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uel Levin的经典隐喻语义论评骘

2024-01-09 09:07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山西大同大学
外文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真值谓词隐喻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孙 毅 山西大同大学 李 敏

1. 引言

语言学家Samuel Levin在1977年于霍普金斯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经典隐喻著作《隐喻语义论》(TheSemanticsofMetaphor)一经出版便引起学界剧烈轰动。但由于同时期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Lakoff &Johnson 1980)旋即以强劲之势引领国际隐喻研究潮流,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全球学术界,这使得Levin的经典隐喻语义理论随即便遭淹没,备受冷落,鲜有问津。本文不揣冒昧,再提旧理,挖掘整理Levin的隐喻语义核心观点论著,重新考量其学术思想和学理价值,为当今完全以认知为导向的主流国际隐喻研究提供新鲜的学术养料,希冀更加全面深刻地探究隐喻的学理本质,助力揭开其蒙在学术界千百年来的神秘面纱。

2. 语义偏离句的意义和真值

Levin(1977)认为,语义偏离句的意义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是探讨隐喻语义的核心问题。解释语义偏离句目前大都围绕意义展开,即将内涵意义转化为外延意义,但仅凭字面意义难免一孔之见,若想深入考察,必须联系真理问题并彻底改变研究方向,去尝试探寻他方。

语义偏离(deviation),即“对规则和常规的违反”,词与物(所指)出现偏差。当所指与现实不一致时,无论所指是单数名词(摹状词和专名),还是一般名词和谓语名词,句子仍有意义。

2.1 含有专名和摹状词的语义偏离句

(1)The stone died.(石头死了。)

(2)The present king of France is bald. (现任法国国王是秃头。)

与Frege(1970)、Strawson(1968)和Russell(1952)不同,Levin(1977)认为,无论句中所指是否与现实一致,句子都有意义。那么尽管现在法国不设国王,但假设有,命题就可能有意义。问题在于构成主语的摹状词出现了指称缺陷,无法与谓词“秃头”匹配。另外,像“Lancelot(兰斯洛特)爵士”这样的专名也会引发同样的问题。

2.2 含有一般名词和谓词的语义偏离句

一般名词和其他谓词也会出现指称缺陷。Frege(1970)认为二者的不同在于,像下面“moly”这样的一般名词出现指称缺陷(指称不确定)时,句子只有意义;但当谓词出现指称缺陷(指称确定,但有空位)时,句子仍有意义和真值(真值为假)。因此Frege认为例(3)不属于科学正式的语言:

(3)Hermes gave moly to Odysseus.(赫尔墨斯把“moly”给了奥德修斯。)

在基本隐喻假设中,只有人类经验和感知的某些范畴以及某些物理性质可以作为隐喻的源域和靶域。普遍的原始经验往往会产生普遍的基本隐喻(孙毅、李学2021: 3-4),它们源自人们生活中的经验关联。因此Levin(1977)认为,除了诗歌中的非指称谓词和无指称谓词,还有建立在经验之上的谓词。例如,18世纪化学家们接受了燃素理论(theory of phlogiston)(直到Lavoisier<拉瓦锡>的著作予以否定)。大多数人认为,燃素是元素和物体固有的性质,燃烧时释放到空气中,形成“燃素空气”(phlogisticated air)(Conant 1966: 16)。由此可以认为例(4)是有意义的:

(4)Combustion phlogisticates the air.(燃素使空气燃烧起来。)

事实上句中描述的情况并非真实,应该是空气使燃素燃烧。所以谓词“phlogisticate”和“phlogisticated”有意义但无指称。这也是一种源于经验的谓词,其矛盾在于指称有空位,需靠经验确定意义。当然,在炼金术、占星术、魔法和巫术等领域,也会出现类似“悬浮”(levitate)的无指称谓词。

2.3 语义偏离与指称失败的区别

Levin(1977)认为,语义偏离并非指称失败,与现实一致也并非意义的前提。他对比分析例(1)、(2)、(3)得出,例(1)的问题不在于主语和谓词的指称或意义,而在于主语和谓词之间的搭配,即“死亡”是否为石头的属性,若根据经验从字面理解则无意义。

例(2)中虽然主语无指称,但若假设一个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该句就有意义。例(3)同样如此。“可能世界”的概念由G. W. Leibniz率先提出:只要事物的情况或其组合推不出逻辑矛盾,该事物情况及其组合即是可能的,而可能的事物组合就构成可能世界。例如Frege认为,若将“moly”和古希腊神话中一种(赫尔墨斯为奥德修斯破除瑟茜咒语的)魔草相联系,“moly”的概念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Ryle(1965)认为语义异常句是荒谬无意义的,命题异常会导致句子产生歧义。与主语和谓语都无指称的例(2)、(3)不同,例(1)虽有指称,但命题荒谬,因此是无意义的。Ryle(1965)又举例:

(5)Saturday is in bed.(星期六是在床上度过的。)

有关例(5)的荒谬性以及意义与想象力的关系,Ryle(1965)认为:只有命题会荒谬,而大自然没有荒谬之处;因为荒谬不能想象,我们甚至不能判断诸如信仰、想象和概念之类的思想荒谬与否。

根据Ryle(1965)的观点,例(5)是荒谬的。但Levin(1977)指出,其有关“荒谬是不可想象”的观点是错误的。举例来说,大多数文化中都会将无生命或抽象物体人格化,如动物寓言。文学作品中已习惯把美德、河流、狮子想象成人,可见这种表达并不荒谬,虽然不现实,但能借助想象力获得意义。因为人类抽象思维的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将具体域的信息投射到抽象域的能力,这正是基于我们在具体领域中的直接经验和基础经验(孙毅、李学2021: 1)。

Levin(1977)通过分析以上矛盾句表明,现实并非意义和真值的前提,包含非指称名词和非(无)指称谓词的句子也有意义和真值(这个真值可能为假)。意义与现实关系密切,又并不完全对等,但首先需要明确意义的前提为何。

3. 语义偏离句的意义问题

3.1 语义偏离句的意义受间接语境(the oblique context)的影响

此前关于语义偏离句意义的问题众多学者各持己见。大多数认为,涉及范畴错误的句子均无意义;但Frege(1970)认为,间接语境可使指称发生语义变化而获得意义。Levin(1977)总结前人理论,提出了更为全面周密的观点。他认为必须区分简单陈述句和有间接语境的句子(尤其包含命题态度动词),想象力可以使句子有意义,间接语境可以使指称发生语义变化。Levin(1977)举例说明:

(6)Physics is my uncle.(物理是我的叔叔。)

例(6)是简单陈述句,因为读起来颇为荒谬,所以被认为无意义。

(7)I imagine physics to be my uncle. (我把物理想象成我的叔叔。)

正是由于想象力和可能世界,例(7)才有意义。倘无想象力,它就和例(6)一样无意义。

如将简单陈述句置于间接语境中,语义将被改变而获得意义。例如:

(8) a. Socrates died from drinking hemlock.(苏格拉底死于喝了毒酒。)

b. The teacher of Plato died from drinking hemlock.(柏拉图的老师死于喝了毒酒。)

如果例(8a)为真,则例(8b)为真,反之亦然。然而在下例中:

(9)a. Henry believes that Socrates died from drinking hemlock.(亨利认为苏格拉底死于喝了毒酒。)

b. Henry believes that the teacher of Plato died from drinking hemlock.(亨利认为柏拉图的老师死于喝了毒酒。)

Levin(1977)认为,间接语境下(或Quine<1971>所谓的不透明语境)会出现简单句中没有的指称问题,因此要考虑到单数名词的指称同一性和可替代性的问题。

这一观点在Frege(1970)中得到了经典的阐述,其中区分了意义(sense/meaning)和指称(reference)。Frege认为,专名需区分普通专名和明确描述(摹状词),因此包含像“Pegasus”这样的非指称名词的句子可能有意义;其次,名词被同一指称的其他名词替代可能导致意义改变。Frege(1970)举隅:“The morning star is a body illuminated by the Sun”(“晨星是被太阳照亮的天体”)与“The evening star is a body illuminated by the Sun.”(“晚星是被太阳照亮的天体”)思想不同,因为“晨星”和“晚星”分指不同时间的金星。而不知道晚星和晨星都指金星的人,会认为前句为真,后句为假。因此句子的指称应该是意义而非思想。

Frege认为,当专名与意义、指称一致时,句子兼具思想和真值。但在间接语境下(包括间接语篇和由命题态度动词建立的语境),一个句子只包含一个思想,而指称或真值则不确定。因此,即使例(10)的补语为假,例(11)的补语为真,两句均可为真(或假或真假参半),因为句中是个人观点,与现实无关。尽管我们在怀疑的同时其实并不希望哥白尼的想法为真。

(10)Copernicus believed that the planetary orbits are circles.(哥白尼认为行星的轨道是圆的。)

(11)Copernicus believed that the apparent motion of the sun is produced by the real motion of the earth.(哥白尼曾认为,太阳的运动是由地球的实际运动产生的。)

对于间接语境下的陈述,Frege否认其真值的同时,赋予其一种意义。Levin(1977)指出,虽然Frege并未关注究竟何处发生了语义偏离,但此时的句子经历了语义变化,已不同于普通语句。

3.2 反驳Ryle关于“荒谬是不可思考”的观点

Levin在讨论Ryle(1965)论点时指出,虽然Ryle认为荒谬不可思考,但不可否认,荒谬概念的人格化可以借助想象力实现。他举例:

(12)Virtue was dressed in a white gown.(美德穿着白色的长袍。)

当把“Virtue”看作女人时(如果不将其看作专名),Ryle所说的荒谬可以被思考,这种可思性开启了隐喻机制,人格化就是最佳证明。另外,在西方语境中,白色象征纯洁和光亮,通常被理解为品德高尚、光明正大之意(孙毅、周锦锦2021: 138)。请看下列包含间接语境的表达:

(13)Conceive of a world in which virtue is a woman.(设想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美德是女人。)

或者

(14)In this text virtue is to be conceived as a woman.(在这篇文章中,美德被认为是女人的美德。)

Ryle(1965)直言不讳,只有在包含间接语境的表达中才能判断一个句子荒谬与否。像例(13)和例(14)中的表达已将荒谬人格化。另一种错误观点认为,当从字面理解时荒谬是不可想象的,反之则是可思的。总之,Ryle没有否认隐喻。

Levin(1977)分析例(12)与例(13)、(14)的根本区别在于,例(12)是有关现实世界的简单陈述。他指出,若从字面理解,该命题或被认为无意义。但考虑到说话人的目的性,则可用隐喻来解释。即当指称与现实相左时,会产生认知边缘(cognitive limbo)以判断句子的真假。一旦与隐喻构念(metaphoric construal)相联系,就需设想一个可能世界,字面意义才能破解,句子才能有真值和意义(后面论点见下文5.1小节)。而例(13)、(14)则不同,其前提是读者被要求设想一个可能世界,补语则是描述该世界中的状态,这就是隐喻机制。换言之,当句中描述与现实不一致而无法解释其意义时,需要设想一个可能世界,即展开想象,由此产生隐喻意义。因而在特定语境(地点、世界)中,隐喻意义就是字面意义。

Levin(1977)总结道,一切取决于可想象性(conceivability)和可比性(comparable mode),后者又取决于可能世界,而可能世界的概念并非与生俱来。当例(5)处于特定语境时,可认为其描述是可想象的——在“休息”的日子里躺在床上,那么星期二、星期三亦可躺在床上了。Ryle认为可以解释的句子并不荒谬。但实际上例(5)是荒谬的。因此,Ryle关于“荒谬是不可想象的”观点值得深思。

然而以上解释没有完全触及问题的要害,要想理解“Saturday is in bed.”(星期六是在床上度过的。)这样的描述还需经验常识。Levin(1977)分析了如何理解下例中的状态:

(15)The cow is in bed.(奶牛在床上。)

依据可思性标准,此句并不荒谬。因为我们看过或知道这种情况。但是我们也会用下例来描述另一种情况:

(16)The locomotive is in bed.(火车头在床上。)

即使这种情况从未见闻,或表达荒谬,我们依然认为它可以想象,因为想象力比经验更有力。当思想或观念看似荒谬时,根本无法用经验来证明。如果“一天”可以躺在床上,而“火车头”却不能,就略有穿凿附会之嫌。假如建造一个能放下火车头的水平平台,并配备床头板、床垫和枕头,这样的结构还能叫作“床”吗?如果可以,“床”将是一个特别名称,就像“埃菲尔铁塔”和“木星”一样。理解概念并不难,只需想象,我们将其想象成一张床,它就是一张床。Levin(1977)发现所有例句并无逻辑矛盾。我们不是在这里考虑像:

(17)p and not-p(p和not-p)

此类句子,甚至是语义上的矛盾句如:

(18)That square is round.(那个正方形是圆的。)

(17)和(18)两句就是Ryle说的虽然有意义,但无法想象的句子。Levin(1977)强调,我们要关注的不是这种包含逻辑或语义矛盾的句子,而是语义不兼容的句子。二者并不相同(Wittgenstein 1963: 145)。正如唯一存在的必然性是逻辑必然性一样,唯一存在的不可能性也是逻辑不可能性。逻辑或语义矛盾句描述与理性相抵触的事态,语义不兼容句描述与经验不一致的事态。当理性有限时,其他心智能力(如想象力),却能将与经验相悖的事态投射至可能世界里。像“p和非p”这样的逻辑矛盾在任何世界里都是不可能的,而与经验相悖的例(1)和例(5)则不同。Ryle并未看到这一点。

3.3 “荒谬性是可想象的”间接证据

在知觉神经系统中,相关特征被聚合成可理解的整体,并随着感知逐渐向更高的抽象和融合层级移动,而与即时情景无关的特征会被弱化甚至完全滤除。在概念神经系统中,随着模拟逐渐激活低阶的抽象概念和更高阶的细节,与即时情景相关的特征就会增加。因此,特定对象和事件会被重构,其重构方式与当前认知语境相关一致(孙毅、翟鹤2022: 33)。因此,对于例(1)和例(5)中事态的可想象性,Levin(1977)提到可以用聚合(aggrammatization)的方法来证明,这是一种通过隐喻解释而将意义标准化的过程。他带领我们重审这一过程:

(19)The earth trembled.(大地在颤抖。)

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认为,例(19)中“颤抖”的组合特点应该是“肉体”+“颤抖”,而在聚合过程中,它的两个要素集合被分解,含有“地貌物质”要素的名词与谓词“颤抖”搭配,句中描述的情况看似“荒谬”,这种造词在语义上如同现在把地球描述为“大喊大叫”“放松”“歇斯底里”或“瘫痪”一样。这种与经验不一致的情况只是不同于可能世界,但其概念最终通过漫长而复杂的聚合变得正常。例(19)这样的句子从荒谬到正常,经过隐喻调解后即可从字面上理解。语言中曾存在过的死喻(dead metaphors)和逐渐消失的隐喻(faded metaphors)足以证明聚合过程的可行性。

“希望的迹象”“勉强的承认”“恶意的凝视”等表述同样发生了聚合过程,其中原本描述人的形容词被用于修饰客观事物,这种类别的转换就是隐喻。在“希望的迹象”中,“人”+“有希望”的组合要素集合被分解,“有希望”和“抽象名词”连接,谓词“有希望”搭配的范围变大,不仅局限于表“人类特征”的名词。这个聚合过程就是要素连接先分解再重组(先解构后建构),句中的描述才不荒谬。类似例子不胜枚举(Greenough &Kittredge 1962: 272-283),需要继续深究,但足以证明Ryle(1965)关于“荒谬是不可以想象的”观点有误。

4. 诗歌中的隐喻

在众多文学体裁中,诗歌因其短小精悍,作者往往采用特殊方式表达情感,隐喻就是诗歌中最常见的一种表达方式(孙毅、邓巧玲 2022: 36)。诗歌隐喻常是隐喻思维日常规约化体系的扩展,属新奇隐喻,通过概念和意象不同层级的映射形成(Lakoff 2006: 186)。在诗歌中,当语言游戏发生变化时,概念和词义相应会发生变化(Wittgenstein 1972: 10)。Levin(1977)认为,这种变化(聚合过程)发生在瞬间,即可理解字面意义。因此若想理解诗人的思想,需要相信诗人创造的想象世界,我们需要解释世界,而非解释表达。

4.1 诗歌中的高级隐喻

Levin指出,与简单陈述句不同,理解有特殊语境的句子需要想象力。例(19)表面观之是简单句,但读者会有意识地将其带入特殊情境或结构中,囊括在一个如“我设想”或“我想象”这样的“高级句”之中,或者“我断言”这样的“更高级句”之中(Ross 1970)。他提出此方法也适用于诗歌。例如将例(19)置于一个高级句中:

(20)I imagine (myself in) and invite you to conceive a world in which the earth frembled(我想象<我自己在>并邀请你想象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大地在颤抖)

Levin(1977)分析道,假设从诗歌的深层结构到表层结构的过程中删除例(20)这样的高级句,那么Yeats(叶芝)的“Byzantium”(“拜占庭”)亦可假设开头有一个高级句,如“I imagine (myself in) and invite you to conceive a world in which (I say to you)/The unpurged images of day recede.(我想象<我自己在>并邀请你们构想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对你们说>/他那未经净化的白日景象渐渐远去)”。同样,“Among School Children”(《在学生中》)的开头是:“I imagine (myself in) and invite you to conceive a world in which (I say to you)/I walk through the long schoolroom questioning.(我想象<我自己在>,并邀请你想象一个世界,<我对你说>,在这个世界里,我带着疑问走过长长的教室)”。但此方法不适用于以问句或请求开头的诗歌,需要根据言语行为理论稍做调整,例如在Yeats的“A Nativity”(《基督诞生》)的开头“What woman hugs her infant there.(什么女人在那里拥抱着她的婴儿)”,建议引入一个“我问你”或类似的高级句置于第一行。这种必要的方法也适用于其他句式。

此类高级句就是诗歌中隐含的高级隐喻。例如Cummings诗歌的开头“Suppose life is an old man carrying flowers on his head.(假如生命是一位头顶鲜花的老人)”,其效果和隐含的高级句相同。另外,不同语言都会选择植物的某一特征来说明一种难以解释的人的行为或品质,用“鲜花”这一形象来映射人类美好的品质和精神(孙毅、周锦锦2021: 137)。

4.2 诗歌中的言外之力

例(20)以“I imagine (myself in) ...a world”(我想象<我自己在>一个世界)开头,Levin认为这种言外之力就是Austin(1962: 65)所称的“言行一致”(suiting the action to the word)。例如:“I spit on you”(我向你吐口水)之后是吐口水;“I slam the door thus”(我就这样砰地关上了门)之后把门砸上,等等。此时动词的功能不是传达信息,而是结合情境传递言外之力。因此,如果说“I salute you(我向你敬礼)”时并未伴随行为,那么“敬礼”只是言后行为。现在思考下面3种情况:

(a) “I quote”: he quotes.(“我引用”:他引用。)

(b) “I define”: he defines (e.g., x is y).(“我定义”:他定义<例如,x是y>。)

(c) “I define x as y.” (“我将x定义为y。”)

Austin用以上例子说明了不同类型的言行一致,他总结道:“在这些情况下,话语的运作就像一个标题:它是否表达一种行为?行为本身就是与之对应词语的言语行为。”(Austin 1962: 82)因此,“I imagine (myself in) ...a world...”中“imagine”可视为言行一致的动词。行为构成了诗歌,是动词的言语表现。然而Levin指出,“imagine”一词的言语行为比Austin的例子复杂得多,因为行为(诗)并非“imagine”一词的直接言语表现,而是诗人想象所投射的世界的直接设定。

以上观点证明,诗人是创造者,其创造的诗歌就是一个世界。诗人认为自己受到了神的启发。And 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 and there was light.(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圣经·旧约》)诗人通过文字和想象创造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并用诗歌的语言将其呈现。然而事实上,是隐喻的建构性力量使诗人创造个人真实的世界;换言之,诗人在创作诗歌时,并未拥有某种神奇、诡秘的心智力量,只是将存在于大脑中的日常规约材料压缩、整理、重组,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截搭方式推陈出新而已(孙毅、梁晓晶2020: 109)。

Lakoff(1970)在著作里解释了例(20)中插入“myself in”的原因。

(21)I dreamed that I was playing the piano.(我梦见我在弹钢琴。)

Lakoff认为例(21)有两种不同的解读。第一种情况,补语的I被删除,因此他所谓的阅读的参与者、做梦的人和弹琴的人,在本质上是一个人。第二种情况,补语I被提升到更高的地位,成为阅读的观察者,即做梦的我看到自己弹琴。如此比较便可消除歧义。Lakoff(1970: 117)指出,像“梦”和“想象”这种创造世界的动词隐含着多个话语宇宙和可能世界,其中有诗人自身的投影。

Eliot吟诗“I have heard the mermaids singing each to each”(我听过美人鱼们的歌声)时,“我”正是诗人自身的投影。因此例(20)的言外之意是诗人将自己投射到其想象世界里,诗中的所有陈述都与真理无关。这样,龙、女巫和半人马可以是真实的,天空可以有手臂,树木可以彼此相爱……

Levin(1977)对例(20)作了如下分析:若读者愿意,就能进入诗人的想象世界,那么所有的“荒谬”都会被接受,因此当诗人的言外之意被读者理解,紧接着就是柯勒律治(Coleridge)所说的“怀疑终止”,即言后效应。这是理解诗歌的前提。反之,读者若未理解或拒绝诗人的言外之意,就无法理解诗歌。那些认为诗歌必须有指称和真值的读者,对诗的认识是错误的,例(20)就是证明。总之,隐喻的大量使用让抽象概念或情感具体化,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诗人试图传递的写作意图,获取诗歌更深层的意义,但在激发读者各种情感的同时也挑战了读者的认知能力(孙毅、邓巧玲 2022: 36)。

4.3 诗歌中语义偏离句的真实情况

如同例(20)中诗人与读者达成默契,在获得想象力的前提下可以改变真理标准。即在特殊语境中,借助想象力,空名称可以有所指,空谓词可以有扩展,语义偏离句可以表达真值条件。因此不妨再次思考例(22):

(22)The present king of France is bald. (现任法国国王是秃头。)

与Frege和Strawson不同,根据明确摹状语理论(theory of definite descriptions),Russell认为(22)有真值,但考虑因素与下面例(23)有所不同:

(23)The present queen of England is bald.(现任英国女王是秃头。)

Russell(1952)引入的语境定义分析了(22),它包含3个命题:

(24)a. At least one person is the present king of France.(至少有一个人是现任法国国王。)

b. At most one person is the present king of France.(现任法国国王最多只有一个人。)

c. Whoever is the present king of France is bald.(无论现任法国国王是谁,他都是秃头。)

例(22)描述的情况与例(24a)不符,因此错误,继而没有必要考虑例(24c)的真假。而例(23)则不同。理论上两个句子相似,Russell的分析表明,引入语境的目的是在缩小真值差距的过程中使理论更加连贯一致。

4.4 Frege处理空名称问题的方法

和Russell一样,Frege在著作里也分析了引入语境及其目的。Levin(1977)指出,Frege对普通语言学和科学语言学所持看法不同。前者即使有非指称名称、未定义谓词和真值为假,部分或全部表达也有意义;但后者却不可能,因为在科学语言中必须处理真实物体和真实关系,即必须表达真实世界。因此名称必须有所指,且与谓词搭配合理,这样句子才有真值(Dummett 1973: 166)。而在普通语言学中句子的构成尽量简单,任何名称和名词谓词的组合都是准允的。Frege允许在不正常的句子“The moon is greater than 32.”中出现“The moon+1”这种无指称的名词。而在科学语言里则不可,Frege(1970: 32)有明确的表述:科学的严谨性不允许出现无指称表达。但倘为无指称名词规定某个指称,为所有谓词规定合理范围,这样即可赋予不正常句一个真值。

例如:如果C1代表太阳,那么“0+1”代表什么?无论“a”和“b”是何种符号,均应有指称,这是作为概念的先决条件,即所有表达都应有真值,所有名称都应有所指。如果参数x不明确,函数“x+1=10”就无真值。因此对概念的明确界定也适用于函数,即函数的每个参数必须明确。

Frege通过规定来处理无指称名称的问题。方法一(Frege 1970)是随意确定一个对象(如数字0),规定它为无指称或不确定名称。方法二(Frege 1964: 49)用指称一致性(denotational uniformity)消除差异。他为定冠词(definite article)引入了一个符号,也就是函数(描述)运算符,通常以概念作为参数。如果在此概念下只有一个物体,那么该概念作为参数的函数值就是该物体。然而,Frege不希望限制描述操作符可能覆盖的类别(这样做将使语法复杂化)。他因此规定,在那些由描述运算符和无指称名称(或不确定名称)构成的函数中,函数的值应是实参本身。因此,如果2到4之间的素数概念作为描述运算符的参数,那么函数值就是3。另一方面,如果作为实参的概念是17到19之间的素数或2到6之间的素数,那么由这些概念和描述算子组成的函数的值将分别是17~19之间的素数和2~6之间的素数,即参数本身。此操作的效果是表示类,类可以是空的或包含多个成员。通过规定,Frege的观点得到认可,并为涉及后一类表达式的各种方程获得真值(有关Frege的“两个规定”的讨论,参阅Carnap<1956: 35>)。因此,对概念之明确界定的要求同样适用于函数,即函数的每个参数均须有一个值。

上述规定中Frege特指有指称缺陷的名称,为要表达功能、关系和概念,功能符号和其他符号(“+”“>”“=”……)必须有指称,否则偏差表达句会面临真值的问题,因此需规定一个真值。例如,函数“f-C” (Frege 1971:151)中,无论“f”和“C”是何参数,必须有明确的界定,整个表达式才有真值;当其中一个参数不是数字时,函数g-的值为假;同样,函数中无论另一个参数是什么,只要其中一个不是实数,函数值为假。如果函数g是7的倍数,函数值也为假,以Mars为例(Mars是一种数据分析系统)(Frege 1971: 80)。

因此Levin认为,为了理解诗歌语言,不妨学习Frege的方法,即规定诗中的所有名称都有指称,并同谓词搭配合理,以使句子具有真值。这样所有偏差语句通过规定就都具备了真值。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言语行为,其高级句(如例<20>)的功能类似以上所说的规定,目的都是让句子实现真值。因此,当诗人谈到“美人鱼”或“草在歌唱”时,读者会信以为真。由此可知,所有隐喻都在表达字面上的真理。

5. 关于“隐喻、真理和可能世界”的其他讨论

5.1 Abraham对隐喻与真理和可能世界的关系的讨论

Levin同时分析了Abraham的相关研究。例如,Abraham(1975a: 37)探讨了隐喻、真理和可能世界的关系,并在(Abraham 1975b)中谈到了该关系的若干差异。Abraham通过Carnap(1956)的状态描述,补充了意义假设和分析矛盾语义的方法。当句中所描述的状态或世界与可能世界中名词、谓词有相似的属性,那么句子为真。通过意义假设的方法,Abraham列举的以下例子具有真正的逻辑:

(25)The bachelor is unmarried.(单身汉未婚。)

(26)(Bachelor (x)-Unmarried (x)) (‘v’x)(单身汉-未婚)

(27)He is a married bachelor.(他是个已婚的单身汉。)

(28)(‘v’x)(Bachelor (x)-Married (x)). ((‘v’x)(单身汉-已婚。)

Abraham(1975a)认为例(25)的真理由意义假设所限定。根据例(26)的定义,例(27)或者不确定,或者错误。但根据例(28)的定义,例(27)却是正确的。然而Abraham并未更多地关注后一种情况。相反,他在例(26)的定义中对例(27)做了如下解释:“他已婚,需要承担起家庭责任,可他仍表现得像一个独立自由的单身汉。”这么做首先要取消例(26)的意义假设,其次要将词汇的语义成分“再主题化”,即将词汇中优先级较低的特征转移到优先级较高的位置。即尽管“单身汉”具有诸多特征,但在某一特定情境下,认知主体只对其中的某个特征进行侧重凸显。以例(27)为例,首先取消“单身汉”=“未婚”特征,然后优先考虑其中的语义项“不爱家”,这样即可根据对已婚人士的要求来理解“单身汉”了。

Levin(1977)基于以上论据的可解释性和语义矛盾性发现,Abraham无法从字面上解释各种可能世界。然而由于大多数隐喻性表达所涉及的均为语义不兼容问题,Abraham对此并未深入研究,不过他承认了理解偏离语句的可行性。

5.2 Abraham关于“新的替代世界”的评论

基于寓言、神话文本中的语义不兼容现象,Abraham(1975a)认为可以通过取消[如上文例(26)、(28)]和替换原有假设意义而建立新的非隐喻性意义,从而在整个文本中维持新的替代世界;但Levin认为,若采用“新的替代世界”的概念,不应对文本隐喻,而要对整个世界隐喻,这一点与Abraham不同,否则“猫说话”将被从字面上理解,而拒绝了隐喻解释。

基于前面的讨论,让我们看看Emily Dickinson的一首四行诗:

The Sea said “Come” to the Brook, The Brook said “Let me grow!”

The Sea said “Then you will be a Sea—I want a brook, Come now!”

(大海对小溪说:“来吧!”小溪说:“让我成长!”大海说:“那么你将成为大海——我想要一条小溪,来吧!” )

Levin认为,如果仅从拟人角度来解读海和小溪,那么这绝不是一首伟大的诗歌。关于真理问题,需要读者发挥想象力,进入诗人创造的诗意世界。此时不应再针对文本隐喻,而要面向整个世界。这样,世界就是一个完整隐喻,而不再是语言隐喻的集合。

5.3 Ricoeur关于“诗歌指称及其与真理和可能世界的关系”的讨论

Ricoeur(1975)在谈论诗歌指称及其与真理、可能世界的关系时,同Levin一样也引用了Frege(1970)的语义分析:诗歌中的表达能达到目的即可(如Odysseus),而唤起的情感和形象才是最重要的。而在科学语言中指称则是必要的,因为指称与真理一致。Ricoeur(1975: 278)宣称,他的整个事业就是为了消除科学语言指称的局限性。文学作品中正常的世界被搁置,展示的是世界的外延,即次级外延(second-order denotation),也叫隐喻外延。Ricoeur认为,不正常语句中双重指称有隐喻意义,那么语句也有隐喻意义,这些意义是从字面意义和指称中而来。Ricoeur试图证实这些结论,并详细讨论了Aristotle、Aquinas和Heidegger等人眼中的本体论(ontology)问题。

Ricoeur认为,思辨(哲学)话语和诗歌话语有本质不同,如果隐喻只存于哲学语境中,那么这两种话语模式中术语和指称的相互关系可以成为其理论基础,以此来反驳相反观点。他总结了诗歌的地位:诗歌提供了关于与事实冲突的思考,将语义张力体现得淋漓尽致(Ricoeur 1975: 398)。如主语和谓语的张力,字面解读和隐喻性解读的张力,相似性和不同点之间的张力,所有张力统称为双重指称(reference dedoublee),用来指称不存在的事物。

从其结论不难看出,Ricoeur的作品是一部宏伟壮阔的作品。其目的是通过辩证张力的概念来理解分析诗歌中的各种极性:字面意义与隐喻意义、实际意义与想象意义、存在与不存在、真实与虚构。然而,从其叙述中可见,在诗的真理问题上,其立场与Levin的立场截然相反。

结合以上观点可以明确,对于隐喻的研究,语义研究一定是不可忽略的问题。Levin从语义偏离句出发,通过识解(construal)规则,即隐喻调解,以现实世界为源域,表达靶域即可能世界的真理,从而获得语义内涵。这个过程是从现象学角度对语义的重新建构,借助间接语境或想象力产生新概念,此前语义与现实的不兼容随之消失。可见Levin的隐喻语义论思想为隐喻研究注入本源,其价值和影响力不可小觑。

6. 结语

虽然同时期的Lakoff &Johnson(1980)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隐喻认知研究革命,但由于概念隐喻与语言隐喻所探索的语料类别不同,事实上并未解释所有隐喻,其研究忽略了个体性,比如新奇性的隐喻、语境引发的隐喻、有目的性的日常交际中的隐喻等,都对概念隐喻提出了严峻挑战(孙毅2020: 96)。而Levin的隐喻语义论的研究范围较其广泛,尤其涉及概念隐喻所忽视的类别,其从语言本质出发,关注和研究的对象为语言层面现象,更加全面深刻。

Levin最大的历史性贡献在于整合Frege、Ryle、Wittgenstein、Abraham、Ricoeur等学者思想的基础上盘整融汇出经典的隐喻语义核心观。本文基于对上述顶尖语言学者的相关理论进行探究比较发现,Levin所提出的隐喻语义核心观,对于理解隐喻机制意义非凡。通过以句子为媒介的语言分析,区别意义、指称和真值。Levin认为,语义偏离句的意义、真值与现实并非密不可分,三者之间无等价关系。意义和真值的前提并非现实,而是间接语境和想象力,此观点成功反驳了Ryle的“语义偏离句荒谬无意义”观,而且与Kövecses(2015,2020)的观点“语境是诗学隐喻创造力理据的重要方面”不谋而合。同时Levin结合“认知边缘”“隐喻构念”“语义聚合”等概念,通过语义分析法,证明语义偏离的词汇在上述前提中出现语义变化,最终使意义标准化,从而从字面意义上得以识解。Levin还重点分析了诗歌语言的隐喻机制,他认为,在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中,新奇的指称和无真值条件均可被接受,诗是特殊的言语行为,诗歌是诗人创造的可能世界。借助Frege给函数参数设定规定的方法,从诗歌的高级句的语义分析入手,来了解诗性隐喻的发生机制,从而真正理解诗歌。在Abraham“新的替代世界”理论的基础上,Levin又提出了诗歌中“对整个世界创造完整隐喻”的观点。此外还讨论分辨了Ricoeur提出的“双重指称”和“隐喻”的不同。

一言以蔽之,Levin关于隐喻的探索意义非凡,提出了与传统不同的研究角度和方法,对于我们了解隐喻的发生机制具有关键的引导意义。因此,在以认知科学为唯一导向的国际隐喻学研究的当下,Levin的经典隐喻语义论从语义学本质出发,为隐喻研究提供了丰富而切实的学术养料以及可选择的方法和途径,具有极其重大的学术思想和学理价值。毋庸置疑,Levin是上承法国哲学家Paul Ricoeur、下启认知语言学家Lakoff和Johnson的重要隐喻研究代表人物,学术功勋卓著,值得后续研究者进一步大力挖掘、整理和提升。

猜你喜欢
真值谓词隐喻
被遮蔽的逻辑谓词
——论胡好对逻辑谓词的误读
成长是主动选择并负责:《摆渡人》中的隐喻给我们的启示
党项语谓词前缀的分裂式
《活的隐喻》
10kV组合互感器误差偏真值原因分析
也谈“语言是存在的家”——从语言的主词与谓词看存在的殊相与共相
真值限定的语言真值直觉模糊推理
基于真值发现的冲突数据源质量评价算法
对《象的失踪》中隐喻的解读
德里达论隐喻与摹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