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探讨了《亚孟森》这部小说中几处重要的不可靠叙述现象并分析这一修辞策略所产生的重要作用,主要包括让人物形象和人物互动更加真实生动、丰富了读者的阅读体验、强化了故事的主题意义,以及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和可读性。
[关键词] 艾丽丝·门罗 不可靠叙述 《亚孟森》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1-0071-04
《亚孟森》(Amundsen)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的一篇短篇小说,被收录于门罗的短篇小说集《亲爱的生活》(Dear Life)中[1]。小说讲述了来自多伦多的女教师薇薇安在亚孟森与疗养院医生福克斯的一段感情纠葛。主人公薇薇安从多伦多来到亚孟森的一所疗养院给患肺结核病的儿童上课,在与男医生福克斯的相处过程中,薇薇安逐渐爱上了他。但这名男医生的性格有点古怪,两人本来相约去一个地方登记结婚,结果到达那里后,男医生突然反悔说自己不能和她结婚,接着就把薇薇安送上了返回多伦多的火车,多年以后,两人在多伦多街头相遇,互相打了招呼但并未做过多停留。
门罗被称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她专注于短篇小说创作,其大多数作品常以女性人物为故事主人公,以特定时代为背景,从日常生活事件入手来探讨普通人的婚恋以及生老病死等主题,《亚孟森》也属于这一类作品。本文将从不可靠叙述这一修辞性的叙事策略视角出发,探讨这篇小说中的不可靠叙述现象,分析作者运用该叙述策略的作用和意义。《亚孟森》中的不可靠叙事现象大多数时候并非出现在报道轴,而是出现在感知轴和判断轴。
不可靠叙述或叙事概念由美国修辞学家韦恩C·布思(Wayne C·Booth)在《小说修辞学》(The Rhetoric of Fiction)中首次提出。不可靠叙述指涉文本中叙述者的不可靠言行。布思指出衡量叙述者是否可靠的标准在于“倘若叙述者的言行与隐含作者的规范保持一致,那么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倘若不一致,则是不可靠的。”[2]隐含作者也是布思于1961年首创的概念,它指的是处于特定创作状态的作者,同一位作者在其不同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隐含作者形象并不相同,因为他处于不同的写作状态中,并且为了每一部作品的特定读者和特定写作目的而进行创作,比如美国作家肖邦在一部作品中表现出反种族主义的立场,而在其另一部作品中则可能暗中表达了拥护奴隶制的真实立场。申丹指出“‘隐含作者这一概念既涉及作者的编码又涉及读者的解码。”[3]一部作品中隐含作者的具体特征可以由该作品的各种文本选择表现出来,比如事件的安排、人物形象的塑造、语言文字的选择、叙述技巧的运用等方面,而隐含作者的整体形象则是由读者根据各文本选择的综合效果推导而来。隐含读者是隐含作者心中理想的读者,他们拥护隐含作者的所有选择。作为一名修辞学家,布思认为隐含作者的规范与作品的规范是一样的,是“作品中事件、人物、文体、语气、技巧等各种成分体现出来的作品的伦理、信念、情感、艺术等各方面的标准。”[2]若是文本内的叙述者出现与隐含作者在文中建立的规范不一致的言行,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就会站在叙述者背后对其进行评判,甚至嘲讽,以此达到某种修辞目的。本文将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对一些文本因素进行考察,以此说明文本的不可靠叙述现象及其作用意义,主要体现在揭示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以及服务于该作品主题意义的表达这几个方面。
布思将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可靠报道,一种是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可靠判断。布思的学生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在布思的基础上,增加了另一条轴线上的不可靠叙述,即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可靠解读,并将各个轴上的不可靠程度分为错误的和不充分的,也就是错误报道、不充分报道、错误判断、不充分判断、错误解读、不充分解读这六种类型。费伦还对这六种不可靠叙述的不可靠程度进行了排序[4]。《亚孟森》的故事情节聚焦于第一人称叙述者薇薇安和福克斯的关系发展之中。申丹曾指出,“故事外的异故事叙述者往往是隐含作者的代言人,与隐含作者没有什么距离,因此是可靠的。但故事内的同故事叙述者作为人物,经常与隐含作者创造的作品规范有不同程度的距离,叙述者经常呈现出不可靠性,因此对不可靠叙述的探讨往往涉及的是第一人称叙述,而不是第三人称叙述”[5] 。门罗在《亚孟森》中使用的不可靠叙事策略,总体来看如下:在报道一系列事件时,即在事实/事件轴上,叙述者薇薇安基本上是可靠的,然而在对事件的价值判断(价值/判断轴)和解读阐释(知识/感知轴)上,她却表现出较高的不可靠性,这意味着读者将在情感上赞许薇薇安客观坦诚的报道态度而与她亲近,但是在伦理道德上会对其反映在事件中的价值观以及个人阐释心存芥蒂而与她疏远。
一、可靠叙述与不充分判断
不充分判断与不可靠判断都表现为叙述者薇薇安与隐含作者门罗建立的规范在价值/判断轴上的不一致。不充分判断比起下文将探讨的不可靠判断在价值观上相对来说没有那么的不可靠。
在“我”(薇薇安)与福克斯第一次见面时,“我”为了表现自己的博学而谈起俄国文学作品来表达对陌生环境的喜爱,却遭到福克斯的贬低嘲弄。
“《战争与和平》。嗯,这儿只有和平,我得说。但我想如果你渴望的是战争,你早就参加了一个妇女组织,把自己送到海外去了。”[1]
初次见面时,福克斯就以嘲弄的语气说这样的话顯得他过于直接和粗暴,以及“我想我原本以为会是一个从阴暗角落里钻出来的老太太,”“明智的想法。但恐怕你在这里挣不到多少钱。”“没有结婚的打算吧,有没有?”[1]这些原文中隐含作者门罗用直接引语的形式为福克斯医生发声的话语,让报道显得真实可靠,同时揭示出福克斯医生孤傲自大的性格。第一人称叙述者薇薇安对此的反应是“我感到气愤和屈辱,因为我其实并没有在卖弄。至少不仅仅是卖弄。我想说的是这景色给我带来了多么美妙的感受。”[1]薇薇安的反应进一步表达出薇薇安对事件的诚实客观报道和阐释。“他显然是那种会提些问题让你掉进陷阱的人。”“‘读硕士。我简短地说”“我已经转过头去。”[1]“陷阱”“简短”表现出薇薇安对福克斯医生的消极态度,根据福克斯医生之前的糟糕表现,这里薇薇安对他的消极判断是没有问题的,也是可靠的,读者与薇薇安之间的距离还是很近的。
薇薇安与医生的第二次见面,是在“我”(薇薇安)违反他的建议,给患有肺结核的孩子们用令人兴奋的游戏方式来教地理知识的课堂上。被他发现后,“我”想要解释清楚这是为了让孩子们更有活力,福克斯语气冷淡地说了一句“没必要为此小题大做。”[1]“我”因此感觉自己是个傻瓜,自己显然又一次因为这位医生的话而沮丧起来。
薇薇安关于前文两个事件的报道、判断和感知都是可靠的,接下来的事件却显示出她的不可靠性。因为医院的冷清和被人凝视所带来的不舒服的感觉,“我”偶尔去往亚孟森镇上的咖啡馆吃饭、休息。紧接着隐含作者门罗安排的情节是“我”在无意间听到护士们说医生是单身后,主动找到了其位于小巷里的房子,还描绘出房子内外可观察到的景象。这看似不经意的活动,却开始表现出“我”在价值/判断轴上的不充分判断,因为一直以来“我”并没有透露出对福克斯有任何好感,为什么在得知他单身后就开始关心他的私人住所甚至仔细观察起来,这说明女主人公薇薇安已经对还未展现任何优点的福克斯产生了莫名的情愫,这在价值判断上其实是不太可靠的,这是薇薇安不充分的判断,表现出薇薇安突然推翻根据自己的现实经验建立起来的准则,描写了她在冲动和感情用事中采取行动的性格特征。这一事件也为之后薇薇安在恋爱过程中变得完全依附于他人并甘愿妥协埋下伏笔。
二、错误判断和不充分解读
错误判断说明叙述者在价值观上不符合隐含作者的规范,而不充分解读则表现为叙述者由于知识或感知上的局限没有完全意识到某件事件的实质。福克斯医生邀请薇薇安到他镇上的房子里共进晚餐,商量教学上的事情,对于一对单身男女来说,这样单独在家见面是很不寻常的,但是薇薇安接受了邀请并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裙子和鞋子赴宴。福克斯医生没有让踩着高跟鞋在雪地上行走的薇薇安挽他的手,为了自在不让薇薇安在厨房帮忙,只顾点燃厨房内的火炉并让薇薇安在大厅内看书等等,均可看出医生不温柔、不体贴、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作为这些事件的叙述者,薇薇安在当时肯定是看清楚了福克斯医生这些性格特征的,但是她仍对医生为她系围裙时的肢体接触产生了喜欢的感觉,这是自然冲动下的不可靠价值判断。很快,两人又开始了在福克斯家里的第二次约会,喜欢福克斯医生的高中女孩玛丽不请自来,并为医生表演歌剧,送出自制的情人节饼干,医生无情地斥责了玛丽并送她离开,薇薇安惊讶于医生对待玛丽的无情和严厉,却心怀侥幸地认为医生是为了争取更多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才这样做的,这是一种对事件进行幻想的不充分解读。即使通过前面的各种事件能够看出医生性格中的种种缺陷,薇薇安还是在福克斯返回后不计后果地与他发生了关系,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不可靠判断。
这两次比较重要的错误判断让薇薇安陷入了被动的境地,她交出了自己的感情和身体,对方却是一个个性难以捉摸、自己还不甚了解的男人。读者或许能理解薇薇安对爱的渴望,但是根据隐含作者在前面铺垫的许多关于福克斯医生的不靠谱言行,读者还是会在心中对薇薇安做出的不可靠判断加以反驳,与薇薇安这个人物的距离再次变得疏远。
福克斯承诺会和薇薇安结婚,但是婚礼前的一系列操作明显表现出其大男子主义且极端狭隘的性格。福克斯告诉薇薇安不用写信告知祖父母他们结婚的事情,只举办极简单且没有任何宾客观礼的婚礼,不买钻戒,不在一起吃晚饭以免买不到足够的肉而被人说闲话,等到他可以休假几天时,他们再秘密去外地登记结婚。这些话集中表现了福克斯的要求,也集中揭露出他自私的个性,甚至已经揭示出这段婚姻并非出于爱情。薇薇安对如此不正常和不公平的安排选择了默许,但她其实是明白问题所在的,所以才会说“我的确表现得稍微有一点沾沾自喜,但基本上并非有意如此。”[1]受到这些屈辱,她还是执意要结婚,其原因可以在上下文的叙述中推断出来,“我的声望上升了。现在,无论我还有其他什么身份,至少我可能变成一个有男人的女人。”[1]“这是我们一起驱车旅程最远的一次,而他漠视我的那种男性态度——现在让我知道,这种漠视会迅速转向其反面——和他漫不经心的开车技巧让我兴奋。我因为他是一个外科医生而感到激动,虽然我绝不会承认这一点。”[1]薇薇安受到了当时女性婚恋观的影响,以及被福克斯的男性气质所吸引。福克斯的外科医生身份、高大形象、较高的社会地位、受人仰视的感觉让薇薇安感到激动和骄傲。隐含作者门罗以叙述者薇薇安的视角用了较长篇幅和生动的词语来表现医生的冷漠与自私,显然与医生保持着较远距离,而叙述者薇薇安却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原始冲动和虚荣心,在感情中迷失了自我,失去了主体性,完全听任医生的安排,在价值/判断轴上与隐含作者建立的规范表现出不一致,这是一种比较严重的不可靠判断,表现出薇薇安的不成熟、不理智,这也为后文薇薇安遭到医生无情的抛弃埋下伏笔。隐含作者门罗试图揭示出面对一个如此自私冷漠的人,女主人公选择逆来顺受,听任其安排,被动放弃自我主体意识,是换不来他的体贴和爱意的。
接下来,福克斯和“我”登记了下午的结婚仪式,在去一家餐厅吃过午饭回到车上后,福克斯冷不丁地对“我”说他无法和“我”结婚,没法把结婚这件事情进行到底,接着他轻松愉悦地直接开车带着处于震惊中的“我”去了火车站买好火车票,让“我”下车进站等候,然后他便独自回家了。医生的自私与无情通过这些言行在小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叙述者薇薇安处于震惊与悲愤中,幻想着“他会告诉我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玩笑。或者一个经验,就像在某些中世纪的戏剧里那样。”“或者有可能他改变了主意……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多么愚蠢,于是在路中间掉转车头,飞快地开了回来。”[1]隐含作者门罗通过描写薇薇安在凌乱的心绪中作出的不可靠解读,让整个事件更加戏剧化,在极富张力的状态中,引起读者激烈的反应。
故事结尾,多年之后薇薇安与福克斯在多伦多街头相遇,两人相互打了招呼,没有过多停留继续各自向前,然而在薇薇安看向福克斯的瞬间,她发现他的左眼,和记忆中的一样,“眼神看上去还是充满了不安、警觉和疑惑,仿佛某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突然发生在他身上,某件几乎让他发笑的事。”[1]隐含作者门罗用这些消极性的文字表现出叙述者薇薇安清醒地认识到了医生不曾改变的冷漠个性,但紧接着,叙述者在最后说道:“关于爱,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1]对一个未曾改变冷漠自私个性的人,还自我感动地说出这样一句话,这又是一个错误的价值判断,表达隐含作者对叙述者薇薇安的一种讽刺,同时引导读者去思考人物个性和整个故事。
三、结语
不可靠叙述作为一种常见于第一人称叙述文本中的叙事策略,表现为叙述者在报道、判断或阐释这三个轴上与隐含作者规范的偏离。通过文本细读,本文主要考察了《亚孟森》的叙述者薇薇安在价值判断上的不可靠叙述,隐含作者门罗通过不可靠叙事策略,揭示出叙述者薇薇安的不可取之处,使读者与其保持距离,以此仔细考察事件的复杂发展过程,获得丰富的阅读快感。如果门罗坚持偏向描写被叙述的人物,即医生福克斯的缺点,就会使读者怀疑作为故事叙述者的薇薇安是否太过主观,作品的真实效果就会受到影响,所以门罗在一些不经意的地方,故意让薇薇安的叙述偏离作品的整個规范,让读者经过推敲看出薇薇安的不可靠叙述,强调了人物和事件的模仿性特点。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一起站在叙述者薇薇安背后对她进行审视,推理出薇薇安在心理上和行动中的冲动、幻想与妥协等因素造成她在恋爱中受挫,也让读者看到了两性关系中的复杂状况,从而能更好地表达作品的主题思想。
参考文献
[1] 艾丽丝·门罗.亲爱的生活[M].姚媛,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
[2] 申丹.“何为不可靠叙述”[J].外国文学评论,2006(4).
[3] 申丹.“何为隐含作者”[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2).
[4] 詹姆斯·费伦.可靠、不可靠与不充分叙述[J].王浩,编译.思想战线,2016(2).
[5] 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严春慧,西南民族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