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安丽
内容摘要:人物形象的研究一直是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部分。近些年,对于次要人物的研究越来越多。《红楼梦》和《陶庵梦忆》同为明清时代变故的产物,是中国“梦”文化的艺术结晶。在作品中对于戏曲文化、伶人形象的刻画上非常细致,通过两部作品中有关伶人的描写,分析作者对待伶人态度的独特之处,窥见“梦”中的伶人形象和戏曲生态图景,体现当时名伶的独特个性,进而揭露明清时期戏曲审美取向,表明当时社会下对于男女、等级差异的思想觉醒与价值倾向。
关键词:《红楼梦》 《陶庵梦忆》 名伶形象
《陶庵梦忆》是晚明“都会诗人”张岱的小品文集,以散文的笔触写生活、写艺术、写人生。《红楼梦》是清代曹雪芹所著奇书,“四大名著”之一。二人都是明清时期传统文人清风傲骨与玩世不恭的代表。出身仕宦大家,生于富庶的江南地区,少时长在温柔富贵乡,然而晚年家族没落,“劳碌半生,皆成梦幻”,二人都通过作品来重温旧梦。在两部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刻画了众多人物,尤其是对下层人物的塑造,虽平凡但又有着让人不可等闲视之的魅力与品性。本文从两部作品的文本出发,关注“伶人”肖像化的描写,分析“伶人”形象;同时从作者人生经历、现实社会等方面探讨“伶人”形象独特刻画的原因,增进对明清时期人们个性和真我的追求,加深对张岱、曹雪芹文学创作和思想观念以及在入清后自身的社会价值取向与生活态度的了解。
一.红楼梦中名伶形象
《红楼梦》中的伶人有以“十二名伶”为代表的女性,还有柳湘莲、蒋玉函(琪官)等男性优伶。《红楼梦》中“十二名伶”是为省亲特地去苏州采买的女孩,到贾府之后生活在梨香院中,在戏班解散后有些被分配到各房中做了婢女,有些遣送了出去。着墨最多的便是正旦芳官和小旦龄官,其余就是蕊官、藕官和药官。与“十二金钗”一样,她们在曹雪芹的笔下也是同样的烂漫,性格鲜明,不失为大观园中的另一奇葩。
1.卑贱凄惨的“奴儿”
封建社会中戏曲工作者的地位无疑是低贱的,属于“下九流”。在歌舞升平中盛装出场却只是豪宴中的布景,是社会边缘人物,即使名满天下也难逃“台上风光台下荒”的凄惨晚景。在《红楼梦》第六十回,赵姨娘骂她们是“娼妇粉头之流,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虽说赵姨娘很是令人讨厌,但也是贾府的半个主子,而戏子的身份却不如三等丫环。同样在第六十回,探春看见赵姨娘被打说:“那些小丫头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1]。由此可见,这些伶人们虽说在风月场中受尽追捧,在台下却是“猫儿狗儿”,成为豪门大家逗弄的对象。下层人物的悲惨命运可见一斑。
2.难成大事的劣根性
这些下层人物的凄惨命运是时代的悲剧,但也是其性格为人的悲剧。底层人物的劣根性是其难以摆脱现世地位的重要原因。首先,作为分配到各房里的小丫环,不懂得谨小慎微,反而大闹挑事。第六十回,芳官事先将茉莉粉当做蔷薇硝给了贾环招致赵姨娘的大骂,芳官和赵姨娘大闹怡红院。赵姨娘是贾政的妾室,且不说赵姨娘受不受尊重,贾环确是贾府掌权人贾政的庶子。芳官却称之为“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并叫嚣着蕊官、藕官、葵官等人一齐围着赵姨娘大打出手。第六十一回,芳官和探春的丫环小蝉在厨房争吵,亦是芳官不知收敛,引发矛盾导致后面玫瑰露失窃、关押柳五儿一事。其次,芳官等人恃宠而骄,做事不计后果。《红楼梦》中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那天大丫环坐一席自然是没有芳官的地方,结果她说:“你们吃酒不理我,教我闷了半日,可不来睡觉罢了”[2],等宝玉这个主子来找她,在这期间她向柳家要了饭菜,连宝玉闻着都比往日的味道更好,“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3]。可芳官却说油腻,无人会吃。第七十七回,王夫人骂芳官随即顶嘴道不敢挑唆,进而王夫人唤人要将她们带出。如果说赵姨娘算不得正经的主子,但是和王夫人回嘴那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可见芳官恃宠而骄到了骄纵过度的地步,最终被扫地出门。
3.傲气才情的“艺人”
曹雪芹在刻画名伶们地位低下、有着劣根性的同时,也不乏赞扬着她们的才情和不屈的反抗精神。作为伶人,她们身上最突出的便是出众技艺,以及傲骨自尊。
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宝钗吃过,便笑着让芳官唱一支。“芳官只得细细地唱了一只《赏花时》‘翠凤翎毛扎帚,闲踏天门扫落花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4]。在元妃省亲中,贾妃盛赞龄官的技艺便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是那两出就是了”。又命“好生教习”,还另外赏了宫缎、荷包以及金银锞子,食物之类。足见这些伶人的才情之高。在面对元妃的赏赐时,龄官的表现也是不惊不宠,不俯就不逢迎。同样在这一回,龄官和贾蔷的感情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赤日当空,少女的一腔情思无处抒发只得在墙下拿着簪子画写着心上人的名字。后来贾蔷为逗龄官开心给她买雀,却弄巧成拙,故责备贾蔷。虽然身份悬殊但是有着敏感自尊的表现。
二.《陶庵梦忆》中的伶人形象
《陶庵梦忆》中描写了大量市井文化生活的场景,其中有不少与名伶歌姬的交接叙述。在文章中主要有两类伶人:一类是有才情、自尊、甚至家国大义的戏曲名伶、青楼名妓;一类是下层卑微、可怜的钞关歪妓、扬州瘦马。
1.名伶名妓
在张岱的《陶庵梦忆》中,名伶名妓们的形象体现在三个方面:技艺娴熟,面容姣好,气质高洁。
歌姬舞女不能和侍妾相比,所以會把自己豢养的歌姬舞女展示在世人的面前。张氏一家都爱纵情俗尘,张岱在书中曾多次夸到自家戏班子的表演情况,不止自家,在别人家看到好的表演也会让他有所感触,就比如在《刘吉晖女戏》《阮圆海戏》中他毫不吝惜自己对伶人们的娴熟技艺的称赞。明末,为了生存,歌姬伶人不得不在艺术的精进上全力以赴。
杨元走鬼房问小卿曰:“今日戏,气色大异,何也?”小卿曰:“坐上坐者余主人。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傒僮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5]
在文学作品中,名妓大多面容姣好,如神人之姿。秦淮名妓董小宛,“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可谓名妓之精品。陈圆圆颇有林下风致,“容辞闲雅,额秀颐丰……花明雪艳”。《红楼梦》中也刻画“十二名伶”的美貌,在贾府众人初见到龄官时便说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史湘云更是直接将龄官的容貌和林黛玉相较。张岱所处时代的伶人们多为女性且会被主人按姿色分类。但是相比于曹雪芹以及他人对于伶人外貌的直接描写,张岱更加关注名伶本身的神态、神韵。王月生“倚徙栏楯,眡娗羞涩”的清新脱俗之韵;朱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代佳人,无其风韵”的天然之态,对于自己身陷风尘的身世,悲凉却无奈。这样的一个情感细腻、善良的女子没有丝毫做作的风尘之态。
张岱身处晚明的社会文化当中,但他能够以平等甚至于赞扬的态度对待女性,他不仅仅关注女性的容貌和高超的曲艺,更加能够做到关注她们的内心情感与性格品质。在《朱楚生》中,戏曲于朱楚生是“性命于戏,下全力之。”她对戏曲表演十分用心,朱楚生热爱戏曲,她将人物的心理琢磨得非常透彻,对戏曲一往情深的她“劳心忡忡,终以情死”。张岱能看到朱楚生的努力和多愁善感,能够感受到她除角色外的自身痛苦,会发自内心地去关心和同情朱楚生,他以一种平等的态度去与之相处,感其所感。在这个讲究“文化”的时代,要想成为当红名姬,必须掌握士林琴棋书画的记忆才能立身,按古人的标准,得有“琴道”“酒德”“诗思”[6]。在《王月生》中,王月生“曲中上下三十年无其比也”,样貌姣好的她,喜好也与朱市其她女子不一样,她“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她“好茶,善闵老子”[7]。她身为妓女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变得自卑谄媚,相反她清高自持、寡言少笑,爱闵老子茶,爱与高雅之人相聚。张岱称她“孤梅冷月,含冰傲霜”,身世飘零,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便只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的人格独立。其自尊自爱的品性因身陷风尘的独特身份更显得可贵可敬。
2.钞关歪妓
以钞关歪妓为代表的下等妓女和扬州瘦马是张岱笔下的另一伶人群体。名妓名伶们生活尚且不易,那些等级低、无傍身之计或者容貌普通的女子情况更为凄惨。“今时娼妓布满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穷州僻邑,在在有之。终日倚门献笑,卖淫为活。”[8]在《二十四桥风月》中,张岱感叹扬州此时只有“邗沟尚存其意”。巷口、门房成为了妓女们的处所,张岱虽对她们描写的篇幅不多,但是敏感的发现了女子内心留存的尊严,并对她们“俱不可知”的命运表现了同情和怜悯。
在《扬州瘦马》中展现了晚明社会的一个独特的群体。“牙婆驵侩,咸集其门,如蝇附膻,撩扑不去”[9],透露了张岱对牙婆贩卖之举的厌恶,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静的记录了“瘦马”被买卖的悲惨经历,叙述了身为“瘦马”的女性悲苦一生。揭露了“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的陋习。
三.伶人形象独特的客观因素
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伶人”大多是被“玩弄”的对象,最基本的功能便是娱乐,地位低贱没有人身自由。曹雪芹笔下的众伶人盛开在大观园中,虽然因为其固有的劣根性落得一个悲惨结局,但是我们不能忽视曹雪芹本人对伶人自身价值的肯定。不管是《陶庵梦忆》还是《红楼梦》,以伶人为代表的女性群体都是个性鲜明,并且具有反抗精神。对于张岱与曹雪芹独特的伶人形象的观点,原因有以下两个方面。
1.明清时期思想启蒙
明清时期,资本主义萌芽,商业经济的发展使得才女文化和青楼文化影响增强,晚明物质社会的繁荣使人们对事物的接受度提高,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的改变使得女性的生活和思想也得到了相应的解放与自由,“明清吴地经济富庶,是文人荟萃之地……往往希冀家中的妻女姐妹也知书识礼、吟诗诵词”[10]。这种高门大户培养出的便是才女,贫寒人家培养出来的便是想要打进上层圈子的“才妓”。这类女性没有传统道德束缚,学习迎合趣味的各种文化艺术和技能,在和文人雅士的交往中日日熏陶练就了一身的才气。在《晚明名妓文化研究》中指出“晚明名妓极高的文化修养和审美品味”。[11]这一时期的女性形象受人文主义以及市民思想的影响也发生了变化。在社会思潮的影响下,更加注重对于人本身“性情”的刻画,也就是张岱所说“真气”。因此,在《红楼梦》和《陶庵梦忆》中我们可以发现这些伶人自身所具有的才情以及作者对其个人价值的肯定。
2.作者个人经历
张岱与曹雪芹的人生经历可以说是“复制粘贴”,少年时期尽享繁华,真谓“有钱有闲阶级”。张岱在十月组“蟹会”,大观园众姊妹也齐聚藕香榭,赏桂剥蟹,好不快活。然而,这样的鲜花着锦之下是白骨累累,服食豪奢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梦,梦里是大观园姊妹们的欢笑,是秦淮河上飘扬的丝竹之声;梦外却只有山风的呜咽……
张岱出入于风月场合,与之密切交往的都是些曲艺高超、艺术素养极高的女性,他欣赏她们对待曲艺的态度以及曲艺上的造诣。他们品茶论艺,关系亲密,这使张岱有机会了解这些女子,也正是因为对身边这类女性的逐渐了解,才让他在看到女子悲惨的命运时能够被触动与思考。胡益民称张岱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自觉致力于用散文表现普通人的生活,表现其对‘人的尊重和现实生活的真挚喜爱之情的作家”。[12]张岱充分肯定这些伶人凭借自己的技艺与品性创造出的自身价值也尊重每个人的真实与个性,用平常心与之相交。
曹雪芹喜读书,富有才艺,好与文人雅士交流,特别喜欢戏曲。少时常在舅祖家观戏,乾隆时人说:雪芹不得志,遂放浪形骸,杂优伶之中,时演剧以为乐。在与优伶们的日日接触中深刻认识到真实的她们。大观园中的女性世界更像是他对于少年生活的再现,是他对于往昔生活的无限眷念与不舍。家庭的教养、晚年的没落让他体会到社会世情,人情冷暖,更加重视人性的本真。
综上,史景迁说张岱眼中的生活“多是光彩耀目,审美乃是人间至真。在精神的世界一如舞台生活,神明的无情操弄和人的螳臂当车之间并无明显的区别。我们所称的真实世界,只不过是人神各显本事,各尽本分的交会之处而已。张岱一生都在探寻这个片刻。”[13]所以他才会感慨“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他“深情领略,是在解人”。[14]曹雪芹何尝不是通过记录美景、描绘世俗来反映生活状态与精神世界呢?“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园”,他们关注身边人的内心情感,将视角折射到生活中。在明清变动的世界里,他们用自叙的方式表达着对个体、个性,特别是对普通人、对女性、对社会底层人民人格的尊重。发现他们身上的闪光点,是对他们的高尚品格的充分赞扬,也是对自我真性情的坚持与夸耀。
参考文献
[1][2][3][4](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823+857 -858+869.
[5][7][9](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古籍出版社,夏咸淳,程维荣注,91+123+128.
[6]简雄.《浮世悲欢——明清笔记小说中的士林冶游生活》,中华书局,2018年版,117.
[8]謝肇淛.《五杂组》卷8《人部四》,498.
[10]许周.《明清吴地社会对女子的期望与宽容》,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1期,60-64.
[11]柳素萍.《晚明名妓文化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244.
[12]胡益民.《张岱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101.
[13]史景迁.《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33-34.
[14]徐思源注评.张岱《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113.
(作者单位: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