻陶渊明、谢灵运,这可能对一些青少年学生来说有些陌生,就要就为他们提供一些原因和由来的说明。这些例子都说明,这两个类型的借代其实是一样的,正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王昌龄,《送柴侍御》)
我们据上述“借代”的表征式构建了“‘借代’充分运用语境守则”。如下:
话语表达主体承诺,借代的表达是在情境关联的框架中实施的,表征关系的形成是一个语境化过程;理解主体要充分运用上下文等的语境因素进行解读。
试看如下几例是如何充分利用上下文语境的: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鲁迅,《自嘲》)
表达主体已经承诺表征关系的形成是一个语境化过程,读者就要充分利用上下文语境进行解读。设读者原不知道“华盖”指什么,但读了全诗后就能获得其线索而得到解读:诗中有“运交华盖”一语,说明“华盖”同命运有关;“碰头”“破帽遮颜”“漏船载酒”可推知其“命运”是何种命运。这是只代不喻的例子。
摘莲红袖湿,窥渌翠蛾频。
(杜牧,《书情》)
又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
(席佩兰,《寿简斋先生》)
这两首诗中的“红袖”都是转喻,但从上下文可推知,杜诗的“红袖”指人穿着的衣服本身,可能不仅指袖子;席诗的“红袖”指人。
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
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
(谢灵运,《游南亭》)
诗中有“隐半规”之说,这当可理解为用圆规画出来的东西,但是月亮还是太阳,还要做出推导。“云归日西驰”表示太阳已经落到西边去了,所以是“夕”,这就可推导出远峰隐现的是半个月亮。这是又代又喻的例子。
“借代”作为修辞格是一个长盛不衰的研究议题,本文尝试对这一研究议题进行新的阐释:一方面,本文基于借代表达的基本特征——以一事物的概念替代另一事物的概念,将借代归纳为两个类型和三种情况,这就使借代研究更具概括性;另一方面本文提出“情境关联论”,对不同类型的借代进行统一解释。所谓“情-境关联”的方法,就是主体通过对“境内之景”进行推断,得到对有关的情与理的认识,并以此做出借代。本文为借代提出一对“表征-推导”的公式,并为公式的运用构建了“‘借代’充分运用语境守则”。借代其实是语言机体代谢的过程,是语言的机体与环境之间的物质和信息的交换,以实现自我代谢更新,使语言表达获得新意。在借代交换中实现的是同化作用,如概念“太阳”与“金轮”、“女伴”与“红袖”、“梦境”与“华胥”等的更替,“金轮”等表达被同化而运用在原有的表达框架中。
本文发现,借代还可能是命题的形式,那就是含义现象,如问:现在是几点钟,回答说“送牛奶的人刚到B”,而不是说“现在八点钟A”,这是借命题B代替命题A做出回答,这就是会话含义现象,这在借代交换中实现的是异化作用。要强调说明的是,本文所说的推论(推理)同含义研究所说的推理(语用推理)不是一回事,本文不对此展开论述。如果这一观察是合乎实际的,那就为含义研究的领域开辟了一条新思路,未来有望在“情境关联论”的统领下对“含义”展开系统研究。但必须指出的是,“情境关联论”作为一种新的理论假说,其有效性还有待脑科学及认知心理学等方面的实验研究来进一步验证,这也是该假说未来可能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