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读《江上》

2023-10-28 15:22朱晓莉
语文世界(教师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冯至渔父伍子胥

朱晓莉

小说是特别有情绪的,它不同于诗歌的热烈,不同于散文的率性,小说的情绪常常比较内敛、深沉,深沉的情绪能给读者强烈的冲击。小说主人公情绪是复杂而富有变化的,读者只有感知到这些变化的情绪,才能进一步走进小说。孙绍振在《经典小说解读》中认为小说的目的就是“深挖人心理深层的奥秘”,也就是要理解人的情绪,探究主人公的心灵世界。

本文试以2022年新高考Ⅰ卷《江上》为例,从伍子胥曾经的遭遇、当下的处境以及作者的用意三个角度深度探究其心灵世界。

一、了解伍子胥曾经的遭遇,理解“真实的生命”的内涵

孙绍振说:“一切人物都是其他人物感觉中的人物,就是平常的,也因为感觉的特异,变成独特的、陌生的。”曾经的特殊遭遇使得一个人的感知出现错位,他的“变异”了的感知,使他对生命中出现的人、事、景的理解具有了独特性,卧轨前的安娜如此,逃亡路上的伍子胥也是如此。

《江上》开篇写道:“子胥望着昭关以外的山水,世界好像换了一件新的衣裳,他自己却真实地获得了真实的生命。”伍子胥在这时的心理感受是获得真实的生命。这令人费解,如果我们读者或者文中其他人物看到昭关以外的山水,虽各有各的感受,却很难产生“获得了真实的生命”这样的异质化心理。

这异质化心灵感受源自伍子胥曾经的独特遭遇。

面对昭关风景,一般游客只会拍照留念的时候,伍子胥却觉得自己“真实地获得了真实的生命”。我们可以推断,伍子胥在过去应该是处于“不真实的生命之中”,处于不受自己控制的生命之中,处于生命忧患与苦难之中。

这个推断在《伍子胥》的其他文本中得到证明。《江上》前一章《昭关》写道“蚕在脱皮时的那种苦况,现在的子胥深深地体味到了。……子胥觉得新皮在生长,在成熟,只是旧皮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脱却呢?子胥逡巡在这里,前面是高高耸起的昭关山,林中看不清日影……”这是写他的生命遭遇封锁,就像紧密的网包围着,他常会遇到抓捕他的士兵,死亡的影子紧跟着他。《江上》原文跟着解读了“真实的生命”——“这里再也不会那样被人谈讲着,被人算计着,被人恐惧着了”,《江上》之后的《延陵》中伍子胥回忆曾经的遭遇:“城父和昭关那样沉闷、荒凉……太子建家里和宛丘下那样地卑污、凶险。”城父、昭关的种种遭遇都化成了《江上》开始时伍子胥曾经的遭遇,使他心灵世界具有与众不同的特性。

二、感知伍子胥当下的处境,明白他复仇精神的成长

曾经的遭遇构成了一个人的生命底色,伍子胥在复仇的重压下不断思考生命的意义。答案不在过去,而在当下,于江上之所遇见,给了伍子胥答案。一切风景的特异处皆是人物心灵的投影,一切人事的处置法皆是人物因当下处境而做出的心灵选择。那些平淡、平凡的风景之所以产生力量,是因为见到风景的人有力量。

《江上》里的渔父是平凡的,之所以对伍子胥产生那么大的触动,不是因为渔父忽然间变得伟大,而是因为伍子胥处于一个异于常人的敏感时刻。渔父和往常一样地唱着渔歌,一样地荡棹渡人,而伍子胥处于巨大的复仇重压下,处于死亡威胁刚刚缓解的时刻,他这一个疲敝至极的人终于得到了喘息,终于有了审视自己的时机,此时的他容易被当下的人事不断触动。

江上渔父的出现恰到好处,他唱着渔歌,棹舟而来,“日月昭昭乎浸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伍子胥到江边时,已是黄昏,西沉的太阳与江水的云影足以让客子产生归宿的急迫感,足以引发对自身命运的关照。此时,伍子胥的身世悲哀渐渐被勾引起来,孤寂感不可阻挡地在他的胸中澎湃着。此刻,一只鸣蝉都足以让人感喟,更何况一首描述时光飞驰、约期相会的渔歌。在苍茫的天地下,苦难者遇到一丝一毫的帮助都足以让他感激,更何况是帮助自己渡过渺渺江面呢?伍子胥被这歌感动,将歌者引为知己,这是由他的处境决定的。当下,没有敌人,没有阴谋,只有给予自己帮助的朋友。所以当伍子胥上船时,立刻感受到温柔,连空气都十分清新,橹声都特别和谐。这些平淡、平凡的风景产生了巨大的抚慰力量,这力量是当下的伍子胥才能感受到的。

三、思考作者的用意,获得生命的觉醒

《伍子胥》这篇小说是冯至在遭遇抗战的流离,随迁至西南后,于1942年冬天开始写作的。冯至在《后记》中说道:“其中掺入许多琐事,反映出一些现代人的,尤其是近年中国人的痛苦。”这无疑是指中华大地处于日寇侵略中,无数爱国知识分子或奔赴前线,或辗转流徙于全国各地,他们饱含国危家破的痛苦,心中充满着仇恨,這仇恨是与伍子胥相通的,这仇恨又是不能立刻得报的。冯至晚年回忆说:“我在1942年终至1943年春写的《伍子胥》可以说是一架桥梁,它一方面还留存着一些田园风光,一方面则更多地着眼于现实。”着眼于这样的现实,冯至将自己对时代的感受与思考熔铸在伍子胥的形象中,熔铸在他的心灵世界里。

《吴越春秋》中记载:“子胥入船,渔父知其意也……子胥曰:‘性命属天,今属丈人。……渔父曰:‘吴闻楚之法令: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圭。”历史上的渔夫知其为逃亡之人,冒险而渡之,确有救命之恩,此渔父对伍子胥另有赠饭恩惠,渡伍子胥后自沉江水,这些都强化了义士对伍子胥生命的拯救。《江上》却舍去了这些,即使是渡河也没有《吴越春秋》所载追兵迫近的危急。这些舍去后,伍子胥和渔父对渡江意义的理解便完全不同了,对渔父而言,自己只是帮助背井离乡的行人,“一有闲暇,就把那样的人顺便渡过来”,并不值得什么报酬。对伍子胥而言,渔父的恩惠不单是生命的拯救,更多是灵魂的拯救。这份“拯救”是伍子胥异质化的心灵世界,这份“拯救”正是冯至想要表达的核心意图——复仇者的心灵充盈、精神成长。

《吴越春秋》中的伍子胥是清晰的、固定的,其父伍奢对他的评价是“执纲守戾,蒙垢受耻,虽冤不争”,他逃离楚国始终处于复仇的精神状态中,不犹豫,不改变,他的生命和复仇融为一体,他复仇的实现大快人心。但当时的中国却处于黎明前的黑暗,那是至为艰难的时刻,如果眼里、心里仅有复仇,恐怕是危险的,当时国人的内心里还需要有另外的东西,也就是《江上》中伍子胥渡过江后所收获的东西——一次“停留”,这次短暂的“平凡人”生活,使他收获了对知己的渴望,收获了夕阳的晚照,收获了水的温柔、平凡人的帮助,他懂得了在血的仇恨里也要看到云水之乡,也要领会美好的柔情。这样的收获让伍子胥的心灵更加充盈,生命更加厚重,形象更加丰富起来;这样的收获能够激发国人复仇的决心,但又不至于使他们陷于复仇的泥潭中,从而更加地深沉有力地复仇。随着伍子胥的心灵世界的充盈,国人的生命也增加了新的意义。

[本文系江苏省南通市海门区教育科学“十四五”规划课题“基于深度思维的高中语文读写教学实践研究”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江苏省南通市海门实验学校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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