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萨特的身份之“失”
——《伊库斯》中悲剧人文主义精神的现代性重建

2024-01-09 09:07大连外国语大学王一诺吕春媚
外文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萨特艾伦悲剧

大连外国语大学 王一诺 吕春媚

一、引言

英国作家彼得·谢弗(Peter Shaffer, 1926—2016) 其“信仰三部曲”中的剧作《伊库斯》(Equus, 1973) 以环环相扣的情节组织、独出心裁的人物刻画和深刻犀利的主题轰动艺坛,赢得了众多好评,摘得托尼最佳戏剧奖等十余项奖项。谢弗的戏剧创作着眼于社会与人性之间的冲突,引导人们透过个人、家庭的独立悲剧洞悉现代社会背景下人类共同遭遇的整体性悲剧。国内外学者(Woodward 2015; Mustazza 1992;侯玲成 2007)普遍将目光聚焦于主人公少年艾伦的悲剧式成长经历,将《伊库斯》概括为艾伦的家庭与社会悲剧。事实上,剧中次要人物戴萨特充满悲剧性的一生,同样展现了剧作家强烈的悲剧意识和巧妙的悲剧叙事手法,将当代英国社会中人们追求纯粹的生存自由,但却无法从复杂社会关系中解放的游离态具象化。谢弗以生动的笔触书写了戴萨特的悲剧式人生,在发挥戏剧艺术性的同时,赋予文本以批判性,并对人性进行深入剖析。他通过书写戴萨特复杂的内心世界和激烈的意识冲突,代表西方工业化社会背景下每一个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人类个体发声,表达了其在此背景之下重建人文主义现代性的愿景。

《伊库斯》的创作源于谢弗从朋友处听闻的真实犯罪案件,该剧设置于20世纪70年代英国南部罗克比的一所精神病院中,讲述了十七岁少年艾伦用钉子刺瞎六匹马后,作为患者被送入医院,而其病例却让医生戴萨特产生自我怀疑的故事。谢弗将当下诊疗与旧时创伤穿插叙事,以强烈的戏剧张力渲染了人性与信仰的主题。本文借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通过探究戴萨特在经历身份迷失、身份缺失和身份遗失的过程中其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的张力,梳理谢弗书写戴萨特悲剧式生涯的线索,探讨其如何在戏剧中揭示人类个体与社会集体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实现悲剧人文主义精神的现代性重构。

二、职业悲剧——医生身份的迷失

戴萨特医生身份迷失始于梦境。在梦中他化身为古希腊祭司,主持一场血腥残酷的祭典。梦境中充斥的悲剧性不仅在于其形式上呈现出的仪式感,更源于其弥漫的严肃气息。正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给予的定义,“悲剧着意在严肃,不着意在悲”(亚里士多德 2016: 30)。戴萨特之梦的严肃性既表现在“古希腊悲剧的仪式性”(马喜文、吕春媚 2010: 83),也体现于该剧开篇时压抑沉闷的基调,贯穿梦的机械而冷漠的动作,以及梦境戛然而止时戴萨特恐惧抗拒的心态。梦中的一切元素皆来自于戴萨特的职业生涯对其心理产生的消极作用,令其警醒,并反思医生这一职业。

戴萨特梦境中的场景是其职业生涯中现实经历的表征。在梦中,戴萨特在圆石上的行为是其现实生活诊疗病人行为的扭曲化体现,其中躯体象征着病人的精神外壳,内里则指代其精神内核。他精妙的医术是其现实生活中职业的写照,频繁而机械的操作代表着他在精神病院日复一日的诊疗。梦中用来遮挡脸部的金色面具则象征着他在现实生活中对内心活动的习惯性压抑,从而体现了他对真实自我遮掩甚至逃避的倾向。戴萨特自我压抑的动机来源于其感受到的压迫,此压迫来自于社会,在梦中以站在他身旁的两位副祭司为其具象化投射。副祭司双目圆睁,密切注视着主祭司戴萨特的一举一动,不知疲倦,正如他背负着的社会责任和受到的社会评价一样,无休无止。“梦的内容的所有组成元素,都来源于经历,这些经历在梦中复演或被想到”(弗洛伊德 2015: 20)。除了梦中复演的客观实体之外,戴萨特在梦中回溯的主观感受也映射了他对于社会压迫的反感和恐惧。他对于自己既冷漠又机械的动作感到十分厌恶,以致脸色发生变化;却又不敢停下动作,反而倍加努力,因为他担心自己“对这种不断重复和气味不佳的工作究竟对社会有什么好处产生怀疑——我就会是下一个被扔到盘石上的人”(Shaffer 1977: 25)。戴萨特的这种担忧“进一步揭示了物质环境对人压抑和奴役的普遍性”(陈友峰 2005: 105)。他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关系也在此得到体现:一方面,他处于如主祭司一般的崇高地位,受人尊重敬仰;然而他作为一名医生,也只是“社会的产物,即被社会认同的杰出的产物”(Walls 1984: 320)。戴萨特的存在价值是以其为社会做出的贡献为标准的,在社会属性的支配下,他获得的利益和荣誉须以抑制自我、背离信仰作为代价,一旦他背叛社会施予的责任,将会得到社会的严惩甚至驱逐。

梦作为潜意识的浮现,起到揭露人本性的作用。诡异梦境中的肃穆氛围、残忍场面以及恐惧心态是戴萨特本真性的体现。梦中的反叛倾向作为戴萨特本性中的一部分,在他的自我中根植已久,也给他带来了深重的影响。梦醒后,戴萨特在交谈中透露:“这职业不足以使我满足”“做梦时看见的那些供品,个个都和那个孩子(此处指艾伦)长得一样”“我就像是受到谴责似的”(Shaffer 1977: 26)。戴萨特此前一直对自己的职业满足与自豪,而在历经此梦之后,他突然间受到了罪恶感的冲击。梦的功用在于“能够反映人真实的本性,是将隐蔽的精神活动提升到意识层面的手段之一”(弗洛伊德 2015: 75)。诡异的梦使原本在戴萨特心中埋伏已久的想法浮出水面,在他的意识层面闪现,迫使他第一次惊醒。梦境给予戴萨特的精神冲击不仅体现在他的口述中,也在舞台设计上得到了直观的呈现。舞台指令中,戴萨特讲述梦境时的神态为:“对观众说话,他很激动”。而在他讲述完毕之后,“海瑟走进方形木台。灯光变成暖色”(Shaffer 1977: 25)。舞台上的灯光具有揭露人物内心状态的功能,谢弗对灯光的描述是戴萨特内心变化的外化表现。当他回忆梦境时,舞台灯光呈现出冷色调,为烘托戴萨特内心的恐惧、压抑提供助推,也让身临其境的观众沉浸其中,产生共鸣,共同体会梦境的诡异气氛。这一梦境暴露出他在医治年少患者时内心的挣扎和惶恐,而这种挣扎和惶恐的根源在于他意识到艾伦以及其他被他诊疗过的患者都是他经手的“牺牲品”,其精神独特性在诊疗中被自己剥夺,只留下平淡无奇、千人一面的空壳;他表面上在治愈患者,实则在强行剔除人的个性,将鲜活的独立人变成社会的附庸品,身为医者的戴萨特实际上站在了人性的对立面,沦为社会运行机制泯灭人性的帮凶。

此外,梦境不仅是经历或者记忆的扭曲产物,也是一种潜在愿望的表达。在梦的结尾,戴萨特的黄金面具不慎滑落,这一结果不仅是极端紧张所致的“失误”,更是他对“主祭司”,也即现实中“医生”这一身份的不认同甚至反叛。因为对他而言,这一职业的社会价值和自我价值已然相悖。在这样的冲突拉扯之下,戴萨特对于社会压力的反叛倾向及其对职业意义的质疑与批判自此萌生。社会对其施压越重,他的批判意识也就愈加强烈。医生身份的迷失是剧作家为戴萨特书写的职业悲剧,拉开了这一人物悲剧的序幕,该梦境是戴萨特自我意识的第一次启蒙,令他幡然觉醒,重新定位自我身份。他同时意识到社会环境对人性的剥夺倾向,更重要的是,由此产生重建自我身份、反抗社会压制人性的启蒙意识,这正是人文主义精神重焕之萌芽。

三、 家庭悲剧——男性身份的缺失

在《伊库斯》中,谢弗着重探讨了人性中的欲望这一话题。欲望不仅是艾伦激情迸发的助燃剂,更是戴萨特情绪爆发的导火索。当艾伦向戴萨特问及他与妻子的私人生活时,向来保持理智冷静姿态的戴萨特第一次表现出激动,厉声喝止艾伦,并起身离开。在艾伦离开后,戴萨特面对他的挑衅显得力不从心;舞台指令强调戴萨特“有气无力地对观众讲话”(Shaffer 1977: 60),与此同时灯光切换为冷色。此处,谢弗再次运用灯光设计将人物的精神状态进行外化表达。与戴萨特讲述梦境时的冷色光不同,此时的冷色灯光不是戴萨特消极情绪的直接呈现,而是通过沉重气氛的渲染,对戴萨特孤独心境的间接烘托。艾伦提及的话题触发了他对过往的回忆,从而沉浸在其中。在谢弗精心设计的追光灯下,戴萨特的身影成为其内心的投射,在清冷迷离的灯光下显得突兀而孤独。这一系列舞台设计虽然沉默无声,但足以充分说明“欲望”对于戴萨特来说是敏感话题,甚至可以推断出是其软肋。在紧随其后的独白中,戴萨特的话语证实了这一推测:

高明!实在是太高明了!……他很清楚什么问题能击中要害。……他们对准你最容易受伤害的地方……我认为这也是一个描述玛格丽特的好方法。

(Shaffer 1977: 60)

戴萨特与妻子玛格丽特同为医生,被彼此的职业魅力所吸引,是社会中的一对天作之合,然而两人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各自沉浸于个人的世界里,互不过问,同床异梦。两人婚后无子的真相也一直被戴萨特所隐瞒,这一悬念在全剧接近尾声时终于得以见明:“我暗示说我们不能有孩子,事实上只是我不能有孩子。我曾经背着她去检查过。”(Shaffer 1977: 82)戴萨特的生理缺陷导致他们无法成为父母,也因此与妻子日渐疏离。这一过程体现了戴萨特人格中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的矛盾。人的本我当中充满着最原始的欲望和冲动,其中很大一部分与情感相关;而超我则是一个人最理想的状态,是“超道德”的,负责对自我进行引导、鞭策和审查;自我则是人与外界进行沟通、交流、相互影响的主体部分。显然,戴萨特不幸的婚姻是他自我受挫的体现,而究其原因,恰恰在于他本我和超我之间的冲突。他在坦白自己的生理缺陷时,表现出了一种有意识的罪恶感:“它建立在自我和想象自我之间的张力上,是由自我的批评机制进行谴责的一种表现”(弗洛伊德 2019: 198)。自我的批评机制受控于超我对自我的审查,一旦自我达不到超我中“自我理想”的目标,它就会对自我进行批评,使人感到罪恶和羞愧。作为一个已婚男性,戴萨特首先承担的社会角色无非丈夫和父亲。这两个角色成了自我理想中的一部分,使他无意识地对丈夫和父亲这两份职责产生了责任感。然而,生理上的缺陷使他与“父亲”这个身份无缘。将矛盾深化的是,超我的批判促使他对富有母性的妻子产生愧疚感,与性缺陷导致的自卑感一同,让戴萨特无意识地克制自己的欲望,使玛格丽特成为“一个我六年都没有吻过的女人”(Shaffer 1977: 83),戴萨特的“丈夫”身份也在婚姻中缺失。在这样的痛苦之下,戴萨特须在“压抑本我从而惩罚自我”和“释放本我从而解放自我”这两个方向之间做出选择,“即在反对凶残本我的煽动和反对惩罚良心的谴责两个方面……第一个结果是无休无止地自我折磨”(弗洛伊德 2019: 202)。显然,戴萨特选择了前者,而他在此做出的选择也是这一人物悲剧性的再次体现,“(悲剧人物)之所以陷于厄运,不是由于他们为非作恶,而是由于他们见事不明,犯了错误”(亚里士多德 2016: 27)。戴萨特在最重要的人生拐点进行了错误的选择,在惩罚自我的同时也对妻子进行了精神折磨,家庭悲剧的展开表达了现代社会中人们在追求精神自由的过程中面临的生存困境以及无法逃避的命运。

谢弗通过戴萨特的家庭悲剧,书写了社会凝视下人类自然本性受到的制约甚至摧残。家庭作为社会的微观单位,本应以人与人之间的至亲至爱关系为建构基础,然而戴萨特却在家庭中接连受挫,遭受自我鞭挞和亲人疏离的痛苦。这一家庭悲剧“形象揭示了在所谓‘高度文明’的社会里,人的自然本性是怎样受到压抑和扭曲的”(汪义群 1988: 95)。究其根源,戴萨特的情感是其作为人类的自然属性,而成为父亲繁衍后代则是人的社会责任,当他无法履行这一社会责任时,他在受社会良俗制约的超我驱逐之下背离了自然属性,无异于将自己的本性作为与社会抗衡失败的牺牲品,由于缺失男性的社会身份,从而也无意识地抛弃了自然身份。男性身份的接连缺失是戴萨特走向悲剧人生的催化剂,这不仅是他本我与超我之间激烈斗争的体现,也是让他陷入迷茫和消沉的诱因。戴萨特的家庭悲剧更是揭示了人文主义精神在现代社会背景之下受压迫之深:对人之欲望的宽容度逐渐缩减,人性中原始需求的那一部分被视作“粗俗”;为建构所谓的“文明社会”,一切原本合理的、与生俱来的欲望因有悖于文明制度的建立而作为“恶习”遭人摒弃、贬低。剧作家通过戴萨特的家庭悲剧,将强行克制欲望的悲剧性后果直接呈现于读者和观众面前,警示人们正视自己身心中的欲望和需求,这正是人文主义精神觉醒之推力。

四、信仰悲剧——成者身份的遗失

人类在社会中面对的精神危机是现代悲剧审美范畴的焦点之一。在《伊库斯》中,谢弗书写了戴萨特的信仰悲剧,展示了现代人的悲观心理和虚无意识。学界普遍将艾伦和戴萨特分别解读为“酒神式人物”和“日神式人物”(Lounsberry 1978; Walls 1984),戴萨特的日神式特征在于其富于理性和智慧的一面,而艾伦的酒神式特征则充斥在其对欲望的强烈发泄,对爱慕的狂热挥洒和对信仰的极度追求之中。这两者之间互为对立关系,存在明显的外在矛盾,然而这一外在矛盾通过一次惊人的“发现”转化成为戴萨特的内在矛盾,也扣上了他悲剧人生的最后一环。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之所以能使人惊心动魄,主要靠‘突转’与‘发现’,两者同时出现为最好的‘发现’”(亚里士多德 2016: 66)。剧中的“突转”在于戴萨特对艾伦看法的转变,即从怜悯到羡慕,甚至“妒忌艾伦身上那酣畅淋漓、未被文明销蚀的原始生命力”(林克欢 2014: 72),这一“突转”与戴萨特的“发现”同时发生在诊疗艾伦的过程中,艾伦的自述令戴萨特深受启发,也“确诊”了其心中的病根所在。在马场中肆意宣泄的艾伦与压抑多年的戴萨特形成了鲜明对比:

戴萨特:当我坐在那儿,用这个字眼折磨那个可怜的缺乏想象力的女人的时候,那个反常的孩子却在打算把幻想变成现实!在我坐着看半人半马怪物践踏阿戈斯国土的那些画页的时候——那孩子却在我窗外,在汉普斯跑马场上试图变成那么个半人半马的怪物!……每个晚上我都看着那个女人编织毛衣——我六年都没有吻过的女人——而那孩子居然会在黑夜里站上一小时,从他的神的毛茸茸的面颊上吸吮汗水!

(Shaffer 1977: 83)

戴萨特的独白将其心态的突转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视艾伦的诡异举动为勇敢的壮举,将艾伦的“走火入魔”看作“酣畅淋漓”;把这个他人眼中充满罪恶的怪胎奉为一个熠熠生辉的勇者。艾伦的疯狂与戴萨特所追求的自由存在共鸣,这种共鸣源自于他充满野性的本我。然而,给戴萨特带来沉重一击的“发现”并不是他对于本我的发现,而是他对于本我被压抑已久这一事实的发现。这一发现发生在他了解艾伦追求信仰的方式之后以及回忆自己的信仰之时:“与艾伦在田野里的肆意的狂欢相比,戴萨特关于闪闪发光的希腊生活的幻想显得苍白无力”(Ebner 1982: 39),这正是《诗学》中描述的“由回忆引起的‘发现’,由一个人看见什么,或听见什么,时有所领悟而引起的”(亚里士多德 2016: 110)。戴萨特顿悟到,相较于艾伦对信仰的沉浸式追求,他自己对于古希腊的信仰只带来中介式的架空体验,他在观赏古希腊风情的艺术品时从未真正切身感受到来自信仰的力量,他并不是信仰的参与者,而是旁观者。戴萨特的顿悟不仅针对他的信仰,还有激情。艾伦获取激情的方式令他望尘莫及,而他自己却“从未骑过马,只是间接地感受到激情”(Witham 1979: 62),他凝视着妻子却甚至不肯吻她一次,无法以直接的方式表达激情。

源自本我的共鸣使戴萨特想要保留艾伦独特的精神内核,然而文明的超我却强迫着他让自己的实际行为与真实意愿背道而驰。作为医生,他必须治好艾伦的病症,让他成为一个能够被社会接纳的人。而戴萨特面临的外在矛盾的内在化也在此时达成:艾伦酒神式的精神内核在激起戴萨特的共鸣后,也唤醒了这个日神式人物自我中的酒神精神。进而,“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由外在的二元对立转化为同一主体中的两极”(范浩 2013: 77),这两种精神内化在戴萨特的主体当中,分别作为超我与本我,产生剧烈冲突,从而导致戴萨特的自我受到极大的折磨。这种折磨可以通过对外界的攻击来宣泄,然而在高度文明的社会背景下,“一个人越是克制他对外部的攻击性,他在超我中的攻击性就越严厉”(弗洛伊德 2019: 202),戴萨特克制着对周边的外向攻击,从而愈发激烈地内向攻击着他本就动摇的自我。

戴萨特受艾伦的影响并不止于此。在治愈了艾伦之后,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之中。治愈患者对医生来说意味着成功,但毁灭一个孩子的信仰对于另一位信徒来说却是失败。“这种自相矛盾的‘亦成亦败’在戏剧的结尾彻底地揭露了戴萨特自身不断恶化的危机”(Ebner 1982: 44)。剧作家采用倒叙的叙事方式在全剧开篇揭示了戴萨特的内心危机:他在剧中首次登场时坐在长椅上吸烟,此时的他已经结束了对艾伦的诊疗,沉浸在对这段经历的回忆和反思当中。戴萨特将艾伦的爱马努格特口中的链条视为传递愿望的载体,这种愿望与温饱、生育等世俗需求无关,而是指向摆脱如祖辈一般深受束缚的宿命,追求自由。他眼中的努格特“竟能把它所受的苦难,把它在日常生活中遭到的无休止的拉拽和鞭打都积聚起来,并把它们转变为忧愁”(Shaffer 1977: 18)。显然,戴萨特已经将自己的所感代入到这匹马身上,努格特成为戴萨特的内在镜像,是他内心世界的化身。当他发问“可是,忧愁对于马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Shaffer 1977: 18)时,其实质也在扪心自问,从生活中感知到的痛苦对于他自己而言究竟有何意义。当艾伦牵着努格特离开舞台时,戴萨特幡然醒悟,站起身面向观众,重新回到医生这一社会角色当中,无奈地自嘲道:“你们看,我都糊涂了”(Shaffer 1977: 18)。可见努格特在舞台设计中的确充当着戴萨特自我意识的具象化角色:在舞台指令中,努格特上台与下台的举动象征着戴萨特忽明忽灭的自我反思与观照;而努格特被艾伦牵在手中,形影不离的状态则是戴萨特的自我意识被艾伦唤醒、引导的体现。脱离单纯的医患关系,艾伦更多地激发了戴萨特对个人存在意义的反思。他走向了“一个困惑的人,怀疑着自己职业的功用和人生的正直”(Leonard 1992: 180),他所怀疑的正直是对本我的忠实,显然他早已以自我压抑的方式与本我背道而驰。“他既没有情感也没有信仰,只有社会的驯化将二者取而代之”(Ebner 1982: 31)。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以创造价值的多少为衡量标准来评价人们,将人们驯化为工作的机器,并受制于各种职业道德和公序良俗,将追求独立与自由的人斥为异端,将安于桎梏与枷锁的人奉为成者。戴萨特意识到自己的成者身份只是社会施加于他的一副无形镣铐,当他痛失信仰,醒悟自己只是受社会摆布的傀儡时,其成者身份也随之遗失,他沦为了一名败者。“外在的酒神人物可以被陷害、被谋杀,但是日神人物内心的冲撞矛盾则永不可能消除”(范浩 2013: 77)。在戴萨特抹杀了艾伦的信仰之后,他内在的心灵困境成为了其无法扭转的绝境。

谢弗以戴萨特的信仰悲剧作为他悲剧人生的最后一环,将他彻底地打入牢笼,正如在该剧结尾戴萨特的独白所示,“如今在我的嘴里也有一根链条。它是永远去不掉的”(Shaffer 1977: 109)。戴萨特将永远活在锁链的禁锢之下,而他的自我则早已被放逐边境,流离失所。戴萨特已然深陷困境,然而他与艾伦在精神层面达成的共鸣已经将人类个体鲜明而强烈的自我意识体现得淋漓尽致;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冰冷麻木的机械时代和传统宗教的桎梏给每个人以沉重的压迫。在此背景之下,如何将人的思想、智慧与感情从此牢笼中解放出来是亟待解决的难题。谢弗虽在剧中未曾明言,但却用引人深省的笔触,用书写绝境的方式启发人们寻找出口。此出口正是实现人文主义精神的现代性重建:即在现代社会的制度之下,发掘个人的才智与灵感,并在试图令其服务于社会之前首先服务于自身,在实现社会价值的同时满足自我价值,以此达成个体欲求与社会需求的平衡。

五、结语

《伊库斯》是一部典型的西方现代悲剧。彼得·谢弗书写了“家庭、教育、宗教等诸多方面的悲剧,并对整个社会与人类文明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许诗焱 2004: 92)。戴萨特具有时代性的个人悲剧实质上展现了现代社会发展中人们共同面对的整体性悲剧。20世纪的英国经受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冲击,战后重建不仅在于政治与经济,也在其精神文明。然而,这一重建却绝非易事。当时的英国处于一个充满矛盾的年代:得益于漫长的工业革命,国内发展迅速的技术加速了社会的进步,逐步世俗化的政治和信仰促使人们追求自由;但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却逐渐僵化,每个人都忠于社会角色,服务于共同利益。当人成为了社会发展的附属品时,其独立而纯粹的生存自由就成了只可追求却无法达到的抽象状态。然而,人类个体并未随着现代社会的僵化而变得麻木,人们更多以自我追求为信仰,提倡肯定人权、人的欲望和需求,个人主义也应运而起:“个人主义的流行,人在现代社会的异己存在,更显现出西方后现代工业社会中重建人文主义信仰的迫切性和必要性”(戚咏梅 2004: 69)。剧作家通过书写戴萨特的职业悲剧、家庭悲剧和信仰悲剧,将悲剧性人物戴萨特刻画为每一个人在自身与社会的关系中迷茫、挣扎和反思的剪影,这不仅反映了人的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的张力,也体现了谢弗通过文学批评社会现实,呼吁人的独立自由、寻求精神家园的愿景。谢弗通过书写戴萨特的悲剧性人生,用警示性的方式引导人们肯定人性的复杂,尊重欲望和需求,最重要的是确立人作为社会建设者和创造者的主体身份,以实现悲剧人文主义精神的现代性重建这一艺术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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