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丏尊的道德文章,向来为世人称道。他对现代语文教育的开创之功,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让语文教学渐趋科学。在他看来,理论方法的指导不可忽视,无论对阅读还是对写作,都有着不可或缺的的作用。二是厘清了语文的学科特性。最早发现语文学科是着眼于学习“语言文字运用”的学科。三是建设了语文读写新体系。
关键词:夏丏尊;语文教育;学科特性;读写体系
夏丏尊(1886—1946),浙江绍兴上虞人,现代著名作家、出版家和语文教育家。从五四运动到抗战胜利,他在中学语文教育战线奋战20年,“始终献身于教育,献身于教育理想”(朱自清语),长期担任中学“国文”教师,其深厚的学养与高尚的品格为学生所景仰。1930年加入开明书店,与叶圣陶合作创办《中学生》杂志,共同撰写《文心》,编著《国文百八课》,独自翻译《爱的教育》。这些作品泽被无数青年学子,他也因此成为当时青年公认的良师益友。但夏丏尊的教育经历非常坎坷。他早期有过读私塾、习八股的传统训练,16岁考中秀才。科举制废除以后,他四处辗转,先后到中西学院、绍兴府学堂求学,并有负笈东瀛的留学经历。他没有从任何学校毕业,自然也没有取得任何文凭。然而,他在教育实践和编刊著述中所展现的道德文章,向来为世人称道。
夏丏尊身处新旧教育交替的时期,作为一门学科的语文教育尚在初创时期,无论是教育观念还是教育实践,都鲜有可以依傍的现成经验,这注定他的语文教育探索无比艰难而又弥足珍贵。但恰恰是在这样的教育场域中,以他为首的教育群体把现代语文教育推向了一个巅峰。他对现代语文教育的开创之功,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让语文教育渐趋科学
中国自古谈到读写,不是“文无定法”,就是“神而明之”。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苏轼《答谢民师书》)之类的说法,终究玄妙莫测,无法落实到教学。即使到了新文化运动之后,学校教育渐趋普及的时期,这种情况也没有多少改观。即便是像鲁迅这样的文学大家,也认为读书“请教别人是大抵无用”。(《读书雜谈》)面对有人请他指点写作的请求,他在《给王冶秋的信》中写道:“指点做法,非我所能,我一向的写东西,却如厨子做菜,做是做的,可是说不出什么手法之类。”
作为语文教育人,夏丏尊自然不能回避这个现实问题。在他看来,理论方法的指导不可忽视,无论对阅读还是写作,都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关于写作,他在《文章作法》的《绪言》中说:“法则究竟能指示人以必由的途径,使人得到正规。渔父的儿子虽然善于游泳,但比之有正当知识,再经过练习的专门家,究竟相差很远。而跟着渔父的儿子去学游泳,比之于跟着专门家去练习也不同,后者总比前者来得正确快速。法则对于技术是必要而不充足的条件,真正凭着练习成功的,必是暗合于法则而不自知的。法则没用而有用,就在这一点,作文法的真价值,也就在这一点。”[1]在他看来,传统写作教学并非没有法则,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法则没有被施教者指明,所以学习者只能暗中摸索。
那么,何为“作文法”呢?他说:“文章本是为了传达自己的意思或情感而作的,所以只是一种工具。单有意思或情感,没有用文字发表出来,就只能保藏在自己的心里,别人无从得知。单有文字而无意思或情感,不过是文字的排列,也不能使读的人得到点什么。意思或情感是文章的内容,文字的结构是文章的形式。内容是否充实,这关系作者的经验、智力、修养。至于形式的美丑,那便是一种技术。严格地说,这两方面虽是同样地没有成法可依赖,但后者毕竟有些基本方法可以遵照,作文法就是讲明这些方法的。”[2]他把作者的“经验、智力、修养”排除在外,因为这些功夫是课堂之外的修行,课内教不了,“作文法”的指导针对的是语言文字运用。这样的界定不仅契合语文的学科特性,也让课堂教学的实操性大大增强,符合写作的认知规律。
为了追求法则的“有用”性,夏丏尊还将“作文法”的基本要求概括为两点:一是真实,二是明确。所谓“真实”,就是表现作者在特定情境中的实感;所谓“明确”,即所表现的要使读者易于了解——这是一切文字表现的通用法则,也是课堂教学必须达到的目标。他对各体文的分体阐释,则“大体上是以对写作行为程序的描述为‘经,以对写作技术的知性特征的说明为‘纬,以便于学生理解和掌握写作技能为目的,构成一个由易到难、循序渐进的认知—操作系统,基本上做到了法则说明、实例分析、练习设置三者浑然一体,使学生有法可依,有例可想,有文可作,看了能懂,懂了好练,练了有效。”[3]当然,写作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也需要辩证分析,单知道作文法也不能说一定就作得出好文章,这和“学游泳的人不是只读几本书就能成,学木工的人不是只听别人讲几次便会”的道理一样。
夏丏尊领衔编写的《国文百八课》,是以“文话”为中心的教材体系。每单元由文话、文选、文法或修辞、习问四个部分组成。以“文话”(文章知识)统领单元和教材,构成教学目标、内容系统。这种先“知”后“行”的编写体例摆脱了“自悟其理法”的思想,无论对教还是学,都有着切实的指导意义。
应该说,夏丏尊的语文教学探索让语文教学实践渐趋科学。
二、厘清了语文的学科特性
在语文独立设科以前,语文教育是集哲学、史学、经学、伦理学与语言教学为一体的综合教育。清代末年颁布《钦定学堂章程》后,语文学科才开始从综合性学科中分化出来,向着具有现代学科意义的语文教育转变。《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对语文课程的定义是:“语文课程是一门学习祖国语言文字运用的综合性、实践性课程。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4]这已经成为今天语文教育者的共识。但我们要知道,这一共识的达成经历了一个不断争论和反复辨析的过程,是无数语文教育者艰难探索的结果。对语文学科是着眼于学习“语言文字运用”的学科特性,应该说,夏丏尊是最早的发现者和实践者。
在《学习国文的着眼点》的演讲中,他说:“学习国文该着眼在文字的形式方面。就是说,诸君学习国文的时候,该在文字的形式方面去努力。……国文科的学习工作,不在从内容上去深究探讨,倒在从文字的形式上去获得理解和发表的能力。凡是文字,都是作者的表现。不管所表现的是一桩事情,一种道理,一件东西或一片情感,总之逃不了是表现。我们学习国文所当注重的,并不是事情、道理、东西或情感的本身,应该是各种表现方式和法则。”[5]语文学科特有的功能和作用,决定了我们在学习语文时只能“在形式方面努力”:就整篇的文字说,学习的自然是章法、段落、结构等法则;就每一句说,是学习句子的构成及彼此结合的方式等;就每句话中所用的词语来说,也有其各种方法和习惯需要学习。
夏丏尊以日常阅读和语文阅读为例,做了形象的对比:日常阅读因为文章内容不同,我们或兴奋,或流泪,或厌倦,这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语文阅读呢,我们虽然也会兴奋、流泪或厌倦,但情绪发泄之后,还得“用冷静的头脑去再读、再习,从文字的种种方面去追求、去发掘。”因为我们阅读的目的“不在兴奋、不在流泪、不在厌倦,在学习文字”。细细想来,今天有些语文课,像历史课,像哲学课,像文化课,但就是不像语文课,根本原因在于我们过于关注文本内容的学习,而忽视了这些文本在表现内容时所采用的“方式和法则”。
夏丏尊批评传统国文教学低效和无效,许多青年中学毕业后,文字还写不通,原因“并不是缺乏内容,十之八九毛病在文字的形式上”。这显然是日常语文学习中不曾在文字的形式上留意的缘故。当然,我们必須看到,凡是语言文字,本身都附带有内容,语言文字是表现内容的媒介,世间绝不会有脱离内容的语言文字。语文课如果离开对经典文本内容的研习,学生没有情感积淀,也就没有发表的激情和欲望。语言文字的形式要学,且一定是在具体的文本语境中学,如此才能在知、情、意等方面获得启迪和实现迁移,才称得上完整的语文学习。
为充分发挥语文课的特有功能,夏丏尊特别专注于文章学的研究,与刘薰宇合作,写作《文章作法》,在此次基础上,他不断探究写作的内在规律,写出了《句读和段落》《句子的安排》《文章的省略》《文章中的会话》《文章的静境》《文章的动态》等文章,后来被编为《文章讲话》一书。他与叶圣陶合作编写《国文百八课》,始终不渝地践行“注重于形式”的语文理念——“对于文章体制、文句格式、写作技术、鉴赏方法等,讨究不厌详细。”(《国文百八课·编辑大意》)
当代学者王尚文说:“我以为语文之外的其他学科所教所学的是教材的言语内容,而语文学科则以教材的言语形式为教学内容;质言之,其他学科重在教材‘说什么,语文学科则重在教材‘怎么说,以使学生从中学习如何具体理解和运用语言文字的本领,培养读写听说等语言能力。”[6]这是相隔近一个世纪之后的回应,也是对夏丏尊最好的礼赞。
应该说,夏丏尊着眼于“语言文字的表现形式”的思考,揭示了语文学科的本质特性,这在现代语文教育史上功不可没。
三、建设了语文读写新体系
民国时期的教育家很多都是从中小学教育起步,但他们最终都走向了大学,钱穆、朱自清、陈望道、朱光潜等,都是如此。夏丏尊虽然也有在大学任教的短暂经历,但他的一生基本都奉献给了中学生。相较于朱自清、陈望道等人,他对中学语文教育用心更专、用力更勤。他在语文阅读和写作两方面皆有深耕细作,并试图建设自己的读写体系。
与“听说读写”四面出击的观点不同,夏丏尊在语文教学中更注重读写能力的培养。在《关于国文的学习》一文中,他说:“依文字的本质来说,国文的学习途径,普通是阅读与写作二种。阅读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从文字上理解他人的思想感情的事,写作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用文字发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的事。能阅读,能写作,学习文字的目的就已算达到了。”[7]也因此,他在语文教育上的实践和探索都围绕这两种途径展开。当然,相对于写作,他对阅读的思索更为成熟,对为何读、读什么、怎样读都有深入且独到的思考,这对今天的语文阅读教学的也有重大意义。
民国时期,文白交杂,新旧更替,对阅读教学的理解自然是众说纷纭:侧重白话还是文言?强调默读还是诵读?注重生活应用还是文学审美?每一个问题都牵动教育者的神经,对问题的回答也映射着他们教育理念和方法的殊异。夏丏尊对这些问题都一一做过具体深入的思考,形成了养成能力、润泽生命的语文阅读观,有些观点,即使到了今天,依然很前卫。
比如,培养兴趣是阅读教学的第一要务。在《文艺论ABC》中,他说:“我以为读书是各人各式的事,不能用一定方式来限定的。只要人有读书的志趣,就会依了自己的嗜好自己的必要去发见当读的书。”[8]这是针对初读者而言,与专业研究自然不同。所以编制目录让别人依照去读,总有种强按牛头不饮水的感觉。更何况,“编目录的人所认为必读的东西,大半仍由于自己主观的嗜好”[9]。实际上,当一个人阅读的兴趣养成之后,他自己就会触类旁通,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
又如,需要“啃”点难懂的元典。有不少人感叹:也读过不少书,但扪心自省,发现自己既没有练就阅读的“功力”,更没有感觉收获满满。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缺少元典阅读。所以,夏丏尊认为,在养成阅读兴趣之后,有些书要先读,这样可以扫清后面的阅读障碍。比如基督教的《圣经》和古希腊神话,“许多作家的作品往往与此有关,或是由此取材,或是由此取了体制与成语,巧妙地活用在作品里。”古希腊文明之外,“各民族的文明所产出的第一级的书,都只二三册而已。”这些元典经过长年的磨琢,言语上已臻完美,内容上有的是“表现诸民族理想的大叙事诗”,有的是“反映人生的剧的杰作”。[10]就中华传统文化而言,享有“元典”之尊的其实很有限:儒家的“五经”和《论语》《孟子》及《荀子》,道家的《道德经》《庄子》,墨家的《墨子》,法家的《韩非子》等,史家的前四史和《资治通鉴》……如此而已。
再如,读者要努力达到作者的水准。作品有优劣之分,阅读能力也有高下之别。“文艺鉴赏上的有程度的等差,是很明显的事了。在程度低的读者之前,无论如何的高级文艺也显不出伟大来。”“大作家在其作品中绞了精髓,提供着勇气、信仰、美、爱、情热、憧憬等一切高贵的东西,我们受了这刺激,可以把昏暗的心眼觉醒,滞钝的感觉加敏,结果因了了解作家的心境,能立在和作家相近的程度上,去观察自然人生。”[11]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能用作品中的感情和观念,来解释分析生活。更重要的是,因为阅读文艺作品,我们看清了自己和世界,“明识了世相,知道平日自认为自己特有的短处与长处,方是人生共通的东西,悲观因以缓和,傲慢亦因以减除。”[12]
“命苦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做先生。”在夏丏尊生活的时代,社会动荡,生灵涂炭,做教师实在不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但他依旧尽心竭力,孜孜矻矻,为万千学子奉献了一生。其在语文教育上留下的诸多业绩,不应被埋没,更不能被忽视。
参考文献:
[1][2]夏丏尊,刘薰宇.文章作法[M].上海:中华书局,2007:绪言2,绪言1.
[3]潘新和.夏丏尊写作教学观初探[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3):95-100+118.
[4]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S].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1.
[5][7]夏丏尊.夏丏尊谈教育[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66,21.
[6]王尚文.语言·言语·言语形式——试论语文学科的教学内容[J].浙江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1):73-75.
[8][9][10][11][12]夏丏尊.夏丏尊文集[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139,140,143,150,150.
(吴贤友,江苏省南京市天印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