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裕固族村庄的人口逆流动及现代化进程
——以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双海子村为例

2023-01-09 13:53王建华
关键词:裕固族海子牧民

王建华

(兰州大学,甘肃兰州 730020;青海民族大学,青海西宁 810007)

改革开放以来,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形成了大规模的农民进城务工的潮流。农民工是改革开放的衍生物,是城市化建设的主力军,是城乡一体化建设的重要载体。在当今全球化背景下和我国城镇化的进程中,两亿多的农民工被浩浩荡荡的时代大潮裹挟进了城市,他们的户籍仍在农村。他们主要从事非农产业,有的在农闲季节外出务工,亦工亦农,流动性强,有的长期在城市就业,只在逢年过节回家探亲。“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2020年中国乡—城流动人口(由农村向城市的流动)规模达2.49亿人,占全部流动人口的66.26%,比2010年提高3.06个百分点。这说明中国人口流动的方向仍以从农村到城市的流动为主,而且农村人口依然是人口流动大军中的主力。”[1]从目前城乡之间的人口流动来看,占据主导趋势的人口流动还是农村→城市的单向流动。城市良好的居住条件、先进的医疗卫生条件、优质的教育资源等都吸引着年轻人从农村来到城市,把在城市落地生根、安身立命进而惠及下一代作为终极奋斗目标。随着大批农民进城务工,农村人口与劳动力大量向城镇转移,致使很多村落只剩下了留守在乡土的老人与儿童,空巢化现象十分严重。然而,在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以下简称肃南)的一个裕固族村落——双海子村却呈现出了一种人口由城市→农村的逆向流动,即一些原来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回到家乡种地,他们与当前我国大多数怀揣梦想涌入城市的年轻人不一样,他们是回家种地的年轻人。

一、回家种地的年轻人

(一)因地而异的生计方式

裕固族的生计方式因地理位置和自然条件而异。就当下而言,肃南的明花乡和酒泉肃州区的黄泥堡裕固族乡,因处在较为平坦的农业区,这两个区域的裕固族人的生计方式以农业为主,而其他处在祁连山沿线的非城镇人口都以畜牧业为主,过着游牧的生活。以前当地裕固族人受游牧生活方式的影响,常年居住在帐篷里,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据老人们说,裕固族刚东迁到祁连山时住的还是毡房,后来,随着自然环境和畜种的变化,加上受周边民族的影响,渐渐改用牛毛帐篷了。裕固族的帐篷积淀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如今的裕固族人除个别地方的夏季牧场外,其他季节的牧场一般都建有土木或砖木结构的住房。但裕固族牧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居住地点的分散性,甚至有部分牧民生产的作业点离村委会或县城非常远,这使得牧区相关公共服务设施利用率低。同时,这也使得在偏远地方进行生产的牧民生活水平依然低下,比如交通不便、通信设施落后、就医困难、儿童入学困难等。因此,2012年肃南各乡镇都建立了牧民集中定居点后,城乡基础设施和人居环境焕然一新,牧民集中定居率达到70%以上,人均住房面积达35平方米,牧民们基本结束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住进了宽敞明亮、温暖舒适的楼房;全县农牧村通电、通自来水,通电话率等分别达到了100%、93%和96%,74%的村子实现了宽带接入和有线电视入户;电脑、汽车等现代商品进入普通百姓家庭,广大农牧民群众的生产生活条件得到显著改善。

十年前肃南康乐乡的大部分裕固族牧民仍生活在草原上,他们过着半游牧半定居的生活,许多牧民生活在草原腹地,交通、信息闭塞,离县城及乡政府都非常远,牧民的生产生活条件艰苦,经济收入也不稳定。为了彻底改变靠天养畜、疲于奔波、被动抗灾的传统生产生活方式,2004年康乐乡政府借助当地生态移民易地搬迁项目的契机,在榆木庄村牧民集中定居点定居。平时只有老年人和小孩在定居点居住,劳动力人口都在祁连山的草场上放牧。一位年逾80岁的老奶奶告诉笔者,他们原来是在康丰村——在深入祁连山腹地的草原上。前些年政府建了这个定居点,他们就在定居点买了这套房子。他的三个儿子在这个定居点都有房子,她自己单独住一套。三个儿子平时在山里放牧,每人有两三百只羊。一个女儿嫁到了兰州,另一个嫁到了皇城镇。儿女们、孙子孙女都很孝顺,三个儿子会不时地来看她,给她储备好一周的食物,然后再返回牧场。老奶奶还带笔者看了她专门储藏肉的冰柜,她的孩子们给她买了满满一冰柜肉,还有各种蔬菜、水果。她会自己做饭,下午在广场上和其他老人聊天。①

这是在牧区的裕固族村群众的生活方式。他们平时在草原放牧,闲暇时间来定居点。老年人和孩子们在定居点居住,以方便就医和上学。而现在在农业区以种地为主的裕固族人,即在肃南明花乡、酒泉肃州区黄泥堡裕固族乡的裕固族人在二十几年前也是牧民,只不过他们是在戈壁滩上放牧,住得非常分散,后来因为国家政策搬迁到了现在的村子,生计方式由牧业转为农业,他们也从牧民变成了农民。

(二)双海子村回家种地的年轻人

双海子村位于肃南明花乡南部,属于河西走廊中部,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兰新铁路及临清高速公路北侧,东与高台县接壤,西与酒泉市肃州区毗邻。这里属于典型的内陆沙漠型气候,也是肃南县唯一的平川地区。截至2021年8月,也就是笔者去调研之时,双海子村共有124户325人,其中215人为裕固族,89人为汉族,还有藏族16人,土族4人,彝族1人,是一个多民族的村落。当时出于疫情防控的需要,双海子村正在统计人口外出情况,全村325人中有36人在外上学或打工,其余劳动力都在家种地,他们中的一些可以称之为“新生代农民”。

新生代农民工是指1980年及之后出生、长期进城务工的农村劳动力,他们年纪轻、适应性强、受教育程度高,有一定的事业心,为了实现个人价值而投身城市发展。”[2]按道理说,他们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较快,择业观念灵活,能够吃苦耐劳,更容易适应城市发展的要求。但长期以来,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饱受制度性职业身份的歧视与心理隔阂排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能随着职业变迁而顺利转变为城市居民。对于从双海子村出去的年轻人而言,他们虽然没有在城市中安身立命、落地生根,但幸运的是他们有人生的后路,那就是回家种地的路。于是,他们从新生代农民工变成了“新生代农民”。

念完高中没考上大学,我就去打工了,在张掖市里的一个餐馆当过服务员,端盘子的工资太低了,也没尊严,动不动老板就挂脸子。干了半年,我们同村的介绍我去洗车,洗车比当服务员好些,但小城市洗车的不多,老板生意也不好,后面连工资都发不下来,我就不干了。后面我学过理发,都是干了一段时间就干不下去了,没有个长期能干的有发展前途的事情。年龄混大了,钱也没挣上,最穷的时候我还睡过桥洞。刚开始也想着没混好不好意思回家,但看着家里种地的一搭的人 (同龄人)媳妇子娶上了,房子也翻修了,家里人也说我要是愿意的话就回来,我就眼热了干脆也回家种地,不用看人的脸色,好赖都是自己说了算。②

当笔者问及他如何看当初的决定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现在种地挺好的。现在的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两口子轻松种着一百多亩地,家里的房子修得崭新明亮,有功能分区明确的客厅、厨房、卫生间等,家具家电一应俱全,跟城市的住房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另一个访谈对象是95后,未婚,谈到自己当下的生活现状时很是惬意:

我当年学习不好,上了个中专,找不上正式工作,就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冬天在城里租着没暖气的房子,冻得睡不着,受罪得很。我爸说家里地多,喊我回来种地我就回来了。现在我们家就是个“地主”,不光种着自己家的地,还租着别人的地种,一共差不多五百亩,比打工时不知道好多少倍。而且像现在忙的时候,凭力气也能挣好多钱,给洋葱贩子装车,装一天洋葱至少能挣一千元,挖洋葱是按米收钱的,一米八块钱 (当时正值洋葱的收获季节,洋葱从挖到装车都不具备使用机器的条件,如图1)。就是说你只要肯出力气,光这些天给别人家干活,就能挣下城里打半年工的钱。我一个人有钱花,自由,想去张掖、酒泉逛,开上车说走就走了,日子过得好得很。我爸说现在有钱了把家里房子翻修了给我娶媳妇子,我还想多玩几年呢。③

图1 双海子村村民的洋葱地

笔者在访谈者口中了解到,近几年从外地回来种地的年轻人比比皆是,因为看着同村人通过种地也能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比出去打工挣的钱多,他们也愿意回来,现在的农村交通条件便利,加上几乎家家户户有汽车,基础设施、教育医疗条件也越来越好,这些都吸引着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回乡。在他们看来,与其在城市里游荡且万家灯火没有一盏为自己而亮,还不如回到家里当个自在的新生代农民。当然,笔者所说的“新生代农民”,除了指年纪轻、文化程度高、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强以外,主要还是从新时代对新农民的要求出发,认为新农民是一种职业,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发展到新时代后,破除城乡二元结构、破除户籍待遇差别,为实现城乡融合发展和农业农村现代化,进行现代化、机械化农业生产、经营、服务的新型农民。

二、生计方式变迁与农业现代化

(一)“代牛”与粮食的互惠

互惠概念最早是由马林诺夫斯基提出来的,用来研究礼物交换的,他认为一个人的给予是期待报偿,而一个人的回报是由于其伙伴可能终止给予的危险,一切权利和义务都被置入互惠性服务的均衡链中。波兰尼指出互惠的交换是指以社会义务作为物品和劳动力交换的基础,其交换的目的是非物质性的、非赢利性的,这种交换制度在原始社会中最常见。本研究所指的礼物互惠,不同于人类学概念上的礼物互惠,而是指在戈壁滩上,裕固族牧民的劳动力和其拥有的生产资料——草场与农业区农民生活物质的交换所产生的经济互惠行为,即裕固族牧民通过给附近农业区的农民放牛以获得粮食的互惠。

笔者的家乡酒泉市清水镇一直是农耕区,与现在的双海子村相隔五十公里。笔者在访谈中无意聊到二三十年前的一些事情时,发现清水镇跟双海子村村民搬迁前的生产生活有相似之处。根据笔者回忆,幼时家中有一头大黄牛,性情温顺,跟庄稼把式的父亲甚是脾气相投,犁地耕作时配合默契,笔者还曾和小伙伴骑到牛背上放牛。每到夏天农忙时节,村里家家户户割麦碾场,忙碌异常,无暇顾及家中最重要的生产工具——耕牛,所以在当时产生了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当地话叫“代牛”,就是清水镇的各村各家把牛集中牵到镇上的一个大圈里,然后北滩的牧民会把牛接到他们的滩上寄养,等约定的寄养时间结束后,牧民再把牛送回到那个大圈里,由牛主人来把自己家的牛接走。牧民通过放牧他人牲畜而获得“礼物”——粮食。一直以来,他们有奶茶、牛羊肉、羊毛等,但没有粮食。所以通过和附近农耕区农民的“礼物”交换,他们获得了粮食。而通过聊天得知,笔者家中将耕牛寄养到北滩的记忆,跟眼前这位年龄相仿的访谈对象的回忆相仿。当时我的访谈对象妥某某开玩笑称:

我小时候可能就放的你们家的牛,当时说好母牛不能挤奶,但我们平时就一直偷着挤呢,我喝的一直就是你们家牛的奶,就在你们过来给牛灌药的那一天不挤(根据笔者儿时的记忆,三伏天中的某一天,父亲会跟随其他叔伯兄弟去给寄养在滩上的牛灌一些降火的药,比如大黄等,防止牛中暑)。④

这样的“礼物”交换,是我们作为同龄人共同的童年记忆,勾起了笔者难舍的乡愁和双海子村的裕固族人关于族群放牧的记忆。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已经搬到了现在的双海子村,他们不再放牧,从牧民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现在不但会种地,而且一个人就能耕种上百亩的地。而反观笔者的家乡清水镇,年轻人几乎无一例外地进城务工,耕田仅仅成了老一辈农民最后为儿女留守的根据地和大后方,成了年轻人褪色的乡村记忆。

(二)生产方式变与农业现代化

1.从“放下羊鞭”到“拿起锄头”

盛夏时节,笔者满眼所见皆是一马平川的耕地、一眼望不到头的绿油油的玉米田和大面积整齐划一的洋葱地,恍若自己是一只渺小的蜉蝣,置身于大规模现代化农田的汪洋大海中。但实际上,如上文所述,曾经的双海子村不是这样子的,这里曾经是满目贫瘠的荒滩。2001年明花乡、莲花乡的牧民,在政府的大力扶持下,在这里开荒垦殖、重建家园,经过20年的努力,建成了今天有着大规模现代化农业的双海子村。短短数行字并不能概括他们一路来的心路历程,生产方式的转变必然会给个人的生活带来不能控制和不可忽视的改变。笔者在调研中找到了一些老照片,试图一窥当时他们从牧民到农民转变过程中的些微细节。图2照片背面写着“开发双海子前的表彰动员大会上”等字,可见当时搬迁并不是那么容易和可行。移民初期迁入地的配套设施尚未完善,更重要的是搬迁后他们要放弃世代从事的畜牧业,从事完全陌生的农业,这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此的牧民肯定是难以接受的。

图2 “开发双海子前的表彰动员大会上”照片正反面⑤

“我们放牧的时候在滩上住得比较分散,一户一户隔着好几里。定居了有个啥好处,主要是看病、娃娃上学(方便),交通方便,主要是考虑这个问题才决定搬迁。当时政策就是弟兄们多的走(搬迁),就像我们家里弟兄五个,还有家庭困难、年轻力壮的走(搬迁),主要是年轻力壮的去了要干活,老的小的留下。我们刚搬迁到这儿来的时候,政府的帮扶力度也大,一户一个帮扶单位。确实刚来时困难,没吃的喝的,帮扶单位过一段时间就像看亲戚着,把面、清油就给我们拿上来了,帮扶力度大,也有房子没修起来就跑掉的(跑回老家莲花)。⑥

图3 是他们刚搬迁过来修建房屋时的照片,可以看出来是在茫茫戈壁滩白手起家。图4照片背面写着“六位阿妮尕送别亲人到开发区的情景”,裕固语“阿妮尕”是“老奶奶”的意思,开发区指的是双海子村。跟修建住房同样重要的是吃饭问题,而永久解决吃饭问题的途径就是种地。图5正面是刚从牧区搬过来的群众学习开荒平地的场景,背面写着“深井子方田的领导贺西德在传授平整土地经验”这些字迹。

图3 搬迁到双海子修建房屋时的照片⑦

图4 “六位阿妮尕送别亲人到开发区的情景”照片正反面⑧

图5 “深井子方田的领导贺西德在传授平整土地经验”照片正反面⑨

对于他们生产方式的转变,按照双海子村村民郭某某(原双海子村第二任村支书)的原话,他们当时是“放下了羊鞭,拿起了撅头”:

来的时候啥也不会,我们放哈羊的人,你让我在几百只羊里面,从吃草的动作看哪只羊生病了咋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让我们种地,地荒掉了我们不知道是缺钙还是缺锌。我们连化肥都不认识,种地的这些程序先干啥后干啥我们不知道,什么时节该干什么我们也不知道,经验我们一点儿都没有。刚来的时候还闹了一些笑话,我们往地里撒化肥的时候,撒的是尿素,就是白白的小蛋蛋子,家里的老年人都没见过,可惜地大喊:“可写(可惜)了我的白糖啊,这么好的白糖怎么往地里撒呢! ”⑩

“在搬迁之后,那些曾被赋予意义的身份认同符号发生改变甚至消失,草场被农田取代,牲畜变成了庄稼,分散的居住格局转为集中定居,其中最大的转变莫过于生产活动由牧业到农业的转变。这种身份符号的转变对许多牧民来说往往难以接受,他们必须在与新环境的互动过程中重新赋予其新的意义体系。”[3]把这样一段一小撮人群的搬迁史放到整个中国现代化的历程中——牧民到农民、放牧到种地、散居到定居的转变是大势所趋,这不仅是他们生产方式的转型和生活方式的改变,更为深刻的是裕固族游牧社会发生了巨大变革,传统民族文化快速变迁。从“放下羊鞭”到“拿起锄头”,看似简单,但背后隐藏着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艰辛历程,隐藏着我国九亿多农民在这个过程中所付出的疼痛的蜕变和代价。

2.从“拿起锄头”到“飞机撒农药”

截至2021年8月,双海子村下辖六个方田,分别是红边子方田、湖边子方田、深井子方田、黄土铺方田、贺家墩方田、马蹄3号井方田,这样一方面在命名上重现了村民搬迁前的来源地名称,比如搬迁前属于湖边子的,搬迁后统一居住在湖边子方田居民点,搬迁前属于贺家墩的,就聚居在贺家墩方田居民点。另一方面反映了双海子村耕地的样态是方田,顾名思义耕地不是圆的、不规则的,而是又大又方的。笔者据调研得知,大多数方田是一块大概25亩的地。相较笔者家乡清水镇这个传统农区参差不齐的小块地,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方田。截至2018年双海子村耕地面积4643亩,人均14.8亩,这其中并不包括有些村民大面积租种的其他村子的耕地。2019年《世界人口展望》报告根据对全世界235个国家或地区的历史数据和人口趋势分析,到2020年世界人口增长到78亿左右,而中国人口增长到14.04亿,人均耕地世界平均水平0.206公顷约3.1亩,中国0.097公顷约1.9亩。[4]由此可见,双海子村的耕地面积之多。说到我国的机械化农场,一般人会想到黑龙江国营农场(早在20世纪50年代黑龙江就有了现代化的机械农场),也会想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大农场,但谁会想到一群生计方式从牧业转变为农业才20年的新时代农民,在河西走廊风沙漫天、贫瘠无比的戈壁滩上开辟出了一片现代化农业的绿洲。图6这张老照片背面写着“开荒”,虽然清晰度欠佳,但当时农业环境的恶劣和贫瘠程度可见一斑。现在的双海子村大片的玉米地高杆林立,实让人无法拍出一张成片的玉米地的全貌。笔者在访谈的时候,因访谈对象久病回村,几个亲戚好友前来探望,大家聚在一起相谈盛欢,其中一人聊到因天气太热,玉米地里红蜘蛛开始作祟时说道:

图6 “开荒”照片正反面

飞机喷一般的虫害可以,但对付红蜘蛛不行。因为红蜘蛛大部分都在玉米叶片的背面,飞机只能喷到梢梢上,叶子挡住了喷不到下面去,喷不到背面去,喷了也效果不好。天气越热,红蜘蛛越多。那么多地,人钻进去用喷雾器打,啥时候打完呢?但没有办法,必须得人钻进去打了,实在不行,就多掏些钱雇人打吧。⑪

笔者甚感惊讶,同样都是种地,自己的亲人还日日在田间地头躬耕劳作,春种秋收全靠自己的劳力,而从来没有想到距离自己家乡仅仅25千米的村子,居然可以用无人机撒种、喷洒农药,用大机器耕种、收割(如图7)。在谈及自动定时浇水灌溉时,这个双海子村的年轻人感到很娇傲。这种完全突破传统的灌溉模式的现代化农业,让笔者感慨良多。

图7 大型玉米收割机收割玉米⑫

从“放下羊鞭”到“拿起锄头”,从“拿起锄头”再到“飞机撒农药”,反映了双海子村裕固族人从牧业到农业、从传统农业到现代化农业生产方式变迁的历程,这样一个飞跃式转变的背后,是国家、社会、个体共同关照的结果,背后折射出的是双海子村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从封闭性社会向开放性社会的社会变迁和发展,更为深刻地反映了一个由裕固族、汉族、藏族、土族等民族组成村落共同体的文化变迁和社会转型。

三、乡村治理与现代建构

(一)基层治理与新型权威

乡村社会治理是一个综合性问题,也是一个难题。党的十九大指出:“加强农村基层基础工作,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乡村治理体系。”[5]2019年6月23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强和改进乡村治理的指导意见》,提出了加强和改进乡村治理的总体要求、主要任务和实施措施。结合双海子村的具体实际,不难发现我们党加强了对乡村的治理力度。“随着国家政权、法理权威向乡村社会的不断下沉和村民自治的广泛推行,村落权威格局更加开放。诸如大学生村官、驻村第一书记、党建引领的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等一系列制度化的安排进一步削弱了传统以宗族权力为基础、以内生于乡村社会的治理精英为主体的乡村权力结构。”[6]笔者在调研中了解到,2019年伊始,双海子村在基层组织上进行了“大换血”,最明显的就是村支部委员会的成员村支部书记兼村主任、村副书记、副主任、监督委员、妇联主任等全部换成了年轻人,由新面孔担任。在以往的印象中,村支书一般是老支书,外形上略年长老态、饱经世事,代表着传统乡村社会的权威,但双海子村村委会的工作人员是清一色的年轻人,他们用信息化和网络化的方式办公。村委会的布置也处处透露出了干部队伍的年轻化和时代性。

现任村支书是位85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他是2019年任职双海子村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在这之前是村支书助理。他特别自豪地介绍到全村共有35名党员,而抓基层党建是他们班子的一项重要任务。平常做的党建工作主要有:学习贯彻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建立健全以党建促发展工作运行机制;加强基层党组织建设,提高党员干部思想素质和带领群众致富的能力;党员组织村民代表、致富带头人学习种植、养殖等实用技术,开拓致富思路,增加村民收入等。这些顶层设计,不仅消解了传统乡村社会的权威,同时也在更高的层面上建立起新型的政党权威与法治权威,从而为双海子村形成现代治理结构打下了基础。也就是说,在乡村基层治理中的权威不再是传统的非制度性精英,如乡村带头人、地方士绅等,而是树立了一种新型权威,这是我们党的建设引领下的政党权威和法治权威,是乡村集体经济背后的村民自治。

(二)村集体经济与村民自治

深化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发展农村集体经济,也是实现乡村治理良性循环和凝心聚力的一个重要途径。在农业农村部的指导下,被称为“三变”的农村产权制度改革悄然兴起。“三变”改革指的是资源变资产、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东,其实就是怎样把农民组织起来,形成荣辱与共、利害攸关的经营实体。

2018年初,肃南开始推进农牧村“三变”改革,双海子村被确立为肃南县首批“三变”改革试点村,积极探索了“村集体+合作社+农户”的新模式,以戈壁农业、特色种植等产业为重点,引导村民以每股500元的形式入股,同时,村委会成立了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沙海林果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当笔者谈到村集体经济,双海子村的上任村支书说起时如数家珍:

我们村委班子开会合计了好几天,询问了临近村子的经验和情况,实地观摩了气候、地理等实际条件,决定利用村集体闲置土地成立村办合作社,发展生态沙产业,种植梭梭、文冠果,后期嫁接肉苁蓉、锁阳。发展生态沙产业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一开始老百姓心存疑虑,并不看好,都怕自己吃亏,不相信能分红,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我当时挨家挨户入户走访做动员工作,对他们担心、疑惑的问题,一一耐心解释,经过四个多月的筹划,终于等到了最后一个村民签字。现在我们已经建成了成片的沙漠林海,即保护生态环境又能分到钱。⑬

双海子村的村集体经济把闲置的133333.33平方米土地充分利用起来种植沙海林果,一方面能起到防风固沙、绿化荒滩的作用,另一方面还能够打破村民收入单一的现状,拓宽增收渠道。从深层次看,村集体经济实际上是以它自身为边界的一种村民自治,即是说它鼓励村民积极参与和商讨村内公共事务,充分发挥村民的自治作用。长期来看,它要求村民在参与村务过程中不断提高自身议事和判断的能力,既维护了自身的合法权益,有利于促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也为其参与更大范围的公共治理创造了条件。

(三)文化认同与现代建构

双海子村道路宽阔,村居整齐,居民点的马路十分宽阔,如果说跟城市的八向车道一样宽的话,一点儿都不夸张。农忙时节超大型拖拉机、收割机这些重型机械轰鸣而过时,仿佛感觉大地都在震颤。村支书告诉笔者,现在村里的村民对国家的各项政策非常认同,对公共服务这方面的工作非常配合,他的工作开展也比以前顺利很多。比如每年收缴医疗保险,刚开始实行的时候是上任村支书挨家挨户去动员去要,好多村民都不愿意缴纳,怕自己白交了吃亏了,现在是还没到交的时候,就有村民打电话过来不停地询问“什么时候交医疗保险费”“怎么还不收呢”“别把我落下了”。这就是说国家对农村的公共服务使农民们得到了实际的好处,村民们的国家认同感逐渐增强。“文化认同”是“人们在一个民族共同体中长期共同生活所形成的对本民族最有意义的事物的肯定性体认,其核心是对一个民族的基本价值的认同,是凝聚这个民族共同体的精神纽带,是这个民族共同体生命延续的精神基础。”[7]

有一年匈牙利来了几个人,他们也是研究裕固族的。完了以后我们区长就把我们几个干事叫上,那时候区上叫上去高兴啊光荣啊。进去一看三个匈牙利人,还有一个是张掖地区外事办的翻译。那时候条件也比较艰难,我们宰了一只羊,把肉端上来的时候他们说了一句“samuta”,就是蒜,我们就用汉语说你们也叫的samuta。他们的samuta和我们的裕固语samuta一模一样。像现在我的娃子(儿子)、丫头(女儿)都会说裕固语,必须说,像我的丫头五六岁的时候,突然一说(裕固语)就结住了(结巴)。我着急得很,别人给我说,你们两口子都会说,慢慢娃自然而然就会说了,不要把娃骂得结住了。现在我的丫头裕固族话说得好得很。现在我给我的娃子说你在学校里学普通话到家里来必须说裕固族话,说汉话我听不懂。我平常也比较喜欢研究我们的裕固族文化,我列了一个单子,就让他们从天时地理、宇宙、植物、动物、包括人称让他们学,他们只会说吃饭、睡觉这些日常用的,有些系统性的他们还是得学。我就给他们举例子说,到时候比如到肃南县上找工作,两个人考的成绩都一样,一个会说裕固族话,一个不会说,你说录取谁呢。我给他们说,这(会说裕固语)就是你的优势。⑭

在调研过程中发现,不论年轻还是年长,村民之间彼此交流都用的裕固语,只有跟笔者说话时用普通话。这种普通话可以理解为当地的口音夹杂着现代汉语语词的表达。因为笔者家乡跟调研地相隔非常近,所以在调研之时在语言上毫无障碍,而且我们在当地话和普通话之间自如地切换,也无方言和普通话切换起来的尴尬。这些恰恰说明了他们在对本民族语言和文化高度认同的同时,对国家主流意识文化有着天然的追逐和认同性。可以理解为,双海子村在现代化或者说城镇化的进程中,自在自觉地保护和传承了本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

不仅如此,笔者了解到近几年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背景下,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语境中,双海子村通过节日展演、微信公众号的推送等形式,拓展了裕固族文化的宣传渠道,构建了崭新的传承体系并形塑了裕固族文化的发展空间。通过这些民族传统文化建构的实践方式,形成了政府主导、民族精英节点性推动、民族成员参与的互动机制。双海子村村民民族特色的表达、民族文化感的养成、民族形象的提升,还有维护经济利益的行为等正是裕固族文化现代建构的过程。同时,双海子村裕固族传统文化现代建构的实践过程,也是双海子村裕固族人接受民族再教育的过程。

结 语

总体来看,裕固族村落共同体的现代化进程,在生产方式上经历了自改革开放以来在党和国家的领导下从牧业到农业、从传统农业到现代化农业生产方式变迁的历程,在乡村社会治理上树立了新型政党权威和法治权威,在一定程度上发展了村集体经济。而且双海子村村民民族特色的表达、民族文化感的养成、民族形象的提升等行为也正是裕固族文化现代建构的过程。在田野调查中,笔者能明显感受到无论走到哪个村落,村民们一直在说“这几年生活好了”“跟以前比生活质量提高了”“这几年国家的政策好”“国家对我们扶持力度大”……。关于此研究,笔者有以下发现和总结:一是裕固族这样一个人口较少民族,其乡村农业现代化的程度非常之高,而且各项生产生活设施得到改善,村民的生活质量显著提高,与城市的差距逐渐缩小;二是在这些人口较少的民族村落,村民们对党和国家的各项政策高度认同,可以说国家认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总而言之,改革开放以来,裕固族社会经济迅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极大提升,这个共享发展的过程也是裕固族群众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和对国家的认同逐渐深化的过程。首先,这个人口较少民族的现代化发展既是裕固族民族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转型,也是一个不断深度融入中华民族整体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其次,在其现代化发展中,文化认同呈现出双向共构的价值指向——既向内认同本民族文化,又向上认同中华文化。最后,这个多民族互嵌式的村落社会及其多民族之间所形成的优势互补互惠的发展模式正是因地制宜、不同模式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的缩影,它充分证明了坚持党的全面领导是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由之路,团结奋斗是中国人民创造历史伟业的必由之路。

注释:

①根据笔者2021年8月3日对康乐镇定居点一位年逾80岁的苏姓老奶奶整理而得。

②访谈对象:双海子村村民HC,33岁。访谈时间:2021年8月5日。

③访谈对象:双海子村村民BHT,25岁。访谈时间:2021年8月5日。

④访谈对象:双海子村村民妥TYD,35岁。访谈时间:2021年8月6日。

⑤⑦⑧⑨笔者拍摄自双海子村第一任村支书GNM家中珍藏的老照片。

⑥访谈对象:双海子村村民GJY,65岁,系双海子村的第一任村支书。访谈时间:2021年8月10日。

⑩访谈对象:双海子村村民GYW,48岁,系双海子村的第二任村支书。访谈时间:2021年8月10日。

⑪访谈对象:双海子村村民ZZY,40岁。访谈时间:2021年8月11日。

⑫照片系笔者2021年10月3日在双海子村拍摄。

⑬访谈对象:双海子村第三任村支书GM,57岁。访谈时间:2021年8月13日。

⑭访谈对象:双海子村村民AB,50岁,病退前在肃南县明花乡乡政府(原明花区)当过文书。访谈时间:2021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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