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赫赫有名的文学家,其地位与成就毋庸置疑。长久以来,茅盾的现实主义文学贡献广为人知,其中《虹》是茅盾创作于1929年的一部未竟的长篇小说,真实生动地刻画了时代女知识青年梅行素从“五四”到“五卅”的曲折成长历程。《虹》的“故事一直在风中传扬,而讲故事的人早已走远。那么,九十年后的我们如何读、怎样读;如何听、怎样听?钥匙在小说家笔尖里,也在我们读者手中。”[1]作为一部有待读者深挖的小说宝藏,现实主义可能只是其文学价值的冰山一角。随着文本细读,《虹》的深刻性、细腻性、复杂性如沸水中的茶叶慢慢舒展其美妙风姿,也会如宣纸上的水墨层层点染在这幅现实而又浪漫的时代女性成长画卷中。
一、时代女性形象
在《虹》中,茅盾成功地塑造了梅行素、徐绮君、黄因明、黄夫人、张逸芳、周平权、赵佩珊、杨琼枝、文太太、秋敏等一系列女性形象,展现了处于时代洪流中的女性的千姿百态。其中落笔较多的时代女性是梅行素、徐绮君、黄因明,她们与传统东方女性大相径庭,是“五四”后出现的反叛性的西方型时髦女性。茅盾对这些时代女性的描写内蕴一种赞许的审美眼光和细腻的审美观照,从侧面反映了性别视域下的很多社会现象与客观文学现实。
在文本中,茅盾对时代女性的赞赏跃然纸上。在他笔下,小说主人公梅行素坚毅执着、洒脱狂狷、热爱自由,又思想开放、自尊心强、性感美丽,既是“无可疵议的东方美人”[2],又是“虹一样的人物”[2]。她和徐绮君、黄因明等时代女性都在外表上“具有男性样的可敬而又可畏的气势”[2],在行为上“不愿意装假,并且还要故意揭破别人的假面具”[2],在思想上“因时制变地用战士的精神往前冲”[2]。在“五四”运动、妇女解放运动的历史潮流激荡下,这些时代女性解放了思想、觉醒了自我意识,并逐渐产生了一种女权思想。她们不仅厌恶封建包办婚姻、敢于叛离封建传统的男权家庭,还热衷学习新型思想理论、积极投身社会活动。她们既剪短发、放脚、衣着贴身暴露、逾越男女礼防和伦理纲常,又离婚、当教员、参加政治运动。在她们的意识中,女性应该人格独立、身体自主、婚恋自由,并勇于争取和维护自己的权利。可以说,她们“一扫传统女性的卑微、麻木和委顿之相,而代之以觉醒者积极进取、决绝反抗的激进姿态,表现出相当强烈的女性主义倾向”[3],从侧面反映了茅盾开明的妇女观。尤其与沈从文“天生一个女人她的最大的义务,就只是把身体收拾得很美”[4]那种带有偏见的乡土自然化的妇女观相比,茅盾在《虹》中对时代女性的审美欣赏就显得更加进步和突出。
同时,茅盾在文本中对女性群体的描写细致贴切,可以与鲁迅的一些作品形成参照。具体来说,梅女士会因同情、感动和自己隐秘的情欲委身于包办婚姻对象柳遇春,也会因对进步青年梁刚夫爱而不得遂感到苦恼烦闷;她与徐绮君、黄因明亲密交好,但又受张逸芳、周平权的排挤诋毁,后者或与鲁迅《祝福》中祥林嫂受鲁镇女人围观苦难、助推死亡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揭开了同性之间伪善的面具。梅女士可大胆冲破贞操与婚姻的束缚走向社会,文太太、赵佩珊却会被有关清白、名誉的流言干扰,这也从侧面印证鲁迅《我之节烈观》的一语中的、振聋发聩;新女性黄因明可坦荡的面对情欲、主宰情感,旧女性黄夫人却只会一味地嫉妒吃醋、寻死觅活,甚至像《祝福》中悲哀的祥林嫂一样反复向主人公发问求助;虽然梅女士对一夫多妻、独身主义、包办婚姻有独到见解,但她也会像鲁迅《娜拉走后怎样》所反映的那样在谋划出走时为资金问题发愁,而且剪了短发的梅女士也会对“好奇的眼光和轻薄的口舌”[2]感到不胜其烦,这又可以与鲁迅《头发的故事》相互参照……诸如此类关于茅盾对女性细腻审美观照的文本不胜枚举,它们既能体现茅盾了解女性之深入、观察社会之深刻、文学功底之深厚,又能侧面印证鲁迅作品的经典性、深刻性。
此外,茅盾不可避免地在文本中注入了男性眼光,刻画了男性视域下的时代女性形象。《虹》中的时代女性身上“烙有作家一己和男性群体的想象痕迹。对这些女性的形体形象的描述,往往发自一个男性人物或男性的视觉、听觉、感觉系统。”[5]比如:在梅女士的纱衫被晚风卷起时,“露出里面的浅绯色小背心的下缘,像彩霞似的眩惑了韦玉的眼睛,立刻又沸热了他的血液”[2];在激烈争论时,梅女士脸颊上闪耀着娇艳的红光,“胸部的曲线又是颤动得那样美妙,柳遇春禁不住心荡了”[2]。在茅盾笔下很多男性人物的视线里,女性的腰肢、胸脯、脸蛋、红唇、香水味都被刻意突出,這些带着色欲气息的描写大多出自男性的感官和想象,而这夹杂的男性视角也客观强化了女性形象的性别效果。
茅盾在《虹》中生动塑造了很多女性形象、细腻反映了与女性生活密切相关的许多方面,其中梅女士、徐绮君等新时代女性“如同飞舞在暴风雨将临时分的斑斓蝴蝶,以自己无畏的明艳从容点缀这时代的肃杀之气。”[5]茅盾对她们的赞许洋溢在笔尖,又在对她们的描写中掺入了男性的审美和想象,既表现了茅盾较先进的妇女观,又反映了性别视域对文学创作的客观影响。
二、现实主义创作
茅盾既是积极的文学活动家,又是尽职的社会活动家,在出色展现时代女性外,他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影响下凭借历史性的巨大内容、宏伟的结构和客观的叙述创造了现实主义小说写作范式,并依据典型环境塑造典型人物,对中国社会进行了精微的全景再现与深刻的理性剖析。《虹》就是茅盾一部有代表性的现实主义小说,通过女主梅行素在时代大波澜中的种种挣扎,写出了中国知识青年从单纯反抗封建婚姻对个人的压迫到投身群众斗争的曲折历程,刻画了时代女性从实现个人解放到追求阶级革命、集体解放的成长画卷。
一方面,《虹》的时代性较强,真实客观地刻画了“五四”至“五卅”中国社会的变动历史画卷,反映并深入剖析了许多社会重大历史事件,塑造了时代青年与时代女性的群像。具体来说,它真切反映了时代女性在妇女解放运动后放小脚、穿旗袍、剪短发的风俗变化,描绘了“五四”时期的时代青年火烧赵家楼、抵制劣货大会、传看《新青年》等历史事件,表现了学校改制、开放“女禁”、新思潮演讲、流行白话文、影印“新”字报刊、鼓吹进化论与托尔斯泰思想等社会变动,还细腻刻画了革命青年秘密组织妇女会、国民会议运动和义勇进行“五卅”运动的全过程。虽然《虹》以鲜明的时事性、客观性描绘了时代风云中的诸多大小事件,但茅盾用文学手段回答社会问题的现实主义创作也会被定义为“主题先行”“有意为之”,这本书也因过于宏阔的历史架构难以全方位如实描写,创作最终“半途而废”。尽管《虹》不算完整、创作模式也被误解,但茅盾作为文学家的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值得尊敬,这种时代性也应被客观看待。
另一方面,《虹》的政治性鲜明。具体来说,梅女士在接受五四新思想后逐渐诞生新的贞操观、婚恋观、人生观,这些观念推动她逃离包办婚姻牢笼、迈入社会舞台、实现个人解放。但同时,她也逐渐认识到五四思想的局限,开始对新理念有了好奇心、探索欲,并在很多革命青年的指引下找到马克思主义真理,坚定了理想信念,开始对阶级革命、集体解放的追寻,迈向新的人生成长之路。从认识五四思想的局限到坚持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思想,梅行素对马克思主义从好奇尝试、犹豫徘徊到坚定实践的人生轨迹反映了那个时代知识青年的人生道路、心路历程。《虹》对后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创作提供了参考。
总之,《虹》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具有时代性和政治性等特征,既展现了女主人公梅行素的人生成长经历,又揭露了时代浪潮下中国社会的风云变幻,剖析了许多社会重大历史事件。虽然这种现实主义创作有时会因部分缺陷而遭到非议,但整体上瑕不掩瑜,不仅在文学史上有不可磨灭的功绩,还对后世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有不可忽略的影响。
三、浪漫颓废色彩
茅盾常标榜自己是现实主义作家,但陈思和评价他“在骨子里还是一个带有颓废色彩的浪漫主义作家”[6],这两相矛盾的说法各有道理,一方面,茅盾的小说创作道路客观存在从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的转向;另一方面,茅盾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确夹杂一抹浪漫颓废色彩。《虹》就是一部有浪漫颓废色彩的现实主义小说,这种浪漫颓废情调与女主的成长道路相伴,体现了茅盾文学创作的复杂性。
《虹》中很多人物身上都充斥一股颓废气息。韦玉对使他无法与恋人结合的封建包办婚姻奉行“无抵抗主义”,并在婚姻枷锁下日渐消沉、麻木、颓唐;柳遇春采取“享乐主义”人生态度,他又嫖又赌,心灵被物质异化,过着声色犬马的糜烂生活;女主梅行素也常对生活抱有“现在主义”,她不愿回想过去也讨厌空想将来,她主张及时行乐、活在当下,她爱奢华与自由,喜欢激情与冒险,期待机械工业文明的发展。这些人物无法逃离现实生活,精神追求常得不到满足,因此不满现实平庸生活的他們或多或少以各种途径表露出了颓废色彩,他们的身上既有西方“世纪病”似的苦闷颓废、精神危机气息,又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放纵享乐情调,显然这些人物形象在欧风美雨的洗礼下已出现了些现代主义的前兆。而“茅盾的小说里面所有的颓废描写都与政治上的虚无、与放弃理想以后的苦恼联系在一起”[6],从知人论世层面看,茅盾恰是因精神苦闷,才真切体悟到人生的颓废可能、人性的颓废需要,并指引他在界定人的性格和情欲时复归到人性本身。这不仅客观利于小说人物的立体塑造,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生动、复杂,还侧面彰显了茅盾小说中的生活经验成分,否定“主题先行”的错误指认。也正因梅女士等人的颓废气息,《虹》才没陷入公式化、脸谱化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泥沼,现在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已是女主的性格特质,这种颓废气息更反衬了她转变为革命青年的进步性、成长性。此外,这种颓废情调与当代年轻人的“摆烂”“躺平”有相似点又不完全一样,它们的时代背景迥然不同,但都体现人性本能的需求和独特的人生选择,应理性客观看待。
同时,《虹》的很多情节和人物带有浪漫激情色彩。具体来说,在“五四”运动时,学生们火烧赵家楼、传看新刊物,很多时代女性毅然剪短发、放小脚、“叛男门”来响应新思潮,破旧立新的思想让时代青年、时代女性们张扬地释放了反叛情绪,他们开放、泼辣而又冲动、冒险,展现了一种法国浪漫式的激情青春。在筹备和进行“五卅”运动时,革命青年们也积极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热心组织社会团体、热情鼓动罢工罢课罢市、义勇参加群众运动,他们身上洋溢着青年人的革命激情和舍生取义的动人胆魄。《虹》中“悲壮的呼啸,夹着热烈的掌声,像怒涛一般卷来,直要震坍那些冲霄的高楼。马路上,黑压压地一片,都是攒动的人头。两边商铺的楼窗也挤满了兴奋的脸。”[2]这段描绘“五卅”运动刚开始时狂热鼎沸景象的描写尤其生动,充溢着浪漫激情。在小说最后,女主梅行素在革命群众浪潮中不顾水枪喷涌和巡捕镇压奋发呐喊,还试图参加包围总商会的群众运动,爆发出了昂扬的革命斗志,展现了她在参加争取集体解放的社会运动时的激愤,并成功地用最热烈鲜艳的生命姿态敲响了时代的钟声、点燃了无数中国人的革命热血,鼓舞了更多人民群众去挣断铁链进行反帝爱国的英勇斗争。这种“殉道者”的浪漫激情无疑是感人肺腑的,它比“五四”时的张扬青春更上一层楼,既昭示了梅女士的成长转变,又体现了茅盾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重要作用。
综合来说,若以独特的文学审美眼光去看《虹》的很多情节与人物,就会发现一种浪漫颓废色彩,这与茅盾的人生经历和人性关怀密切相关。而以梅女士为代表的广大知识青年从五四时期的张扬叛逆、活在当下蜕变到五卅时期的激情革命,也成功地描绘出了一幅时代人物成长画卷,为后世多方位研究“五四”到“五卅”时期的社会变革提供了参考。
四、结语
茅盾的《虹》既细腻地塑造了很多时代女性形象,又真切地展现了时代变迁,深刻地剖析了社会现实,还在复杂情节、立体人物身上彰显了颓废气息和浪漫激情色彩。此外,题目“‘虹具有多重象征意蕴,它是革命的象征,是时代女性妖气与魔力的象征,也是男女两性关系的隐喻。希望与虚妄、革命与爱情、妖气与魔力、男性与女性,构成了‘虹的复杂的内涵,‘虹也因此而变得复杂神秘,摇曳多姿,给我们留下丰富的想像与阐释的空间。”[7]由此可见,《虹》由表及里皆十分深刻复杂,它给读者留下了很多想象与阐释的空间,而随着读者与文学评论家的共同努力,讲故事的茅盾也终会在不远的将来等到更懂他的知音。
参考文献
[1] 张莉.小说风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2] 茅盾.蚀·虹[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
[3] 金文野.中国现当代女性主义文学论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4]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 第2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5]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6] 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 第2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7] 吕周聚.论“虹”的多重象征意蕴——对茅盾《虹》的重新解读[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4).(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朱家辰,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