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天堂过客》是英国作家贾斯汀·希尔以中国唐代著名女诗人鱼玄机短暂的一生为素材创作的历史小说。小说对鱼玄机的重构主要体现在通过独特的叙事结构,塑造人物的流动性身份,完成对鱼玄机的形象重构。名字的变化是鱼玄机身份流动性的重要表征,女主人公的三次改名对应了她从物化的牺牲品变为柔弱的附庸再到独立的个体的三个阶段,体现了她经历了“从父从夫”的中国传统女性到追求自由的女性的蜕变。此外,为表现鱼玄机反抗封建礼教桎梏,追求自由的精神,小说采用碎片化的平行叙事结构,力求达到形式与主题内容的统一。
[关键词] 贾斯汀·希尔 《天堂过客》 鱼玄机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1-0075-04
英国当代著名作家贾斯汀·希尔从1997年初涉文坛至今一共出版了五部小说,其作品先后三次入围英国最具权威的文学奖布克奖的短名单,斩获包括“毛姆奖”在内的英国文坛各项大奖。1993年,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希尔作为英国海外服务志愿者第一次来到中国山西运城,并在那里担任了两年的外教,1997年他第二次来到中国,又在湖南邵阳担任了三年的外教,先后五年在中国工作和生活的经历让他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以中国为题材,他创作了小说《黄河》(A Bend of the Yellow River)、《饮梦茶馆》(The Drink and Dream Teahouse)、《天堂过客》(Passing Under the Heaven),赢得了读者和评论界高度的赞誉。
2006年,希尔在接受中国学者张喜华的采访时谈到,“在第一次来中国之前,我阅读了所能找到的关于中国的书籍,期望这些书能帮助我更好更快捷地了解中国。但是当我到了中国后,很快就发现我所读到的中国与我所看到的中国根本不同……”[1]在中国五年的任教经历让他萌发了创作中国题材作品的想法,从最早的游记《黄河》到关注中国改革开放时期的小说《饮梦茶馆》再到历史小说《天堂过客》,希尔的创作手法愈加成熟,对中国的情感变化也真实地体现在了作品的字里行间。
《天堂过客》是希尔最后一部关于中国题材的作品,据作者后记所言,其创作动机为对鱼玄机诗歌的整理和翻译,为了帮助本国读者更好地把握鱼玄机的诗歌,他决定创作一本历史小说介绍鱼玄机其人,向西方读者展示一个真实的中国形象。小说以中国唐代女诗人鱼玄机短暂而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为主线,结合其创作的四十九首诗歌,穿插中国农历新年习俗、葬礼、婚礼礼仪,细致地描写了唐代府邸、花园、亭台景观以及人物的服饰。对于在西方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作家来说,要用小说再现晚唐景象绝非易事,中国读者却能在小说的诸多场景中找到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贾斯汀·希尔这个名字还比较陌生,学界对他的关注较少,现有的研究十分有限,主要以张喜华教授从后殖民主义视角分析希爾作品中的文化冲突与融合的论文为主,因此关于希尔作品的研究还有很大的空间。本文以《天堂过客》为研究对象,通过文本细读,分析女主人公鱼玄机追寻女性主体意识之路,以期把握作者对鱼玄机这一真实历史人物的重构。
一、女主人公追寻女性主体意识之路
据相关史料记载,鱼玄机出身于长安的一个普通家庭,15岁左右嫁给李亿为妾,24岁遭李亿厌弃后被送入咸宜观为女道士,26岁因误杀婢女被处死[2]。作为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一千多年来,鱼玄机的故事一直是海内外小说、戏剧等艺术作品的重要素材。晚唐皇甫枚的《三水小牍》、宋代孙光宪的《北梦琐言》皆记载了鱼玄机的故事,二者也成为后世评说鱼玄机的主要依据。1917年,日本小说家森鸥外根据鱼玄机的故事创作了一部同名短篇小说。20世纪80年代,香港邵氏公司拍摄了一部以鱼玄机为主角的电影《唐朝豪放女》,与鱼玄机相关的当代文学作品更是不断出现。然而,这些作品大多在塑造中心人物鱼玄机的性格方面呈现出扁平化的趋势,并未摆脱将其定义为妖女或红颜祸水的倾向。相比之下,希尔的《天堂过客》将鱼玄机塑造成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活生生的人,试图描绘一个追求自我的女性坎坷而短暂的一生。
英国学者斯图亚特·霍尔认为,身份“绝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质化的过去,而是屈从于历史、文化和权利的不断‘嬉戏。”[3]也就是说,身份并非一成不变的,它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呈现出流动性的特征。身份的流动性也同样体现在小说的女主人公身上,其名字的变化是她身份流动性的重要表征,她人生中每一次重大的节点都伴随着名字的改变,以女主人公三次改名为线索,可以梳理出她追寻自我,逐步实现身份认同的三个阶段。
1.从希希到小花:物化的牺牲品
七岁之前,女主人公叫希希,母亲华氏是大帅的小妾,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日日期盼着镇守边关的父亲能够平安归来,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一直没能回家。迫于无奈,华氏将年仅七岁的她以区区二十吊铜钱的价格卖给产婆老发太做童养媳。之后,华氏与都尉私通,怀孕后惨遭抛弃,万念俱灰之下投井自杀。为了免受华氏死亡晦气的影响,老发太又以三十吊钱的价格把希希卖给了鱼秀才,鱼秀才把她的名字改为小花。希希(小花)被当作商品先后经历了两次买卖,第一次是因为父亲的长期缺席,迫于生活,希希被卖为童养媳。童养媳指的是“领养人家的小女孩做儿媳妇,等儿子长大后与之结婚”[4]。童养媳对男方家而言,既能节省一笔聘礼,又能为家里增加一个廉价的劳动力;对女方家来说,减去了养育女儿的负担,也不需要再考虑日后女儿出嫁所需的嫁妆[5]。兼具女人与孩童双重身份的童养媳,在男权和长辈的威压下,彻底沦落到家庭的最底层。之后,希希第二次被卖,原因是生母死亡带来的所谓晦气。在被父亲抛弃之后,母亲华氏又自杀身亡,她成为孤女。无父无母的孤女身份带来的不仅仅是父爱母爱的缺席,更是让她跌入孤立无援“深渊”的推手。在这个阶段,希希(小花)无力摆脱被压迫、被剥削、被奴役的困境,沦为主体意识缺失的牺牲品,被迫顺从了被物化的命运。
2.从小花到幼薇:柔弱的附庸
万幸的是,鱼氏夫妇对小花疼爱有加。经他们悉心照料,小花成长为才貌双全的妙龄少女。及笄时,她被正式起名为幼薇,意为“年轻和温柔”[6]。“父权制的意识形态夸大了男女之间生物学上的差异,它明确规定了男人永远担任统治的或男性气质的角色,而女人永远担任从属的或女性气质的角色”[7]。“温柔”意为温和、柔弱,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刻板印象,起名为幼薇,可以说是社会强加在女性身上的文化枷锁和规训印记。
与男子冠礼相比,中国古代文献中有关女子笄礼的记载极少,只有《礼记》中的《内则》《曲礼》有零星记载。男子“通过冠礼……拥有了领导家庭和参与社会的双重权利。笄礼非但没有赋予女子成人的资格,相反却通过笄礼的实施剥夺了她们走向社会的权利,迫使她们由一个家庭走向另一个家庭,通过结婚的方式获得人生的成年。”[8]按照中国传统文化习俗,及笄之后的幼薇除了被赋予一个正式的名字以外,还将步入人生的下一阶段——嫁为人妇。
幼薇对随温庭筠一起来家中拜访的李亿一见钟情,李亿已经娶妻生子,最终她只能在父亲的安排下,嫁给李亿为妾。作为中国历史上“一夫一妻多妾”婚姻习俗的产物,妾是一个尴尬的存在,她们因丈夫的喜爱得以进入一个家庭,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但地位低下,更像是家庭中的一笔财产,她们面临随时被驱逐、被赠送甚至被杀害的命运。为了生存,她们会千方百计地博取丈夫的欢心,但这又招致妻子的忌恨和迫害,所以只好在夫、妻之间左右摇摆,夹缝求生[9]。
小说中,幼薇和李亿曾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生活,这也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段幸福的婚姻时光。李母去世后,李亿带她回到李家庄。在李家庄,李祖母的恩威并施、大夫人的忽冷忽热让她意识到了什么叫“贱妾”。李亿的关爱是她唯一的安慰和精神支柱。在等待李母下葬的漫长日子里,幼薇虽感到失落和压抑,但她依然在耐心地等待和忍受,哪怕是怀孕生下死胎身心俱疲时,她也选择默默隐忍。不幸的是,李亿对她的爱意很快消退,外出一年多竟音信全无,她只能通过充满闺怨的诗句来表达内心的无奈和期盼。这个阶段的幼薇,不负“温柔”之名,一边小心翼翼地在婆家祖母和李亿妻子手下讨生活,一边要忍受失去孩子、失去丈夫欢心的痛苦,体现了中国传统女性逆来顺受的性格特征。她接受了自己低人一等的家庭地位,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成为他的附庸,一味恪守传统礼教中“出嫁从夫”的训诫,显然还没有表现出作为独立个体的意识和追求。
3.幼薇到玄机:独立的个体
李亿第二个小妾芳芳的出现打碎了幼薇的希望,在无尽的失望中,她的叛逆精神和自我意识开始萌芽。她打听到知府大人郊游的消息,借机向知府提出休夫,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让知府感到震惊,也让李家倍感丢脸,李家人因此把她关进了道观。期间她虽短暂地回到长安,住回新婚时的旧居“桃花宫”,但好景不长,随着李祖母的去世,大夫人携子来到长安住进了“桃花宫”,幼薇又一次被送进了道观,此时她对李亿已经彻底失望。
住进道观后,幼薇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新名字“玄机”,意为“高深莫测”[6]。與“幼薇”这个有着明显性格指向的名字不同,“玄机”更多地代表了不确定和多重性,这次自我命名是她拒绝被定义,自我认同的标志。“认同是多重的,基于身份的核心是独一无二的‘自我或主体,认同就必然是开始于作为个体的自我或主体的,或者是自我对国家、种族或民族等集体的认同,或者是自我对于社会、他人等人际交往及人类关系的认同,或者是自我对于自身的反观与省察等”[10],从此她踏上了一条与男权社会抗争,追求自我的荆棘之路。
她以鱼玄机之名走出道观,随温庭筠出走江南,吟诗唱和游走于文人墨客之间,江南相对自由的人文环境给她提供了施展才华的机会,她第一次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被肯定、被记住。回到长安她搬进南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这些流传千古的佳句皆出于这个时期。她借诗言志,一方面感叹爱情的虚妄,发出女子要自尊自爱的最强音;另一方面又为自己身为女人空有满腹才华却无处施展而感到悲愤。她不愿再做妾,拒绝李亿接她回府,坚持与他和离;为报复李亿的侮辱言语,她带着香花等人冲撞李府,被京兆尹杖责后依然我行我素;未婚有孕生子;被银大人牵连入狱,在狱中她仍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些行为都体现出她的决绝与反叛。
鱼玄机生下儿子后,她身上母性的一面在此时显露出来,但银大人的案子让她母子分离。过度的压抑和痛苦使她疯狂,失控之下,她杀死了杨道姑,最终获罪被处死。据史料记载,鱼玄机因怀疑婢女绿翘与其情人偷情而怒笞绿翘致其死亡。小说改写了鱼玄机的杀人动机,让她最后回归母性,凸显鱼玄机的悲剧,同时也让其在死亡中完成了最后的涅槃。
二、人物重构的叙事策略
《天堂过客》并不是对历史事件的简单复述,从时间线上看,故事可分为两部分,一是公元850—873年,鱼玄机的人生经历;二是公元903—907年,李亿人生最后的四年。然而,小说的叙述顺序并未遵循以上的故事时间,而是将这两条时间线交错,以碎片化的方式构建出平行的叙事结构。
小说共二十五章,第1、4、7、9、11、13、15、17、19、22、25章这十一个章节描述了李亿苟延残喘的最后四年,他年迈体弱,终日活在回忆和悔恨中,在睡梦里、现实中,身边始终萦绕着鱼玄机所作的诗句。其他十四章记叙了鱼玄机短暂但绚烂的人生,故事从她和母亲华氏相依为命的幼年生活讲起,到她最后因杀人被处决为止。叙述时间相互重叠,避免了叙事上的平铺直叙,同时鱼玄机与李亿展开隔空对话,李亿凄惨的晚年与鱼玄机恣意的人生形成鲜明对比,通过李亿的追忆凸显鱼玄机的魅力。
值得注意的是,在描写李亿的这十一章中,作者用了七章的篇幅来描写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公元907年),表现当生命失去意义时人生的漫长与难熬。李亿虽身居高位,生活富足,妻妾成群,却只能在寂寞和孤独中熬过人生的最后时光。相比之下,作者用十四章的篇幅交代了鱼玄机二十六年的人生,叙事节奏紧凑明快,正契合了她勇于反抗封建礼教桎梏,追求自由的精神,实现了小说形式与主题内容的统一。
鱼玄机《秋思》的最后两句写道:“布衣终作云霄客,绿水青山时一过”,这是她对人生的参悟和体会,贾斯汀·希尔的这部小说以Passing Under the Heaven(《天堂过客》)为题正呼应了鱼玄机的“云霄客”之语,体现了她对快意人生的渴求。希尔笔下的鱼玄机的身份始终是流动的,她经历了希希(小花)——幼薇——玄机三个阶段,从被物化、被任意买卖的牺牲品,到柔弱、逆来顺受的附庸,再到独立的个体,实现了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传统女性向恣意人生的自由个体的蜕变,终于再无人可掩盖其才华,在人生的最后两年迸发出耀眼的光彩,也在中国诗歌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小说摒弃了传统历史小说以时间为轴线的叙事方式,将李亿生命的最后四年时光和鱼玄机二十六年的人生进行时空并置,在时间交错、节奏快慢对比中展现鱼玄机的蜕变之路,实现了跨文化视野下对鱼玄机的重构。
参考文献
[1] 张喜华.超越东方主义:希尔中国题材作品的跨文化研究[D].北京:北京语言大学,2008.
[2] 贾晋华.重读鱼玄机[J]. 华文文学,2016(1).
[3] 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C]// 罗刚,刘象愚,编.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4] 何定华.童养媳考略[J].社会,1983(1).
[5] 方建新.也谈童养媳——对《童养媳考略》一文的补正[J].社会,1983(4).
[6] 贾斯汀·希尔.天堂过客[M].张喜华,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
[7] 罗斯玛丽·帕特南·童.女性主義思潮导论[M].艾晓明,等 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8] 焦杰.试论先秦冠礼和笄礼的象征意义[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1(4).
[9] 王艺.试论唐代侍妾地位[D]. 西宁:青海师范大学,2013.
[10] 赵静蓉.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M].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11] 张喜华.跨文化书写中的中国情结——英国当代作家希尔的中国题材创作[J]. 外国文学,2007(3).
[12] 张喜华.贾斯汀·希尔《黄河》中的东方主义[J]. 外国文学研究,2008 (1).(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杨艳,江苏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