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师范大学 张义芬
长期以来,反讽被视为一种修辞或叙事策略。汉语中的“反讽”“反语”常被视为相似概念,故我们在中国知网(https://cnki.net/)按照主题为“反讽/反语”检索CSSCI文献(时间范围为1915—2021),共得1323篇(检索日期:2022年1月10日)。知网的可视化分析显示,汉语反讽/反语研究聚焦中国文学(40.39%)、世界文学(24.88%)学科,在中国语言文字(9.53%)、外国语言文字(1.86%)领域的研究则相对甚少。经数据清洁后,共获得43篇语言学领域的汉语反讽/反语研究文献。
语言学界的汉语反讽/反语研究注重厘清反讽/反语的含义(孙鹏 1998;周祖亮2005)、本质(王晓萍 2016),且大部分研究从语用、认知的角度探究其生成和理解机制。语用学视域下的汉语反讽/反语研究关注其语用功能(杨琨 2004;刘飞兵 2007;虞锐 2012a, 2012b)、暗示或标记(王晓卉 2008;姚俊 2008;赵曼燕 2021)、应答(孟建钢 2005;姚俊 2007),或是运用西方语言学理论如语用预设(杨庆云 2013b)、语言顺应论(黄成夫 2008)分析反讽话语的生成。认知语言学则着重探讨特定构式的反讽意谓,如“好好儿”(王旭年、李绚丽 2020)、被字句/结构(王开文 2010;姚俊、宋杰 2012)、新被字句/结构(王雅刚 2019;Ye 2019)、“可好”“倒好”(李洁、陈昌来 2017)、“好你个”(李小军 2014)、“好不”(周明强 1998;邹立志 2006;高娟 2013)、“V/A不死P”(胡丽珍、张政 2013)。其次,运用认知语言学理论,如回声述论(罗钱军 2019)、隐喻(孙毅、呼云婷 2016)及或转喻(赵秀凤 2019)、认知参照点(杨庆云 2013b)、心理空间理论(曹道根、马玉君 2008)、相邻关系理论(黄缅 2008)、关联理论(王伟民 2005)、自主-依存框架(廖巧云、翁馨2020)解释其生成和识解机制。此外,李斌等(2012)尝试基于互联网概括反讽的认知属性。也有研究整合认知与语用(田延明、王淑杰 2009,2010;张定 2009)、认知与社会(张立新 2011),但未论及语篇层面。近年来,反讽/反语的神经认知加工模式也逐步受到关注(王小潞等 2016;黄彬瑶 2021;杨波等 2020),但测试中的反讽/反语语句受到严格的实验限制,缺乏真实语境和语篇连贯性。
综上,语言学界的汉语反讽/反语研究较之文学界较少,聚焦语用学和认知语言学。语用学下的反讽研究重视语境的作用,但忽略了反讽生成、识解的认知机制,而认知语言学下的反讽研究重认知理据,但弱化了社会文化语境的功用。此外,前人研究中的反讽例句、语段或摘自经典反讽文献,或摘自多个文学作品,或摘自语料库,鲜有针对某一语篇的系统分析。鉴于此,本文从体认社会语言学出发,以体认社会参照点为索引,试析鲁迅《理水》这一最具“油滑”性质作品(胡永良 2014: 90)中的反讽艺术。
Clark (1992)最早呼吁从社会认知视角考察语言。Lakoff & Johnson (1999: 14)概括出体验哲学的三大原则:认知的无意识性(the cognitive unconsciousness)、心智的体验性(the embodiment of mind)和思维的隐喻性(metaphorical thought),挑战了长期统驭西方哲学的形而上学论。进入21世纪,认知语言学研究出现了社会转向,即将语言使用的社会文化、社会认知、交际语境等因素纳入理论构建和语言分析(束定芳、张立飞 2021:423)。其中,Croft (2009)提出的社会认知语言学强调社会认知与认知语言学的耦合,探究概念理解和社会现实的关系,认为语言是由形式、意义和社会世界构成的符号系统(文旭 2019: 299-300)。近年来,具身体验在认知语言学界不断得以凸显。Lakoff (2012: 778、781)明确提出“Embodied Cognitive Linguistics” 这一术语。无独有偶,王寅(2014)提出了“体认语言学”,核心原则是:现实-认知-语言,从前往后是决定关系,从后往前是影响关系。此原则是对Ogden & Richards (1923: 11) 语义三角的发展(如图1)。“体”指互动体验,彰显语言的经验性;“认”强调认知加工,体现语言的人本性(王寅 2020a前言: 4)。“体”是“认”的基础,“认”是“体”的升华,二者之间存在紧密的互动关系(王寅 2020a: 2)。
为进一步凸显语言研究中的社会、文化因素,增补社会语言学研究缺乏的心智分析,王寅(2021b)提出了体认社会语言学概念,将其核心原则细化为“社会现实-认知加工-语言表达”。概言之,语言不是镜像式地反映而是变化性地折射社会现实,通过与现实社会的互动体验,经由心智加工而成(王寅 2021a: 3)。
图1 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与语义三角(王寅 2014: 66)
参照点是一种基本而普遍的现象(Langacker 2000: 173),源于物理学的“参照”概念。Rosch (1975)最早提出“认知参照点”概念。Langacker (1991: 170) 将认知参照点引入了认知语言学,随后建立了认知参照点模型(如图2)。我们认为,1993年的模型更为精确,R的加粗圆圈能表明参照点的高凸显度;C到R的虚线箭头与R到T的实线箭头表明了不同的认知努力。参照点的选择主要取决于凸显度(prominence)(Van Hoek 1995: 322)。
图2 认知参照点模型
Langacker主要用认知参照点分析领属结构和转喻机制。后继者尝试拓宽其适用范围,例如,王寅(2005, 2011)探讨了认知参照点对语篇连贯的分析,并尝试拓展认知参照点模型,主要包括中心辐射型、套叠链锁型、T=D联结型、D-T多样型、多点参照型、我他参照型、多重交叉型等(王寅 2011: 7-9);杨庆云(2013a)则将认知参照点引入反讽研究,参照Lakoff (1987: 68)的理想认知模式建构原则,提出了反讽的四维认知参照点模式。如图3:
图3 反讽的四维认知参照点模式(杨庆云 2013a: 15-17)
王寅(2021c)基于体认语言学,将认知参照点修补为“体认参照点”,强调参照点的择定源于认知主体的体验认知。为了突出社会文化的功用,我们将其进一步修补为“体认社会参照点”,并尝试增补杨庆云(2013a)中的反讽参照模式。
认知语言学认为,意义是概念化。概念化根植于社会语境(conceptualization in social context)(Harder 2010: 5)。社会认知语言学认为,意义本质上是社会概念化(文旭 2019: 300-301),是对交际目的的概念化(王馥芳 2019: 308),是概念化主体在具身体验、社会交际、社会文化环境等语境下对概念化对象的复杂认知活动(文旭 2022:34)。据此,《理水》可视为鲁迅在具身体验、社会文化等语境下对社会现实的概念化。
反讽是一种概念化策略。我们可以借多元反讽参照模式窥见《理水》的创作语境和鲁迅的立场态度。细读作品,我们发现了45处显性反讽参照、4处隐性反讽参照,并概括出6种反讽参照模式(详见表1)。因篇幅有限,各种模式择一例予以释析。
表1 《理水》中的反讽参照模式概览
显性反讽参照主要体现为言语层面的反讽。语篇的某个片段为一个参照域,故事的语言形式(即“辞面”)为凸显的参照点,借助多种参照模式,通达反讽目标(即“辞里”)。
3.1.1 悖论式反讽参照
悖论式反讽参照指“辞里”与“辞面”存在语义悖论(杨庆云 2013a: 15)。换言之,“辞面”与社会认知语境的不相容(Yus 2000: 33)是反讽的重要诱因。例(1)中,鲁迅假借文化山上学者们的视角,认为百姓凭依树顶、木排、板棚求生的场景“很富于诗趣”:
(1)这时候是“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舜爷的百姓,倒并不都挤在露出水面的山顶上,有的捆在树顶,有的坐着木排,有些木排上还搭有小小的板棚,从岸上看起来,很富于诗趣(鲁迅(1)本文分析的《理水》载于2011年5月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故事新编》(2011: 22-37),语料所标注的页码为书中原页码。,2011: 22)。
辞面“很富于诗趣”与“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这一洪水滔滔的具身体认不相容,与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不相容,也违背了常人对洪灾的认知方式。洪水如猛兽般地吞噬了百姓的家园,百姓只得“捆在树顶”“坐着木排”垂死挣扎,这本与诗情画意毫无关联,却被“学者们”臆想为一幅“下民戏水图”。“倒并不都挤在露出水面的山顶上”是鲁迅对灾区状况的克制陈述,呼应了后文苗民言语学专家的“灾情倒并不算重”(27)。结合下文可知,此处的“山”指“文化山”,而挤在山顶的人是“学者们”。借此,鲁迅抨击了“学者们”自欺欺人、自恃高百姓一等以及只顾个人安危和享乐的心态。本段作为故事开端,奠定了故事的反讽基调。
3.1.2 鸟巢式反讽参照
鸟巢式反讽参照指“辞面”由烘托出某种意象或图式的多个小参照点构成。这些小参照点并列指向“辞里”的同一概念参照点,继而通达反讽目标(杨庆云 2013a: 17)。例(2)中,“辞面”是大员们的懒政形象,具体体现在其在灾区的行为:
(2)这样的谈了小半天。大员们都十分用心的听着,临末是叫他们合拟一个公呈,最好还有一种条陈,沥述着善后的方法。
于是大员们下船去了。第二天,说是因为路上劳顿,不办公,也不见客;第三天是学者们公请在最高峰上赏偃盖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钓黄鳝,一直玩到黄昏。第四天,说是因为考察劳顿了,不办公,也不见客;第五天的午后,就传见下民的代表。
……
然而大人好像不大爱听了,有一位也接连打了两个大呵欠,打断他的讲演道:“你们还是合具一个公呈来罢,最好是还带一个贡献善后方法的条陈。”(28-29)
到达灾区后,水利局的大员们直奔“最高颠的石屋”(27),说明其切身体验到了灾情之重。然而,在聆听“学者们”“下民”代表汇报时,大员们并没有做记录,之后亦未商讨如何抗洪治洪,而是让“学者们”、百姓补交公呈并详述洪灾的治理方案,违背了“学者们”、百姓对水利局官员职责及此番考察的预期。此后,大员们因舟车劳顿、赏偃盖古松及钓黄鳝、“考察”劳顿,“不办公,也不见客”。洪水肆虐,百姓存亡绝续,考察大员们却在“山背后钓黄鳝,一直玩到黄昏”,直至第五天的午后,才传见百姓的代表。在大员们眼里,听汇报、赏古松、钓黄鳝即为考察,这与“考察”的本意相悖。借此,鲁迅表达了对好逸恶劳、无所用心的国民政府官员的反讽立场。百姓生活疾苦,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时任政府无所作为。
图4 考察官员的鸟巢式反讽参照
3.1.3 类比式反讽参照
类比式反讽参照指“辞面”与“辞里”在某些特征上相近或相似(杨庆云 2013a: 16)。例(3)中,“乡下人”与“鸟头先生”的争辩影射了鲁迅与顾颉刚的纠葛。
(3)“人里面,是有叫作阿禹的,”乡下人说。“况且‘禹’也不是虫,这是我们乡下人的简笔字,老爷们都写作‘禺’,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吗?……”学者跳起来了,连忙咽下没有嚼烂的一口面,鼻子红到发紫,吆喝道。
……
“但是我竟没有家谱,”那“愚人”说。“……证据就在眼前:您叫鸟头先生,莫非真的是一个鸟儿的头,并不是人吗?”
“哼!”鸟头先生气忿到连耳轮都发紫了。“你竟这样的侮辱我!说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大人那里去法律解决!……你等着罢,不要动,等我吃完了炒面”。
“先生”,乡下人麻木而平静的回答道,“您是学者,总该知道现在已是午后,别人也要肚子饿的……真是对不起得很,我要捞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后,我再来投案罢。”……鸟头先生就红着耳轮和鼻尖从新吃炒面……(25-26)
故事片段中,“乡下人”质疑了“鸟头先生”用以论证禹是一条虫的考据学,引起“鸟头先生”的愤懑以致欲对簿公堂。“辞里”是鲁迅与顾颉刚的矛盾。1923年顾颉刚提出“大禹是条虫”的疑古论点,之后加入怀疑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抄袭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的队列。对此,鲁迅大加挞伐,认为“禹”不是虫,而是“禺”,即“猴子”,并嘲讽了顾的口吃、红鼻子——“又一个学者吃吃的说,立刻把鼻尖胀得通红”(24);“‘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吗?’……鼻子红到发紫”“连耳轮都发紫了”(25)。1927年7月,顾颉刚从杭州致信身在广州的鲁迅,说在汉口《中央日报副刊》上看到鲁迅在与谢玉生的通信中提及顾在厦大有“反对民党”的言论,故欲以诬陷、诽谤罪起诉鲁、谢二人。“顾”的繁体字是“顧”,指鸟头,因此,“鸟头先生”是鲁迅以考据方法影射长于疑古的历史学家、民俗学家顾颉刚。鲁迅将具身体认的社会事件予以认知加工后,创作了“鸟头先生”与“乡下人”的对话(详见表2)。此外,鲁迅的回信中提到“《中央日报副刊》未见”,说明顾的诉讼缺乏前提;故事中,“鸟头先生”在应即刻递交呈子时却三次专注于“吃炒面”,鲁迅借此反讽其诉讼的荒谬本质。
表2 故事内容与新近事件的类比
3.1.4 对比式反讽参照
对比式反讽参照是本文增补的一种参照模式。在同一个认知域内,两个对比鲜明的参照点构成“辞面”,共同指向反讽的“辞里”。
(4)大员们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觑,列坐在残筵的下面,看见咬过的松皮饼和啃光的牛骨头。非常不自在——却又不敢叫膳夫来收去。(32)
考察官员们回京休息数日后,水利局里的同事便为其设宴接风,“份子分福禄寿三种”(30),暗示京城官员的钟鸣鼎食丝毫未受洪灾影响。酒足肉饱之后,大员们开始品鉴民食,“有的咬一口松皮饼,极口叹赏它的清香,说自己明天就要挂冠归隐,去享这样的清福(31)。”但是,“啃光的牛骨头”揭露了他们对两种食物的体验认知以及所言归隐之造作矫揉。百姓凭依松皮饼等粗糙食物勉强得以存活,而饱食鱼肉的官员们认为食用松皮饼这类“奇异食品”(32)是享清福。至此,鲁迅反讽了时任政府的不谙民情、贪图享受,体现了官员、百姓生活的云泥之别。
3.1.5 中心辐射型反讽参照
中心辐射型反讽参照指一个参照点可以通达同一认知域的多个目标(王寅 2011: 6)。例(5)中,“疙瘩”作为参照点,反映出百姓、官兵、学者们的诸般样态。
(5)然而这一回却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后,几乎谁都说大臣的确要到了,因为有人出去捞浮草,亲眼看见过官船;他还指着头上一块乌青的疙瘩,说是为了回避得太慢一点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飞石:这就是大臣确已到来的证据。这人从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争先恐后的来看他头上的疙瘩,几乎把木排踏沉;后来还经学者们召了他去,细心研究,决定了他的疙瘩确是真疙瘩,于是使鸟头先生也不能再执成见,只好把考据学让给别人,自己另去搜集民间的曲子了。(26-27)
首先,官员虽是例行考察,但在行船时飞石开路,直奔最高颠,俨然一副封建时期的官员做派:官员出巡,闲人回避。其次,疙瘩本是伤疤,却让被砸之人在百姓中成名,后被推举为“下民”代表为大员们汇报灾情,因为他曾有“见官”经验。其他百姓麻痹不仁,争先恐后地去木排上观赏疙瘩。再者,“学者们”自恃高人一等,“召了他去”,研究疙瘩是否为真,得出疙瘩确是真疙瘩的结论后,证明了水利大臣的确将至、禹也确有其人,迫使“鸟头先生”放弃了考据学。通过“疙瘩”参照点,鲁迅反讽了时任政府目中无民,百姓麻木不仁,以及学者不务正业及其学问漏洞百出。
图5 “疙瘩”的中心辐射型反讽参照
3.1.6 多重交叉型反讽参照
多重交叉型反讽参照则指多种模式的交叉运用(王寅 2011: 9)。例(6)中,“辞面”与“辞里”之间存在对比式反讽参照和悖论式反讽参照的关系。语段作为故事结尾,升华了故事的反讽主题。
(6)于是皋陶也和舜爷一同肃然起敬,低了头;退朝之后,他就赶紧下一道特别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学禹的行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
这使商家首先起了大恐慌。但幸而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的穿著,是要漂亮的。所以市面仍旧不很受影响,不多久,商人们就又说禹爷的行为真该学,皋爷的新法令也很不错;终于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了。(36-37)
禹回京后,其简约的吃喝与阔绰的祭祀、法事,日常的随便穿着与上朝、拜客的漂亮衣服形成对比,指向禹意志不坚定这一概念参照点,通达禹对封建礼教的顺从的反讽,消解了其务实品格。“幸而”描绘出京城商贾因禹随俗浮沉而喜笑开颜的神态。而后,“辞面”上的“真该学”“也很不错”“太平”均属于反话正说。其一,深切体验到灾区百姓疾苦的禹回京后,改变了自己对社会现实的认知,不再坚守朴素作风,这种行为不该学;其二,皋陶的命令缺乏前提条件——禹的行为利国利民,因此是糟糕的法令;其三,所谓的“太平”不过是京城官员、商人终究沆瀣一气,而灾区百姓生活困苦却依旧安于现状。“真”“也很”强化了对禹的行为、皋陶的法令的反讽,而“百兽都会跳舞”“凤凰飞来凑热闹”是对“太平”意象的进一步勾勒,衬托出“太平”实乃假象,现实社会矛盾重重。
隐性反讽参照主要指结构、主题层面的反讽。整个故事为一个认知参照域,参照点散落于故事各处,或即故事本身,反讽的意义潜势需综观文本、领会主题方能识解。
3.2.1 对比式反讽参照
对水利局官员、禹及其随从相貌等的描写在故事的六个页面都有所涉及(详见表3)。他们建构了两个阵营,形成鲜明的对比:水利局官员穷奢极欲,而禹艰苦素朴。水利局的官员们胖大、流油汗,表征了尸位素餐的作派;前往灾区考察时阵势浩大,装备精良,抵达灾区后,在绅士、学者的列队恭迎下,过了大半天,两位胖大的官员才出现,尽显其装腔作势之态。回局设宴时,卫兵用戈挡住了禹的去路(31),构成情境反讽。故事中虽没有直接描写官员的衣着,但武士身着虎皮,船舱铺着虎皮、豹皮,可推测官员们的衣服定当愈加奢华。相比之下,禹作为简放的水利大臣,粗手粗脚,和随员一样黑瘦,衣衫褴褛,乞丐一般,可推知其考察之艰辛,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禹不顾小家,为国为民,但其妻身穿深蓝土布袍子,可见朝廷对禹的家庭失之回馈,一定程度上会挫伤实干官员及其家庭。这组对比的“辞面”将反讽的矛头指向了时任政府乃至历代封建王朝的不正之风:不作为者,玉食锦衣;干实事者,食淡衣粗,预示着作为实干家的禹势单力薄,难以实现彻底改革,或将被污世所吞噬,同时预示着这样的政权危如累卵。
表3 水利局阵营与禹阵营的相貌对比
3.2.2 中心辐射型反讽参照
从主题而论,该小说以大禹治水的传说为参照,实现了对社会认知的多重反讽(如下页图6所示)。鲁迅以全知者的视角,将社会现状植入神话传说,从而实现对英雄人物、国民政府、部分学者、百姓乃至封建礼教等的反讽。首先,大禹治水回京后重视祭祀和法事,看重上朝和拜客的穿着,凸显了封建思想的作用,弱化了其实干品格。其次,1933年,黄河决口达五十多处,山东、河北、河南灾情严峻,受灾人口达三百多万,但直至1935年《理水》发表时,灾情尚未得以缓解,黎庶涂炭。再次,日军当时已侵占我国东北,华北危殆。值此国家内忧外患之际,国民政府贪图享乐,对内不顾百姓生计,对外实行不抵抗政策;部分学者只求自保,夸大文化对国家存亡的重要性;黎民百姓无动于衷,没有挑战现实和当局的勇气和魄力,甚至觉得小孩嚷求食物是“人心在坏下去哩”(29)。最后,虽然“湮”收效甚微,其践行者鲧被流放羽山至死,但大员们以孝为由,逼迫禹弃“导”守“湮”,鲁迅借此批判了“愚孝”等中国传统文化的弊病。
图6 故事主题的中心辐射型反讽参照
语言是社会认知的载体,是概念化的社会实践。依托具身体认,鲁迅续写了大禹治水的英雄事迹,刻画了20世纪30年代的自然灾害和社会状貌,在古今时空并置下实现多重反讽。本文以体认社会参照点为索引,释析《理水》中反讽的社会认知机制。研究发现,小说存在显性和隐性反讽参照,具体模式有:悖论式、鸟巢式、类比式、对比式、中心辐射型和多重交叉型。通过各类参照模式,可以层层识解鲁迅的反讽态度、反讽对象和反讽策略。本文为系统解析《理水》乃至《故事新编》中其他作品的反讽艺术提供了可资参考的切入点。