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流亡、还乡:蒙戈·贝蒂的现实主义书写

2024-01-09 09:07浙江师范大学
外文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喀麦隆贝蒂非洲

浙江师范大学 汪 琳

蒙戈·贝蒂(Mongo Beti)原名亚历山大·比伊迪·阿瓦拉(Alexandre Biyidi Awala),是喀麦隆最具反叛精神的作家,也是非洲法语文学的代表。贝蒂19岁离开祖国,赴法求学并定居,之后在法国度过了43年青壮岁月。值得注意的是,贝蒂拥有喀麦隆和法国双重国籍却坚持为非洲写作,尤其是为喀麦隆写作。他始终认为,非洲作家应该取材于非洲社会现实,反抗压迫非洲人民的强权。这种紧扣非洲政治发展的现实主义书写伴随了其写作生涯的三个阶段:20世纪50年代,描写殖民制度的罪恶,讽刺西方宗教的伪善,号召人民反抗法国殖民统治;20世纪60年代国家独立后,虽流亡法国,却心系喀麦隆,歌颂民族英雄的历史功绩,批判后殖民时期非洲统治阶级的无能与腐败;20世纪90年代返回祖国后,用杂糅的语言与非线性的叙事结构来表现非洲社会的混乱无序。非洲著名学者布巴卡尔·鲍里斯·迪奥普(Boubacar Boris Diop)这样评价贝蒂:“通过他的小说、杂文,以及坚守立场的勇气,蒙戈·贝蒂成为了自由知识分子的象征,他只相信自己的觉悟,时刻准备为信仰献身”(Diop 2003: 89)。

一、殖民统治的反抗者

1932年6月30日,蒙戈·贝蒂出生于喀麦隆首都雅温德以南60千米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当时喀麦隆尚未摆脱法国的殖民统治。他7岁时就失去了父亲,由母亲一手养大。尽管家庭并不富裕,母亲仍想办法把他送去了天主教小学。贝蒂很早就表现出了自己的反叛精神,常在课堂上发表反对殖民统治的思想言论,最后被校方以不服从管教为名开除。虽然后来贝蒂仍通过毕业会考,赢得奖学金并赴法求学,但他血液里的桀骜不驯之火却始终未曾熄灭,反而借由文学创作迸发出来,形成独树一帜的讽刺与辛辣笔触。

喀麦隆独立前,贝蒂以活泼甚至幽默的讽刺口吻抵抗法国的文化同化,认为这是激发民族活力的方式。同化(assimilation)是法国殖民扩张的特色模式。不同于英国殖民政府倾向于用当地代理人管理,法国殖民政府倾向于直接管理。政治上,废除部落酋长制,改设殖民地总督,地方官员以法国人为主,辅以土著官员。经济上,推行单一经济作物,并掌控其定价权与出口权。文化上,开设面向土著的法语学校,且讲法语成为求学和晋升的必要条件。宗教上,兴建教堂、神学院和教会学校,大力支持传教活动。贝蒂的早期作品意在抵抗法国的同化统治。主人公常常为非洲青少年,他们是两股同化势力的争夺对象:一股是作为西方文明代表的传教士或学校,另一股是作为非洲传统代表的“老人政治”。

起初,贝蒂使用笔名艾萨·博托(Eza Boto)发表作品。短篇小说《无爱无恨》(SansHaineetSansAmour,1953)作为其处女作发表于著名杂志《非洲存在》(PrésenceAfricaine)上。1954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残酷城市》(VilleCruelle)首次引发世人关注。小说主人公邦达为了挣彩礼去城里卖可可。作者通过主人公的视角描绘了殖民地的一系列典型特征,如诱导农民只种植可可等单一作物的“商业化”陷阱,殖民地城市的两极分化,教会对当地行政系统的深刻影响,社会底层民众的生存境遇等。《残酷城市》是“西非法语文学史上第一部描写工人阶级反抗资产阶级的长篇小说,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义”(齐林东、Gonondo 2019: 18)。

贝蒂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可怜的蓬巴基督》(LePauvreChristdeBomba, 1956)被学界视为其代表作。从这部小说开始,作家正式将笔名改为了蒙戈·贝蒂。贝蒂以辛辣的笔触讲述了一个白人传教士在非洲传教,却遭到当地民众反对的故事。故事的叙事者德尼陪伴德鲁蒙神父在塔拉地区传教,记录了传教士言论与行为的脱节。书中指责德鲁蒙神父:

住在城里的所有白人都和坏女人同居,你斥责过他们吗?你没有,你甚至触他们的手,赴他们的约,乘他们的车,来到蓬巴。而你却希望黑人受洗后不再与非基督教徒交往。可以说你是个非常危险的人,因为倘若听你的话,妻子会离开丈夫,孩子会忤逆父亲,兄弟不再照料彼此,一切就会乱套。

(Beti 1954: 39)

贝蒂揭露了传教士披着“文明人”与“拯救者”外衣的伪善,指责传教士滥用宗教权力,企图在精神上和身体上异化当地民众,对信徒的极端剥削与殖民统治并无二致。小说引起了法国殖民当局与教会的强烈不满,被禁止公开发行。有趣的是,《可怜的蓬巴基督》出版当年,与贝蒂并列为喀麦隆文学双杰的费迪南·奥约诺(Ferdinand Oyono)也发表了小说《童仆的一生》(UneviedeBoy, 1956)。两小说在叙事视角和情节设置上有不少相似之处,如从黑人男孩的视角观察并揭露殖民者的伪善。

贝蒂的第三部小说《任务完成》(MissionTerminée, 1957)获得了法国圣伯夫奖(Prix Sainte-Beuve)。主人公梅扎回到家乡备考,却被堂兄指派了一个任务,将一个不堪丈夫虐待而逃跑的妻子从一个叫卡拉的偏僻乡村接回来。在这个冒险故事中,梅扎发现自己高中生与城里人的身份已经使他无法融入卡拉的乡村生活。梅扎想不起自己的部落图腾,只记得学校教授宣称的“我们的祖先是高卢人”;不知道达姆鼓不同乐声代表的含义,身处婚礼现场却懵懂无知(Beti 1956: 210)。主人公身处故乡,却不断地感知自己“异乡人”的身份。他一直处于文化适应的焦灼过程之中,既没有适应殖民文化,又远离了本土文化,进而无法在任何社会中站稳脚跟,最终成为文化的流亡者。与此前作品相比,贝蒂在《任务完成》中凸显的是西方文化在非洲社会内部产生的压力,堪称是作家早年在现代与传统之间无所适从的真实写照。

1954年到1958年出版的四部长篇小说《残酷城市》《可怜的蓬巴基督》《任务完成》《圣迹治愈的国王》(LeRoiMiraculé, 1958)构成了贝蒂写作生涯的第一阶段。贝蒂以教会、学校为战场,以青少年为视角,表达了一种拒绝的、战斗的文学:“非洲人不会再同意受任何人支配,受任何人保护,受任何人布道”(Beti 1981: 132)。《残酷城市》与《可怜的蓬巴基督》的故事背景均为20世纪30年代,揭露了殖民统治最残酷的景象。《任务完成》与《圣迹治愈的国王》的故事背景则为1946年之后,展现了二战后殖民统治在非洲摇摇欲坠的政治氛围,以及殖民地文化受西方价值观与宗教冲击后的自我挣扎。《残酷城市》《可怜的蓬巴基督》《任务完成》都是带有浓厚自传色彩的作品。如《残酷城市》中的主人公和作者一样幼年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可怜的蓬巴基督》中对殖民当局和西方宗教的辛辣讽刺,仿佛还原了幼年贝蒂在课堂上公开批评殖民主义的初生牛犊之势。《圣迹治愈的国王》则讲述部落首领艾松巴·蒙杜加身患重病,在弥留之际受神父主持临终圣礼,奇迹般地好转,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风波。该书第一次出现了此前作品中的人物,如主持临终圣礼的勒关神父是《可怜的蓬巴基督》中德鲁蒙神父的副本堂神甫。由此,和左拉的“卢贡-玛卡尔家族”系列小说类似,贝蒂会安排同一人物在不同作品中重复、交叉出场,这一特点在他之后的写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可注意的是,虽然贝蒂试图寻找一种动态的力量,以抗衡法国的文化同化,但在其创作生涯的第一阶段,他的文字武器为典雅法语(langue soutenue)。这是因为,在他看来,所谓法语的“非洲化”,不过是一种异域风情式的附庸风雅。贝蒂在20世纪50年代发表的这些作品,一举奠定了其在非洲文坛的地位。

二、非典型性流亡者

喀麦隆独立前夕,贝蒂与掌权政府政见不合,于1959年返回法国定居,在中学任教直至退休。整个20世纪60年代,贝蒂封笔停写,从教之余潜心研究政治,观察并思考非洲国家独立后的现状和未来。进入20世纪70年代,殖民主义与反殖民主义不再是社会矛盾关注的焦点。喀麦隆总统阿希乔(Haji Ahmadou Ahidjo)手腕强硬,统一了四分五裂、内战不休的喀麦隆。与此同时,喀麦隆和其他获得独立的非洲国家一样,愕然发现独立不是万灵药,无法自动治愈一切社会疾病。人民在寻找自身文化身份的过程中产生的精神异化,复杂的意识形态斗争,都使在法国默默关注祖国发展的贝蒂萌生了重新开始写作的念头。

1972年6月,贝蒂言辞犀利的政论文集《控制喀麦隆:去殖民化剖析》(MainBassesurleCameroun:AutopsieD’uneDécolonisation)出版,几天后就遭到法国内政部查禁。该书回顾了喀麦隆的殖民历史,以及民族英雄领导人民赢得独立的历史贡献,剖析了欧内斯特·乌安迪(Ernest Ouandié)审判背后的种种真相。《控制喀麦隆》一书在回顾乌安迪等民族英雄所做出的政治历史贡献的同时,揭露了阿希乔政府在法国势力支持下,用残酷手段排除异己的罪恶行径。由于贝蒂辛辣直白地批判法国新殖民主义,他差点被当局以身份文件不全为由驱逐出法国。《控制喀麦隆》也由此拉开了贝蒂写作生涯第二阶段的序幕。

此后,贝蒂创作了著名的“喀麦隆三部曲”,分别是1974年出版的《纪念鲁本》(RememberRuben)和《佩尔佩图与不幸的习惯》(PerpétueetL’habitudeduMalheur),以及1979年出版的《一个小丑近乎可笑的倒台》(LaRuinePresqueCocasseD’unPolichinelle)。《纪念鲁本》是一部历史小说,以喀麦隆人民联盟成员的反殖民斗争为背景,讲述了鲁本·姆·尼奥贝(Ruben Um Nyobé)以创建工会、组织罢工、领导游击战等方式反抗法国殖民统治,最后在独立前夕被敌人杀害的故事。小说意在通过讲述人民英雄的传奇故事,为处于迷茫中的喀麦隆青年提供一个可资借鉴的奋斗榜样。《佩尔佩图与不幸的习惯》是贝蒂第一部围绕女性展开的小说。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女孩佩尔佩图被家族胁迫嫁人后,又被丈夫强迫卖淫,未满20岁便怀着身孕死亡。作家借这个青春洋溢却遭遇悲惨命运的女孩形象,来影射后殖民情境中尽管已获得独立,却仍不断受各方势力盘剥的非洲。《一个小丑近乎可笑的倒台》为《纪念鲁本》的续集,小说的副标题就是“纪念鲁本Ⅱ”。《纪念鲁本》中不乏幽默的笔触在这部小说中衍变成了无情的讽刺。独立前夕人民对光明前景的欢乐憧憬,变成了独立后无休无止的残酷梦魇。贝蒂在《控制喀麦隆》之后回归虚构写作,创作“喀麦隆三部曲”,是为了将“在此书中无法表达的一切,都放在小说的背景中……(以此)揭示喀麦隆和非洲去殖民化的真相”(Biakolo 1979: 109)。

相较第一阶段的乐观积极,第二阶段的“喀麦隆三部曲”以一种相对悲观的情绪审视非洲的社会演变。贝蒂似乎认为非洲没有能力以某种形式的现代论来实现“创新、自我累计的变化和历史主动性”(Mouralis 1993: 25)。在《佩尔佩图与不幸的习惯》中,女主人公佩尔佩图(Perpétue)的名字意为“永恒”,贝蒂对此解释说:

我认为佩尔佩图这个名字包含某些宿命论的意味,包含女性状况的延续性,以及非洲状况的延续性……两种情况彼此相似,一种宿命论使佩尔佩图,非洲女性,以及整体女性的所有努力归于失败,非洲人争取解放的所有努力也同样归于失败。这个人物总是回到原点。

(Biakolo 1979: 104)

但贝蒂同时认为,应该从非洲人对待事情的态度中寻找缘由,而非将一切归咎于不幸和诅咒。《控制喀麦隆》《纪念鲁本》《一个小丑近乎可笑的倒台》通过重绘民族英雄领导人被暗杀的悲剧,推动被激怒的民族良知从沉睡中醒来,拔除不幸与诅咒的神话,书写新的民族英雄神话。

1978年,贝蒂与其法国白人妻子奥迪勒·托伯纳(Odile Tobner)一同创办了双月刊杂志《黑色人民,非洲人民》(PeuplesNoirs,PeuplesAfricains)。他随后在该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批评喀麦隆社会政治问题的文章,有的后来集结成册出版,如《纪尧姆·伊斯梅尔·泽瓦塔玛的两个母亲》(LesDeuxMèresdeGuillaumeIsma⊇lDzewatama)、《纪尧姆·伊斯梅尔·泽瓦塔玛的复仇》(LaRevanchedeGuillaumeIsma⊇lDzewatama)等。在写作生涯的第二阶段,贝蒂多次在《黑色人民,非洲人民》上撰文,毫不留情地指责阿希乔及其继任者保罗·比亚(Paul Biya),称他们为“非洲的皮诺切特”(1982年第30期)、“独裁者”(1988年第63期),并认为保罗·比亚邀请自己回国访问是“一个陷阱”(1985年第46期)。因此,从1959年以反对派身份离开喀麦隆,到1991年短暂回国访问,其间贝蒂一直是一个流亡作家。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非典型的流亡作家。

贝蒂没有像纳博科夫一样,远离流亡者组织的文化生活。恰恰相反,他创办了杂志《黑色人民,非洲人民》。这是“非洲独立18年后,第一本在经济、意识、技术上由说法语的非洲人控制,也仅由他们控制的重要黑人刊物”(1978年第1期封面),意在为非洲知识分子搭建一个自由言论的平台,记录非洲大陆真实生活面貌,弘扬优秀非洲传统文化,谴责实施独裁统治的非洲领导人及其背后的支持势力。贝蒂也没有同奈保尔一般,因为文化上的疏离感和无归属感而认为自己是“世界公民”。他始终保留自己的喀麦隆国籍。所有的小说创作,批评文集《控制喀麦隆》、《致喀麦隆人的公开信,或鲁本的第二次死亡》(LettreOuverteAuxCamerounais,ou,LaDeuxièmeMortdeRubenUmNyobé, 1986),与妻子合著的《黑人性词典》(DictionnairedelaNégritude, 1989),主编的杂志等等文化行动,均聚焦于非洲的发展,并以非洲人为目标读者。贝蒂也没有像拉什迪那样,为反抗语言霸权和建构话语权力而患上失语症或杂语症。他认为使用典雅法语创作是“符合实际”的,“因为已经有半数喀麦隆人掌握了这种表达工具,且暂无替代办法”(Kom 2006: 135)。反倒是第三阶段回到喀麦隆之后,贝蒂才开始使用非洲式法语来拉近与读者的距离。

三、由心及身的返乡者

20世纪90年代,贝蒂进入了其写作生涯的第三阶段。1991年,贝蒂在即将退休前拿到了两周的探亲签证,短暂访问了喀麦隆,并于1994年最终回国定居,直到2001年因病去世。和第二阶段一样,这一时期的贝蒂先是出版了一部政论文集《法国反对非洲:回到喀麦隆》(LaFranceContreL’afrique:RetourauCameroun, 1993),随后是三部小说,分别为《疯子的故事》(L’histoireduFou, 1994)、《烈日灼爱》(TropdeSoleilTueL’amour, 1999)、《黑白准备》(Branle-basenNoiretBlanc, 2000)。在《法国反对非洲》中,贝蒂指责本地政治精英忠实执行法国的非洲政策,知识界则只满足于控诉法国殖民统治对非洲人民造成的苦难,却没有致力于形成自身思想的能动性。《疯子的故事》借一个虚构的非洲独裁统治政权,讽刺了现实中民族“精英”的贪婪、无能和不负责任。《烈日灼爱》与《黑白准备》是贝蒂回到喀麦隆以后创作的作品,以侦探小说的形式表达了作家对后殖民社会公民道德缺失的担忧。贝蒂在作品中不无苦涩地承认,即便已经独立了几十年,但非洲国家似乎没有真正获得解放。他在法国流亡期间想象的“法国反对非洲”已然过时,非洲的悲剧缘自非洲人自己。在他看来,非洲人忘记了历史教训,蔑视其他民族经验,通过各种妥协、冲突、破坏,来毁掉自己的未来。

与此前的虚构作品相比,贝蒂写作生涯第三阶段的小说创作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一方面,在语言上,作家开始与典雅法语保持距离,转而寻找一种“有助各民族交流的人民的语言”(Kom 2006: 147),通过一种非洲式、喀麦隆式的法语拉近与本土读者的距离。另一方面,在叙事上,小说的结构常常是非线性的、断裂的,有时甚至是混乱的,折射了独立后非洲国家的混乱无序与黑白颠倒。贝蒂意识到,纯文学作品或政论文集的主要读者是少数精英阶层,远远无法实现唤醒民众意识的目标。于是,他写作生涯的最后两部作品《烈日灼爱》与《黑白准备》均采用了侦探小说体裁,力图使自己的作品不再曲高和寡,以接触到真正的目标读者——普通民众。

如前所述,尽管贝蒂在法国生活多年,但他的写作始终围绕祖国喀麦隆展开。而在非洲独立后,加利克斯特·贝亚拉(Calixthe Beyala)、阿兰·马班库(Alain Mabanckou)、法图·迪奥姆(Fatou Diome)、丹尼尔·比亚乌拉(Daniel Biyaoula)等旅法非洲知识分子纷纷转而关注在欧洲的非洲移民。贝蒂的目光则始终聚焦在祖国的土地上。他小说的笔触是如此生动,感情是如此真挚,仿佛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喀麦隆,仿佛作者一直亲眼见证着祖国的社会政治形势变化。如果说贝蒂在退休后,身体终于回到了祖国,那么应该说,他的精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喀麦隆。

当贝蒂真正返回曾经魂牵梦绕的喀麦隆之后,却发现自己深陷“冰火两重天”。一头是自己为祖国社会、文化添砖加瓦的热情,另一头是非洲同胞对自己的不信任感。作家需要重新融入阔别数十年的祖国。回到喀麦隆之后,贝蒂首先在家乡组织开展农业和畜牧业活动,尝试实践一种轮作式的社会经济模式。但他遭遇了村庄首领与行政系统的双重阻力,在农业活动上的尝试最终未能取得预期的效果。贝蒂还在公共领域扮演了公开发言的知识分子角色。他以接受采访、发表文章、撰写公开信等多种形式积极介入喀麦隆知识界,内容涵盖政治、经济、体育、文化等多个领域。然而,贝蒂的这种介入颇为敏感。即便他写出了《残酷城市》这种无情批判法国殖民统治的作品,但回喀麦隆定居时,他已经加入了法国国籍。非洲读者天然地不信任其外国人的身份,尤其是作为前殖民宗主国公民的身份。约瑟夫·欧瓦纳(Joseph Owana)毫不留情地将贝蒂喻为波德莱尔笔下笨拙可笑的信天翁:

就像传说中的信天翁,比伊迪(贝蒂原名)现在已经上了年纪,笨拙、可笑、可怜。他能对我们说什么?几乎什么也说不了。就像他曾说过的,他和我们没有任何相同点……总之,这是一个移居国外的游子。三十二年来,他没有为我们做过什么。如今他回来了,成了一个篡夺者……

(Bissek 2005: 17)

贝蒂坦承,一直以来,自己将祖国理想化了,“直到我回到非洲,我才意识到,我们的不幸有一半是自己的责任”(Boniface 2001: 73)。贝蒂于1991年回国时受到了反政府知识分子的热情欢迎,却遭到政府媒体的集体冷遇。他甚至无法借到任何剧场,只能在露天场合或私密圈子里发表公开讲话。因此,当贝蒂回国定居后,他便以一个回归者的视角重新观察20世纪末的非洲,尤其是祖国的社会变化。他的观察基于幻想破灭,基于审视过去,基于过往记忆中的“现实”和亲眼见证的现实之间无法忽视的落差。

在一篇采访中,喀麦隆学者昂波瓦斯·科姆(Ambroise Kom)这样总结贝蒂与祖国的关系:

在返回喀麦隆定居之前,蒙戈·贝蒂在国外生活了四十多年。他总是力图与祖国保持紧密的联系,正如他的创作——不管是小说,还是不计其数的政论文章——所证实的那样。在想象的祖国、他人口中的祖国,以及真实生活的祖国之间,也许存在一种空白。而作家最近的作品……提供了一种特殊的观察视角。蒙戈·贝蒂重新学会认识他的同胞。他重新适应语言——他的母语以及法语的非洲变体,并将两者的表达方式互相移植,创造出一种新的写作语言。贝蒂真正重新征服了他的空间,重新感知了现代非洲的语法。

(Kom 2006: 18)

四、非洲现实的书写者

从作家的三个创作阶段、十二部小说以及大量的政论文章来看,贝蒂是非洲文学史中具有批判现实精神的“介入型”作家(écrivain engagé)中的一员。萨特将知识分子视作痛苦意识的化身,他认为作家应该为了“今天”的多数人而写,即为民众写作,为当下的现实生活写作(萨特 2005: 1)。类似的观点也可以在“非洲文学之父”阿契贝那里找到。阿契贝认为,非洲作家的天然使命就是教育民众、复兴传统,使读者明白非洲的过去虽不完美,但也绝非“处于野蛮状态的漫漫长夜”,不需要欧洲人自居为神,伸手“拯救”(比尔·阿希克洛夫等等 2014: 120)。写作被阿契贝定义为“有别于纯艺术的应用艺术”,因此,非洲艺术家区别于其欧洲同行的一大特征,便是他们更重视创作的社会和政治功用(比尔·阿希克洛夫特等 2014: 120)。非洲文学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一种为政治、为生活服务的功能,与反对新旧殖民主义、反对种族歧视、重塑文化身份等历史任务密切相关。

在喀麦隆没有实现民族独立之前,贝蒂集中火力批判殖民主义带给非洲人民的罪恶,号召民族解放斗争。1955年,贝蒂发文宣称,非洲作家的文学创作应如实地反映他们身处殖民统治下的真实境遇,应该公开自身面对殖民主义的立场。

黑非洲的首要现实,甚至可以说是唯一深刻的现实,就是殖民主义,以及殖民主义之后的东西。殖民主义今天已经深入非洲的每一寸躯体,污染了其全部血液,压抑一切可能反对自己的力量。因此,写黑非洲,就必须明确自己的立场。赞成或反对殖民主义,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Achour 2010: 320)

他强烈批判对非洲大陆的田园主义或理想主义的描写,认为卡马拉·莱伊(Camara Laye)的《黑孩子》(L’enfantNoir, 1953)着力描绘了童年时无忧无虑的生活,对殖民统治的罪恶视而不见,沦为了某种意义上的“玫瑰文学”(littérature rose),容易使读者形成有关非洲的刻板印象,即非洲的过去如田园诗般美好。对贝蒂而言,当作家身处重压之下,“为艺术而艺术”是不可能也是不应该的,写作的使命就是揭露社会现实。进而,贝蒂提出了非洲写作的三个要素。第一个要素是现实主义,如果非洲作家使用现实主义的笔调创作,其作品大概率会是杰作。否则,即便其作品包含所有要素,也很可能缺乏深度和获得回应。第二个要素是普及性,作品倘若只顾阳春白雪,无法进入大众视野,便不可能成功。第三个要素是出版自由,常常与前两个要素相矛盾,受大众欢迎的往往不是现实主义作品,而现实主义作品在掌握文化霸权的法国文化界又是无法出版或无法销售的(Biyidi 1955: 133-145)。

喀麦隆独立以后,贝蒂失望地发现,非洲人自己治理的非洲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陋习被承袭下来,贫富悬殊、政治腐败、金钱崇拜等问题仍旧存在,甚至变本加厉。于是他调转枪口,将火力对准后殖民时代的种种社会问题与压迫制度,甚至向喀麦隆当权政府“宣战”。他在《烈日灼爱》中描写了无能政府治下的艰难民生,在《黑白准备》中讽刺了领导人不负责任的散漫态度。彼时距离贝蒂中提出非洲写作的三要素已经过去了近半个世纪,但贝蒂文学创作的指导性原则仍保持不变。后殖民环境使严肃文学的审美与喀麦隆的无序状态之间的不协调性愈加突出。城市化、无政府化、贫穷化在非洲大陆愈演愈烈,贝蒂无法通过文学接触目标对话者——人民群众,调和普及性与现实主义的解决方案是战略性地转向侦探小说。

贝蒂写作生涯的最后两部作品《烈日灼爱》和《黑白准备》证明了这种文学转向的成功。贝蒂将两部小说都送给了喀麦隆反对派报纸《信使报》(LeMessager)连载,利用自己的知名度扩大报纸的读者群,不仅使广大读者借用普及化程度最高的媒体——报纸——来阅读他的小说与文章,且将其他知识分子的批评声音推向公众舞台。随后,他将作品版权卖给法国朱利亚尔(Julliard)出版社。小说在法国的销售取得了巨大成功,这确保他有足够的收入运营其回到喀麦隆后开办的首都第一家书店——“黑人书店”(la Librairie des Peuples Noirs)。贝蒂第一次同时赢得了非洲和法国的读者。为了书写非洲的现实,他利用报纸巧妙地超越了从法国19世纪文化遗产中继承的现实主义体裁,向同样在20世纪50年代成名的美国非裔侦探小说家切斯特·海姆斯(Chester Himes)致敬。

贝蒂的文风常常让人想起中国的鲁迅:同样运笔如刀,锋芒毕露,擅长用讽刺中带着幽默的语言艺术揭露现实;忧国忧民,爱之深而责之切,直批造成种种社会怪相的精神痼疾;奉行“拿来主义”的文化观,兼顾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边界性与融合性。遗憾的是,较之“喀麦隆文学双杰”中的另一位作家费迪南·奥约诺,贝蒂在中国尚未赢得应有的关注。奥约诺的《老黑人和奖章》与《童仆的一生》在20世纪就已经被译成中文,后者甚至两年内先后有两个译本问世。贝蒂的代表作《可怜的蓬巴基督》与奥约诺的《老黑人和奖章》共同入选“20世纪非洲百部经典”,也是该名单中仅有的两部喀麦隆文学作品,前者却至今没有中译本,有关这位“喀麦隆鲁迅”的研究成果亦是寥寥。也许未来我国对蒙戈·贝蒂的翻译和研究会成为中喀人文交流的新亮点。

五、结语

贝蒂使用一种现实主义,甚至可以说纪实主义的笔触,将文学创作当作战斗的武器,借之投入政治行动。他追求“独立之品格、自由之精神”(陈寅恪语),但又绝非不问世事、超然独立的社会观察者和文本生产者。他深知人民的觉醒关乎民族自立与国家自强的要务,因此他的创作总是充满强烈的民族意识,善于用辛辣刺骨的语言揭示社会政治问题,用非洲人的题材、非洲人的语言,写给非洲人看。贝蒂黑色幽默、充满讽刺、肆无忌惮的创作风格,如一阵凉风,吹进陶醉在田园风光与独立狂喜中的非洲文坛,令人耳目一新,精神抖擞,也影响了后来的许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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