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随着二十世纪理论界的空间转向,空间问题逐渐进入文学研究的视野,福柯将权力政治与空间问题相结合,认为权力通过空间完成對人身体的规训,从而实现了身体、空间与权力的结合。《祝福》中的祥林嫂便是被空间权力规训了的身体,权力通过空间对身体进行惩罚与改造,而身体在这一过程中也会加以反抗,但最终的结果仍然是走向覆灭。小说通过对局部身体和性别身体的书写,展示了空间权力下身体被规训的过程。身体与空间的书写也承担着推进叙事进程的功能,祥林嫂不同阶段的身体特征是她受戕害的具体表征,土地庙和祭祀空间作为封建民俗宗教空间的代表,宗教意义的失效使祥林嫂失去了生存的最后一根稻草。
[关键词] 《祝福》 祥林嫂 身体与空间 权力政治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1-0016-04
《祝福》中鲁镇这一乡村空间体现了鲁迅独具匠心的空间选择,落后、愚昧、封闭的文化表征是这一空间的突出特点。封闭的空间无法接受外界新思想的传入,因此会按照传统的道德训诫对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进行规训和改造,通过对身体和精神的锻造,达到改造和生产个体的目的,使人们自觉不自觉地遵循这一空间的规则。在权力行使规训功能的同时,身体也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它会根据外界权力的压制强度选择自己的抗争方式,体现出一定的抗争性,但单薄的个体往往在强有力的政治权力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反抗也会以失败告终,最终走向身体的覆灭。《祝福》中的祥林嫂正是封建权力通过空间来对身体进行规训的典型代表。
一、《祝福》中的身体与空间
每个具体的人都生活在一定的空间中,不仅身体的生存需要占据一定的空间,所进行的活动也是在某一具体的空间中进行的,空间为人物活动提供了背景,包括具体的地理背景和精神背景,在这一空间中的个体需要遵循特定的规则制度。福柯的空间理论将身体与空间政治权力结合起来考察,他认为空间的物理属性背后隐藏着一种权力机制,空间中存在着一种权力规定性,在此类空间中身体必须符合一定的规则,任何不符合空间权力要求的身体都需要被改造,身体由此成为“顺驯的肉体”,通过空间的“分配原则”和“隔离原则”,完成对身体的分类和区分,划分出不同的等级,使权力在空间中得以有效实施[1]。祥林嫂便是这种“顺驯的肉体”的代表,在封建制度的不断规训下失去了个体的自主性,成为被塑造、被操纵的对象。空间对其身体的规训体现在封建民俗规定下身体的区分,而在祥林嫂身体的反抗中实现身体与空间的互动。
1.空间对身体的顺驯
鲁迅小说中的空间环境大致来看是封建中国的全景式描摹,其中有众多的具体空间群像,多以乡村空间为主。例如《祝福》中的鲁镇,其主要特征是幽暗、狭小、闭塞、落后,充斥着黑暗、暴力和鬼魅等因素,封闭的乡村空间是封建权力无孔不入且根深蒂固的场所。这种封闭的乡村能够更好地发挥监视作用,“一切权力的操控都是通过严格的监视来完成,在这里,任何一个目光都可能成为权力运作的一隅”[1],生活在其中的个体都需要接受空间以及空间中群众的凝视,并按照空间的秩序对个体进行筛选,任何不符合空间规则的人都会被排斥。能够体现出对祥林嫂进行规训的具体空间是祭祀的空间和土地庙,小说中宗教空间的书写有深刻的权力意味,它像中国社会的一面镜子,可以窥见当时国人的精神面貌。封建民俗风情如敬神拜祖、忌日祭奠等活动也充满了封建等级意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这种分配策略可以实现对人员的权力等级的区分。每一个祭祀等严肃场合都带有一种人员类型的划分,这种权力是无形的,但它无时无刻不凝视着客体,对客体进行规训。例如,在鲁镇过年时的祭祀场合中,当地的风俗习惯作为一种隐形的权力,规定这种严肃场合只有“正常人”才能够出席,而祥林嫂却以“不祥之物”被定义为不能参与祭祀活动的一类人。由此可以看出,鲁镇以及当地的民俗风情共同组成了一个权力规训机构,利用空间不断对人身体进行规训和操纵。
鲁迅笔下的身体是悲观、被动、呆滞的,这些身体都在空间的规划和设计中不断被改造,最终失去了身体原有的活力和个性特征。《祝福》中的土地庙是另一个对祥林嫂规训的空间。祥林嫂用自己一年的血汗钱到土地庙捐门槛赎罪,以为赎罪之后便可以参与祭祀活动,但后来还是被看作一个“不干不净”的不祥之人,这样带有污点的女人出现在具有庄重意味的祭祀活动中,遭到了四婶的驱逐,祥林嫂自己想成为正常人的希望破灭,最终走向了灭亡。
2.身体的反抗与覆灭
在西方哲学发展史上,对身体的认识经历了曲折的历程。在尼采之前,人们对身体一直处于排斥的状态。柏拉图认为,“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除非万不得已,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2]。直到尼采时代的到来,才彻底瓦解了传统的意识哲学,尼采还提出了身体本体论,提出要将“肉体作为一切研究的准绳和尺度”[3]。但尼采的身体是具有强力意志的身体,是积极的、精神饱满的、充满了生机以及反抗意志的顽强生命体。而在福柯那里,身体则是被动的、呆滞的,这样的身体在权力的压制下不断被规训和操纵,各种各样的权力技术都围绕着身体进行角逐,对身体进行精心策划和设计,最终身体被改造为顺驯的个体。
鲁迅笔下的几乎所有人物都类似于福柯所谓的顺驯的身体,在封建社会这一规训机制下,所处其中的身体都被要求符合空间权力的规定。例如,在各种场合多次出现的“看客”们,他们是完全被当时社会驯化了的肉体,自觉不自觉地随社会要求随波逐流。但其中不乏具有自主思想的一类群体,在面对权力的压制时体现出身体的抗争性,正如福柯所言,“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1]。如《伤逝》中的子君,作为思想刚刚得到启蒙的青年人的代表,面对封建体制的规约选择与之抵抗,争取身体自主和婚姻自由的权力。祥林嫂身体的规训与反抗过程更复杂,从她最初的处境来看,在第一任丈夫死后,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有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力,也应该被看作一个正常的女性,但是鲁镇这一规训机构的社会价值观念是“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这就使她无法获得有效的外界援助,在整个的权力规训机构中成为被排斥的个体,从而增加了祥林嫂反抗的难度。当她被婆婆卖给贺老六成亲时,她发起了第一次身体的反抗——出走,她独自逃到鲁镇鲁四老爷家里去做工,但最终以婆婆的胜利告终。祥林嫂的第二次反抗是她再次回到鲁镇后,试图以捐门槛赎罪,但鲁四老爷的驱逐态度再次宣告了她反抗的失败。两次无效的反抗使她意识到身体力量与外界权力力量对比的悬殊,最终导致了祥林嫂死亡的悲剧,并以自身身体的覆灭验证了规训机构强大的惩罚功能。
二、《祝福》中的身体与空间权力政治
身体与空间的关联在十九世纪末引起了理论家的关注,梅洛庞蒂首次提出“身体的空间性”概念,认为身体是空间的决定性因素,处于空间的核心部位[4]。列斐伏尔在其著作中指出:“位于空间与权力话语的真正核心处的,正是不能被简化还原、不可颠覆的身体”[5]。而福柯指出:“肉体也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1],更加强调了空间对身体的政治决定作用。著名学者汪民安认为身体具有政治性和社会性,权力把个人的身体局限于有限的空间之中[6]。鲁迅认为身体是“精神诉说的一种代替性语言”[7],因此其身体话语更多被置于空间权力、政治文化背景下进行书写,从而使身体与政治取得了紧密联系。在《祝福》中,身体话语主要表现为两点:一是局部身体的书写,即通过对祥林嫂的眼睛和外貌的细致刻画,展现出身体被规训的过程;二是性别政治的书写,揭示了女性这一性别角色在当时社会中的艰难生存处境,而这一过程往往通过空间暴力来完成。
1.局部身体:眼睛与外貌的书写
福柯认为,惩罚“最终涉及的总是身体,即身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1]。身体是存在的实体,是其精神的外在表征,外界权力的惩罚会直接在身体上得以显现。祥林嫂不同阶段的变化,是封建空间对其规训结果的显现,小说中对祥林嫂的眼睛和神态的描写不断出现,标志了她命运的几次转折。祥林嫂刚进鲁府时,才“约莫二十六七,虽脸色蜡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8]。这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性形象,还未经历权力的压制,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充满生气。经历了改嫁风波后的祥林嫂“脸色蜡黄,只是两颊上血色却消失了”[8]。此时的祥林嫂已经经历了权力的胁迫,凌弱的身体面对强有力的权力压制显得不堪一击。随后祥林嫂经历了丧子之痛,直至祭祀时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她变得“脸上瘦削不堪,仿佛木刻的一般”[8]。此时的祥林嫂已经完全成为一个被披着仁义礼教外衣的封建强势权力所规训和摧毁的肉体,在精神上也完全失去了自我归属意识,成为权力角逐下的牺牲品。祥林嫂由最初充满活力的个体到最终走向覆灭的过程,揭示了女性在权力空间的凝视下,逐渐丧失自主地位,并最终成为一个物化符号的悲剧命运。
2.性别身体:女性身体的空间规训
一些女性主义者认为,社会空间以男性为主导,男性把握权力话语权,其主导地位体现在政治、经济等各个领域,并通过对女性身体和权力的限制来巩固自己的主导地位。男权社会不仅对女性身体的活动范围进行限制,对其精神空间也进行着严格的操纵,最终甚至剥夺了女性身体空间的归属,女性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自主性和支配权,成为男性的附属品。
《祝福》中的祥林嫂正是在封建社会的压迫下逐渐走向毁灭的女性代表,她的悲剧命运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女性身份。在当时的社会规范下,女人在丈夫死去后,是无权支配自己的身体的,她是婆家的附属品,可以被随意处置,因此她才会被婆婆卖给别人,拿聘礼给小叔子娶老婆。当她选择反抗并逃离时,凌弱的身体面对强势的男性力量,也以最后的失败和妥协告终。当她的第二任丈夫因伤寒死去,儿子被狼吃掉,她孤身一人,失去丈夫这一支柱的女人在夫家成为多余的存在,于是被驱逐出去,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她再次来到鲁镇做工,一个遭遇如此不幸的女人,却仍然因为改嫁被认为是不祥的,这时的惩罚主体是处于封建男权家庭首位的鲁四老爷,他告诫四婶,这种人是败坏风俗的,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8]。四婶对祥林嫂行为的两次制止,是对她捐门槛以赎罪这一努力的否定,对她的反抗失败的宣告,最终她只好接受了空间权力的规训。由此可以看出封建男权社会中女性艰难的生存境遇,她们不仅失去了身体的自主权,连最后的生存空间也被剥夺,在强大的权力压制下一步步走向覆灭。
三、身体与空间的叙事功能
身体不仅是权力运作结果的表征,而且在叙事过程中身体不同阶段的变化也承担着推进叙事进程的功能。当身体出现在某种具体的空间中,要么被空间所接受,要么因不符合空间的规则而接受空间的改造,改造的结果成为身体变化的表征,不同阶段的身体特征成为叙事进程的脉络。小说不是按照顺序的叙事时间来进行的,而更多以祥林嫂身体的不同变化来组织起叙事线索。最开始“我”遇见祥林嫂时,是接近她生命尾声的时间阶段,原本花白的头发现今已经全白,脸上甚至悲哀的神色也消尽了,让人不禁感慨,这样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性,究竟经历了怎样的遭遇,才会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开篇对祥林嫂身体的描写为下文对她悲惨经历的叙述做了铺垫。最初祥林嫂作为一个女工来到鲁四老爷家,虽然鲁四老爷对她是一个寡妇的身份有所介意,但她凭借自己健壮的身体优势和勤劳的性格让她保住了这份工作,由此使后面的叙事得以展开。等她经历了再嫁风波,丈夫又去世,孩子也被狼吃掉,变成孤身一人,再次回到鲁镇时,遭受权力压迫的身体失去了做女工的优势,这引起了四婶的很大不满,在祭祀时坚决不许她插手,这使得祥林嫂之前捐门槛以赎罪的希望最终彻底破灭,使她失去了为生命而抗争的最后一根稻草,由此对她境遇的叙事也得以完成。
《祝福》中的宗教空间是对人物产生直接影响的空间,主要有祥林嫂捐门槛的土地庙和祭祀时的空间。宗教空间所承载的民俗文化作为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构建叙事脉络的关键一环。首先是土地庙,祥林嫂在听柳妈说了现世的罪名会到阴司里遭到报应时,决定去捐门槛赎了这一世的罪名,门槛当作她的替身被千万人跨过后便可免了死后要遭的痛苦,土地庙的这一宗教文化属性使祥林嫂重新燃起了希望,这成为叙事进程的一个小小的转折。这一具体的宗教空间是鲁镇这一大的封建空间背景下的具體表征,它的这一宗教功能无形之中实现了对个体的权力规训,人们自觉地按照规训机构中的规则进行自我改造。但是后来四婶并不认可这一行为的有效性,依然拒绝让她参与祭祀活动,这种反差更增加了叙事的张力,表明了封建思想已经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任何想突破的挣扎最终只是徒劳。其次是祭祀时的空间,这一空间被看作是极为严肃和重要的场合,它可以实现对人们身份的认同和等级的区分,在叙述过程中的几次出现,也关联着人物的命运进程。开始时祥林嫂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佣人,可以参与到祭祀的准备活动中,这也是对她正常人身份的认同,即作为一个没有改嫁的寡妇,是可以被人们所接受的。但是当她经历了改嫁又丧夫后,被认为是“不祥之物”,便不被允许出现在祭祀这一重要场合,这种叙事的鲜明反差揭示了人们思想中对女性道德规范的要求和束缚。祥林嫂最初试图反抗权力对她的压制遭遇了失败,而后便接受了权力的规训,想按照规训机构的规则进行自我改造,一定程度上也是对自己命运的抗争,但是人们对女性身份的偏见增加了她反抗的难度,因此她最终也没有逃过被驱逐的命运。随着对祥林嫂在权力惩罚下不断毁灭的身体的描写,也完成了对她悲剧命运的叙事。
四、结语
《祝福》中落后、封闭的鲁镇这一空间是封建权力实施的中介,形成一个规训机构,对其中的人物进行规训和改造。祥林嫂作为封建社会中的女性,对其不同阶段的身体特征的书写展现出封建权力对女性身体的迫害过程,宗教空间的重复出现构成了人物悲剧命运的叙事线索,最终在身体与空间的叙事中实现了身体、空间与权力的互动。
参考文献
[1]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城,杨远婴,译.上海:三联书店,2012.
[2] 柏拉图.斐多[M].杨绛,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
[3] 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M].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
[4] 梅洛·庞蒂.眼与心:梅洛-庞蒂现象学美学文集[M].韵涵,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5] Henri Lefebvre. Survival of Capitalism[M]. UK:St. Martin's Press,1976.
[6] 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7] 郜元宝.从舍身到身受——略谈鲁迅著作中的身体语言[J].鲁迅研究月刊,2004 (4).
[8]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李慧鑫,重庆三峡学院,研究方向为文艺学,西方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