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民
(山东莒县刘勰文心雕龙研究所,山东 莒县 276599)
游志诚教授的《〈文心雕龙〉五十篇细读》一书,2017年6月由台湾文津出版社出版发行。作者的《绪论:细读〈文心雕龙〉的四种方法》在与该书出版的同年,刊发在《中国文化》第45期上。游先生的这部大著把《易经》的卦爻辞及其《易传》之理与《文心雕龙》的文术和文理合一言说,读来颇有深度之感,近日将当时的阅读笔录及心得整理出来,愿与文友们交流体会,不妥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游志诚,1956年出生于台湾南投县鹿谷乡,祖籍福建南靖县。曾任教于台湾的静宜大学、中兴大学和成功大学等高等院校,2001年受聘美国田纳西大学访问教授,现为台湾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所专任教授。
他本科毕业后,1981年考入高雄师范大学国文系所攻读硕士学位,1983年毕业,获硕士学位证书,学位论文题目为《周易之文学观》;1985年考入东吴大学中文研究所,攻读博士学位,1989年毕业,获得博士学位证书,学位论文为《文选学新探索》。游先生已经出版的文选学和文心学主要著作有:《文选学新探索》《文选学综观研究法》《文选综合学》《昭明文选斠读》(上册)、《昭明文选学术论考》《〈文心雕龙〉五十篇细读》《〈文心雕龙〉与〈刘子〉系统研究》《〈文心雕龙〉与〈刘子〉跨界论述》(百万字)、《刘勰〈刘子〉五十篇细读》(上下册)以及《敦煌石窟写经生——潘重规教授》等。
游先生精于易学,研究易学四十余年,致力于易学的普及工作。在1983年首次刊出《〈周易〉之文学观》,专门研究卦爻辞文学主题。1993年5月又出版发行《纵情运命的智慧:我读〈周易〉》与《少年易经》两书,以此普及易学。尤其《纵情运命的智慧:我读〈易经〉》一书,深受大众喜欢。本书从对中华元典——《周易》的认识入手,集中介绍了《周易》中崇尚自然、天人合一、自强不息、发明创造、彰往察来、循序渐进、革故鼎新、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等哲理。作者从微小处入手,阐发出做人、做事的道理,是当今人们认知中华文化、学习中华经典时的入门之书。2016年又出版《〈周易〉原本原解》和《〈周易〉卦爻辞文学主题解秘》两部专著。发表的易学论文主要有:《〈周易〉与文学》《〈周易〉与神话传说——〈周易〉一书运用神话与传说示例》《〈易经〉是不是文学》《〈文心雕龙〉与〈周易〉三论》《李时珍〈易〉医汇通学术思想研究》《〈易经〉综合学试论》《〈周易〉文学新论》等。
近些年,游先生结合出土文献、观念史、文学叙事与主题学、文学批评,间参易学旧解,旁通象数、数术,建构《周易》综合学研究策略。台湾著名学者黄庆萱教授在他的《周易纵横谈》一书中,评论游教授的易学研究时说:“作者(指游志诚)的博学,我个人是十分敬佩的。对《周易》原典,作者也翻得很勤,都是根据卦爻原始资料,归纳排比,加以论列。这种有根有据,而非人云亦云的治学方式,我也同样敬佩。作者的广学旁参,通今博古,作者的想象丰富,具创造力,是很值得肯定的。”[1]从上面资料可以看出,游志诚教授精于易学是学术界公认的事实,其研究易经文学之成就的定位,载入《台湾易学人物志》一书中。
游先生硕士学业的导师是著名的古文字学家、易学家胡自逢(又名胡传书)教授,在其门下攻读易学三年;他的博士生导师是黄侃先生的学生和女婿的潘重规先生,在其门下攻读“文选学”四年。有趣的是胡自逢教授又是潘重规先生的弟子,正宗的国学大师黄侃的再传弟子,黄侃又是章太炎先生的高徒,游先生这位“博学多能”的“奇才”,可谓章、黄学术的传承人。
对于游志诚教授的学识,台湾彰化师范大学校长陈倬民先生的评价是:“学养丰甚,是不可多得的人才”[2]。复旦大学蒋凡教授在中国文心雕龙学会成立三十周年庆典大会上,评论游先生的论文发言时,说游先生是我们龙学界的“奇才”。王更生先生说:刘勰是一个奇人,《文心雕龙》是奇人写的奇书。我们完全可以顺着这个逻辑往下说:《〈文心雕龙〉五十篇细读》就是一部奇才写的奇书。如果不是仅仅研究《文心雕龙》一书中的文学理论,而是要全面研究这部百科全书式的中华文化大典——《文心雕龙》,游志诚教授的这部大著,就是你不可不读的参考书,因为它可以给你一把开启这座文化宝库的钥匙。
从前面的人物介绍,可知游教授著作等身,科研方向主要在三个方面,易学、文选学、文心学等。可谓一身学术出于名门。
近年来,游志诚教授把刘勰的著作《文心雕龙》和《刘子》,纳入他的易学视域下进行研究,见他人所未见,言他人所未言,纠正了往昔龙学家们的诸多误读,也亮出了他的诸多发明和新见。我曾在拙文《〈易〉学视域下的〈文心雕龙〉研究述论》一文的最后,指出把《文心雕龙》纳入易学视域下研究,有五大意义[3]。其中就有游志诚教授主张的《文心雕龙》是子书架构,其排列次序就是仿《周易》“二二相耦”“非覆即变”的原则。今见游志诚教授的《〈文心雕龙〉五十篇细读》,以《周易》卦爻辞的义理去验证刘勰文论,其文学研究的理论基础就是经学。
对于一个人的学问基础问题,张之洞有过经验之谈,他说:
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兼词章者,其词章有用;以经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4]。
吴曾祺《涵芬楼文谈·宗经》篇云:
学文之道,首先宗经,未有经学不明,而能擅文章之胜者。夫文之能事,务在积理,而理之精者,莫经为最,盖出自圣人所删定,其微言大义,自远出诸子百家之上。
钱穆先生看出了刘勰之学养:
他是从经学讲到文学的,这就见他能见其本原、能见其大,大本大原他能把握住。……而刘勰讲文学,他能对于学术之大全与其本原处、会通处,都照顾到。因此刘勰并不得仅算是一个文人,当然是一个文人,只不但专而又通了[5]。
写文章需要具有经学素养,刘勰论文“征圣”“宗经”,以经学贯穿始终;解读刘勰之《文心雕龙》,若没有经学功力,岂能读懂《文心雕龙》,识其奥义文理耶?游志诚教授之学养,正可谓由经学入文学,因而,我们读其大著《〈文心雕龙〉五十篇细读》,见其能见《文心雕龙》之本原,大本大原他能把握住,故其“文心学”研究有用也,可信也。
《〈文心雕龙〉五十篇细读》,是作者以易学家的视域对《文心雕龙》一书解读的成果,如果没有一定的易学知识,阅读起来还是有难度的。封面上有三行内容提示:“追溯《文心雕龙》每一篇的《周易》影响;析论《文心雕龙》每一篇的子学内涵;诠释《文心雕龙》每一篇的实际批评。”该书在正文之前,首列《自序》,次列《绪论:细读〈文心雕龙〉的四种方法》。然后是分列五十篇每一篇的“细读”。书末附有“主要引述及参考书目”。从作者的《自序》看,作者自谓:作为“云门之徒的粉丝,反复思考刘勰平生著书一再出现‘万古’与‘千载’之语,终于领会生命是时间之存在,而‘心’是自己的主宰,只有细读此‘心’,始得雕出‘为文之龙’,遂用‘细读’一词,补写实际批评、易学影响、子学内涵这三项‘少人写’的文心学”。作者的目的是想以此来“终了长期以来这个悬念胸中没有写出来,而一直想写的云门之志”。游志诚教授说:
考最早用文学理论的“实际批评”一词,并加以区隔与文学“理论”的不同学者,当推上一世纪英国出身的批评家瑞查兹(lA.Richards)教授,在一九二七年出版《实际批评》此书,正式使用此批评术语,分析十一首诗歌,采用“精密细读”方法,使用专门的文学批评术语,如隐喻(metaphor)、歧义(ambiguity)、意图(intention)、语气(tone)、意义(meaning)、感伤(sentimental)以及矛盾反讽(irony)等诸多重要词汇,直到今天,仍在流行使用,特别是新批评(new criticism)流派最常见此类批评术语,应用它从事作品分析,此即实际批评(practical criticism)一词之主要内涵。其最大特色,即在进行作品的“细读”与分析,并且背后有一套“理论”做依据,在实际分析时,必定使用文学批评专业术语(term),描述作品中技巧手法,以及阅读后的总体感受,绝非只做理论内容阐述,或者理论体系说明而已,此谓之“实际批评”[6]18。
这就是游志诚教授提出“细读”和“实际批评”的根据。游教授说:人们一向认为《文心雕龙》“体大思精”,而这个“体”是什么?至今还是不清楚。虽然现代龙学史上的论著汗牛充栋,但是拿它来“用”的成果还不多。也就是说,大都是从理论到理论。再是,现在的龙学著作,虽然一些人主张《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理论批评专著,却没有把文学“理论”与“批评”分清楚,混同为一。
游先生认为,研究龙学,首先遇到的问题是对《文心雕龙》性质的认识:是子书?是文论?是文论加文学思想?是自成一家之书?等等,至今也没有统一起意见来。要想回答上面诸多的问题,唯一途径就是对“原典细读”。“细读”的方法就是关注《文心雕龙》撰写原则中的“选文以定篇”的原则。这个原则告诉我们,他的“选”不仅仅是“选文”,也选书,也选作家,还有选评,尤其是“选例”的时候,也“选比喻”;刘勰的“敷理以举统”,就是从选的“文”“书”“评”“作家”和“比喻”中引发出他的文学理论。
在解析《文心雕龙》的这些观察点的时候,游先生用了四种方法:选例比喻法、旁通互见法、暗藏玄机法、移花接木法。
1.选例比喻法,是指刘勰在所选的事例中,为了更好地说明他要表达的事理,往往采用比喻。例如,他要说明写的文章具有阳刚之气,采用了魏晋时期已经采用来品藻人物的“风骨”一词,创立了他美学中的“风骨论”,要想明白刘勰美学思想中的“风骨论”,就必须研究刘勰所用比喻的用意,还要明白理解刘勰所选的作家、作品。所谓文章风骨,“简单讲,就是风情骨辞”。这在《风骨》篇已经交代:“情之含风”“辞之待骨”,如此用语,已经清楚地交代了“风情”“骨辞”的用意。但是在龙学界却争论了多年。《风骨》篇曰:
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
游先生评论刘勰所用比喻说:
《风骨篇》开始善用“比喻”以助解文论,此即“翚翟”与“鹰隼”二类形象对比,皆用鸟象以喻“飞之力劲。谓翚翟无力高飞,反之,鹰隼有力高飞,得出力必因‘气’而助,遂又有骨劲因有力而高翔之结果,而羽毛采饰非关此也。于是择鹰隼之能飞而有力有气,舍文采之暗沉无光。文章风骨一词之定义至此大明大白,而无须再辨矣”[6]288。
2.旁通互见法,就是作者看到了《文心雕龙》五十篇即可各自独立,又是内部联系紧密的整体,不可孤立看待。同一个问题,在不同的篇章用不同的表述法来表述,但是含义相同。为了更准确地理解刘勰的用意,在“细读”A篇的时候,也要联系B篇、C篇等。游先生举例说:
《情采篇》有“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此句知刘勰的“文章”之定义作此,再参考《书记篇》谓“圣贤言辞,总为之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此句的“主言”经书论,已十足表明刘勰的“文章”是大范畴杂文学主张,绝与今人所谓“文学”一词不同义。如果再参照《总术》篇刘勰攻驳历代“文笔说”之非,力思用“发口为言,属翰曰笔”这种“言笔论”取代文笔说,则更清楚刘勰的“言”泛称自然之道的言。而这一“主言”之文章定义,包含单言一个“文”之义,也兼摄“人文”一词内涵。所以《原道篇》结论“人文之元,肇自太极”此语的“人文”也可简述为一个“文”字。总之,凡《文心》全书“文”字都不能片面而狭隘地只解作“文学”。……以上先从《情采篇》《书记篇》与《才略篇》旁通互见的“文”之原义,得知刘勰的“文”有人文、文章、言笔等全部综合之义,而圣贤经书即包含其内[6]4-5。
这个对“文”字的辗转互证,就是游志诚教授说的“旁通互见”法之应用。
3.暗藏玄机法。游先生在叙述旁通互见法的时候,接着这个事例,继续说:从《才略篇》细读后,可知刘勰《文心雕龙》乃“论为文之用心”之书。
刘勰的文章乃是“发口为言,属翰曰笔”这种定义。简言之,子书是文,经书是文,史书也是文,凡是“发口”为言而写下来的都是文章,刘勰《文心雕龙》此书悉包揽而综述之,此即“暗藏玄机”之细读法[6]6。
4.移花接木法,是将《文心雕龙》原文骈文句式分属于上下两句不同的字或词,重新加以组合,移动上下词的位置,接合起来,使成为一完整而通顺的词组,构成上下文意连贯一致的全句,此谓之移花接木法[6]9-10。
《文心雕龙》全书五十篇每篇构句形式,前句与后句,二句呼应,个别单词前后对应,造成“对偶”句式,殆为每篇标准句型。今若将上下两句产生对偶关系的个别单词加以组织合并使成为一项双字词汇,此则谓之“移花接木”法[6]11。
游志诚教授的《〈文心雕龙〉五十篇细读》之撰写体例,早已标记在该书的封面:“追溯《文心雕龙》每一篇的《周易》影响;析论《文心雕龙》每一篇的子学内涵;诠释《文心雕龙》每一篇的实际批评。”当然,具体到每一篇细读,则是(一)《××》篇文论与实际批评;(二)《××》篇易学影响;(三)《××》篇子学内涵;(四)《××》篇总案。所谓“总案”,也就是本篇“细读”的点穴之笔,或者说是“总评”。
(一)关于“实际批评”问题。游先生说“实际批评”,就是《文心雕龙》文体论中的选文定篇中,对被选之文及其作家进行的品评,这些品评皆是根据每一篇文术论的“理论”进行名家名篇“实例作品”的分析品评,此之谓“实际批评”[6]17。
在现代龙学史上,刘勰的实际批评,已有学者指出过,只是没有使用“实际批评”一词而已。游先生列举了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一书中的《镕裁》篇,用“三准”理论“实际批评”宋玉《风赋》,又用“镕裁”之说实际批评《史记·屈原列传》,等等。
游先生指出,在《文心雕龙》一书中,“实际批评”之概念与实例,分别见于文体论与文术论各篇,而《时序》篇与《才略》篇这两篇直接评论九代之文,则更可直接视作《文心雕龙》此书的实际批评。
本书“细读”根据《文心雕龙》全书重新建构五十篇“理论”与“实际批评”两大结构层次,略依《周易》形上为道,无方无体。而形下为器,情采圆备的二元思考,凸出文体论各篇的“实际批评”方法示范。例如《明诗》篇仅举“魏代诗歌批评”为例,由此类推,以概其余[6]89。
例如《序志》篇的“实际批评”,往昔学者大都看到了刘勰序《文心雕龙》一书的篇章结构,即“序文”。游志诚教授认为,这样理解,只是理解了刘勰的一半用意,还有重要的一半没有理解出来,这个重要的一半,就是“《诸子》入道见志”之“志”的字义,即叙说自己的志向。要说《程器》篇是批评作家群体的话,而《序志》篇则是剖评自己。
(二)所谓“某某篇的易学影响”,是指游教授对于《文心雕龙》之每一篇都在《周易》中找到《文心雕龙》用词和义理的来源或者说是根据。例如《原道》篇的易学影响,游教授说:
《原道篇》道揭“文以鼓道”作为刘勰文论体系的纲领,影响后世深远,后人凡文以明道、文以载道、文以贯道等诸种文论说法,大抵皆出《原道篇》的范畴与含义。然而须知《原道篇》所谓的道,实自《周易》乾坤之道而衍生,《原道篇》之所谓的文,专讲《周易》天文地文人文的三才之“文”。《原道篇》揭示“人文”引领后世一切文章之本源,主张人文化成孕育而后始有文章,故而人文范畴最广最大,文章是在“人文”之后而有的形式体现[6]23。
又如谈到《诠赋》篇的“易学影响”时说:
《诠赋篇》述辞文体流变,一开始就用《周易》“原始反终”易理,追溯赋体自《诗经》六义风雅颂、赋比兴而出,诗之赋为始源,经战国子家,遂有屈原、荀子、宋玉诸家之歧出,乃分出“辞人之赋”与“诗人之赋”两大体类。自此以下,又有两汉大赋与魏晋小赋之支流异派,间出萎蔚。略仿《周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之理,再用“为道也屡迁”概括之,比拟赋体变化多类,即《诠赋篇》云“六义附庸,蔚为大国”之说,与《系辞传下》云“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此句所言易理变化无常相似,说明文理与易理皆有相通之妙[6]104。
再如,《序志》篇的“随仲尼而南行”的“易理”,刘勰就取《离卦》之易理“明”,“南行而吉”就是趋“南向而明”,为的是趋“吉”。《明夷》卦的九三爻:“于南狩吉。”“南”是前方,也是明方。《升》卦《彖传》:“南征吉,志行也。”“南”通常是面对的方向,南征即向前方行进。“随仲尼而南行”,即跟着孔子向着光明前进之意。往昔学者对“随仲尼而南行”一语,均说不清楚,唯游先生从易学之理给予透视,方可说明,谁又能说这不是发明呢?!
(三)关于《原道》篇的子学内涵,游教授说:
《周易》此书是刘勰学术之重心,而《原道篇》恰正代表刘勰深厚易学涵养应用在文论建构的最典型论述。故而《原道篇》已知奉易学易理为论述主体,如此则此道必然属子家学术渊源之体系,同出五经之枝条,而《原道篇》之实质内涵也必然归属于子学[6]28。
接下来,游教授举了七个事例,说明《原道》篇以易学易理统领子家之要义(为了节省篇幅,略去事例)。
(四)关于××篇总案。所谓“总案”,也就是本篇“细读”的点穴之笔,或者说是总结评论。以《原道》篇细读的“总案”为例,游志诚教授说:
简言之,《原道篇》是衍义、化用《周易》乾道坤德的二元对应、错综复杂变化,以及“乾坤并建”与“道德中和”这种易理思想,作为《文心》全书“文论”的本体、形上,乃至“认识”的源头,这个《周易》思想也就是《文心雕龙》全书论述的最终“根据”[6]30-31。
游先生认为《文心雕龙》一书的性质是一部子书,其理论源头是《周易》,其原道之“道”乃是易道。其“文”乃易学之文。游先生认为刘勰是一位“子集”合一者。《文心雕龙》一书,开言便是“文之为德也,大矣哉!”,用一个“德”字与篇名的“道”字呼应,须知,这是理解《文心雕龙》全书的最大关键,也是诠释刘勰其人及其思想的根本源头。这个源头就是《周易》立“乾坤”为易之门,一切易理皆自此始,而乾坤用天地之象表之,也用“乾道坤德”之卦德分之。这个“德”字,最根本之意就是“乾道坤德”的“德”字之初义。然后再与《文心雕龙》之“人文”相联系思考,再与全书中的“文章”“言辞”“书辞”相联系,只有如此联系,才能更好地理解这个“德”字的含义。与天德、地德联想而谓之文德。不可作“道德”解,也不能作“德业”解。游教授对此翻译为“人文之德是多么伟大啊?因为它本来即与天文之德地文之德是并建而生的”。其实,“文之德”之伟大,就在于“唯文章之用”的“用”字,即文章的实用价值。刘勰在《序志》篇交代:“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这正是“文之德”的伟大,刘勰才“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刘勰之“论文”,就是“述先哲之诰”。这个“文之德”的伟大,犹如《老子》中的“道生之,德畜之”的“畜”字之意。王弼释之曰“物生而后畜,畜而后形,……何得而后畜?德也”[7]。老子“援易入道”,是众所共知的事实,刘勰又是儒、道共尊的学者,《易经》又是儒、道思想之源头,所以这个“德”字的伟大就是“体用”观的“用”字,当然是易之乾道坤德的“德”字。
关于《文心雕龙》全书的结构,游教授说:
《原道篇》之后为什么安排《征圣篇》,就是因为《征圣篇》专述“圣贤通哲”其人,兼述圣哲所传之“文”,谓之经,但重点仍在“人”。此篇乃上承《原道》篇所述之“文”,谓人文,下开《宗经篇》专述“文”,而组合成“人文”。中间承前启后之转介处,即此篇由道至人再到文之连贯体系,扣紧《原道篇》之末节“道沿圣以垂文”必先道而后有“圣”之篇相次系统,《文心雕龙》上篇往往启导下一篇之论述,致使全书篇目相次历历如贯珠之文论体系,此书首三篇之排列即印证此说[6]43。
根据前三篇的逻辑之联系,导出“《文心雕龙》上篇往往启导下一篇之论述,致使全书篇目相次历历如贯珠之文论体系”,正是看到了《文心雕龙》五十篇篇序之关系,这是难能可贵处。游教授还批评了纪昀评点《征圣》篇为“装点门面”说是“谬解”[6]43。我认同游先生的观点。我在《文心雕龙学发微》一文中说了一句“狂话”:纪晓岚评点《文心雕龙》,虽然有经典之笔,但是总体说,基本上没有读懂。在《细读〈序志篇〉》的“易学影响”一节时,作者引用了“盖《文心雕龙》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上篇以上……下篇一下……”之后说:
此节统述《文心雕龙》全书上下二篇之结构,其体例暗袭《周易》全经分上下经之意。……由于这一段没有按照《文心雕龙》全书篇目讲述,而是跳着讲,遂导致某些学者质疑《文心雕龙》有古本与今本之异,甚至侈言今本篇目序次已乱,种种臆测,喋喋不休,未得刘勰如此安排真意,皆坐因不明刘勰精通易学之故。案此节原文,章句写法仍仿《周易·杂卦传》体例,在《序卦传》据六十四卦二二相综之排列后,另出别法,再明《周易》神妙不可测之道,改用“错综复杂”之排序,重新组合《周易》六十四卦结构,展现《周易》原始要终、变动不居之本质,所以《序卦传》之后再殿以《杂卦传》[6]512。
游志诚教授指出:这些“种种臆测,喋喋不休,未得刘勰如此安排真意,皆坐因不明刘勰精通易学之故”。这个指斥很重要,也很正确。一方面说明刘勰深谙“《周易》神妙不可测之道”,另一方面也反映一般龙学家易学功力不足,导致了对《文心雕龙》篇序之误解①。
在游教授指出这一点之前,有学者指责现在通行本之篇序有错乱,甚至按照自己的理解,在其著作中做了调整。例如,郭晋稀之《文心雕龙注译》、李曰刚《文心雕龙斠诠》等,遭到了龙学界有识者的反对。2008年朱清在《中国哲学史》第4期发表了《〈文心雕龙〉易学撰著体例探析》一文,认为:《文心雕龙》现有通行本的次序是按照《序卦传》的方法排列的,篇与篇之间存在内在的联系,上篇除《原道》外,每两篇为一对,是两两相耦;下篇除《神思》篇外,亦然。我认为,朱清解开了《文心雕龙·序志》篇交代的“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的谜底。但是也还是有人不服气,仍然在自己的龙学著作中,重新编排了《文心雕龙》五十篇的篇序。
从现代龙学史看,对于《文心雕龙》一书的理解,无不带有解读者学识架构的痕迹。这就是我在拙著《刘勰传》里说的:“《文心雕龙》的立体多棱和博大精深,成为中华民族的一座文化宝库。文论家开门一望,看到的是文学理论;写作理论家开门一望,看到的是写作理论;文章学家开门一望,看到的是文章学理论;兵学家开门一望,看到的是兵学理论;哲学家开门一望,看到的是哲学理论,等等。”[7]游志诚教授精于易学,看到了《文心雕龙》五十篇中每一篇的易学影响和易学内涵。
在现代龙学史上,最早提到《文心雕龙》与《周易》关系密切的,并不是游志诚教授,如此透彻分析者,游志诚教授却是第一人。我最早读到他把《文心雕龙》与易学相联系的论文,是2000年4月在江苏镇江举行的龙学国际会议上。那次会议,是继1995年北京龙学国际研讨会议之后,规模最大,也是最认真的一次盛会。游志诚教授为大会提供的论文是《运用〈文心雕龙〉理论来分析〈周易〉文学》。在该文中,游教授认为:现代龙学似乎少了一点什么?“仔细一想,首先想到的是,《文心雕龙》理论‘应用’,或者说‘实际批评’,应该是目前较少研究的课题。就算有,量与质都远少于其它部分的研究,颇值龙学专家们一起来思考这个问题。”[8]那次镇江龙学国际研讨会议,还收到了台湾学者带来的1999年5月台湾师范大学举行的国际龙学会议论文集,该论文集收录了游志诚教授提交的论文,题目是《运用〈文心雕龙〉理论分析〈易经〉文学》,游教授的论文说:“本论文乃尝试以《易》之经文为文学作品,自《文心》之‘文术论’或‘创作论’分析《易》之经文,以便审验《文心》理论之实际批评。”[9]可见《文心雕龙》的“实际批评”这个课题,早在1999年前就已经被游先生列入自己学术追求之中。他在《〈文心雕龙〉五十篇细读》一书中,列举的“刘永济先生《文心雕龙校释》一书的《镕裁篇》,用‘三准’理论‘实际批评’宋玉《风赋》,又用‘镕裁’之说实际批评《史记·屈原列传》等等”事例,在2000年为镇江龙学会议提供的论文《运用〈文心雕龙〉理论来分析〈周易〉文学》中就列举过。可见,游教授的这部《〈文心雕龙〉五十篇细读》是多年酝酿和撰写,而非一时之心动的产物。
刘勰的《文心雕龙》之所以以《易经》作为思想基础,也是与刘勰的知识结构有关。我在2007年南京举行的龙学会议上提供的论文《南朝的学术思潮与刘勰思想的时代特征》一文中说:
《易》学是东莞刘氏的家学之一,刘勰更是《易》学大家,这一点我曾在拙作《刘勰家族门第考论》一文中挑明,他虽然没有这方面的专著传世,但是现有著作已经昭然显明。因而刘勰对《易经》的理解和对儒、道两家思想的认识,必然是本质性的,所以他在自己著作中儒、道同尊是有其哲学思想作基础的[10]。
其实,早在1989年出版的《世界哲学家丛书:刘勰》一书中,就曾专门论述刘勰与《周易》的关系。哲学家刘纲纪先生说:
从魏晋到齐梁,可以说只有刘勰对《周易》的哲学做出了符合于《周易》基本精神的解释。就是同后来宋代理学家对《周易》的解释相比,刘勰的解释虽不及宋代理学家那么系统、深入,但却更符合《周易》的基本精神。因此,在两汉以来对《周易》的研究中,刘勰占有不应被忽视的地位。如再从他把《周易》的哲学系统应用于文艺的研究来看,其成就之大,更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11]。
但是,据游志诚教授说,他在2000年镇江龙学会上宣读他的论文《运用〈文心雕龙〉理论分析〈周易〉文学》的时候,“会议当场主席”公开宣称《周易》与《文心雕龙》二书毫无关系[6]5。杨明照先生1962年在《文学遗产增刊》第十一辑发表的《从〈文心雕龙·原道、序志〉两篇看刘勰的思想》一文就指出:“文原于‘道’的论点……来源于《周易》。”吴林伯先生《〈周易〉与〈文心雕龙〉》一文,发表在《武汉大学学报》1984年第6期上,并提交同年在上海举行的“中日学者《文心雕龙》国际学术研讨会”。吴林伯先生说:“在文论里大量继承《易》之‘精义’的,毕竟是刘勰。”可见游志诚教授说的这位“当场会议主席”对龙学研究史是满脑子空白。在这种学术氛围下,游教授更感到义不容辞,根据自己的学识所长,挑起《文心雕龙》与《周易》关系研究的大课题,找出《文心雕龙》每一篇的“易学影响”和“子学内涵”,写出洋洋洒洒四十五万余字的《〈文心雕龙〉五十篇细读》奉献给学术界和龙学爱好者,可谓《文心雕龙》之功臣,刘勰之知音。
【注释】
①刘勰那个时候的《杂卦传》文本是否犹如今本《杂卦传》不得而知。易学家吕绍刚先生说:他和他的老师金景芳先生合著的《周易诠解》一书,对《杂卦传》没有“诠解”,“因为我们不明白”。后来他的弟子廖名春在宋代蔡渊的启发下,发现五十六个卦之后的八个卦有错简,根据前面五十六个卦“二二相耦”“非覆即变”的结构,和句尾押韵的例子,做了调整之后,才讲通了。见金景芳、吕绍刚:《周易诠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1月出版,第6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