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重述神话小说的跨文化阐释与接受
——以苏童《碧奴》英译为例

2022-11-24 17:58
关键词:苏童

刘 甜

(东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沈阳 110819)

复古风潮涌动,文学界顺势而发,2005年,由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Canongate Books)发起“重述神话”全球出版项目,邀请来自四十多个国家与地区的知名作家将原型母题与时代潮流混搭,继承与创新并举,不仅激活了大众对流传已久、业已冷落的神话、传说之回忆,而且通过回忆过往沉思、疗愈当下。“重述神话·中国卷”由苏童、阿来、李锐、叶兆言四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作者参与创作,其中,苏童的《碧奴》、阿来的《格萨尔王》已分别于2006年、2009年问世,其英文版也经由著名汉学家葛浩文翻译,于2007年、2013年由坎农格特出版社出版发行。

项目伊始,坎农格特出版社计划向全球推出一百本系列作品,而中方参与者重庆出版集团亦声称“每年推出5-7位中国重量级作家重写的中国神话作品”。令人遗憾的是,出版作品在英语文化社会反响平平,后期乏力,寥寥数年,出版盛宴便由狂欢转为沉寂。为何巨星加盟、鼎力推广的出版项目偃旗息鼓?中国重述神话小说在英语文化社会中的生存状况到底如何?如何理解译者跨文化、跨民族、跨语言的阐释行为?以苏童《碧奴》与葛浩文英译本BinuandtheGreatWallofChina为例,梳理译作在美国的译介与接受情况,并从翻译的角度分析译作在大众市场遇冷的可能原因。《碧奴》译作在英语文化社会遇冷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是多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主要参照读者书评,从翻译角度入手,关注译者对文本的跨文化阐释及译本的生成,以此管窥中国重述神话小说在跨越语言、文化边界,进入他者文化之时,所遭遇的翻译处置以及如何有效限定阐释的范围,避免过度阐释。这一研究将有助于中国重述神话小说的有效译介,进而与世界分享兼具民族性与世界性的中国好故事,传播优秀中华传统文化。

一、孟姜女传说之演变与《碧奴》重述

孟姜女的故事与白蛇传、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并称为中国四大民间传说。它以口头语言与民间艺术等多种形式在我国广大地区流传。根据中国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的研究,由古至今,孟姜女的故事历经了一系列由简到繁的变化与变异。孟姜女的故事露端倪于《左转》,其时为“杞梁战死,杞梁妻不受齐侯郊吊”,魏晋南北朝至隋代,发展为“歌哭”“崩城”,至唐代方有万里寻夫、哭倒长城之说,明清以降,终见孟姜女与秦始皇的艰巨斗争。顾先生曾云,“一件故事虽是微小,但一样地随顺了文化中心而迁流,承受了各地的时势和风俗而改变,凭藉了民众的情感和想象而发展。”[1]从中可以看出,民间故事存在的根本动力是民众的情感与想象。苏童认为,孟姜女的传说是民间想象力的完美表征,具有强力丰满的想象过程,创作《碧奴》是模拟民间想象力的实践,直接向民间学习想象方式的经验。“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愿意服从来自民间的暗示,追随民间的动机,……我其实是乘着民间提供的想象力的翅膀,能飞多高是多高,目的只是要和碧奴一起到长城去。”[2]

苏童重述《碧奴》受益于锡剧《碧奴》的“过城门”——孟姜女北上寻夫,路过江苏常州浒墅关,为关卒拦阻,受辱逼唱小调,即《孟姜女十二月调》。孟姜女向城门守卒哭诉她的路途之苦,从一月到十二月,逐月倾诉,最终哭开了道道城门。苏童的《碧奴》保留了孟姜女故事中思夫、哭夫、寻夫的原型母题,但更为细腻地描绘了怪诞魔幻的寻夫之旅,狂热地展示了眼泪的洪荒之力,虔诚铺展开一个漫长的哭泣仪式。凡人的情感,天神的使命,恣意的泪水,崩塌的长城,一齐浓缩进这部呈现出极大通俗性的重述神话小说之中,将传统与当下、民族与世界完美融合。

二、《碧奴》在美国的译介与接受

作为中国当代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苏童的《妻妾成群》、《米》和《我的帝王生涯》等作品被译介后在海外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和广泛的好评,比较而言,被寄予厚望的《碧奴》却表现平平,未掀起任何波澜。此处,通过梳理《碧奴》英译本的出版情况、图书馆馆藏、网络销售与读者书评,分析《碧奴》在美国的译介与接受情况。

(一)出版情况

《碧奴》英译本的出版经历了兴起、狂热、衰落与沉寂四个阶段。根据WorldCat网站的统计,出版工作始于2006年,由教材出版公司(澳大利亚)推出了全球首部《碧奴》英文版。随后,在2007年至2008年间达到了高潮。2007年,坎农格特出版公司(英国)推出了英文版与美国版,同年,诺普出版公司(加拿大)也发行了英文版,2008年,以上版本均进行了重印,同年,格罗夫·大西洋出版公司(美国)与胡普拉(Hoopla)数字平台分别推出了电子版,英国伊希斯出版社亦发行了大字印刷本。2009年出版现衰退之迹,仅有加拿大古籍出版社的英文版面世。2010年之后归于沉寂,仅在2013年由教材出版公司推出了电子版图书。

(二)图书馆馆藏

在WorldCat网站上查找《碧奴》英文版的全部版本(包括大字印刷本),显示在美国共有130家图书馆收藏了此书。根据图书馆的性质做进一步分析,其中,大学图书馆107家,公共图书馆23家,分别占总数的82.3%和18.7%。

(三)网络销售

选取《碧奴》英文版(BinuandTheGreatWall)在亚马逊美国(amazon.com)网站上的销量与苏童在美国最为出名的作品《妻妾成群》(RaisetheRedLantern:ThreeNovellas)进行对比。亚马逊美国在售三个《碧奴》英文版,分别为kindle电子书(Canongate U. S. 2008),精装本(Canongate U. S. 2008)与平装书(大字印刷本)(Isis Large Print Books;Large Print edition 2009),此处仅就精装本的数据进行统计(数据获取时间为2021年6月10日)。其中,在书籍销售排行版(Books)中位列第1,415,548位,在当代文学与小说(Contemporary Literature & Fiction)中位列第32,085位,顾客评价为3.4颗星(满分5颗星)。《妻妾成群》纸质本(William Morrow Paperbacks;Reprint Edition 2004)在书籍销售排行榜中位列第544,870位,在当代文学与小说中位列第12,531位,顾客评价为4.5颗星。

(四)读者书评

在互联网飞速成长的今天,读者书评不断发展壮大,目前已成为新的购书指南,决定一本书的畅销与否。Goodreads(goodreads.com)网站创始于2007年,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在线读书社区,被国内读者誉为“美国豆瓣”。在Goodreads上,共有312位读者参与了《碧奴》英文版的评分,结果为2.86颗星(满分为5颗星),同时撰写了48篇英语书评。现将读者书评的主要观点归纳如下:1.长处:(1)坚贞爱情的主题;(2)故事中的魔幻元素。2.不足:(1)人物形象扁平化,碧奴终日以泪洗面,缺乏内心的成长,难以引起读者的同情;(2)缺乏对碧奴与杞梁之间情感的细腻描写;(3)弱化了故事中的封建政治因素;(4)叙事松散、拖沓、单调。

综合以上方面可以看出,在美国:1.《碧奴》主要用于大学或研究机构进行学术研究与专业学习,对公众的影响较为有限;2.《妻妾成群》的排名、销量与顾客评价远高于《碧奴》;3.大众读者对《碧奴》的评价普遍偏低,接受度不高。

三、《碧奴》英译中的过度阐释

从翻译的阐释学传统来看,翻译行为亦应当被看作一种跨文化阐释的行为。即就翻译本身而言,它既有着纯粹语言转换的功能,同时也有着跨文化意义上的阐释功能,这一点尤其适用于文学作品和理论著作的翻译。[3]翻译即书写阐释,而且是众多可能阐释中的一种阐释,永远不能还原一成不变的原文。[4]葛浩文亦认为,翻译与阅读相仿,也要经过阐释的过程;翻译是阐释。[5]他在回忆《狼图腾》的翻译时说到,“当杨克看到美丽的天鹅湖时,我就回忆起我小时候,同样的公园,同样的美丽,我翻译的时候就会带上我自己的感情色彩。”[5]针对诠释的可能性与有限性,安贝托·艾柯(Umberto Eco)曾鲜明地表达自己的立场。他认为,文本诠释的标准不是作者本人的意图,亦不是诠释者任意“将文本捶打成符合自己目的的形状”[6],而是相互作用的许多标准的复杂综合体,即在尊重文本的前提下,根据文本的连贯性及其原创意义生成系统来判断“作品意图”,即“文本独立表达出来的、与作者意图无关的东西”[7]。在神秘的创作过程与难以驾驭的诠释过程之间,作品“文本”的存在无异于一支舒心剂,它使我们的诠释活动不是漫无目的到处漂泊,而是有所归依。[7]若忽视“作品意图”,必然会走向过度阐释。

《碧奴》是一部草根民众的生活图鉴,凌乱、琐屑、絮叨的众生故事略显冗长、拖沓,却也铺展出一副鲜活、真实的画卷。苏童在碧奴千里送寒衣、哭崩长城这一基本框架下增设了一系列次要人物与情节,赋予眼泪巨大的神力,刻画了碧奴的内心成长,烘托了碧奴对杞梁深沉的爱意,深化了阶级争斗与压迫,令复线叙事更加丰满、立体、深刻。葛浩文以文本清晰明了的原意与英语读者要求之间存在不一致为前提,对原作施以变化,使用删改之法,大刀阔斧地迁移并重置小说中的诸多次要人物与情节,以期将它翻译成可读性强、容易理解、销路好的英文作品。去个人化的翻译压缩了读者的阐释空间,有过度阐释之嫌。翻译就好比一个房间,译者的删改是放置在房间中的家具。译者在房间中放置的家具越多,住户的活动空间就越小,读者的解读空间也就越小。葛浩文忽略了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相通、相融之处,将阐释等同于从作品整体中抽取一系列因素进行转换,通过阐释驯服、控制作品,将其纳入既定、惟一的意义系统,消解了眼泪的神力、虚幻了爱情的写意、弱化了阶级的争斗,压缩了英语读者的想象与解读空间。

(一)消解眼泪神力

坎农格特出版社在《碧奴》的英文版中对故事进行了如下描述,“BinuandtheGreatWalltells an unforgettable story of passion, hardships and magical adventure. When her husband disappears from their home, Binu knows that he has been taken against his will. She decides that she must save him. …”[8](碧奴得知杞梁被迫到数千里以外的大燕岭修建长城时,决定去营救他。)很明显,出版社将《碧奴》定位于英雄传说之列。“营救丈夫”(save)这一举动让碧奴的反抗形象跃然纸上,英语读者期待碧奴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做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举。不同于以希腊神话为代表的西方神话,《周易·系辞下》曰:“天地之大德曰生”,中国古代神话在展示人类恶劣的生存境遇的同时,不是过于渲染神与神之间的错综复杂的血腥斗争,而是把人的生命和利益放在突出位置。[9]原作中,碧奴“不忍丈夫寒冬腊月依然光着脊梁,遂下定决心千里寻夫送冬衣”,寻夫的初衷不是反抗与解救,而是一份真情与挚爱。

虽然不是出版社塑造的“神奇女侠”,碧奴也绝非英语读者眼中一味软弱隐忍、终日以泪洗面之人。在苏童心中,眼泪与哭泣是《碧奴》的中心。描述眼泪、描述哭泣,也是描述生活,甚至是描述力量、描述理想。[2]在原作中,经过苏童的重述,碧奴的眼泪被赋予了巨大的神力,贯穿于寻夫的整个旅途。一路走来,碧奴从最初用发髻哭泣,到手掌、脚趾、乳房流泪,直到最终打破禁忌,用眼睛哭泣。从泪箭、药引再到泪咒,眼泪的力量不断蓄积、增强,驱使碧奴冲破宗族训诫的精神枷锁获得哭泣的解放,重拾完整的人性与情感,同时,涤荡、感化世俗万物,唤醒世人的善意、良知与温情,最终宣泄出自己的情感,与主导的话语权进行对抗,哭崩长城,创造神迹,也获得了内心的终极成长。

在译文中,译者对张扬碧奴眼泪神奇力量的诸多迹象与事件进行了删减,令眼泪本该得以展示的神性与力量在译文中变得逐渐内敛与晦暗,改变了英语读者对眼泪与哭泣的认知,进而改变了对碧奴形象的建构。尤其是“城门”一节中,碧奴的泪潮对官兵与百姓的生理与心理产生了双重影响,包括对内心深重罪孽的净化作用,然而译文抹除了陷害同行的胖屠户、出轨的妇人与好占便宜的老人的哭诉与忏悔,也失去了眼泪的银白光焰映照狰狞的罪恶面孔的画面感,英语读者因此难以理解碧奴的眼泪不再是传统文化中软弱的象征,它成长变化、充满力量、映照理想。正是在一片片泪潮中,碧奴获得了内心的成长与强大,完成了北上寻夫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这些人物还在,如果英语读者能够听到他们的哭诉,一定会感叹中国的“哭泣之神、悲伤之神”也不逊于“神奇女侠”。

(二)虚化爱情写意

碧奴千里寻夫送寒衣背后的巨大支撑是对杞梁的一往情深,但对此,苏童并未饱蘸笔墨进行正面描写。苏童没有交代二人的相恋过程,杞梁也缺席了碧奴的整个故事,二人的婚姻看似命定,却也任性、荒谬。杞梁只会侍弄桑树,桃村的女孩中,只有碧奴肯嫁给她,因为“碧奴是葫芦变的,葫芦正好挂在桑树上!所以碧奴嫁给了杞梁,听起来是葫芦的命运,也是桑树的命运。”[10]“……葫芦离开桑树的怀抱,就像碧奴离开杞梁的怀抱,藤不舍得,树不舍得,人更不舍得,……。”[10]在处理碧奴与杞梁之间的情感时,苏童虽沿袭了中国传统诗文创作的方式——克制感情、粗浅描述、含蓄表达,但又善于借他人之力从侧面照应烘托。苏童笔下的碧奴已然成为一个符号,代表着失去丈夫的留守妇女。对这一群体悲夫、思夫的描写也映射出碧奴内心对杞梁的挂念与眷恋,其他妇人对丈夫的自私、绝情与冷漠则反衬出碧奴对爱情的坚贞与执着。

碧奴与杞梁的爱情本不如英语读者喜闻乐见的奔放与浓郁,译者又删除了起烘托作用的侧面描写,令本就写意、清冷的情感更显单薄、寡淡,不足以支撑碧奴百折不回、视死如归的寻夫大业,行为本身透露出几分牵强与荒谬。例如:

原文:她感觉到年轻女子们的目光尤其尖刻和恶毒,秋天以后桃村的女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男人们纷纷去了北方,对桃村的女人们来说,她们遭遇了一个艰难时世,白昼短促,黑夜却一天长于一天,白天黑夜各有各的煎熬,有的可以诉说,有的说不出口,只好埋在心里,这份煎熬首先改变了她们引以为骄傲的桃村女子清秀的容颜,秋天以后所有已婚女子都得了奇怪的黑眼圈病,颧骨高耸,眼睛无光,几个哺乳期女子的乳房里甚至流出了灰绿色的乳汁,遭到了婴儿的拒哺……[10]

译文:She could sense the biting, venomous glares of the young Peach Village women, who, now that autumn had passed, were no longer friendly and caring. Their men had all gone up north, leaving behind a lonely, empty village, and these women were faced with a cruel and unforgiving world.[8]

此处,译者删除了“在桃村,丈夫被抓后,门户冷清,妇人显露出‘淡月疏星共寂寥’之戚戚状”的描写,而暗沉的眼圈、高耸的颧骨、失神的双眸何尝不是碧奴的自画像。有道是,莫问情深几许,一行归雁写愁云。故事的开头百般相似,结尾却大相径庭。最终,桃村那么多妇人中,唯有碧奴的眼泪滔滔不绝、绵延不息,她变卖家产、落葬葫芦,在一片嘲讽与嫉妒中,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寻夫送衣的漫漫长路。与此同时,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其他桃村妇人的现实与冷酷则被译者完全抹除,如:

……锦衣那么爱她丈夫呢,可她说,树是一个大男人,光就光着,冻不死他的!祁娘平时那么疼商英,可是碧奴去动员她同行的时候被她推出了门,祁娘说,商英巴不得去筑长城呢,他一走倒轻松了,……我还给他送包裹去?送块屎粑粑去![10]

再如,原文中,当碧奴在詹府听说杞梁在大燕岭砌长城会得罪山神,被乱石砸死,伤心欲绝,扔下贮泪的坛子跑了,留下身后一众仆人不解。旁人认为爱情廉价,连七个刀币都不值,但在碧奴心中杞梁大于天,她抱着赴死的决心去寻找杞梁,区区七个刀币又怎会令她改变心意。然而,仆人们的冷漠市侩被译者悄然删除,令炎凉世态中罕见的温情之光黯然失色。例如:

仆人们都涌过去看地上的坛子,药工小心地把坛子抱住,晃了晃里面的几滴珍珠般的泪水,他说,可惜了那么多五味泪,这女子糊涂呀,牵挂丈夫也不妨碍她卖泪挣钱,为什么要跑呢?这一口气跑不到大燕岭去,她丈夫该活就活,该死还得死,那白花花的七个刀币,倒给她自己弄丢啦![10]

在译文里,锦衣、祁娘,连同桃村的其他妇人与詹府的仆人一起消失了,带着她们的哀怨与愁思、现实与无奈、不解与疑惑,只留下碧奴孑然一身去完成巨大的使命,只留下英语读者徒手挖掘爱情的蛛丝马迹,拼凑爱情的浓烈图景,她们看不见热情似火,看不到尔侬我侬,不免困惑,若非深情,又怎能支撑她一路向前呢?译文中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寻夫之路也因此变得不可理喻!

(三)弱化封建政治

《碧奴》采用复线结构进行叙事。小说主线叙述了碧奴千里寻夫送寒衣,最终哭倒长城的故事,描述了思夫的悲苦,赞颂了爱情的忠贞。副线叙述了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利斗争与对平民的政治压迫,揭露了时代的残酷。此处,碧奴的个人故事具有了公共性——“它指出那些大家没有意识到的共同经历,道出了个人困扰背后的共同点”[11]。民间的很多问题都是政治介入的结果,植根并受制于一定的社会结构,小说主人公的命运也潜在地受其影响。小说中,主线、副线互相推动,爱情、政治交叉映照,推动了小说的叙述,深化了小说的隐喻,增加了小说的张力,使其获得巨大的阐释空间。

在孟姜女民间传说中,阶级压迫与对抗局限于筑长城与哭长城。苏童以瑰丽的想象丰富了这一主题,渲染了阶级压迫的残酷性。译文中,用以表现阶级压迫的众多情节,如百春台的鹿人计划,马人思乡,芹素盗取地图失败被劝死顶罪等被译者一一删除。封建政治在叙事背景中被弱化,叙事深度与逻辑性也相应发生变化。例如,译者删除了部分关于“鹿人”的描写。

……他们强行把面饼鹿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字,用手指着他手臂和腿上的圆形疤瘢,让碧奴数。你数数,数数他中了多少箭,他跑不快还要做鹿人,中了箭就哭,哭了衡明君就把面饼用箭射给他,他一天能吃三个大饼,你看看他的肚子吃得多么圆![10]

衡明君是《碧奴》中的重要人物,国王的亲兄弟,四大王公之一,居青云郡百春台,豢养着三百门客,个个身怀绝技,创造性地发明“马人”与“鹿人”,供王公贵族骑射之用。青年男子竞争成为马人,未及弱冠的孩童甘愿模仿鹿跳,为争宠二者之间相互斗争。鹿人与马人因贫穷而起,却终于身心皆被物化而不自知。此种荒谬令人窥见平民阶级的奴性、软弱与蒙昧,以及统治阶级的冷漠与残暴。二十世纪末叶以降,西方社会文化认同发生根本性转变,人们希望挣脱资本主义和现代性生活的桎梏,借文化他者重建现代人的生存理想与精神归宿。苏童重述《碧奴》,期望用碧奴的眼泪来化解巨大的人的困境——苦难与生存,这是全世界现代人的困境。

此外,苏童在小说副线中增加了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力斗争这一情节,主要表现在国王赐死叔叔信桃君,其孙少器一心复仇、行刺国王却以失败告终,后被捕处死。译文删除了少器前两次的行刺经历,抹除了因容颜俊美不适合做刺客,却背负深重责任孤胆前行,注定失败的宿命,取消了复仇中激烈的冲突、奇异的过程。法律虽然对复仇屡加严禁,但在礼教熏陶及人们种种复仇情绪心态的支配摇撼下,诗人们的咏叹并不以此为忌,还常常以歌咏复仇为乐事,令人心旌摇荡,激动而神往。[12]同中国一样,复仇主题也是希腊神话传说中重要而独特的部分。整个希腊神话系统的叙述就是以克洛诺斯向乌拉诺斯进行残酷的复仇开始的。[13]因此,对于英语读者来说,曲折离奇、悲怆苍凉的复仇经历,极易引起共鸣,无须删除。

博莱塔(Francesca Polletta)指出,讲述发生了什么会引起更多的故事来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由此形成了一个螺旋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由于听众需要理解或追问行为的过程和原因,会将自己类似的经历和感受带入,将故事推出最初的、主观的和私人的边界。[14]正因如此,在进行跨文化、跨文化翻译之际,译者要谨慎把握阐释之度,避免走向过度阐释。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提出“反对阐释”,反对惟一的一种阐释,即那种通过把世界纳入既定的意义系统,从而一方面导致意义的影子世界日益膨胀,另一方面却导致真实世界日益贫瘠的阐释行为。她希望以对世界的多元化的复制,来瓦解对世界的单一化的复制。[15]她认为,透明是艺术——也是批评——中最高、最具解放性的价值。透明是指体验事物自身的那种明晰,或体验事物之本来面目的那种明晰。[15]译者的任务并非在原文中尽可能深入地挖掘内容,无一丝遗漏,亦非从已经清楚明确的原作中榨取更多的内容。译者应该承认原作作为艺术作品的独立存在,引导译文读者看到作品本身。在翻译过程中,不要摒弃原作自身固有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的确存在,保留原作行文中的空白(留白)——空白处并非真空,乃灵气往来生命流动处,揭示作品的感性表面,开放阐释空间,尊重译文读者的感受力,复原其日渐钝化的感觉功能。

四、结语

中国重述神话小说的译介与对外传播,是把中国故事与世界分享的过程。苏童以中国的传统神话为蓝本创作《碧奴》,融入瑰丽的想象与大胆的创造,塑造了眼泪与哭泣的姿态,赋予古老神话新时代的精神,以重建现代人的生存理想与精神归宿。葛浩文在翻译时,偏好使用删减的方法,抹除了张扬碧奴眼泪洪荒之力的诸多迹象与事件,取消了作者借以侧面烘托碧奴与杞梁之间深情厚意的种种努力,隐匿了鹿人计划、马人思乡、芹素盗取地图失败被劝死的封建压迫,简化了刺客少器离奇的复仇过程,其过度阐释在原作的字面意义之上建立起一个影子世界,将译本纳入单一化的个人解读之中,最终消解了眼泪的神力、虚幻了爱情的写意、弱化了阶级的争斗,冲淡了英语读者对作品感性表面的体验,压缩了他们的想象与解读空间,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碧奴》在英语文化社会的传播与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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