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嘉浩
内容摘要:文化负载词蕴藏着一个民族独有的文化内涵,而文化差异使得文化负载词的翻译成为困扰译者的一大难题。译者行为批评理论将译者作为焦点,充分考虑译者作为“语言人”与“社会人”的双重角色,从而拓宽了翻译批评的研究视野,更为《红高粱家族》英译本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路径。本文基于译者行为批评中的“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探究了葛浩文译本《红高粱家族》中文化负载词的翻译特色,总结其在处理文化负载词时的翻译策略与总体倾向,以期为中国文学外译提供参照。
关键词:译者行为批评 文化负载词 《红高粱家族》 “求真-务实”连续统
怀抱着对中国文学的浓厚兴趣,葛浩文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与翻译。得益于深厚的双语素养、广博的中国文化涵养以及高超的翻译技巧,葛浩文成功地将莫言的作品带到世界文化舞台的中央,不但成就了中国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更推动了中国文学的世界传播。《红高粱家族》①既是葛浩文英译的第一部莫言作品,又使得莫言在西方世界打开知名度,帮助葛浩文走上了事业的高峰。《红高粱家族》以山东高密东北乡为背景,通过“我爷爷”和“我奶奶”的视角,以插叙、顺叙、倒叙等多種叙事方式,讲述了一个家族在抗日时期的兴衰故事。行文中大量夹杂着各样的文化负载词,对翻译工作造成了极大的挑战。因此,本文以葛浩文的《红高粱家族》译本为例,通过译者行为批评理论中的“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探析译者的翻译行为与翻译策略,充分考虑译者作为翻译主体的重要作用,分析译者行为对于文化负载词翻译的影响,尝试为中国文化外译提供实践参照。
一.译者行为批评理论与“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
译者行为批评理论是由我国学者周领顺首倡的中国本土译学理论,进一步拓展了翻译批评的视野,为加强中国学术话语权,构建中国译学本土学派做出了贡献。“译者行为”(translator behavior)普遍存在于所有翻译活动中,具体表现为具体的翻译行为以及翻译作为社会活动的社会行为(周领顺 2019)。换言之,译者行为批评可以从译者作为“语言人”与“社会人”两个不同的角色进行考察,具体通过“求真”与“务实”两个角度进行衡量。“求真”是指译者为实现翻译的目标,有意识地将原文全部或部分的意义翻译成译入语。因此,“求真”是将译者视作“语言人”,评价其对于原文的忠诚程度。“务实”则指在求真的基础上,为满足读者的不同务实性需求,译者需要采取的技巧与态度。因此,“务实”将译者视作“社会人”,通过翻译这一社会行为满足不同的社会需求。而将“求真”与“务实”分别置于两端,两端点间可变的部分则为“连续统”,代表着无限多个的不同译本。译者在由“求真”与“务实”组成的连续统之间不断尝试,探索两者之间的平衡点,以实现译文在语言与社会上的最佳平衡点,找到最高合理度的译文,代表着译者对于“求真”与“务实”的综合把握。
《红高粱家族》使用了大量的非常规语言,塑造了若干个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擘画了高密东北乡质朴的乡村图景,而文化承载词则是重要的实现途径,其既有推动情节发展的语言功能,又有传播中国文化的社会功能。因此,文化负载词的翻译策略对于《红高粱家族》翻译的成功与否息息相关。翻译批评长期以来因其主观性与随意性饱受诟病,而“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则为翻译批评提了一个科学且统一的评价标准,有利于为译文分析与评价提供全新的评价思路以及客观全面的理论视角,推动了翻译批评的纵深发展。
二.文化负载词的翻译行为批评
Nida(2001)认为文化可分为生态文化、物质文化、社会文化、宗教文化以及语言文化五类。因此,本研究将主要关注物质文化负载词、社会文化负载词、社会文化负载词以及语言文化负载词四类,以“求真-务实”的连续统思想具体分析葛浩文的翻译策略,以客观评价其译文的合理度。
1.生态文化负载词
世界各地的自然禀赋千差万别,使得各种语言在描述不同的生态环境时会有所差异。因此,源语与目标语之间难以实现完全对等,从而对翻译造成困难。例如:
(1)河边潮湿的滩涂上,丛生着灰绿色的芦苇和鹅绿色车前草,还有贴地生的野葛蔓,支支直立的接骨草。滩涂的淤泥上,印满螃蟹纤细的爪迹。(5页)
译文:The banks were covered with pale- green reeds and plantain the color of goose- down, coiling vines and stiff bone grass hugged the muddy ground, which was crisscrossed with the tracks of skittering crabs.(4页)
(2)河滩上的狗蛋子草发疯一样生长,红得发紫的野茄子花再水草的夹缝里愤怒地开放。(226页)
译文:Dog-turd reeds grow in profusion on the banks; wild mustard flowers so red they seem purple bloom furiously amid the water grasses. (236页)
在例(1)中,野葛蔓与接骨草均属于墨水河独有的植物,原文通过这两种植物详细描绘墨水河的良好的生态环境,烘托了父亲与罗汉大爷之间的美好回忆。通过比较译文中不同植物的翻译,我们发现,车前草在英语中有直接对应的词语,即plantain,因而被直接译出;但在处理“野葛蔓与接骨草”时,情况就有所差异。两种植物前都被不同的形容词所修饰,因而葛浩文基于植物的形态特征,采用不同的翻译策略,有选择地将植物名称进行翻译。在“贴地生的野葛蔓”中,“贴地生”说明野葛蔓是从上往下靠近地面。作为藤本植物的野葛,其自然生长特征就包含着藤蔓向下生长的特征,因而选择将coiling译出,但是“野葛蔓”一词中却只将“蔓”这一植物器官通过vine译出,省略了“野葛”这一植物主体。这是因为,西方读者可能对“野葛”并不熟悉,即便译出,也容易造成理解困难;加之本句使用这两种植物的用意在于描绘墨水河的自然环境,因而只需描绘相关植物的形态即可。而在处理“接骨草”时,葛浩文却将这种植物直译为“stiff bone grass”,既强调了这种草本植物的直立形态,与原文中的“支支直立”对应,又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文的字面意义。在例(2)中,狗蛋子草同是墨水河的独有植物,原文通过植物的生长态势暗示余占鳌即将到来的盛极而衰,预示着故事的未来走向。在处理“狗蛋子草”这一植物时,葛浩文同样采取了直译的手法。狗并非卵生动物,而是胎生动物,因此不能使用egg。而根据民间俗语,所谓狗蛋子实际是指狗的排泄物,因此对译名进行选择时,选用了turd,可见译者对于中文的把握程度之深入,英文选词之精确,才使得该译名以简明形式最大程度保留了原文意思。
对于生态文化负载词的处理,葛浩文在读者可理解的基础进行直译,对于可能造成误解或无实际意义的词语采取了省略,以求在帮助理解更好理解小说内容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源语文化及其内容,选择向“求真”一端倾斜。
2.物质文化负载词
世界各地的人们会根据生活或生产的需要,因地制宜地制作出一系列具有明显地方特色的产品供自己使用。不同的自然资源与社会需求各有特色,因此生产出来的物质产品也千差万别。
(3) 结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张卷着鸡蛋大葱一把粗细的两拃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两手拤住往嘴里塞,故曰“拃饼”。(43页)
译文:If they were hungry, they snatched two people, keeping one and sending the other into the village to demand flatbreads with eggs and green onions rolled inside. Since they stuffed the rolled flatbreads into their mouths with both fists, they were called ‘fistcakes.(46页)
(4) 回到家上了炕,面对窗棂上新糊的白纸,操起了剪刀铰窗花。(120页)
译文:After returning home, she climbed onto the kang beside the window with its brand-new white paper covering and began making paper cutouts for window decorations.(129页)
在例(3)中,“拤饼”是一种传统的山东煎饼,因而无法在英语中找到对应的词语。“拤”是山东高密方言,意为使用双手掐住别人的脖子。而结合该段原文来看,吃“拤饼”需要使用双手将所有材料塞入嘴巴。而在《红高粱家族》中,“吃拤饼”可以延伸为使用拳头打家劫舍,作土匪行径。由于“拤饼”具有丰富的内涵与外延,葛浩文在处理该词时,创译了fistcake一词,既通过fist暗示了土匪这一“特殊营生”,又通过cake突出了这一种事物的本身属性,足见译者本身的奇思妙想。在例(4)中,“炕”是指中国北方用砖、坯等砌成的,用以睡觉等一系列日常生活的台灶,具有中国特色。因此,对于西方读者而言,该词具有较为明显的陌生感。在处理该词时,葛浩文并未长篇累牍都解释其制作方式或功能,而采取了音译的翻译技巧,保留了源语文化的同时,减少读者的阅读障碍。“窗花”则指中国剪纸艺术,多用以装饰窗户。因此,葛浩文抛弃原文的字面束缚,选择将“窗花”的内在含义以及功能译出,较好地传达了中国文化。
面对具有中国或地方特色的物质文化负载词,葛浩文并未受制于复杂的原文字面意思,而是着重考虑读者的阅读感受以及文化传播的效果,因此其大多将物质文化负载词按照其功能译出,适当照顾其原文字面含义。因此可见,译者在此处主要向读者一端倾斜,充分显现其“务实”的取向。
3.社会文化负载词
社会文化是指“涉及人际交往方式、生活方式及社会关系等词汇,是社会文化語境的催生品”(孙琳、韩彩虹 2021)。由此可见,涉及社会共识或社会性行为的词汇均可归纳为社会文化负载词。
(5)“你简直是鲁班门前抡大斧,关爷面前耍大刀,孔夫子门前背‘三字经,李时珍耳边念‘药性赋,给我拿下啦!”(112页)
译文:“[L]ike someone wielding an axe at the door of master carpenter Lu Ban, or waving his sword at the door of the swordsman Lord Guan, or reciting the Three Character Classic at the door of the wise Confucius, or whispering the ‘Rhapsody on the Nature of Medicine in the ear of the physician Li Shizhen. Arrest him!”(121页)
(6) 这天也是我奶奶的好日子,参加了黑眼的铁板会并逐渐取代黑眼再铁板会中领导地位的爷爷,要给死去近两年的奶奶出大殡。(226页)
译文:It was also a good day for Grandma. Granddad, who had joined the Iron Society, eventually replacing Black Eye as its leader, was about to fulfill his promise to give her a proper funeral, now that nearly two years had passed. (236页)
在例(5)中,原文大量使用了中国文化典故,意在通过鲁班、关羽、孔子、李时珍这四个文化符号,表达一种班门弄斧的可笑效果,以绘声绘色地描绘县令曹梦九这一滑稽形象。但四个文化符号背后均有深厚的历史内涵与人物故事,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是耳熟能详;但如果将这些故事原封不动翻译成英语,不但将会使西方读者的阅读压力陡增,更降低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因此,葛浩文直译了每个人名,保留了源语文化,为个别对典故感兴趣的读者提供了了解中国文化的窗口。此外,葛浩文通过增译前置形容词master carpenter, swordsman, wise, physician,表达了每个人名的特征或职业,以帮助读者快速理解句意。由此可见,葛浩文在充分保留了中国文化的文化异质性。在例(6)中,“出大殡”实际是指采用传统的、纷繁复杂的封建迷信仪式,将死者的棺椁送入到墓穴当中。由后文可知,“出大殡”实际是“我爷爷”成功发家致富后,计划将“我奶奶”的尸体从高粱地中移葬到新的墓地中。葛浩文并未受制于“出大殡”的字面意思,而是结合了后文关于该词语的含义,将该词以普通词组proper funeral译出,清晰表意,并未作延伸。
综上,面对各种各样的中国社会文化,葛浩文充分考虑读者的阅读需求,有选择地将其译出或增译,不但保留了具有特定含义的社会文化负载词,还为读者提供了了解中国文化的起始点。由此可见,在处理社会文化负载词时,译者向“务实”一侧倾斜。
4.语言文化负载词
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与地理区域,汉语都存在着许多彰显地域特色或中国特色的特定熟语、成语、习语或者方言用法,句式凝练,内容高度浓缩,不但体现了人民长期以来的语言使用习惯,还表现出人民对特定事物的看法。
(7) 一定是她勾通奸夫,放了一把大火,调虎离山,杀了单家父子,拔了萝卜地面宽,从今后她就可恣意妄为……(111页)
译文:She must have taken a lover, who had set the fire to ‘lure the tiger out of the mountain, then had killed father and son to clear the way for himself. When the radishes have been picked, the field is bare. Now she could carry on however she pleased. (120页)
在例(7)中,“调虎离山”意为通过计谋使得对方离开特定区域,以方便行事,是中国特色的成语用法。葛浩文将该词的字面意思完整地译出,极好地保留了中国文化的标记,让读者可以了解中国人民的日常生活用语。而“拔了萝卜地面宽”则是当地表达熟语,通过简洁的比喻用法,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这一熟语也被葛浩文完整翻译,增添了语言表达的多样性,使得这段对话更为诙谐有趣。
本文在译者行为批评视域下,采用“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分析了葛浩文译本《红高粱家族》中文化负载词的翻译,研究视野不但关注语言使用的微观层面,同时关注译者作为主体的宏观社会层面。通过具体例子分析,本文发现,面对生态文化负载词与语言文化负载词,葛浩文主要向“求真”一端倾斜,准确传達语言本身意义的同时,为国外读者提供了解中国文化的窗口,充分发挥译者作为语言人的角色。面对物质文化负载词与社会文化负载词时,葛浩文则向“务实”一端倾斜,旨在为读者提供关于特定物质的相应简要描述,降低阅读难度,提升读者的阅读体验。综上,文化负载词的翻译对于中国文学外译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值得我们不断加以探究。
参考文献
[1]Morgenthau H J, 1948. Politics Among Nations: The Struggle for Power and Peace[M].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NIDA E A. Language and culture: contexts in translating[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
[3]廖七一.译介学与当代中国翻译研究的新发展[J].外语学刊,2019(4) : 108-114.
[4]孙琳,韩彩虹.《北京折叠》中文化负载词的英译——生态翻译学视角[J].上海翻译,2021(04):90-94.
[5]周领顺.译者行为研究十周年:回顾与前瞻——兼评“全国首届‘译者行为研究高层论坛”[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9,41(02):21-34.
注 释
①本文考察的《红高粱家族》,中文版本以2012年版为考察对象,即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英译本以葛浩文的英译本为考察对象,即 Howarl Goldblatt 《Red sorghum》Viking penguin,2012.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