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 闵瑞琪
对于充满“空白”的作品来说,阅读具有很强的挑战性,但这也正是阅读的乐趣所在。日裔英国小说家、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处女作《远山淡影》(APaleViewofHills)便是能够将读者带入到这种境界的一部作品。石黑一雄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他写作该小说的主要策略就是“留下大的空白”(Mason &Ishiguro 1989: 337)。因此,阅读该书的过程也是填补空白的过程,而填补空白的方式也直接影响读者对于这本小说的意义的阐释。国内学者关于《远山淡影》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从叙事学、战争创伤书写、身份、精神分析以及后殖民主义等角度对其进行解读,很少有研究着重探讨其中的空白。
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的现象学阅读模型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就是文本中的空白以及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所涉及到的对空白的填补,以使读者形成作品意义的完型。伊瑟尔在出版代表作《阅读活动:审美反应理论》(TheActofReading:ATheoryofAestheticResponse)和《隐含读者》(TheImpliedReader)之前,于1972年发表了题为“阅读过程:一个现象学方法”的论文,详细阐述了现象学视域下的阅读活动。他深受胡塞尔(Edmund Husserl)现象学和罗曼·英伽登(Roman Ingarden)的“阅读现象学”影响(孟庆枢、杨守森 2007: 350)。他的理论主要探讨“个别文本与读者的关系”,注重阅读中读者能动作用的细致考察,研究微观层面上的接受(马新国 2008: 604)。伊瑟尔的意向性客体是阅读过程,对主要环节的文本、读者、阅读活动进行现象学观照,“还原”文学阅读的现象学“本质”,即读者、文本、阅读行为的互动关系(朱刚 2009: 50)。伊瑟尔认为读者一定要与文本联系在一起(曾繁仁 2015: 369)。在伊瑟尔的现象学阅读理论模型中,阅读的过程就是对文本的“具体化”,并且“文本和读者的结合才能使文学作品存在”(Iser 1972: 279)。
阅读过程的动机和目标就是在一系列的复杂的阅读活动后所得到的意义一致或形成完型(即格式塔)。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需要填补文本中的空白,对下文产生期待,同时对已读的内容进行回溯,最后便可知文本的“不可穷尽性”,但同时又要极力地形成一个文本意义上的完型。读者有时也会遇到“幻象”,也要打破“幻象”,也可能需要去面对与已形成的完型不一致的“陌生联系”。而这一系列微观过程的本质在伊瑟尔后来的著述中则被转化概括为“召唤结构”和“未定性”等概念。“召唤结构”召唤读者介入,并对读者的阅读活动加以引导、控制,进而影响文本意义的形成(朱刚 1999: 28)。伊瑟尔的阅读理论中,文本的召唤结构包括两个方面,即文本的“内容存储”和“策略”。“内容存储”尤指文本取自现实社会的文化现象以及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进而使之“召唤”读者对此提出质疑或予以否定;而“文本策略”是作品对其内容存储进行艺术加工以吸引读者的手段(朱刚 1998: 109)。可见,其后来的概念“内容存储”则是对期待视野运行机制的一种升华总结。
文本的未定性包括空白和否定。空白使文本吸引读者,而否定使文本对读者产生阻碍,促使读者发现与文本的距离,即读者进入文本时遇到与期待视域不一致的艺术规则后形成的一种冲突,反而能够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并主动调节自己的期待视域来适应文本,形成与文本的主动交流关系;这样的过程在读者阅读中循环往复地进行,丰富读者对文本的理解直至最终完成文本意义的构建,而文本也成为一个完整的文本(曾繁仁 2015: 371)。实际上这也是伊瑟尔对其最初的现象学阅读模型中提到的在幻象形成破灭之间达到平衡的这一过程的再构建。在经历这些过程之后,读者所读便被融进自身意识当中。正如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所说,伊瑟尔的读者反应理论似乎在向我们表明“我们在书中奋力前行时,我们所读的正是我们自己”(Eagleton 1996: 68)。
由上,伊瑟尔的阅读理论后期发展迅速,并且理论逐渐成熟精简,同时术语也经历几次更新,但是实际的理论核心相比较于这一理论提出时,并没有很大的差异。尽管他的理论也招致一些批评,而且后来又出现了其他重视读者阅读活动的文学批评理论和方法,如修辞叙事理论和认知诗学等,但由于伊瑟尔的现象学阅读模型中涉及了阅读过程中读者对于作品中“空白”的处理,特别是其早期的理论描述更贴近实际的阅读理论实践和分析,更便于展现阅读中意义构建的微观过程,对《远山淡影》这部小说中“空白”的阐释来说颇为有效。
伊瑟尔认为,阅读过程就是“期待与回溯的相互交织”(Iser 1972: 287)。他借用了胡塞尔“意向性句间关联”的概念,认为每一个意向性句子关联都“开启特定的期待视野”,期待视野可被修饰或被后面的句子完全改变,这一机制也会激发读者对后续语句的阅读兴趣;若期待视野被修饰或改变,那么它将会对读者已经读到的内容有一定的“回溯性”效应(Iser 1972: 283),读者会因此重新审视之前读到的内容。因此可以说,对期待视野的摧毁才是“审美实践的核心”(Habib 2005: 726)。伊瑟尔又用了另外一种概念“游动视点”来说明类似的阅读过程: 作品的语句组成了一个个关联指涉,读者犹如移动的视点,在文本内部的指涉网中游移,游移的方式是“保留”(retention)和“延伸”(protension)。延伸指的是由文本-读者互动造成的读者对下文的期待,保留则是上文一系列期待对读者造成的影响、变化(朱刚 1998: 110)。而这里的保留则更贴近所谓的“回溯性”,与读者之前读过的部分密切相关。形成期待和回溯的过程本身并不是十分顺利的(Iser 1972: 284),因为在阅读过程中会遇到很多的阻碍,这些阻碍会导致读者的期待视野发生偏移或被修正。英伽登认为阅读过程中的“阻碍”是一种缺陷,而伊瑟尔认为这种阻碍可以是“不可避免的省略”,反而可使整个故事“充满活力”(Iser 1972: 285)。这种阻碍被伊瑟尔称为“空白”(“gaps”或“blanks”,德语“Leerstellen”)。
在阅读《远山淡影》的过程中,读者会经历多次期待视野的偏移和修正,并且需不时地回溯前文的情节,而这些偏移和修正大多都与小说中的空白有关。在小说的开篇,小说的叙事者——住在英格兰的日本女人悦子叙述了她和她的丈夫给出生在英格兰的二女儿妮基起名的过程。至此,读者会期待这部小说接下来叙述关于妮基或者是叙事者悦子的故事。但后来,叙事者又提到景子——悦子在日本时和前夫所生的女儿,不久前自杀的事情,并且他们一家都有意地回避这一话题。至此,读者可能会意识到,也许景子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读者的期待视野便从妮基转向了景子以及她的自杀之谜。出乎意料的是,在小说的主体部分,叙事者的叙述再次偏离读者的期待视野,进而转向了她在日本长崎的生活,主要涉及她怀着景子的那段时光以及与曾经的好友佐知子和她的女儿万里子相处的一些记忆片段,而悦子本人离开日本的动机、与英国丈夫的婚后生活、女儿景子自杀的原因等等,在小说中一直都是空白。因此,读者的期待视野再次被转向佐知子和万里子。在多次的对期待视野的转换和修饰后,读者对于故事主人公的期待也被改变,至此,读者会回溯性地想到与景子和悦子相关的情节,并且会思考采用这种叙事方式的原因。
小说中万里子经常提到的愿意带走猫的“另一个女人”(石黑一雄 2011: 15)也会引起读者期待视野的变化。每次万里子提起那个女人,悦子都会从小女孩的母亲佐知子那里听到不同的解释,例如说那个女人只是她想象出来的(石黑一雄 2011: 20),后来佐知子又承认那个女人是万里子还很小的时候见过的(石黑一雄 2011: 48);再到后来,当佐知子第一次没能离开日本,她告诉悦子,万里子曾经见过那个女人溺死了自己尚在襁褓的孩子,而在几天之后那个女人就自杀了(石黑一雄 2011: 91-92)。每当万里子提到“那个女人”,经由佐知子的欺骗或是坦白,读者的期待视野也在不断地改变。
对于读者来说,“那个女人”的身份和背后的意义远不只满足对真相的渴求,它也会影响读者对于整个小说的理解。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读者会发现佐知子违背了照顾女儿的小猫的承诺,更有甚者,她在知道万里子看着她的情况下执意溺死小猫。至此,读者可能会回溯到前文有关万里子看到的“那个女人”溺死自己的孩子的情景,会觉得两者之间构成一种平行关系或前者是后者的伏笔。而对于一些更加敏感的读者来说,在回溯之中,他们甚至会觉得“那个女人”与叙事者悦子有类似之处,因为她们都直接或间接导致了自己孩子的死,并且有很强的负罪感。
总的来说,在这部小说中,读者对于叙事者悦子所讲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以及万里子口中的“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的期待不断地转移和修正,同时这也激发读者对已读到的内容的回溯,并且帮助读者形成关于这部小说意义解读的完型。
阅读过程中遇到的空白不仅会造成期待视野的改变,而且也需要读者在阐释时对其进行填补或者“实体化”(Cuddon 2013: 589),而对空白的填补又会影响阅读过程中期待视野的形成以及回溯,并最终影响读者所形成的文本意义的完型。
在阅读《远山淡影》的过程中,读者会遇到很多的空白。第一个较大的空白就是景子自杀的原因。如上文所述,在小说的开始,叙事者并未满足读者对于景子作为主人公的故事的期待,而是关于叙事者自己在日本时的生活,对于景子,仅插叙其来到英国后的一些生活片段。妮基说,“她从来就不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既不在我的生活里,也不在爸爸的生活里”(石黑一雄 2011: 61-62);悦子也简短地叙述过景子离开家之前的生活方式。读者因此知道景子总是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把她的生活与其他人隔绝开来,没有朋友(石黑一雄 2011: 63),而且与妮基和继父之间的关系总是十分紧张,偶尔来到客厅,“无一例外地都是以争吵收场,不是和妮基吵架,就是和我丈夫吵架,最后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石黑一雄 2011: 64)。后来,读者可以了解到景子在自杀前已经离家长达六年,并与母亲悦子断了联系,因此悦子也不知景子为何自杀。总而言之,读者仅知道景子将自己与家人和外界分隔,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经受孤独,拒绝且无法融入新环境。由叙事者提供的关于景子的一些片段,读者需要自己生成对景子的印象。读者可能会将景子想象成一个充满反抗特质,但又怯懦、孤独、无法与他人相处的青少年,而且她可能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此外,读者也可能会进一步将佐知子和万里子母女之间的相处模式与悦子对景子的抚养方式联系起来,想到景子自杀的根源在于她童年时期与母亲的那种近乎病态的关系。
另一个较大的空白是悦子离开前夫二郎继而离开日本的动机。读者只能通过叙事者的回忆知道悦子与前夫和公公绪方先生一起相处的片段,但也不妨碍读者从这些碎片式的细节中看出悦子的婚姻状况。比如二郎有一次以一种近乎无礼的语气命令悦子“不要乱动”他的领带(石黑一雄 2011: 169)。在所有关于她与二郎生活的回忆中,两人之间极少交谈,更无爱意可言。读者能够想到的是悦子的第一段婚姻也许并不幸福,而且二郎的性格也有缺陷。尽管悦子后来认为二郎对景子来说“是个好父亲”,她也“从不假装景子不会想念他”,而他也确实是一个负责的丈夫,“努力为家庭尽到他的本分”,但是她“并非在深情地怀念二郎”(石黑一雄 2011: 114)。综合这些细节,尽管读者不知道他们分手的具体原因,但是读者在填补空白的过程中便能够理解悦子所做的选择。
对于悦子离开日本的原因,她只是说她离开日本的理由是“正当的”,而且她总是把景子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石黑一雄 2011: 115)。小说中还提到妮基的朋友们很欣赏悦子做出了离开日本的正确选择(石黑一雄 2011: 114)。不过,显而易见,她的女儿景子并不开心。读者也许倾向于认同悦子作为母亲的一片苦心,离开日本一定是为了给景子更好的生活。小说中提到当时日本国内的情况并不乐观,整个国家尤其是长崎地区仍处在原子弹的阴影之下,尚在重建。当然读者也可以认为悦子离开日本完全是她的私心,比如像佐知子一样爱上了异国的男人,或是对金钱的渴望,或是急于走出战争的创伤和阴霾去追寻自由,或是想要实现她一直以来走出国门的愿望。
小说中还有很多空白,比如在悦子的回忆中为何她总是不高兴,还有佐知子的美国男友弗兰克以及悦子的英国丈夫的情况等。对这些空白的填补能够帮助读者形成关于这个故事的逻辑并且挖掘深层的含义,而读者如何填补这些空白则取决于他们的思维模式和个人经历,也促使最终对于小说的理解各不相同。经过不同的填补空白的方法,读者最终会意识到文本意义的不可穷尽性,同时会迫使自己做出对于文本意义的决策(Iser 1972: 285)。文本中的空白也是一种“未定点”或“不定性”的最基本的组成,是一种“潜在的联结”,不仅召唤读者介入文本,引发阅读行为,而且引导阅读活动,保证阅读的有序性和有效性(朱刚 1998: 111),它也使得读者无法从外界现实来确认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Iser 1971: 8)。读者阅读过程中对空白的填补仅仅是形成完型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读者还要经历将文本的各个方面“组合”起来的过程,才能够达成“一致”(Iser 1972: 288),而这种连贯化构建,是读者阅读的动力和内在的一种欲望,即要在互不关联的文本片段间建立“一致性”,这在一定程度上与格式塔(完型)理论相近,因为这种理论的一个主要依据就是“人们倾向于把不完全的体验完全” (朱刚 1998: 111)。完型的形成受读者自身的“过去的特定经历,意识以及远见”的影响,因此,完型只是“构型上的意义”而非文本的“真实意义”(Iser 1972: 289)。
《远山淡影》中有很多的空白以及散布各处的线索,而读者在阅读时以不同的方式填补空白,将不同的线索以不同的方式连接起来,会对该小说形成不同的完型。若将佐知子和悦子的经历做平行对比,读者可能认为悦子实际上在通过她虚构的朋友的故事来叙述她和景子的故事,而这也是人们在叙述有关自身敏感经历的惯用手段。对于了解心理学或教育学的读者来说,他们会把这部小说的核心理解为母女关系,并认为小说旨在呼吁父母更加注重孩子的精神状态和需求。对于有移民背景的读者,他们可能从景子和万里子的角度看到作为移民的焦虑,以及面对异域文化冲击后的无所适从。考虑到长崎的历史背景的读者会将该小说理解为战争创伤导致的悲剧。对于作为母亲的读者而言,会偏向于认为该小说是关于一个意志坚强、勇敢的单身母亲为了孩子所做的艰难而正确的选择,然而她的孩子却不理解并毫无感激之情。而另一种完型则可能认为悦子离开日本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女儿的感受,最终导致其自杀,因此悦子感到十分自责并试图通过叙述佐知子的故事为自己辩护,以摆脱自己的负罪感。进一步来看,如果读者重点关注的是悦子在佐知子和万里子的母女关系之间的作用,以及她对万里子过多的关注,读者会认为佐知子和万里子就是悦子和景子的复制品,而现在的悦子通过叙述往事,将自身抽离出来成为旁观者,借此反思自己过去与景子的关系以及自己的选择,并试图在回忆中重做一个好母亲,弥补过错。
不同的读者采用不同的角度,会对该小说形成不同的完型,即有不同的阐释,因此,读者自身对这部小说的意义的阐释是无法穷尽的。
读者在形成《远山淡影》这部小说的完型的过程中,总会发现一些与已形成的完型相冲突的细节,进而对已形成的完型的合理性产生怀疑。至此,读者正处于伊瑟尔所说的幻象形成以及打破幻象的过程中,被迫在两者之间达到平衡。有时,读者在形成关于作品的一致的完型时,会经常被困在幻象当中(Habib 2005: 726)。伊瑟尔认为一致性是虚幻的,因为读者将“文本可能的多重意义缩减到单一的阐释,以使其与之前的期待保持一致”,因此,在这一过程中形成的意义是“个体性的”“构式的”(Habib 2005: 726)。幻象的形成也是读者将文本中的陌生经历熟悉化的过程,这样文本对于读者来说才具有可读性。然而,幻象也有可能破灭,因为读者会遇到相互矛盾的细节,使得读者的完型“解体”(Iser 1972: 290)。这些细节与读者已经形成的幻象构成一种“陌生联系”。相应地,读者也会在一致的幻象与这种联系之间摇摆不定,以期达到“平衡”,而这也是阅读过程中审美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也正体现了伊瑟尔后期理论中的另一个核心概念——“否定”,以及其引发的推动文本意义构建的循环往复的阅读过程。“否定”连接的是文本和现实,可以作为伊瑟尔现象学文本的基础结构(朱刚 1998: 112)。
伊瑟尔还提到,在文学作品中一些“叙事技巧会让很多看似很难连接起来的事物建立联系”(Iser 1972: 294)。在《远山淡影》中也有很多类似的叙事技巧,构成前文提到的陌生联系,打破读者已形成的幻象。在小说的开始,读者会倾向于相信悦子以及她所讲述的故事是她的真实经历。然而随着叙事的推进,有四个不连贯的细节会让读者在佐知子和悦子的身份之间陷入“否定”过程的混乱当中,从而使整个故事显得扑朔迷离,影响读者对小说意义完型的形成。
第一个细节出现在悦子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佐知子时的情景。她偶然听到两个女人谈论佐知子的内敛、不近人情,并且认为佐知子这样是傲气使然。但是突然笔锋一转,叙事者突然插入,“我从来不想显得不友好,可是大概我也从来没有刻意努力显得友好。因为那时我还是想独自一人、不被打扰”(石黑一雄 2011: 8)。读者原本看到的是他人对佐知子的负面评价,但是这时悦子却转而说起自己的感受来了。读者可强行将其理解为是悦子本人对人际交往的想法,但是在叙述他人评判佐知子之后直接谈论自己却稍显不合理。实际上,这里悦子的说法更像是她在为佐知子辩护,很难分清这是谁的感受,进而模糊了悦子和佐知子之间的身份界限。
第二个细节出现在万里子与佐知子因为美国人弗兰克而吵架,并愤怒逃跑后的叙事。悦子请求佐知子出去找回万里子,而佐知子拒绝了,“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她想呆在外面就让她呆在外面吧”(石黑一雄 2011: 111)。 紧接着,作为叙事者的悦子突然说,“如今的我无限追悔以前对景子的态度。毕竟在这个国家啊,像她那个年纪的年轻女孩想离开家不是想不到的。我做成的事似乎就是让她在最后真的离开家时——事情已经过去快六年了——切断了和我的所有关系。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她这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所能预见的是呆在家里不开心的女儿会发现承受不了外面的世界。我是为了她好才一直强烈反对她的”(石黑一雄 2011: 111)。叙事者直接从过去关于佐知子与其女儿之间冲突的叙事切换到悦子对自己的女儿景子最后的离家出走的回忆和评论,两者表面上是无关联的,但是实际上读者能够从这样的叙事方式中建立悦子与佐知子之间的对应关系,两者对于女儿出走的不以为然的态度,以及景子和万里子共有的离家出走的经历。
第三个细节出现在有关佐知子的回忆的结尾部分。万里子看着佐知子溺死小猫后直到天黑都没有回家,悦子出去寻找,在河边小木桥上发现了蜷缩在栏杆底下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表示她极不愿意离开这里去和她继父生活。悦子说“你会喜欢的,每个人对新事物总是有点害怕,可你会喜欢那里的”(石黑一雄 2011: 223)。悦子在这种情况下本应以一种温柔的方式劝服一个别人家的孩子,但是当女孩说她的继父“是个猪”的时候,悦子立刻就生气地说“你不能这么说话”,接下来她又向女孩承诺道,“他很喜欢你,他会像个新爸爸。一切都会变好的,我向你保证”,“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就马上回来。可我们得试试看,看看我们喜不喜欢那里。我相信我们会喜欢的”(石黑一雄 2011: 224)。这段对话中的不一致之处在于悦子对女孩劝说的语气和方式俨然像这个女孩的母亲,尤其是代词“我们”的使用不符合她在此前连贯的叙事进程中的身份。另一反常之处是,悦子此前在叙事中提及佐知子的女儿时一直用其名字,而此处却一直用“小女孩”,直到结尾才说“我想我在昏暗中看到万里子沿着河岸朝小屋的方向跑去”(石黑一雄 2011: 225)。因此,在这里读者可以认为这是叙事者对万里子和景子身份的故意混淆,意在暗示佐知子和万里子不过是叙事者在叙事中所创造的幻象,实际上佐知子就是悦子,而万里子就是景子。此外,在最后一章中,还有另外一个细节可以佐证读者的这种猜测。悦子提到她们到长崎的港口游玩的经历,她说“港口周围的那些山非常漂亮,”“那天景子很开心。我们坐了缆车”(石黑一雄 2011: 237),而在前文悦子详细叙述了她与佐知子和万里子一同去稻佐山游玩的经历,并强调“我经常想起那天晚上回家的电车上万里子的脸”(石黑一雄 2011: 159)。
在这里读者又将再次陷入幻象间的矛盾之中。回想起悦子的那段回忆,读者会觉得她与佐知子和万里子母女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真切和细致,会让读者无法认定那一切都是假的。正如伊瑟尔所提到的,“在一些现代的文本中,正是那些细节的准确性会增加未定性的分量”(Iser 1972: 290),悦子之前的回忆中有很多的细节描写,如回忆中稻佐山山下海湾的风景,与前夫和公公相处的细节,甚至还有她怀着景子时的感受等,都增加了叙事者叙事的可信度。这些与后文不一致的细节,会令读者很难最终形成一个一致的结论,进而无法形成一个确定的关于小说意义的完型,使读者在不确定的完型之间摇摆犹豫:是悦子在叙述她的旧友佐知子的真实故事,还是她只是编造了佐知子和万里子的故事以试图掩盖自己忏悔和告解负罪感的意图?
虽然伊瑟尔发表以现象学研究阅读过程的论文已是四十几年前,且伊瑟尔的理论本身仍有局限性,饱受争议,如伊格尔顿曾指出该理论中的阐释循环以及读者与作品之间构成的封闭性(伊格尔顿 2006: 78),但是对于《远山淡影》这部小说来说,现象学阅读模式能够描述或引导读者处理作者在该小说中采用的核心写作手法——空白,在一系列后续阅读过程之后,最终获得属于自己的对于这部作品的完型与解读,收获一次奇特的审美体验。伊瑟尔的现象学阅读理论能够凸显这一写作技巧在作者的阅读和理解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以及不同阐释形成的机制,最终体现作者别出心裁的写作技巧及其美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